血的气味在雨前闷热的空气中愈发浓烈,像一把锈蚀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鼻腔。穆轩单膝跪在泥泞血沼之中,手中的长剑深深插进地面,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只记得每一次,都是为了回到那个人身边。
“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喉间残留着硝烟与血腥灼烧的剧痛。远处乌鸦的啼叫凄厉,衬得这片刚刚沉寂的战场如同鬼域。穆轩艰难地抬头,看见泠猷的龙纹靴踏过暗红污浊的土壤,纤尘不染的雪白袍角掠过折断的箭矢与残肢,像一道冰冷而皎洁的月光,无情地劈开这污秽的人间地狱。
“朕的将军回来了。”泠猷的声音,比淬火的剑锋更冷,更硬。
穆轩想扯出一个笑,嘴角却裂开一道新的血痕。他本该挣扎着行礼,可稍一动弹,左肋那处深刻的箭伤就涌出温热的液体。他看见自己的血顺着玄甲缝隙蜿蜒滴落,在那帝王洁白无瑕的锦袍下摆上,倏然绽开几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臣……幸不辱命。”他几乎是用气音挤出这句话。
泠猷忽然毫无预兆地抽出穆轩腰间的佩剑“青霜”!剑身清光如秋水,映出他此刻凌厉到近乎冷酷的眉眼,也映出穆轩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庞。“知道朕为何亲自来迎吗?”剑尖冰冷地抵上穆轩心口护心镜的位置,发出极轻微却令人胆寒的一声“叮”,如同冰棱坠地。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穆轩透过模糊的雨帘与水汽,看见泠猷领口精致的龙纹在偶尔划过的闪电中泛着冰冷金光。恍惚间,他想起十二年前凯旋日,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备受冷落的六皇子时,那件旧袍子上也绣着这样的龙,只是那时的金线,都已磨损得发了白。
“功高震主?”穆轩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流进他嘴角,味道咸涩而荒谬,“陛下何时……也信这些朝堂酸儒的腐臭之言了?”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黑块的血沫,“您当真以为……这些年朝堂还能维持这表面安稳,是靠那些蛀虫摇尾乞怜的忠心?”
抵在心口的剑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三年前户部贪污案,涉案七十三人,为何最后只流放了三个无关紧要、顶罪的小吏?”穆轩染血的手指突然抬起,猛地握住那冰冷的剑刃!锋利的刃口瞬间割开他掌心的皮肉,鲜血涌出,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诡异的快意。就像当年在演武场,他第一次故意输给那个倔强孤傲的少年皇子时一样!
“因为其余七十人——”他死死握着剑刃,猛地将剑身朝自己方向拽近一寸!“都在我帐下黑册里清清楚楚记着!他们怕我,怕我随时抖出来,才不得不听您调遣!”
滚烫的鲜血顺着剑身血槽急速蜿蜒而下,顷刻间染红了泠猷那玉白修长、从未沾染过尘污的指节,烫出惊心动魄的痕迹。
“北境十八部为何十年不敢大规模犯边?”穆轩脸上露出一个惨烈而骄傲的笑容,“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我穆轩活着一日,就会把他们的可汗头颅像前朝叛将那样,一个一个挂在辕门之上示众!”
雨水疯狂冲刷着帝王威严的冕旒,珠玉激烈相撞的清脆声响中,穆轩听见自己发出嘶哑如困兽的怒吼:“您以为杀了我!他们就会真心尊您为真龙天子吗?!不——!他们会像闻到腐肉的鬣狗!立刻扑上来!把这个早已从内部烂透了的王朝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话音落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哗然,衬得这片天地愈发空旷。
泠猷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问,声音温柔得像在念一首情诗:“那将军可知……”
剑锋突然翻转,削落穆轩鬓边一缕刺目的白发——那是去年护驾时,为他挡下暗箭所中的“朝暮”之毒留下的痕迹。
“为何你中的是‘朝暮’?”
穆轩瞳孔骤缩。
——淑妃,右丞相嫡女。
一道闪电劈亮天际,穆轩终于看清泠猷袖口暗绣的纹样——不是威严的龙,而是交错的白骨与凄艳的梨花。
“您早就……”
“是。” 泠猷忽然松手,任佩剑“青霜”坠入泥泞,发出绝望的脆响,“朕要这江山为祭。”
他俯身贴近穆轩耳畔,雨声吞没了那最后、也是最残酷的半句:
“也要你,恨我入骨。”
“你从小……就这样。”穆轩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仿佛在哄劝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射箭输给我……就气得折断弓……下棋输了……就掀棋盘……”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前倾,剑尖刺破衣衫,没入胸膛的血肉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布料撕裂与血肉阻隔的细微声响……“现在……连这好不容易稳住的江山……都要……亲手毁掉吗……?”
“偃旗……息鼓……”
这是他们年少时,无数次打闹较量后约定的暗语。每当穆轩说出这四个字,就意味着——我认输。不争了。都依你。
雨幕中传来长剑坠地的清脆撞击声。
泠猷猛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血水中,伸出颤抖的双臂,接住穆轩那具已然开始下滑、失去所有力道的身体。华贵的龙纹锦袍瞬间被浓稠的鲜血彻底浸透,变得沉重而冰冷。怀里的躯体轻得惊人,仿佛这些年替他挡下的无数明枪暗箭、为他镇住的浩浩江山,都在这一刻化为了虚无的尘埃。
他慌乱地低头,去寻找穆轩那失去血色的唇,试图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尝到的却是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刹那间,他忽然想起登基那晚,穆轩为他挡下所有敬酒,醉倒在他怀里时,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带着酒气碰过他的嘴角……那时,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傻子……”泠猷将脸深深埋进将军冰冷潮湿的颈窝,声音破碎不堪,“那些奏折……那些说你通敌的奏折……朕……烧了三天三夜……”他的哽咽与崩溃,被轰隆的雷鸣彻底吞没。
穆轩的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颤了颤。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那只染满鲜血的手,指尖轻轻点在了泠猷的眉心。
一道温热的、蜿蜒的血痕,如同有生命般,在他额间缓缓绽开。
就像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那些肆意欺辱小王爷的皇子们面前,护住那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后,带着笑,在他额间点下一枚鲜艳的朱砂。
那是胜利的印记,也是守护的诺言。
“程岩。”
帝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仿佛所有情绪都已燃烧殆尽。他依旧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躯,目光却投向跪在远处血泊中的亲兵统领。
程岩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泥水,双手颤抖着高高端起那柄坠地的青霜剑。剑穗上那半块玉珏已然碎裂,裂痕狰狞,如同永不干涸的泪迹。
泠猷缓缓伸手,接过那把染满挚爱鲜血的青铜剑。剑身沉重,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就在指尖抚过剑柄内侧的刹那,他触到了一行极深、极细的刻痕——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那是穆轩从未宣之于口、深埋心底的所有爱意与忠诚。
此刻,却化作世间最锋利的一剑,无声地刺穿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还……说了什么?”帝王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程岩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帝王瞬间惨白如死的面容,颤声道:“将军说……请陛下……翻开《诗经·终南》……第三十六页。”
与此同时,帝王怀中的身躯骤然散作万千光尘,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寂静的星爆。
泠猷的瞳孔骤然收缩,徒然伸手去抓握,指尖却只掠过虚无。那些光点在他的指缝间流逝,如同握不住的流沙,转瞬便被滂沱的暴雨彻底吞没,再无痕迹。
这是穆家血脉独有的天赋,亦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宿命。
穆家没有坟墓,只有衣冠冢。冢中埋葬的,或许是主人生前纵横四方的佩剑,或是一枚温润的玉佩。
这是恩赐,恩赐他们战死之后,血肉之躯不必再受敌人践踏与折辱。
亦是惩罚,惩罚那些被留下的、浸透于永恒失去与无尽思念中的人。
泠猷死死攥紧那柄青霜剑,用力到指节泛白,青色的脉络在苍白如瓷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他漠然挥开统领的劝阻,步履沉重,一步步踏回深宫。所经之处,宫人惊惶跪伏,无人敢抬头直视。
雨仍未歇,滂沱如注,仿佛誓要洗净这人间一切污秽与不平。阶旁梨花被雨水打得零落,残瓣陷落泥泞,如同破碎的雪。
他突然停下脚步。湿透的墨色长发黏在苍白的颈侧,那双曾如寒星般的眸子,此刻正望着满地零落的梨花。
那些曾经洁净如雪的花瓣,如今尽数陷于污浊的泥水之中。泠猷的眼眶与眼尾迅速漫开一片绯红,原本清冷昳丽的眉目间,竟生生透出一种破碎的凄艳。
他望着那些残花,一个念头无声地刺入心底——
连这梨花,也在为他哀恸,而不愿独自盛放于枝头么?
泠猷眼尾那抹绯红,自穆轩去后便未曾真正褪去。
如同无声的烙印,刻下再无人可诉的哀恸。
而此刻,在这凄冷雨水中,望着这满目凋零的洁白,那血色愈发深重,几乎灼眼,仿佛连魂魄深处最后一点温度,也要随之焚烧殆尽。
泠猷立在雨中,久久未动,任凭冰冷的雨点砸落身躯,带来近乎麻木的痛楚。
良久,他终于僵硬地迈开步伐,走向深沉的殿宇。恰在此时,偏殿方向猛地传来一阵瓷器轰然碎裂的刺耳声响,撕裂了雨幕的沉寂。
那本早已被翻烂的诗集,泠猷每年都会在穆轩生辰那天独自取出,指尖反复摩挲着早已熟悉的字句,一遍遍重读。
他颤抖着翻至第三十六页。页缘的夹层已被细心裁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样式简单、却保养得极好的梨花木簪。
簪身之上,依稀沾染着几缕早已干涸发黑、难以察觉的细微血迹。
永昌二十年春,京城万人空巷。
史无前例的少年双科状元打马游街,十七岁的穆轩端坐于银鞍白马之上,一身红衣灼目,意气凌霄。漫天彩绸飞扬,人群欢呼如潮,几乎掀翻九重宫阙。
然而,就在这极盛的热闹之中,他却猛地勒紧缰绳。白马扬蹄长嘶,撕裂鼎沸人声——
那一刹,万物喧嚣仿佛骤然静止。
刹那间,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尽数汇聚于他,又循着他灼热的视线,猛地投向宫墙下一隅幽深的阴影——
那里安静地立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男子,衣袍素雅得近乎寒酸,襟前大片未干的墨渍狼藉斑驳,无声诉说着方才一场“兄弟嬉闹”的折辱。
穆轩于马上凝望着他,忽然扬首,清越之声如玉磬击冰,清晰地穿透了鼎沸人声: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那时无人知晓,那位备受冷落、处境艰难的六皇子泠猷,在回到冷清宫苑之后,是如何于孤灯下连夜翻烂了三卷《诗经》注疏。
只为找出那两句诗的出处。
和那少年状元郎未曾宣之于口的、滚烫的全部深意。
泠猷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枚梨花木簪。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拨开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簪头——
中空的簪身内,竟精巧地蜷着一张边缘已然泛黄脆弱的薄纸。
他缓缓展开,其上字迹,是他无比熟悉的、属于穆轩的挺拔笔力:
“臣这一生,见过陛下穿粗布麻衣,穿绣金龙袍,也穿缟素丧服……最念念不忘的,仍是那年春猎,您偷偷跑来臣帐中,披臣那件狐裘大氅的模样。”
字迹在此仿佛因执笔人的心绪而微有凝滞,墨迹稍深。这一停顿,瞬间将泠猷拽入了另一段更为隐秘、凝结在冰雪之中的回忆——
永昌二十二年冬,先帝病重。穆轩奉命戍守宫门,夜夜站在风雪中。某个呵气成冰的夜晚,一件带着体温的狐裘大氅突然披上他覆着寒霜的肩头。
“殿下?”穆轩惊讶地回头,正对上泠猷冻得发白的脸,那双凤眸在雪光中亮得惊人。
“嘘。”泠猷将冰凉的手指按在他唇上,气息带着白雾,“我偷溜出来的。”
那夜的雪下得极大,万物寂寥。两人缩在宫墙狭窄的阴影里,共披一件大氅,仿佛借此就能隔绝整个世界的严寒与倾轧。泠猷的手冻得不住轻颤,穆轩犹豫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大手完全包裹住了那双冰凉的手。
“小将军的手……很暖。”泠猷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耳根却悄然漫上一点血色。
穆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将那双手握得更紧。他们都知道,这样的亲近是逾越,是大逆不道,可那一瞬,谁都不愿先松开。
先帝驾崩那夜,宫中血流成河。穆轩带着三百亲兵杀入重围,将泠猷死死护在身后。那一战,他身中七箭,玄甲尽裂,却始终如同最坚固的壁垒,没有让一滴血溅到泠猷身上。
“为什么……”登基大典前夜,即将成为新帝的泠猷,双手颤抖着为穆轩更换染血的绷带,声音哽咽,“为什么要如此拼命护我?”
穆轩望着烛光下年轻人通红的眼眶,只是轻声道:“臣的命,本就是陛下的。”
——他没有说的是,早在永昌十八年那个梨花纷飞的春日,当他于万人之中抬头,看见阁楼上那个孤独身影的瞬间,就已经身不由己地,交出了自己的心。
登基之后,泠猷身着龙袍,高坐明堂,变得越发深沉难测,帝王心术运用得淋漓尽致。唯有穆轩知道,那个会在雪夜里偷偷跑来、为他披上狐裘的少年,依然活在厚重的龙袍之下。
证据就是,每次议政结束,当他躬身退后,帝王垂下的袖摆总会不着痕迹地拂过御案,随即,一枝带着清露的梨花,便会精准地、轻轻地滑落,恰好坠入他的掌心。
“陛下……”穆轩时常握着那梨花,欲言又止。
“嗯?”泠猷总会微微挑眉看他,眼底深处闪烁着穆轩始终未能完全读懂的光芒,那光芒下,藏着无尽的占有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穆轩最终也只是将梨花珍重地收入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垂首轻声道:“臣告退。”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眼前仍是被泪水模糊的、遗书上的字句。
纸条的背面,一个干涸模糊的血色指印,如同最后的烙印,重重压在另一行略显潦草的小字之上:
“若有来世,唯愿陛下永远是那个……能被臣于万人之中,一眼便认出的锦衣少年。”
泠猷心中那根始终死死紧绷的弦,于这一刻,彻底崩断。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落在冰冷的地面,眼泪汹涌决堤,与额发不断滴落的雨水混在一处,滚过苍白颤抖的唇瓣,最终沿着消瘦的下颌不断坠落。
一声破碎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哽咽,终于挣脱了束缚——
“小穆……”
永昌十八年春,上京街巷的梨花开到极致,如雪覆枝头,风起时纷纷扬扬,落了满城素白。
百姓夹道欢呼,声浪如潮,迎接凯旋的穆家军。穆老将军的仪仗踏碎一路飞花,浩荡行来。
十五岁的穆轩端坐马上,一身银甲白袍,腰间新赐的青霜剑穗随马步轻荡——这是他第一次以将军之名出征归来。少年面容清冷似雪,眉眼间却昳丽如画,宛如自疆场画卷中走出的玉面修罗。
少女们掷花如雨,绢帕与香囊纷纷落于马前。而他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唯有风过时几片梨花悄然栖上肩头,才令他微微抬眸。
——就这一眼,恰恰撞进了临街阁楼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
那时的泠猷尚不是帝王。
他只是个被遗忘的六皇子,母妃早逝,父皇厌弃,连宫宴都鲜少列席。那日他原本只在阁楼僻静处读书,却被窗外鼎沸人声惊扰,蹙眉望去——
只一眼,竟再移不开视线。
穆轩骑在马上,阳光穿过层叠梨花,斑驳落于银甲,折射出细碎金芒。他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明明刚从修罗场归来,却干净得像不染尘埃。
泠猷无意识地收紧了捏着书卷的手指。
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梨花如新雪,纷纷扬扬,落无休止。
十八岁的六皇子泠猷斜倚窗边,指尖拈着一枝未掷出的梨花。冠冕下的玉珠流苏被风吹乱,缠绵勾绕于他清瘦的颈侧。
“那位是……”身侧的老亲兵低声提醒,“那位最肖先帝风骨,却也是最不得圣心的六殿下。”
穆轩正欲依礼躬身,却忽见窗边那人以唇形无声比出三字: “看箭囊。”
他垂眸,竟见一枝带露梨花不知何时已悄然插在自己箭筒之中。洁白花瓣间,藏着一卷极小字条,其上墨迹清瘦:
“百战骨,不如一枝春。”
那是泠猷十八年谨小慎微的生命中,所做的最放肆的一件事。
凯旋宴上,众皇子争相示好,言辞热切。唯泠猷独坐角落,静默如庭外疏影,只一杯接一杯地饮尽杯中薄酒。
宴散人静,穆轩独往御花园中醒酒,忽闻身后一道清冷声线落下:
“小将军的剑,很漂亮。”
他蓦然回首,见那锦衣少年静立梨树下,眉眼如墨,唇薄如刃,通身皆是掩不住的冷冽贵气。
穆轩即刻认出——这正是白日那个被兄弟排挤于人群之外的六皇子。
也是那个……往他箭囊中藏花赠诗的人。
他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缓和:“殿下过奖。”
泠猷缓步走近,抬手折下一枝梨花,递向他。
“上京的梨花,比之边关风物如何?”
穆轩微微一怔,接过那枝带露的白梨,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掌心——一片冰凉如玉。
“边关苦寒,从无此等清景。”
泠猷望着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小将军日后,不妨多来看看。”
“……嗯。”穆轩低声应了,抬起那双黑中泛紫的眸子,望向了不远处如雪纷繁的花树。
夜风裹挟着清甜香气拂面而来,他眼睫轻轻一动。
“小将军。”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清越如玉磬的声音,“你的剑穗松了。”
泠猷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此刻正俯身替他重新系紧青霜剑上散开的流苏。温热的呼吸混着淡淡酒气与龙涎香,若有似无地拂过穆轩耳后。他倏然看见对方宽袖中滑出半块玉珏——那纹路形制,竟与自己怀中那枚祖传之玉严丝合缝。
“殿下……”
“嘘。”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抵上他的唇,止住了他的话头,“三日后寅时,演武场。”
待六皇子转身离去,穆轩才后知后觉地摊开掌心,里面已沁出一层薄汗。他未曾看见,泠猷将方才碰过他唇的手指,极轻地贴在了自己唇上。
自那日梨下别后,泠猷开始频繁“偶遇”穆轩。
演武场上,穆轩练剑至汗湿衣背,他便静坐一旁执卷阅览,目光却时常掠过书页边缘,落向那抹腾挪闪动的身影;宫宴间,见穆轩被众人围劝饮酒,他便“恰好”行经案前,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下一杯又一杯辛辣琼浆;乃至穆轩每次出征前,他总会“顺路”策马赶至长亭,递上一枝新折的、沾着晨露的梨花。
朝臣皆言,性情孤冷的六皇子,唯独待穆小将军格外不同。
却无人知晓——
每一次的“不期而遇”,皆是泠猷于深宫中推演无数遍的精心算计。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止是那一点特殊的对待。
后来,泠猷终登帝位,穆轩亦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二人并肩平定数次叛乱、收服边疆失地,战场之上默契如一体,仿佛生来便该背脊相抵,共御风霜。
然而龙案上的奏折却日渐堆积如小山——
“穆轩功高震主,恐生二心!”
“穆家军只识将军虎符,不闻天子诏令!”
那座龙椅,早已坐在了沸腾的火山口上。
世人只道永盛王朝气数将尽,却不知这庞然巨物,是从骨髓里开始朽坏的。
看那南方三州。
赤地千里,饿殍载道。八十万两雪花官银自京城流出,穿过一道道贪婪的指缝,抵达灾区时,竟瘦成了一把枯骨。那掺着半數沙石的“赈灾粮”,在粥锅里煮出的,不是生机,是易子而食的绝望。而千里之外,江南的园林正拔地而起,奇石嶙峋,亭台错落,每一片瓦当上都映照着灾民空洞的眼眶。
再看那北境边关。
朔风如刀,刮过将士们三年未换的破旧征衣,内里絮着的芦苇与柳絮,如何抵得住塞外苦寒?他们的军饷,化作了兵部尚书马厩里一匹匹神骏的汗血宝马的精致草料;守护国门的烽火台狼烟,竟被换作了受潮的柴草——若敌寇真至,这把火,能否点燃都是未知。
而通往庙堂的青云路,也早已明码标价。
去岁春闱,墨香不敌铜臭。一位寒门学子在考场外引火**,血书“文骨不敌黄金屋”八字,如一道惊雷,却最终被一句轻飘飘的“突发癔症”压了下去。锦绣文章,抵不过世家纨绔囊中的金银。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结党营私,倾轧攻讦。清流不清,浊流更浊。他们如同寄生在王朝残躯上的硕鼠,唯一的共识,便是对那位屹立在尸山血海之上、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将军——穆轩,抱持着一种极致的依赖与恐惧。
是他。
唯有他,一次次于内乱烽火中力挽狂澜,于外敌铁蹄下守住国门。
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尚未倾覆,全凭他一人如定海神针般苦苦支撑。
然,何其讽刺。
那些依附他兵锋才得以在京城醉生梦死的蛀虫,一面贪婪吮吸着他带来的安宁,一面将无数淬毒的暗箭,射向他的后背。
御案之上,参劾他的奏折已堆积成山。
“军中只知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边关只畏穆轩名,不敬帝王威!”
“士卒高呼将军万岁,其心可诛!”
字字如刀,句句染血。
而那位端坐于九重深渊之上的帝王,泠猷,默然凝视着这一切。
他的指尖抚过奏折上“穆轩”二字,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他看得分明,这煌煌殿宇,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更看得分明,他唯一的将军,正被这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凝视着这些奏折,泠猷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上京街头那场落满肩头的梨花雨。
——他的将军,本该是万人敬仰的皓月清风,不该被这具腐朽的王朝拖入泥泞,染上污名。
帝王独坐于龙椅,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扶手,目光却穿过大殿,落向殿外纷扬的枯叶。
“这个国家,早已救不回来了。”
腐朽的根脉早已溃烂至骨髓,纵使穆轩再如何能征善战,也挡不住朝堂上下的蠹虫日夜不息地啃噬这座王朝的根基。
除非——
有人能以烈火彻底焚尽这肮脏的庙堂,让新的王朝于灰烬中涅槃重生。
可穆轩绝不会允许。
他的将军,赤胆忠心,即便早知家国倾颓在即,也定会以血肉之躯死守至最后一刻。
因此,泠猷只能亲手……摧毁这一切。
所以……当穆轩浑身浴血,自尸山血海中踉跄走出,一步步拖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的那一刻——
泠猷的剑尖,稳稳抵上了他染血的胸膛。
“陛下……这是何意?”
穆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无法置信的震颤。
泠猷垂眸看着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优雅却冰冷的弧度。
“功高震主,将军难道不懂?”
他必须让穆轩恨他。
恨比爱更长久。
爱会让人心甘情愿赴死,可恨不会。恨会让人哪怕背负万千痛苦,也要咬牙活下去。
泠猷宁愿穆轩恨他入骨,也不愿他再为这个早已腐朽的王朝殉葬。
可穆轩没有恨他。
他竟抬手握住锋利剑刃,毫不犹豫地反向刺入自己心口。温热的血猛地溅上泠猷雪白的龙袍,如一朵骤然盛放的刺目红梅。
“偃旗……息鼓……”
他至死,都在用他们年少时的暗语,无声告诉他——
“我认输。”
泠猷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原以为会看到愤怒,不甘,会看到被背叛的恨意灼烧双眼。
可他的将军,直到最后……都未曾恨过他。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斑驳的血迹,穆轩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失去温度,变得冰冷。
泠猷缓缓低下头,将一个颤抖而冰冷的吻,印上那再无血色的唇。
“小穆……”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中艰难挤出。
“朕……是故意的。”
“朕不要你爱我了……”
“朕要你恨我……”
可穆轩再也听不到了。
他怀中的身躯逐渐化作万千微光,如同被雨水浇熄的星辰,无声消散在凄冷的雨幕中。
只余下那柄陪他征战沙场多年的青霜剑,孤寂地深插在泥泞之中,剑穗低垂,沾满污浊。
泠猷独自跪在滂沱大雨里,终于像一个被彻底剥夺一切的孩子,失声痛哭。
穆轩死的那一日,上京城所有梨树一夜之间尽数枯败,枝桠焦黑,如同被天火焚过。
仿佛十二年前那场盛大而绚烂的花事,终于在此时,迎来了它寂寥的终局。
泠猷独自站在空荡死寂的宫殿中,掌心紧握着那半块冰凉玉珏,指腹反复摩挲着其上深刻的字迹——
“愿同尘与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穆轩曾在一旁练剑的间隙,擦着汗问他:
“殿下为何总送我梨花?”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因为梨花最衬你。”
“干净,易碎。”
“让人……忍不住想私藏。”
——“那年上京梨花如雪,我却在万人之中,只看见了你。”
这后半句真正的感受,他终究从未说出口。
而那个听他回答的少年将军,微微红了耳根,转过头去,只低声应了一句:
“……嗯。”
一如当年。
只是,山河依旧,人间再无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