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展翼的刹那,整片九天的流云都凝成琉璃。翎羽掠过的弧光并非划破天际,而是将苍穹裁开一道璀璨裂隙,任天光如融化的金珀倾泻而下。
牠优雅掠过千年桃树冠顶,华美羽翼每振一次,便掀起裹挟桃香的金色飓风。千万花瓣被卷入绯色漩涡,每一片都映着凤凰真火的光泽,将整片桃林染作流动的霞绮。
就在齐云以为牠将直入九霄、再无回顾之时——
凤鸟忽然收拢羽翼,俯冲而下,速度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九条璀璨的尾羽如星河垂落,并非仅仅拂过,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眷恋的意味,轻柔地、近乎缠绕般地轻拂过齐云身旁那株千年桃树的枝头。
最奇的是那些被尾羽轻拂的桃枝——枯木瞬间抽新芽,绽出的并蒂桃花并非凡品,花瓣上天然生着凤凰翎纹,花蕊间还跳动着细碎金焰,仿佛是将凤凰的生命力与祝福,直接馈赠给了这片属于齐云的桃源。
甚至有一片最柔软的绒羽,轻轻蹭过了齐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的、温暖的触感,留下一点细碎的金芒,转瞬没入他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暖流。
“世人道凤栖梧桐……”齐云捻着折扇的指尖微微发紧,冰蚕丝扇面映着漫天金辉,将他眼底翻涌的震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照得无所遁形。他抬手,指尖轻触方才被凤羽蹭过的地方。
“原来不是不栖,是未遇值得栖的枝。”他低语,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栖息于桃枝之上的华美凤凰,心中那片因担忧而掀起的波澜,早已化为满腔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的柔情与骄傲。
此刻的尉迟卿栖于桃枝,凤眸低垂。晨露凝在牠的翎羽间,每一滴都折射出七彩光晕,将整株桃树笼罩在虹色薄雾里。最惊人的是那些尾羽——看似静止,实则每片翎毛都在缓慢舒展,如同活物般呼吸。羽尖滴落的金粉坠地即生金莲,转眼就在桃树下铺就一片璀璨莲池。
尉迟卿眼睫轻颤,如蝶舞翩迁,而后眼帘一抬,睁开了狭长的凤目。那双紫眸似浸着星河的琉璃,澄澈得不染纤尘。当真是好看极了。映入眼帘的是漫天飞舞的桃花,迎面拂来,纷纷扬扬似一场绯雪,无边无际地飘洒在天地之间。
这般高度,足以将整片桃源尽收眼底——远山含黛,云岚缭绕,连山涧飞瀑都化作一缕银线。若是凡人立于此处,怕是早已双腿发软,一个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但他是凤。
九霄云外本就是他的归处,凌虚御风于他而言,不过是呼吸般自然的事。即便此刻以凤身栖于桃枝,俯瞰这万丈红尘,心中也不曾泛起半分波澜。
这般凌虚绝顶之处,于凤而言不过寻常。
风过,翎羽间流转的金辉与桃瓣交织,在他周身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仙君仰首时脖颈拉出优美弧线。凤翎羽上还沾着晨露,随呼吸微微颤动,在阳光下碎成无数星光。
望着静止不动的凤,齐云心念一动,折扇信手一挥,掀起一阵裹着桃瓣的风,将枝头神凤笼进绯色烟雨中。旋即落于地面。地面铺就的桃花瓣兀地自他足下打起了旋,而后又渐渐平息。
凤陡然被挟着花瓣的清风笼罩缠绵,先是愣了下,而后若有所感地垂下眼帘。牠透过纷飞的花瓣,看着桃树下站着的男子,瞳眸微微一缩。
花瓣纷扬间,凤眸微垂,目光穿过花幕,落在树下之人身上——银发如瀑垂落,在绯桃纷飞中流转月华清辉。白红相间的长袍随风翻飞,腰间银质束带勾勒出挺拔身形。他指尖轻捻折扇,扇骨如玉,冰蚕丝扇面在日光下泛着寒芒,衬得他愈发风流恣意。
齐云执扇而立,白红袍角翻飞如蝶。千年冰蚕丝扇面寒光流转,同腕间寒光凛凛的银护腕交相辉映,恰似昨日桃源初逢时——
觉察到他的目光,齐云唇角微微挽起,好心情地将扇收起。
狭长的凤眸扑闪了一下,凤在一片桃花瓣的萦绕中,缓缓动了。
凤鸟展翼的刹那,整片桃林的时空都为之凝滞。牠俯冲时翎羽间洒落的金粉在空中划出璀璨轨迹,每一粒金粉都在坠落途中绽放成微型火莲,又在触及地面前化作流萤消散。
就在凤影即将触及齐云的瞬息——
“哗啦——”
九条尾羽突然迸发出耀目霞光,如同九道银河同时倾泻。在这令人目眩的光幕中,凤身渐渐虚化,翎羽化作万千金线交织成人形轮廓。当最后一片飞羽融入光影,站在齐云面前的已是银发飞扬的少年。
此刻的寂静很特别——不是寻常的安静,而是连风都屏住呼吸的绝对凝滞。飘在半空的桃花瓣定格成水晶般的雕塑,溪流溅起的水珠里冻结着千百个微缩凤影。整片天地仿佛变成了一幅工笔画,唯有尉迟卿衣袂翻飞的金线还在流动。
直到他足尖轻点地面。
“叮——”
随着这声清响,凝固的时空骤然解封。悬停的花瓣暴雪般倾泻而下,静止的水珠重新坠入溪流,被定格的飞鸟惊慌地振翅远去。尉迟卿立在桃花雪瀑中,那些触及他衣袂的绯瓣皆化作琉璃风铃,在静止的时空里保持摇曳的姿态,却发不出声响——直到他睫毛颤动第叁下,万千脆响同时迸发。
齐云冰蚕扇面上突然凝出霜花,沿着扇骨急速蔓延——这本不该发生在凤凰真火笼罩的领域。
尉迟卿抬手拂去肩头落花,指尖掠过时,几瓣绯桃忽地凝作琉璃,坠地时碎成细雪般的星芒。
这一动,似惊醒了沉睡的流金——
他周身浮动的光晕骤然翻涌,如被无形之手搅动的熔金,缕缕金辉自袖角、衣袂间抽离,在半空织就璀璨的纱幔。那光芒如有灵性,缠绕上他修长的指节,在腕间徘徊一瞬,忽如百川归海,向发间汇去。
金光收束的刹那,一顶凤羽金冠倏然成形。
九根发簪自发冠边缘斜飞而出,簪首皆雕作衔珠凤首,珠内似封着一簇跳动的真火。冠上翎羽并非静止,而是随呼吸微微震颤,每一次轻晃,都洒落细碎金尘,未及落地便燃作幽蓝火蝶,绕着他翩跹而舞。
最奇的是那束冠的银发——原本流泻如月华的银丝,此刻竟有几缕自发尾浸染金红,仿佛被朝霞吻过的雪原,灼眼得让人不敢久视。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
凤鸟化形的金辉尚未散尽,细碎的光粒悬浮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将咫尺之距映照成星河倒悬的幻境。齐云手中的折扇忘了摇,尉迟卿敛去的仙光又悄悄漫回衣袂——像是两柄出鞘的宝剑,在交锋前先被对方的锋芒所慑。
静得能听见桃花绽裂的微响。
齐云最先从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抽身。
——却见少年凤君低垂的睫羽上仍缀着细碎金粉,随吐息轻颤时簌簌抖落,坠下的星芒在半空曳出流萤般的轨迹,未及触地便被风揉碎成齑粉。
他的目光下移,凝在那枚悬于白衣腰间的碧玉环上。
那玉环本是极清透的翠色,似将整季春色都凝冻其中,可此刻内里却游动着缕缕金丝——凤凰真火的气息浸染了它,使得冷玉生温,如冰层下暗涌的熔岩,静谧之下藏着一触即发的炽烈。
而尉迟卿的视线,却落在齐云眉间。
一枚桃花印记皎洁如新雪,恰与自己额间纹样相映成趣。可细看时方才发现——那并非静止的纹绣,而是会随血脉流动微微舒展的活印,每当齐云心绪波动,边缘便会泛起珊瑚色的光晕,像被晚霞吻过的雪原。
风忽然转了方向。
齐云银发间缠绕的缎带与尉迟卿未束的发丝同时扬起,在虚空中交织出暧昧的银网。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甚至攀上了对方的衣袖,金线缠着银纹,竟像早就相识。
“……”
扇骨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齐云惊觉自己指节太过用力,千年寒玉雕成的扇骨竟被捏出裂痕。而尉迟卿似乎也同时察觉失态,周身流转的金光猛地一滞,将两人之间悬浮的光粒震碎成齑粉。
这场默契的失神,比任何言语都惊心动魄。
玉骨扇“唰”地绽开的声响格外清越,像截断了一缕春风。齐云执扇的指节微微泛白,冰蚕丝扇面映着天光,将他半张风流恣意的面容藏进如水波般晃动的光影里,却独独露出一双——
桃花淬成的眼。
眸色是极浅的绯,像早春最娇嫩的那朵单瓣桃,被晨露浸透后映着天光晕开的颜色。偏生眼尾又拖出一抹红,似有人用笔尖蘸了晚霞,顺着睫毛生长的弧度轻轻一扫——
于是那点薄红便活了。
随着眼波流转,时而如三月烟雨里的淡粉,时而又似暮春将谢的浓艳。最惑人的是瞳孔里那圈金,像藏在花瓣深处的蜜,被日光一照,甜得让人心头颤栗。清凌凌映着对方身影,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再无他物。
尉迟卿呼吸一滞。
他看见扇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更看清扇沿后那抹似笑非笑的薄唇。仙君的唇色很淡,此刻被扇面折射的霞光染上胭脂色,唇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轻佻,少一分则冷漠。偏是这样若有似无的戏谑,让人既想撕碎那柄碍事的折扇,又怕直面扇后真实的温度。
桃花仙静立如潭,眸色沉静似水,眼底却暗涌着难以察觉的波澜。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只见那人一袭素白长袍垂落,腰间碧玉环佩轻晃,自肩头迤逦而下的金银暗纹在晨光中流转,恍若星河倾泻。
昨日那袭灼眼的喜服已然褪去,连同那些艳丽的红妆。此刻的少年银发高束,金冠生辉,修长的剑眉下是一双含星凤目,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尽是清冷疏离。若他此刻执剑而立,任谁都要道一声九天仙君临凡。偏生那尚未褪尽的少年稚气,又为这份出尘之姿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意味。最是眉间那三瓣桃花印记,皎若明月,衬得他愈发不似凡尘客。
这般清绝气质,与昨夜判若两人。
齐云暗自心惊。昨夜那红衣妖冶、眼波勾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转眼却成了这般冰肌玉骨的仙姿。若非亲眼所见,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一个是引人沉沦的艳鬼,一个是不慎坠入桃源的谪仙。
“怎么?”齐云忽然将扇面压下三分,露出挺直的鼻梁。他说话时唇瓣几乎贴着扇骨,吐息震得薄如蝉翼的冰蚕丝微微颤动:“小公子这般瞧着,是要数清本君眼中有几瓣桃花么?”
扇面忽移三寸,惊起一缕穿过两人之间的风。
原来他早发现尉迟卿在数——数他每眨一次眼,眸中流转的光华就变幻一种桃花的形态。单瓣的娇憨,重瓣的秾丽,还有最罕见的并蒂双生,皆在那双眼里开谢匆匆。
“……”
紫眸映着霞光,如深潭坠星,明明沉静,却因那一瞬不瞬的凝视而显出几分隐晦的波澜。
尉迟卿没有移开视线。
——仙君既敢看,他又何须避?
只是……
齐云的眸光太烫。
分明是含笑的一双眼,眼尾微挑,潋滟如春水映桃,可偏偏那目光一寸寸碾过时,竟似带着实质的温度,灼得人肌肤发紧。
尉迟卿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生来尊贵,九天神凤之姿,何曾被人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可偏偏此刻,他不仅没退,反而微微抬颌,任由对方的目光流连在自己的眉梢、眼尾,乃至……唇畔。
——礼尚往来罢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仙君的视线却像是带着钩子,每落一处,都似有细密的火星溅起,烧得他指尖微蜷,紫眸深处暗流翻涌。
……失策了。
他原以为,自己足够从容。
春风徐来,携着几许桃花幽香。一朵桃花自枝头翩然坠落,不带半分留恋,恰恰飘向二人之间。
他们几乎是同时伸出手——
修长的指节在半空微微一顿,指尖不经意相触,似有若无的温热传来。二人俱是一怔,抬眸相望,视线如蝶翼轻颤般交错。
那瓣桃花在风中打了个旋儿,仿佛迟疑般徘徊于素白衣袂与绯红袖角之间,最终轻轻落在两人相触的指尖。
更引人注目的,是男子骨节分明的第三指上,缠绕着一缕细细的红线。
在晨光映照下,那抹红与落花相映,无端生出几分缠绵之意。
桃花潭水清浅,倒映着两抹素白身影,衣袂交叠处如云絮相融。忽而一片绯红坠入,惊碎了水中的影,荡开层层叠叠的胭脂色涟漪。
他们的指尖仍托着那瓣桃花,一时竟似入了定。直到春风掠过,才如梦初醒般倏然分开,如同被灼热的桃火烫着了指尖。
一人偏首望向潭面,银发垂落肩头,掩住了微红的耳尖;另一人低眉凝视地面,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浅阴翳。
风过桃林,簌簌落花间,竟无半分尴尬凝滞。二人姿态从容,仿佛方才刹那的悸动,不过是春日里最寻常的一场花事。
尉迟卿薄唇微抿,目光细细碾过满地绯色。那瓣素白本该如雪落朱砂般醒目,此刻却遍寻不着。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抹转瞬即逝的凉意。满地残红被风掀起又落下,或许那抹皎白早已被层层桃色掩埋——就像某些来不及捕捉的念头,还未分明,便已沉入心底。
最终他只是轻轻拂去袖上落花,任这个无端的念头随春风散去。
他抬眸看了仙君一眼,许是觉察到他的目光,齐云回首望了过来。见状,尉迟卿向男子微一颔首,明亮的紫眸直直望进他的眸中。
齐云望着那双眼——紫晶般的眸子里似有星璇流转,稍不留意便会坠入其中。他忽然想起上古传闻:凤瞳映九天,见之者魂牵。原以为是夸大其词,此刻却连仙心都漏跳半拍。待回神时,自己已无意识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起扇骨上隐秘的桃纹。
“仙君吟唱的曲子叫什么?”
尉迟卿的嗓音落进风里,清泠泠的,像冰棱坠入寒潭。
齐云摇扇的手蓦地一顿。
——这声音……
不带一丝烟火气,凉薄得近乎冷漠,偏又干净得让人心尖发痒。若是染上温度……
齐云回话时,声线却柔得像用桃花酿浸过的丝绒,一字字缠上人耳尖。
“你指哪个?”
这声反问裹着笑意,尾音拖得绵长,似有若无地擦过耳膜,温柔得近乎狎昵。
“昨日。”
“啊呀……”
扇沿抵着下颌,齐云微微偏头,露出一副被冤枉般的无辜神色。银发从肩头滑落几缕,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衬得他眼尾那抹红愈发艳烈。
“昨日我赏花饮酒,吟风弄月,小公子具体指的是……”
他故意顿了顿,扇面“唰”地又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哪一曲呢?”
“……”
尉迟卿凝视着他眼底跳动的促狭,忽觉额间那枚白桃印隐隐发烫。
扇沿抵着下颌的姿势优雅又轻佻,冰蚕丝折射的碎光在他颈侧跳跃,将那一小片肌肤映得如玉生辉。偏他还要微微偏头,银发顺着肩头滑落几缕,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的、捕猎般的耐心。
他清晰地看见——齐云说话时,薄唇开合间若隐若现的舌尖,以及随着呼吸轻轻滚动的喉结。
若是他那位端方自持的大哥在此,此刻约莫也要扶额轻叹:“太刻意了……”惯会风月的二哥定要折扇一敲掌心道破天机:“这般刻意为之的装傻,分明是等着你追问‘昨日红娇过境时,仙君在帘外唱的是什么曲’。”就连最不羁的三哥,怕是早已寒着脸拔出半截剑刃。
偏生风月国最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此刻只觉额间白桃印愈发灼热。那声“赏花饮酒,吟风弄月”在桃林间悠悠回荡,每个字都像沾了蜜的钩子,偏偏说话人还要用折扇掩住那对招摇的桃花眼——倒像是昨日那个隔着花轿垂帘,用一曲撩动满城春水的,是另一个人。
这便是武陵仙君?
他分明记得,昨日那三个少将军提起时,语气里满是敬仰。人间香火鼎盛的庙会上,说书人总爱传唱:
“武陵城外三月天,千树桃花灼如烟。”
传闻里,每逢三月初三吉时,若有新嫁娘的花轿途经桃源,便能听见风中飘来温柔的吟唱,那嗓音比窖藏千年的桃花酿还醉人。
可眼前这人——
扇面半遮,笑意盈眸,哪还有半分传言中的清雅出尘?
倒像是……
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披了张仙君的皮。
齐云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少年凤君的反应——
那截白玉般的颈线微微绷紧,喉结轻滚,像是咽下了一句未出口的驳斥;指尖无意识摩挲腰侧玉佩,鎏金纹路在指腹下反复描摹,竟将寒玉都焐出了温度;最妙的是眉间那枚白桃印,随着主人波动的情绪愈发灼亮,在额间烙下一道半透明的光痕,恍若雪地里绽开的焰色。
仙君眼底笑意更深。
他当然知道尉迟卿所指——昨日那曲随风送入花轿的《桃夭》,每一个转音都缠着千年道行,本就不是凡人该听的调子。偏生这小凤凰耳尖,竟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不肯说?”扇面忽地压下三分,露出他微微上挑的眼尾,“那让本君猜猜……”
齐云忽然倾身向前,银发扫过尉迟卿腕间。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投下的阴翳,却偏偏在呼吸相闻时停住,只将那句带着桃花香的诘问送进少年耳中:
“可是新嫁娘昨日嫌聘礼太少,今日特来讨要?”
少年忽然后撤三步,衣袂翻飞间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光。
山风骤烈,卷起满地桃瓣如绯雪狂舞。尉迟卿广袖振开时,恍若凤凰展翼,袖间流泻的银发与素白袍角交织,在风中绽出一朵转瞬即逝的优昙花。那截白玉腰带束出的腰身一闪而逝,却在人眼底烙下惊心动魄的残影——太瘦了,瘦得仿佛一柄出鞘的剑,裹着最矜贵的丝缎。
“铮——”
一声清越凤鸣自虚空炸响。
鎏金流霞凭空凝结,在他掌心具现出一张惊世绝艳的七弦琴。琴身似取月华雕琢,通体流转着冰裂纹般的金丝,每道纹路里都封印着跳动的真火。最摄人心魄的是琴尾九根凤羽金饰——那分明是活物,随主人呼吸微微开合,每一次颤动都漾出七彩光晕。
齐云眸光微动,手中桃花扇“唰”地收起。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安静注视着少年——这是在邀他共奏?
只见尉迟卿松开扣住琴身的手,凤囚琴竟自行悬浮于空中。少年纤长的十指轻搭琴弦,一个起手式便带出清越的音符。指尖在弦上翻飞,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似彩蝶穿花,奏出的旋律如山涧清泉叮咚,又似春风拂过桃林。
几片桃花瓣飘落在琴弦上,被他指尖带起的金光震碎成星芒。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纱,挺直的鼻梁在玉白面容上投下浅浅阴影。他低垂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扇形阴翳,神情专注得仿佛世间只余这一张琴。
齐云不自觉地放柔了目光。忽而一道清亮笛声破空而起,直上九霄——竟是齐云执笛相和。笛音如月华倾泻,与琴声交织成天籁。最令人心惊的是,这分明是齐云昨日哼唱的曲调,尉迟卿竟分毫不差地记了下来。
琴笛和鸣间,尉迟卿偶尔抬眸,紫晶般的眸子里似有星河流动。齐云一时恍惚,竟分不清那眼中闪动的是阳光的碎金,还是某种更隐秘的情绪。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齐云踏着满地落英走近,桃花瓣眷恋地萦绕在他衣袂间。“此琴何名?”他目光落在琴尾的凤羽纹上,心中已有猜测。
尉迟卿指尖轻点琴弦,弦上顿时跃起细碎金光。“此曲何名?”他反问道,声音比琴音更清冷。
“《桃夭》。”齐云低笑,嗓音慵懒如陈年桃花酿。
尉迟卿指尖下的琴弦忽然震颤,迸出一串清泠的音符。他垂眸看着琴面上浮现的“凤囚”二字,鎏金纹路在阳光下流淌如熔金。
“凤囚……”齐云低声念着,嗓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凤囚于凰?”
他面上仍带着笑,眼底却暗了几分。
——这名字太暧昧。
像是心甘情愿的束缚,又像是隐秘的宣告。
尉迟卿抬眸,紫瞳里映着齐云微微凝滞的笑意,忽觉心尖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琴会定下了这个名字。
“不是凤囚于凰,”尉迟卿指尖一顿,琴弦发出细微的嗡鸣。他垂眸看着琴尾的羽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凤翎:“是……”
一阵穿林风倏然而过。
绯色桃瓣忽地漫天飞旋,有几片擦过齐云的银发,竟在他发梢凝成细小的冰晶。仙君忽地倾身向前,银发扫过琴面时,带起一阵清冽的冷香——那分明是尉迟卿身上独有的气息,此刻却缠绕上他的发丝。
“那便是……”齐云指尖虚点琴名,鎏金纹路突然灼亮,映得他眼底流光溢彩,“凤求凰的‘求’?”
太近了。
近得尉迟卿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翳,能闻到他袖间藏着的酒气混着桃香,酿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少年太子呼吸微滞,下意识后仰,却见齐云已从容直起身,折扇“唰”地展开——
扇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金凤栖桃枝的墨画,凤首微昂,正对琴尾。
这桃源虽每日游人如织,前来求姻缘者络绎不绝,却鲜少有人能真正踏入此地,更遑论得见仙君真容。千百年来,能与他相见者屈指可数。沉寂多年的仙境,今日竟迎来这么个……出人意料的小家伙,还是命中注定的桃花劫,倒真是有趣得紧。
被男子温柔的目光笼罩,尉迟卿心头微颤,竟不自觉地想要避开视线。年仅十七的太子殿下只觉陷入那潋滟多情的桃花眸中,恍若被深情凝视,生出被珍视爱慕的错觉。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暗潮汹涌,尉迟卿俊美的面容依旧波澜不惊,维持着一贯的从容。
“小公子,如何称呼?”齐云轻挑剑眉,那双桃花眼似含情又似无情,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明明是超然物外的仙人,偏生带着摄人心魄的风情,宛如桃花化身的绝代风流,所到之处无不令人目眩神迷。
“尉迟卿。”
三个字脱口而出,快得连自己都诧异。明明黎颜再三叮嘱要隐瞒身份,可对着这双眼睛,他竟连片刻犹豫都没有。
“尉迟……卿……”
这三个字在齐云唇齿间辗转,像含着一枚将化未化的蜜饯,甜意丝丝缕缕渗入心尖。他忽然低笑一声:“太子君卿?”
尉迟卿长睫微颤:“……嗯?”
他暗自诧异,怎么似乎人人都识得他?在太子殿下的认知里,黎颜知晓他的身份尚在情理之中——毕竟对方是清和国的大将军,自然知晓邻国储君。可这位与世无争的武陵仙君,又是从何得知?
此时的尉迟卿尚不知晓,自己虽鲜少露面,却早已成为各国茶楼酒肆最炙手可热的谈资。他不在世人眼前,却在世人唇间。
齐云眸光微动。原以为不过是个偷溜出游的贵公子,未料竟是风月太子。这身份……倒不如真是个寻常公子来得妥当。若让人知晓敌国储君不仅潜入清和,还假扮新娘入了夜王府,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
余光瞥见少年不时偷瞄的眼神,齐云只觉心尖似被猫爪轻挠,不痛不痒,却酥麻入骨。忽如想起方才询问姓名时,这小太子竟毫不设防地如实相告,全然不担心他这桃花仙别有用心——毕竟以风月国之强盛,绑了这位储君,怕是能换来数不尽的奇珍异宝。
虽说他齐云断不会行此卑劣之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在这山野之间,精怪妖邪最是擅长蛊惑人心。看来得提点这单纯的小太子,在他尚未通晓世事前,还是远离尘嚣为妙。
这一点上,齐云倒是与尉迟枫不谋而合。
齐云敛了心神,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金色曦光透过桃枝间隙,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光斑。那双含情目眼尾微垂,弯出月牙般的弧度,粉晶般的眸子在光晕中流转,温柔得能化开三冬冰雪。
他忽然俯身向前,广袖垂落如云。一个古老而优雅的礼节在他指尖绽放——右手轻按心口,左手划出半弧,恍若拈起一片桃花。不待尉迟卿反应,他已直起身来,望着眼前尚带稚气的太子莞尔一笑:“吾名——‘齐云’。太子殿下可要记好了。”
清泉击玉般的嗓音让尉迟卿耳尖微麻。他迅速回神,端正地回以世家礼,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唤我名字即可。”
“当真?”齐云眼中流光一闪。
“嗯。”
“那……”仙君忽然凑近半步,带着桃香的吐息拂过少年耳畔,“唤你子卿可好?”
“可。”
“子卿。”二字甫一出口,原本端方的称呼忽地缠上几分缱绻。尉迟卿心头一跳,下意识抬眸:“……嗯?”
“子卿?”齐云又唤,尾音微微上扬。
太子强自镇定:“何事?”
却见仙人忽的笑开,漫天桃花都似在他眼中起舞:“这名字经你应了,倒比瑶池仙乐更动听。”
尉迟卿广袖一展,凤囚琴化作流光没入袖中。“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变幻莫测,缥缈无边。”他抬眸直视对方,“‘齐云’二字,才是真正的好。”
仙君倏然睁大双眼。千年修行练就的从容在这一刻裂开细缝——这名字是他封号后自取,取“齐天凌云”之意。千年来,唯有这个初遇的少年,一语道破其中真意。
“多谢子卿……”他声音罕见地有些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桃花扇骨,“这夸赞,比琼浆玉露更醉人。”
尉迟卿原本只是对这片传说中的桃源心生好奇,才在摆脱夜王府后折返此地。如今既见了桃源盛景,又见了这位风流仙君,似乎再无停留的理由。
他正欲拱手辞别,却见齐云忽然用折扇轻点他袖口。
“子卿且慢——”仙君仰头望向渐染暮色的桃林,扇尖划过漫天霞光,“此刻日头正毒,这些娇花都被晒蔫了性子。”忽然转头,眸中落进一缕斜阳,竟比桃花更艳,“待到黄昏时,霞光浸透千瓣,那才叫……”
折扇“唰”地展开,掩住他含笑的唇:“‘胭脂泪,相留醉。’”
尉迟卿指尖微动。他曾读遍了诗词,自然知道下一句是“几时重”。仙君分明在说花,偏生那眼神缠在他身上,倒像是……在问归期。
暮色如醉时,尉迟卿终于明白何为“武陵绝色”。
天边赤金与月白交融成渐变的水色,最远处竟透出孔雀蓝的夜影。那株千年桃树被镀上金红光芒,每一片花瓣都似浸了葡萄酒般剔透,风过时簌簌落进溪水,将整条银练染成胭脂河。
“如何?”齐云的声音混着落花声传来。他不知何时已斜倚在桃枝上,衣摆垂落如银河倾泻,正用银壶接着枝头坠下的露珠,“可比你见过的所有宫宴都热闹?”
尉迟卿不答,只是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旋的桃花。残阳透过薄如蝉翼的花瓣,将他素白指尖映得宛如红玉。
“子卿接下来要去何处?”仙君忽然从枝头翩然落下,发间还沾着未化的夜露。
少年太子望着掌心桃花沉默。夜王府是决计不能回了,风月国……现在回去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
折扇忽然托起他下颌,齐云眼中流转着比晚霞更莫测的光:“不如……留下来?”扇骨轻敲他腰间碧玉环,“我教你用桃花露酿‘醉千年’,你为我弹《广陵散》——听说这曲子,早在你们人间失传了?”
尉迟卿长睫一颤。他学琴时,曾在皇家藏书阁最隐秘的匣子里翻到过残谱。
“……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溪水忽然卷着桃花打了个旋儿。仙君笑眼弯弯地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簪在他金冠旁:“那说定了,我的……太子殿下。”
三年前那场震动九霄的册封大典,他在桃源深处都听得真切。天音自云间倾泻时,满林桃花无风自动,竟凝成凤形朝拜东方。那时他便知道,这位新立的太子——
绝非凡尘客,本是九天仙。
夕照为少年太子镀上暖色,那总是清冷的面容也柔和了几分。齐云望着他睫毛上跳动的金光,忽然觉得天道待他不薄——
旁人穷极一生都见不到的神迹,此刻正于桃树下同他共赏风月。
或许这场桃花劫,未必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