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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月下花杀

作者:雪落人迟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月前桃花源初逢太子,此刻方是齐云在这九重宫阙之中,正式面见那位名动六界的玉衡国师。


    两位皆是非凡之人。


    一位是执掌红尘姻缘的桃花仙,粉琉璃眸中流转着三春盛景,袖袂拂动间皆是不自知的缱绻风流;一位是洞彻天机星轨的九尾天狐,冰蓝瞳孔里沉淀着万古清寂,衣袂飘举时俱是看破轮回的疏离。


    当两道目光于水榭中初次相汇——


    空气里无声荡开涟漪,恍若太古瑶琴之弦被月华拂动。


    武陵仙君唇畔笑意愈深,粉瞳中掠过穿花拂柳的探询,似春风欲测寒渊之深;玉衡国师冰眸静若封冻星河,唯在最深处闪过一丝星子坠落的锐光,如玄冰映照灼灼桃色。


    一片夜樱恰在此时悬于两人视线之间,瓣缘同时凝结冰晶与绽放桃绯。


    一种无需言说的疆界勘定,在目光相触的刹那,已完成。


    那是对于彼此出现在太子命途中的审视,是千年道行与通天修为的相互丈量,更是某种关于“特殊”身份的无声宣示。


    至少,正为师尊破关而欣喜的尉迟卿,全然未觉这静默下的暗涌。


    他眨了眨澄澈的紫眸,目光流转间只见月下双辉并立——桃夭灼灼与冰魄皎皎,恰似天地生成的对称之美。


    齐云仙君率先搅动满室清寂,笑声如桃花坠入春酒:“久闻国师执掌星轨之名,今日得见,方知何为‘寒尽不知年’。”


    玉衡国师广袖微动,似雪巅云岚轻涌:“仙君客套。桃花源主的风月手段,才是令六界称奇。”


    二人语间滴水不漏,可当国师冰魄般的目光掠过棋局时,齐云袖中突然飘出一瓣桃花,正落在尉迟卿方才犹豫未落的星位。


    少年太子正执棋沉吟,忽见师尊与仙君同时望向自己指尖。那枚白子在月光下竟映出半面桃色半面霜华,恍若呼应着水榭中这奇妙的三角对峙。


    “此处当落小目。”


    “此子宜镇三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尉迟卿看着棋枰上突然震颤的棋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玉衡身为执掌天机的国师,素来超然物外,非天地异动不出观星台。动辄数月的闭关,使他成了风月皇城最神秘的传说。


    少年太子凝望着师尊清寂的身影,银发在夜风中如月华流转。他依然保持着储君的端庄,唯有紫眸里漾开的细微涟漪,泄露了深藏的眷恋。


    记忆如潮汐漫过灵台——


    他“记得”三岁那场蚀骨剧毒,记得漫长沉睡中永夜般的孤寂。十二年后自灵茧苏醒时,连拂过指尖的春风都带着陌生的刺痛。


    宫宴那夜,九重灯火如星河倾泻。他却似隔着万年玄冰望人间,那些喧闹笑靥如同水底倒影,明明近在咫尺,却触不到半分温度。


    即便玉衡曾以通天修为为他灌顶传识,将尘世常识化作神识中的金科玉律,那些知识仍似镌刻在冰面上的经文——他看得清字形,却触不到字里行间的温度。宫宴上觥筹交错的喧闹于他而言,不过是琉璃罩外模糊的光影。


    直到那袭雪色广袖拂过他战栗的肩头,国师冰凉的指尖轻点在他眉间桃花印上。观星台万年不化的霜雪气息笼罩下来,那双冰蓝色眼眸如亘古星辰:


    “殿下,莫怕。”


    清冽声线似寒玉击磬,却在他灵台种下第一颗启明星:


    “臣会教您……重新读懂人间。”


    从此星轨成为文字。他在观星台陪师尊看尽十二万次星辰起落,直到能徒手推演荧惑守心;治国策论化作剑谱,他在煜宁殿与玉衡执棋对坐,黑白子间铺开万里江山;当君卿剑第一次在他手中惊起满城樱雨时,剑锋划出的弧光恰与国师示教的轨迹重合。


    是这双执掌天机的手,为他在混沌天地间标出第一道经纬。此刻凝望师尊身影,那些被储君威仪压制的眷恋,正似早春冻土下的新芽,悄然顶开冰层。


    “师尊。”


    一声轻唤,清泠中带着唯有对方能识的暖意。玉衡眸光微软,方才萦绕于两人之间那无形的疆界,在此刻悄然消融。一片夜樱恰在此时翩然掠过他眼前,瓣缘的冰晶与桃粉辉映,恍若某种无声的回应。


    这位玉衡国师,已在观星台闭关数月。对他而言,神游太虚是常态,尘世纷扰如云烟过眼。身为超然物外的国师,非天地异动不出关,非国运更迭不现身。


    他本就是风月皇城最神秘的传说。除却定期为帝王解星谶、偶尔在观星台教导太子,其余时光皆隐在星辉深处,连衣袂都浸透了银河的气息。


    而今夜,他竟踏碎满廊月华,主动来到这烟火未散的水榭。


    武陵仙君指尖的黑子无声旋转——国师破关而出,绝不为赏樱。


    粉琉璃眸掠过身旁额坠闪动的太子,心念电转:是感知到这孩子心湖骤起的涟漪?自地宫归来后,太子紫眸中确实多了陌生的星芒;或是观星时瞥见了命轨异动——譬如某颗带着桃香的星辰,正悄然靠近凤主的轨迹?


    甚至可能,只是察觉了学生周身萦绕的异种灵力。那枚深海之泪此刻正泛着幽光,恰与国师冰眸同色。


    无论缘由为何,玉衡的降临本身已是昭告:有些变化,值得执掌天机者拨星而来。


    玉衡的目光如寒星掠过,尉迟卿额间蓝晶坠骤然映出冰裂般的光痕。待他转向齐云,水榭四周的夜雾无声凝作霜华。


    没有质问,无需威压,整片湖泊的涟漪却为之静默。悬于空中的樱瓣尽数定格,化作万千湛蓝冰晶,仿佛连时光本身,都在垂首等待他的垂询。


    那霜雪般的凝视里,翻涌着星盘推演般的无声诘问:


    本君演算天机之时,是何人惊扰了凤栖梧桐的命轨?


    这满身桃夭煞气的仙君,为何指尖还缠绕着太子发间的清辉?


    尉迟卿无意识地抚过额坠,那冰蓝晶石竟在他指尖漾开一丝暖意。他望向空中无声对峙的二人,只觉得师尊衣袂间流淌的星图,与仙君袖中散落的桃瓣,正在自己眸中,交织成一局他尚且难解的先天卦象。


    一片被定格的冰晶樱花忽而坠地。


    碎裂声清越如磬,恍若天问。


    玉衡眸中冰蓝骤深,观星台百年不化的霜雪仿佛凝上眼尾。齐云袖底桃香瞬间暴涨,惊得梁间宿燕撞碎满池月影。


    两道目光当空相撞——


    一道带着星轨崩摧的凛冽,


    一道挟着三春尽焚的灼热。


    尉迟卿正低头看那突然凝霜的棋枰,额间蓝晶坠忽地滚烫。抬头时,但见师尊广袖翻涌如雪崩云海,仙君指间不知何时多了支灼灼桃花,瓣尖正垂落晨露般的星辉。


    “今日天象宜论道。”


    “巧了,本君最擅解卦。”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的刹那,太子终于眨了眨眼。他清晰看见——悬在两人之间的那片樱花,一半凝结着永恒冰晶,一半燃烧着不灭桃焰。


    尉迟卿闻声下意识地绷直了背脊。


    正当水榭中三方气机相互缠绕、一触即发之际,一道低沉的嗓音裹着熟悉的威严与慵懒,破开了星辉与桃香的对峙:


    “朕的卿儿……这般情态,是背着父皇做了什么坏事?”


    众人蓦然回首,只见雷帝封绝不知何时已悄然驾临。他踏着清冷月辉信步而来,玄金龙袍在夜色中仿佛吞噬了所有光亮,唯有袍上应龙暗纹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那位同样风姿卓绝的男子——身披深蓝色狐裘,皮毛光泽如流淌的暗河。他面容与封绝有几分相似,眉眼间却淬着更深的锐利与冰霜,正是权倾朝野、与帝王共掌江山的摄政王尉迟枫。


    两人的联袂而至,让这本就因星轨与桃夭而暗流汹涌的水榭,瞬间坠入更深的棋局。


    尉迟枫锐利如鹰隼的眸光淡淡扫过水榭——自家侄儿、久未现身的国师,还有一位气息陌生却不容忽视的仙君。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意味难明的弧度,静立如寒刃藏锋。


    封绝的目光则先精准落向尉迟卿,将他比往常更亮的紫眸,以及额间那枚陌生的蓝晶坠尽收眼底,方才吐出那句带着慵懒笑意的调侃。


    随即,帝王深邃的视线缓缓掠过玉衡与齐云,语气平淡如水:


    “今夜朕这御花园,倒是热闹。”


    一语既出,周遭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滞。帝王、摄政王、国师、仙君,与风暴中心的太子——五方齐聚,其代表的重量足以让整座宫阙屏息。


    尉迟枫的视线此时才如寒刃般剖开夜色,在玉衡与齐云之间划出界限:


    “看来今夜观星台的星轨,与武陵桃源的春风,都吹到同一处枝头上了。”


    尉迟卿望着突然出现的父皇与叔父,眨了眨紫晶般的眼眸,神色坦然:“儿臣未曾做坏事。”


    ——不过看了场戏,收了件礼,下了盘棋,又见了师尊而已。


    武陵仙君颊边笑意愈发明艳,心底却悠然轻叹:正主登场,这方水榭,怕是要掀起真正的风浪了。


    面对踏月而至的帝王与摄政王,玉衡并未行臣子跪拜之礼。他只是微微颔首,霜色星袍流淌着静谧清辉,声线一如往昔般澄澈:


    “陛下,王爷。”


    这并非倨傲,而是超然。他身为执掌天机、守望国运的星轨沟通者,早已凌驾于凡俗礼法之上。于帝王,他更像是并肩的守望者,敬其位而守其土,却无需以屈膝明志。


    封绝对此习以为常,目光依旧流连于爱子身上,仿佛先前那句不过是随口闲谈。尉迟枫也仅以颔首回应,锐利视线在玉衡身上短暂停留,彼此之间,自有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与界限。


    国师这超然物外的姿态,落在刚被他以星轨审视的仙君眼中,自是别有一番意味。


    齐云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粉琉璃眸底笑意流转,恍若在说:好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国师大人。


    这份冷寂非但未令他退却,反而似春风拂过静潭,漾开了更深的兴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较量之心。


    尉迟卿浑然未觉这无声的暗涌,见父皇与叔父未再追问,便安然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轻抚额间冰凉的蓝晶坠。


    封绝的目光终于从爱子身上移开,缓缓掠过在场众人,最终定格于那局未尽的残棋,唇角似笑非笑:


    “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扰了诸位的雅兴?”


    太子抚着额坠的指尖微微一顿,顺着父皇的视线望向棋局。枰上黑白交错,正如这水榭中凝滞却暗藏机锋的氛围。他清澈的目光依次掠过——


    威严如山的父皇,


    沉静似渊的叔父,


    清冷若雪的师尊,


    以及那位笑如春樱、却难窥其底的桃花仙。


    最终,他的视线再度落回齐云身上,樱花般的唇瓣微启,似乎想对这位赠他额坠、又与他对弈的仙君,说些什么。


    那句到了唇边的话,终究未能出口。


    或许是想问“这局棋还下吗”,或许是想说“这坠子我很喜欢”,又或许……只是想从那位始终含笑的仙君眼中,寻得一丝能让一切重归“寻常”的回应。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比任何念头都更清晰地攫住了他。


    此刻的水榭,很怪。


    父皇与叔父的倏然降临,师尊不同往日的现身,仙君那绚烂得过分的笑容,还有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沉沉压在心头的气息……这一切交织成一张陌生的网,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局促。


    他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紫晶般的眸子里漫上纯粹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他不喜欢这样。这比艰深的道经、繁复的剑诀更令他无措。


    少年不自觉地,向着父皇的方向极轻地挪近了一小步。仿佛唯有在那道绝对威严的身影之侧,才能驱散这莫名的不安。


    而这细微的蹙眉与挪步,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四位“长辈”眼中,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这本就微妙的棋局中,漾开了新的涟漪。


    就在这微妙之际,太子殿下忽然微微一顿。他似是难以应对眼前这怪异的氛围,又像是要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事,倏地垂眸,极快、极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上——那双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云锦靴。


    确认无误后,他才默然抬首。神情依旧清冷如雪,唯独紫眸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乎“安心”的光亮。


    ——还好,这次记得穿鞋了。


    这没头没尾的举动,落在不明所以的桃花仙人眼中,只觉得这小凤凰低头又抬首的模样,带着种懵懂的认真,煞是可爱,他粉琉璃眸中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


    然而,此间另外三位——帝王封绝、摄政王尉迟枫、国师玉衡——却几乎是瞬间了然于心。


    无他。


    只因他们这位太子,并非喜不喜欢穿鞋,而是他的世界里,原本就未曾有过“需要穿鞋”这个概念。


    他总会浑然不觉地赤着那双足,那脚踝比羊脂玉更温润,线条精致得恍若天工。就这般踏过栖凤宫冰凉的白玉砖,或漫步于樱花林厚厚的落英之上,任蓝紫花瓣轻柔包裹足底。银发如流泻的月华,长及脚踝,在圣洁的白与梦幻的紫蓝间翩跹舞动,使他整个人看去,宛如月华凝就、不慎遗落尘世的精魅。


    因而,他没少被前来探望的父皇、顺路关怀的王叔,或是定期查考课业的师尊“逮个正着”。每回都少不了一番或严肃或无奈的说教,末了,总会被亲自俯身为他穿上鞋袜。


    此刻他这确认鞋履的小动作,落在这三位长辈眼中,简直是欲盖弥彰,令人既好笑又无奈。


    封绝几不可察地轻哼一声,目光扫过那双云锦靴,算是认可他此番的“长进”。


    尉迟枫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几不可察地深了一线。


    玉衡冰蓝色的眸光,亦似被风吹皱的雪原,掠过一丝微澜。


    这小插曲,意外地搅散了水榭中盘桓的紧绷。至少此刻,所有目光都温柔地聚焦于这只总算记得穿鞋的小凤凰身上。


    仙君何等玲珑心窍,初见太子低头确认时只觉懵懂可爱,此刻结合三位掌权者心照不宣的反应,与少年那“总算无误”的细微安心——


    他倏然忆起尉迟卿在清和国桃花源小住的情态,顿时了然。


    那时的少年,褪去九重宫阙的华服,只着一袭素袍,常赤着双足。不是慵懒斜倚桃枝翻阅古籍,便是随意漫步于落英草地,或将足尖浸入氤氲暖泉,任粉嫩花瓣沾湿莹白的踝。


    银发流泻,紫眸半阖,周身散发着与在风月国时截然不同的、毫无防备的慵懒。仿佛卸下了所有无形枷锁,回归了最本真的状态。


    齐云当时只觉得美人入画,相得益彰,并未深想。甚至觉得,那双玉足轻踏花瓣的景象,美得令人心折。


    原来如此!


    哪是什么刻意追求的风雅,分明是这只小凤凰在他那无人拘束的桃花源里,彻底忘了形,故态复萌了!


    一念及此,齐云仙君先是一怔,随即那风流含笑的表象几乎绷不住,险些当场失态。


    难怪!


    难怪那三位是那般心照不宣、无可奈何的反应!


    这看似清冷禁欲、仪态完美无瑕的小太子,私底下竟藏着这般……纯稚得令人心头发软的习性。而这习性,显然是他身边至亲之人才知晓的秘密,且是屡教难改的那一种。


    粉琉璃眸中瞬间漾开几乎要满溢的笑意与更深厚的兴味。他再看向尉迟卿时,目光灼灼,仿佛在欣赏一件不断带来惊喜的稀世珍宝。


    他倏然觉得,自己与这只小凤凰之间,似乎又多了一重唯有“知情者”才懂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联系。


    而这层联系,让他心底漾开一片难以言喻的愉悦。


    少年太子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紫眸中的不适愈发清晰。他环视周遭——或威严、或冷峻、或清冷、或含笑的长辈们,只觉得这几人着实……莫名非凡。


    一个个气场迫人,却偏生缄默不语,任由无形的压力在这方寸水榭中交织弥漫,令他周身不自在。


    他素来不是肯屈就于这般沉闷氛围的性子。


    于是,在四位重量级人物意味难明的注视下,这位被万千宠爱浇灌长大的小凤凰,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几分天经地义的意味,兀自转身。


    如月华流泻的银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弧光,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步履平稳地走向水榭深处那延伸向湖面的开阔露台。颀长的背影孤直而寂寥,仿佛将身后所有的权谋较量、星轨推演与桃夭春风,都干脆利落地隔绝在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外。


    ——自灵茧苏醒至今,这只小凤凰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他从来都是被所有人捧在掌心呵护着的。


    不喜,便离去。


    不解,便不问。


    懒得应付,便置之不理。


    这是由帝王、叔父、国师乃至身边所有人共同纵容出的、独属于太子尉迟卿的任性与特权。


    他这一走,那抹决绝的背影瞬间撕裂了水榭中粘稠的沉默与无形的较量。


    四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清绝孤影,直至他消失在露台深处。


    封绝:“……”


    尉迟枫:“……”


    玉衡:“……”


    齐云:“……”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这小祖宗……倒是撇得干净。


    就在那抹清绝背影即将融入露台月色之际——


    封绝与齐云几乎是同时神色微变!


    帝王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掠过一丝罕见的紧绷,仙君含笑的粉瞳里也瞬间染上清晰的无措。两人再顾不得方才的暗涌,不约而同地急步追上!


    ——他们猛然想起,这小祖宗不仅爱赤足漫步,更有一项令人心惊的癖好:仰面沉入水中。


    不论温泉灵池、御苑深湖,还是山间清潭,只要心念所至,他便敢直接仰躺下去。任由银发如月华铺散,身躯在波光间静静悬浮,仿佛重归天地灵胎,却总将初见者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太子欲要随波而逝。


    尤其这栖凤听澜外的湖泊,夜色下平静如镜,实则幽深难测!


    纵使他修为不凡,可若呛了水、被暗流所扰,或是贪恋那水中清寂忘了时辰……但凡有丝毫闪失,都足以让这些将他视若珍宝的长辈心如刀绞。


    什么星轨较量、桃夭春风,此刻尽数烟消云散。唯剩一个念头——


    得去看着他。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留在原地的尉迟枫与玉衡皆是一怔。


    摄政王锐利的目光掠过那两道匆忙背影,又扫向夜色下墨色沉沉的湖面,瞬间了然。他冷峻的唇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随即迈步跟上。


    玉衡冰蓝色的眼眸中也掠过极淡的明悟。他自然知晓太子那令人忧心的习性,只是性情使然,未露急切,周身清冷气息却已随之流动,无声地汇入这行列。


    方才那暗流涌动的对峙,竟戏剧般地化作一场心照不宣的“护凤”行动。


    然而,当封绝与齐云带着未散的急切踏上露台,望向湖面时,却猛地顿住脚步,齐齐怔在原地——


    眼前的景象,以一种超越预料、近乎神圣的静谧之美,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神。


    风月素有“月华如水”之说,而此刻,整片湖泊便是一块被月光浸透的巨大宝石,澄澈空明,静得令人屏息。


    那银发少年确实就在湖心。


    却并非沉浮于水,而是——


    临水照影。


    他足下不偏不倚,正踏在一片舒展的碧色王莲之上。莲叶承托着他,在万顷月华中稳稳悬浮。


    然而,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以他为中心,周遭湖面正无声地、违背时序地盛放——九重奇花!


    烈焰红莲,旭日帝女,深海鸢尾,紫辰睡莲……层层叠叠,如众星拱月,簇拥着那道素白清影。


    而他周身流淌着纯净而强大的生灵气息,那是源自九天凤凰的本能力量,正无意识地引动湖水生机,催发了这超脱尘俗的幻梦。


    少年太子垂眸望着脚下臣服的万千芳菲,月光为他侧脸勾勒出朦胧银边,长睫垂下浅淡影痕。那双紫眸依旧清冷澄澈,仿佛并不觉得眼前景象有何特别。正是这份浑然天成的平静,反令他愈发昳丽绝尘,不似凡间客,倒像是月夜偶然临世、点化众生的花中仙灵。


    夜风拂过,送来清甜花香,也吹动他额间蓝晶坠与流泻的银发。


    他静立月华花海之中,自成天地间最动人的诗篇。


    所有匆忙的担忧、暗藏的较量、尘世的喧嚣,在此刻皆被这极致静谧的画面涤荡一空。


    封绝、齐云,及随后而至的尉迟枫与玉衡,皆驻足凝立,一时无人作声,唯恐惊破这琉璃幻梦。


    他们方才竟还担忧他会沉溺于水……


    却忘了,他们的凤凰儿,本就是能引百鸟朝凤、令万花俯首的存在。


    少年微微偏首,清澈的紫眸望向露台上几位显然被这景象所慑的长辈。月华在他眼底流转,辨不出情绪。


    寂静在湖心与露台之间无声蔓延。


    就在四人以为这月下花宴将归于宁静之时——


    少年广袖倏然一挥!


    动作如流云般优雅,却挟着沛然莫御的灵力。刹那间,平静的湖面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无数道水柱轰然冲天,化作四条晶莹水龙,精准无比地朝着露台上四人劈头盖脸疾冲而去!


    水龙在月华下折射万千璀璨,来势汹汹,根本不容人反应。


    而始作俑者静立万花丛中,银发与衣袂在激荡的气流中翩飞。他看着那四条被迫运起灵力抵挡的身影,以及露台上瞬间的忙乱,极其罕见地、清晰地勾起唇角。


    那是一抹糅合了狡黠、得意与一丝报复般快意的笑容。


    恍若在说:谁让你们方才故作高深,弄得气氛那般沉闷?


    谁让你们总拘着我,不许赤足,不准戏水?


    ——吓到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孩子,用一场惊天动地的玩闹,来表达对被“冷落”与“管束”的微小抗议,以及……一丝试图打破沉闷的笨拙尝试。


    只是这方式,着实太过“凤凰儿”了些。


    封绝:“!!!”


    玄金龙袍一震,灵力屏障瞬间荡开,水柱撞上发出沉闷声响。帝王威严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


    齐云:“哎呀!”


    粉琉璃眸中讶异一闪,随即漾开更深的笑意。他竟不闪不避,任由清冽湖水沾湿衣袍,仿佛承接了一场甘霖,只觉得这小祖宗愈发妙不可言。


    尉迟枫:“……”


    寒气随袖而起,袭向他的水龙在瞬息间被冻结成晶莹冰雕。摄政王眉头微挑,冷峻的唇角却似有若无地松动了一瞬。


    玉衡:“……”


    星辉如水波微漾,汹涌水柱在他身前三尺便如遇无形壁垒,悄然分流滑落。然而,那双冰蓝眼眸中,却清晰地映出了万花丛中,那抹罕见的、带着狡黠光亮的笑容。


    四人反应殊异,却皆在这份淘气面前,卸下了片刻的深沉。


    水榭露台之上,一时间月碎珠迸,水光潋滟。方才那极致的静谧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鸡飞狗跳却又生机勃勃的鲜活。


    而那罪魁祸首见状,唇边得逞的笑意愈深,转身便欲借水遁走,银发在夜色中划出流丽的弧光。


    眼见少年欲走,笑意未敛——


    最先动起来的,竟是武陵仙君!


    他甚至未拂去一身水痕,身形便已骤然散作万千绯色桃花,在原地纷扬消散。同一刹那,又如心有灵犀般,在尉迟卿遁走的前路精准凝聚,恰好拦住了去路。


    那缠绕着情缘红线的修长手指快如闪电,已不容置疑地扣上了少年纤细的手腕。


    指尖温热,沾染着湖水的微凉,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决。


    “!”


    太子殿下显然未曾料到有人能如此迅疾地拦下他,紫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他倏然抬眸,撞入近在咫尺的桃花春色。


    太近了。近得能数清那昳丽眼尾天生自带的绯色霞影;看得清白晰耳垂上那一点鲜红欲滴的朱砂小痣;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正拂过那两片色泽鲜艳、宛若初绽桃瓣的唇。


    所有的色彩与细节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汇聚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不待尉迟卿反应,齐云握紧他的手腕,足尖轻点,两人便如被清风托起,自湖心莲叶翩然跃起。衣袂翻飞如云,转眼已稳稳落回水榭露台。


    从被拦下到被带回,不过瞬息之间。


    夜风的微凉还缠绕在耳际,那缕桃花冷香仍萦于鼻尖。


    尉迟卿轻轻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般颤动,似乎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靠近与风驰电掣的归程中,彻底回神。


    齐云却已松开了手,方才那不容分说的力道仿佛只是错觉。他恢复那副慵懒含情的模样,粉琉璃眸弯成新月,语带戏谑:


    “殿下这‘临别赠礼’,当真是别出心裁。只是……”他眼波流转,掠过自己微湿的衣袍,笑意更深,“弄皱了本君这一身云裳,便想如此一走了之?”


    凤凰儿教你的事:若氛围让你不适,便转身离开。


    愿我们都能拥有这般转身的底气与洒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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