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这是——”
亦安的惊呼与尉迟毅的喊声同时炸响。沈凌恒猛然抬头,只见那道白金身影竟凌空踏上了浩渺台。太子银发在夕阳下流转着刺目的光晕,指尖轻描淡写地划过虚空,那座号称“永世不破”的噬**阵便如薄冰般寸寸龟裂。
“咔嚓——”
结界破碎的脆响惊起了满庭飞鸟。沈凌恒瞳孔骤缩,他分明看见那些上古符文在崩解时竟化作点点金芒,如朝露遇阳般消融在太子指尖。这可是吞噬过无数大能灵力的上古杀阵!
尉迟毅早已忘了畏高,蓝瞳瞪得滚圆。他兄长正立于浩渺台中央,三瓣桃花印记在额间灼灼生辉,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
“看好了。”尉迟卿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漫天呼啸的罡风。他足尖轻点,白金袍角翻涌如云海,“这才是真正的御风诀。”
霎时间,整座浩渺台的气流都随着他袖摆的轨迹旋转凝聚。沈凌恒看着那道身影在夕阳下翩若惊鸿,忽然想起北境那个古老的传说——真正的龙裔起舞时,连天地法则都要为之让路。
尉迟卿立于浩渺台之巅,银发如月华流泻,在残阳下竟泛着清冷的光泽。白衣猎猎间,他臂弯里挟着个扑腾的小团子——尉迟毅涨红了脸,龙角都泛起粉色,活像只被拎住后颈的幼猫。
“再乱动。”太子殿下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比北境寒铁还冷,“就把你扔下去喂鲤鱼。”
小皇子顿时僵住,连尾巴尖都绷直了。他偷偷往下瞥了眼——浩渺台此刻看起来只有巴掌大,云絮正在脚下飘荡。这个认知让他龙鳞都要炸起来,本能地攥紧了兄长衣襟。
沈凌恒在台下看得分明。太子看似冷峻,揽着幼弟的那只手却始终稳若磐石,另一只手结印的姿势更是标准的护体诀。最有趣的是,尉迟卿雪色广袖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皱痕,显然是某个小混蛋慌乱中抓出来的。
“皇、皇兄……”尉迟毅声音打着颤,却还强撑着嘴硬,“我……我自己能……”
“哦?”尉迟卿眉梢微挑,三瓣桃花印忽然流光溢彩。下一秒,他竟真的松了手——
“哇啊!”小皇子惨叫还没出口,就发现自己正稳稳立在云气凝成的阶梯上。远处传来太子清冷的嗓音:“御风诀的要诀,是想着你要去的地方,而非脚下虚空。”
沈凌恒望着云端那对身影,忽然轻笑出声。原来天家训弟,与寻常人家也无甚不同。只是这位太子殿下教导的方式……着实惊世骇俗了些。
尉迟卿手臂一收,又将那扑腾的小团子捞回怀中。尉迟毅顿时僵住了——自册封大典以来,何曾与这位清冷如月的兄长有过这般亲近?即便是上次遇袭时,太子也不过是隔着衣袖牵了他的手。
“聒噪。”
太子殿下蹙眉时,眉间三瓣桃花印微微泛光。尉迟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转念一想——分明是这人突然揪着自己后领拎上云端,打断试炼不说,还像拎猫崽似的对待自己!
“你……”小皇子鼓起勇气瞪圆了雾蓝瞳,却在撞进那片紫罗兰色的眼眸时骤然失语。近在咫尺的容颜清绝如霜雪,长睫投下的阴影里藏着星河流转。更恼人的是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初春第一枝绽雪的樱花,搅得他满腔怒气都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沈凌恒在台下看得真切。那小祖宗方才还张牙舞爪,此刻抓着太子衣襟的爪子却悄悄收起了尖甲,连炸开的龙鳞都服帖了几分。活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崽,明明气得尾巴直抖,偏生又贪恋温暖的怀抱。
“再瞪。”尉迟卿忽然低头,银发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脸颊,“就把你扔去喂混沌。”
明明是威胁的话,却因着这个俯身的动作,显出几分难得的亲昵。尉迟毅呆住了,连要反驳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雾蓝猫瞳,映着兄长眼底稍纵即逝的笑意。
霎时间,漫天樱花被骤起的狂风卷成漩涡,粉白花瓣如雨纷扬。尉迟毅猛然回神,正对上那双寒潭般的紫眸——那里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方才刹那的温柔只是幻觉。
“你——!”小皇子羞恼交加,猛地推在兄长胸口。这一推用了十成力,反作用力却让他自己踉跄着向后仰去。
尉迟卿身形未动分毫,雪色衣袂在风中纹丝不乱。待那团子手忙脚乱稳住身形,太子殿下忽然松手——改抱为拎,像提着一只不听话的猫崽般将人悬在半空。
尉迟毅被吊在百丈高空,雾蓝瞳里还凝固着不可置信的震惊。飘摇的衣带下,皇子殿下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这次他发誓,再也不要原谅这个讨厌的四哥了!
台下,沈凌恒的护腕咔嗒响了一声。小侍从亦安手中的食盒啪嗒落地。两人望着空中晃悠的小团子,以及天边早已化作银芒的身影,难得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
太子殿下拎着他的后衣领,如拎一只不听话的幼猫般踏云而行。尉迟毅只觉耳畔风声呼啸,衣袍猎猎作响,仿佛在云端飘荡了千年之久。直到脚尖终于触到实地,尉迟毅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待他喘息稍定,颤巍巍睁开眼时——
刹那间金光暴涨,璀璨得仿佛将九霄烈日都拽到了眼前。那光芒如流水般包裹住尉迟卿修长的身影,在少年轮廓上镀了一层神性的辉光。忽然一声清越的啼鸣划破长空,似凤唳九霄,又似古龙低吟,带着亘古的威压震得四周灵力都在战栗。
尉迟毅的猫儿瞳骤然收缩。血脉深处传来本能的震颤,那是来自远古的压制,让他不由自主想要俯首称臣。透过刺目的金芒,他隐约看见兄长背后展开一对流光溢彩的羽翼——每根翎羽都似鎏金锻造,边缘流转着日冕般的赤焰。
“这、这是……”尉迟毅喉头发紧,还未理清思绪,便见金光中踏出一道身影。
尉迟卿凌空而立,银发在狂风中如星河倾泻。他身后隐约有华美羽翼的虚影舒展,每片翎羽都流转着古老符文。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无尽苍穹,他就这般站在天地之间,朝他伸出一只如玉雕琢的手。
“过来。”
两个字,却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尉迟毅一时怔忡,未能领会兄长的意图。他仰头望着那道悬于虚空的身影——少年衣袂翻飞如流云,伸出的手掌在暮色中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分明是要自己过去的意思。
可这万丈高空……
“我、我又不会飞!”小皇子急得眼角都泛起粉色,攥着衣摆的手指节发白。山风掠过悬崖,带来几声隐约的狼嚎,更让他后背发凉。
尉迟卿闻言,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转身时银发扫过腰间玉佩:“那便在此赏景罢。”话音未落,足尖已凝起一点金芒。
“等等!”尉迟毅慌忙扑到崖边,险些被突出的山石绊倒。暮色中群山如蛰伏的巨兽,远处传来不知名禽类的凄厉啼鸣。“分明是你把我掳来这鬼地方……”声音里已带上几分哭腔,“怎能……”
“哦?”尉迟卿的身影明明已在数十丈外,清冷的声音却如耳语般清晰传来,“我说过,只要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银发在暮色中流转着寒光,“包括将你弃之——”
话音未落,山崖间骤然卷起凛冽罡风。尉迟毅的龙鳞瞬间炸开,他太清楚这位兄长的性子了。太子殿下生来便是九重天上的明月,既是人间至尊,又是百鸟朝凤的存在。灵力冠绝当世,容貌倾绝古今。那些常人穷极一生都触碰不到的天材地宝,于他不过是随手可得的玩物。想要南海鲛绡,自有千帆竞发;欲取北境寒玉,便是万骑驰骋。
小皇子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雨夜——若不是那场变故,这位兄长本该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如今这份近乎残酷的果决,何尝不是命运刻下的印记?
尉迟毅望着兄长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眶泛起薄红,喉间哽着说不出的委屈:“我……你……”声音细若蚊呐,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
尉迟卿蓦然回首,银发在残阳中划出凌厉的弧度。他足尖轻点虚空,身后是吞噬一切的深渊:“飞过来,我带你走。”紫眸微眯,“或者——”指尖掠过林中隐约的狼嚎,“留在这里当晚餐。”
小皇子攥着衣摆的指节发白。他知道这是非逼自己跨过这道坎不可了,可是……
“怕什么。”太子殿下忽然抬颌,这个动作让他优美的颈线完全展露,如同冰雕的弧度,“你体内流着真龙血脉,化形时可腾云驾雾,遨游四海。”冷笑一声,“如今连这小小沟壑都不敢越?”
“沟渠?!”尉迟毅瞪圆了雾蓝猫瞳。这近万丈的深渊,在他口中竟成了抬脚可越的浅沟?少年凌空而立的身影在暮色中宛若神祇,下颚线条如寒刃出鞘,凤眸里如凝万年不化的霜雪。那般姿态,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小皇子的心跳突然变得又急又重,胸口像是揣了只扑棱的雏鸟。他望着那道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兄长,是真正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人。
“我……”尉迟毅深吸一口气,龙鳞在皮下若隐若现。他忽然发现,那些盘踞多年的恐惧,在此刻的震撼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尉迟毅踌躇之际,崖边枯木丛中突然窜出几头青面獠牙的恶狼。那些畜生绿莹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凶光,涎水顺着森白獠牙滴落,正呈包围之势缓缓逼近。
“皇、皇兄……”小皇子踉跄后退,龙鳞不受控制地炸开。就在他仓皇望向尉迟卿的瞬间,一头巨狼猛然扑来!
“啊——!”
慌乱中尉迟毅左脚绊右脚,整个人向后仰去。他挥舞的双手只抓到几缕山风,背后是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凄厉的惨叫惊起满山飞鸟,扑棱棱的羽翼遮蔽了半边天空。
尉迟卿:“…………”
银发太子悬立虚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幼弟以如此滑稽的方式坠崖。他原以为至少要经历一番天人交战,没想到……
崖边的头狼正俯身探查深渊,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突然,一道金芒如流星划过——那畜生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庞大的身躯便爆成一团血雾。其余恶狼还未反应过来,就闻到风中弥漫的恐怖威压,顿时哀嚎着四散奔逃。
而此刻的尉迟毅——
“哇啊啊啊——!!”
小皇子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下坠的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
狂风呼啸,尉迟卿的银发在风中狂舞,如星河倾泻。他静立虚空的身影仿佛与天地同寂,唯有衣袂翻卷时露出的指尖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还不化龙吗。”
冰冷的话语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在尉迟毅耳边炸响。太子殿下的身影早已化作遥不可及的黑点,可这句话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
下坠的失重感让五脏六腑都揪作一团,但更刺痛的是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小皇子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宫人窃窃私语说他空有龙血却畏高,兄长居高临下称这深渊不过小小沟渠,还有那些暗处指指点笑的视线……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条不会飞的废龙,这种羞辱感比坠崖更让他难以忍受。
“我不是……”尉迟毅在狂风中闭上眼,龙鳞下的血脉开始沸腾。他不是什么废物,他是雷帝之子,是真正的龙裔!
风声忽然变得遥远,耳畔响起血脉深处的古老吟唱。尉迟毅不再挣扎,任由身躯融入呼啸的气流。恍惚间,他仿佛触摸到了风中的另一重韵律——那是属于龙族的,翱翔九天的记忆。
“扑通——”
巨大的水花在深渊下绽开。蔚蓝的海水温柔地包裹住下坠的身影,无数气泡如珍珠般上升。在幽深的水底,一抹蓝色的光芒正在缓缓苏醒……
尉迟卿闭目凝立,银白睫羽在冷玉般的面容上投下浅淡阴翳。山风掠过时,几缕发丝拂过他的唇角,又转瞬即逝,恍若幻觉。
“轰——”
深渊之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破水声。漫天水珠如碎玉飞溅,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一道清越龙吟响彻云霄,惊得群山震颤。
只见一尾蓝鳞巨龙破浪而出,龙鬃间还缀着晶莹水珠。牠身后,峭壁上横生的梨树应声绽放,雪白花瓣如雨纷扬,与龙鳞上的水光交相辉映。
尉迟卿身形微动,已瞬移至龙首之侧。指尖抚过湿润的龙鬃,声音里带着几分清冷:“比我预想的要晚些。”
蓝龙金瞳闪烁,龙尾突然一卷,将少年拦腰缠住。尉迟卿动作微滞,终是没有挣开,掌心轻抚过冰凉鳞片。谁知龙身突然僵硬,不自觉地收紧——
“唔。”太子殿下眉头轻蹙。腰间传来的压迫感虽不致命,却已越界。他指尖凝起一点金芒,在龙鳞上轻轻一叩。
“吟……”尉迟毅如梦初醒,慌忙松开力道,龙身微微伏低,金瞳忐忑地观察兄长神色。龙尾不安地拍打着空气,溅起细碎水花。
尉迟卿垂眸整理被弄皱的衣襟,雪白袖口沾了几滴龙鳞上的水珠。待他再抬眼时,蓝龙已经乖巧地伏低龙首,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走吧。”太子殿下终是没说什么,指尖轻抬,君卿剑应召而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清冷弧光。他踏剑而立,衣袂翻飞如流云。
蓝龙却纹丝不动,灯笼大的金瞳直勾勾盯着他,龙须在风中轻轻颤动。或许是今日兄长的态度难得温和,尉迟毅竟壮着胆子开口:
“太子哥哥也化凤形嘛!我们一起飞回去!!”龙吟声中透着掩不住的雀跃。
尉迟卿身形微顿,紫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静默片刻,终是别过脸去,薄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直线。
“……”
蓝龙困惑地歪了歪巨大的头颅,鳞片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
突然,君卿剑光华大盛,载着那道白衣身影倏忽远去,只余一缕清冷嗓音飘散在风里:“自己飞回来。”
尉迟毅怔了怔,龙尾失落地拍碎一片浮云。牠缓缓游入云海,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剑光,忽觉那道身影仿佛永远遥不可及——无论他如何奋力追赶,始终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云絮如瀑,偶有仙鹤掠过。尉迟卿立于剑上,银发与雪色发带交织飞舞。他不动声色地掐了个诀,剑速悄然放缓三分。
正暗自神伤的蓝龙突然昂首,金瞳骤亮——风中飘来一缕熟悉的冷香,如早春初绽的樱花。定睛望去,那道身影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龙吟顿时欢快起来,尉迟毅甩开云雾急急追上。这一次,他终于看清兄长唇角那转瞬即逝的弧度,还有袖中未散尽的缓行诀光华。
沈凌恒负手立于浩渺台上,玄甲映着落日余晖。见天际一道剑光破云而来,身后还跟着条欢腾翻滚的蓝鳞巨龙,不由挑眉:“这是哪儿来的小龙崽子?”
“沈将军!是我啊是我啊!”巨龙一个俯冲,龙须都快扫到将军脸上,金瞳里盛满雀跃。
沈凌恒故作恍然,抱拳一礼:“原是七殿下。”他抬眼望向空中还在转圈的龙影,眼底泛起笑意,“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四周宫人齐刷刷跪倒,呼声震天:“恭喜小殿下化龙大成!”
“吟——”尉迟毅激动得龙吟都变了调,在空中连翻三个跟头。龙尾不慎扫到樱树枝头,搅得落英缤纷。偏生他乐极忘形,一个猛子扎下来时竟把龙身扭成了麻花状,险些在空中打了个死结。
尉迟卿飘然落地,君卿剑化作流光没入袖中。见那傻龙还在云里扑腾,太子殿下揉了揉眉心:“下来。”声音不重,却让兴奋过头的龙影猛地僵住。
蓝鳞巨龙委委屈屈地降下高度,落地时金光闪过,化作个发髻散乱的锦衣少年。尉迟毅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皇兄!我方才飞得可好?”
沈凌恒看着小皇子袖口沾满的樱花,又瞥了眼太子衣襟上不知何时沾到的龙涎,忽然觉得这暮春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尉迟卿微微颔首,银发在转身时掠过一抹流光:“你自行回去。我去寻父皇。”语气虽淡,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
“嗯!太子哥哥慢走~”尉迟毅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音都带着雀跃的尾音。直到那道白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亦安捧着沾满龙涎的外袍上前:“小殿下,可要先行回宫更衣?”
尉迟毅指尖还缠绕着几缕未散的云气,闻言突然眼睛一亮:“快去把皇兄他们都请来!”龙化后的金瞳在暮色中熠熠生辉,“就说到我寝宫看宝贝!”
“这……”侍从看着小主子袖口沾着的樱花碎瓣,又想起方才那条在空中打滚的傻龙,突然福至心灵:“属下这就去请诸位殿下。”
晚风送来阵阵花香,尉迟毅蹦跳着转了个圈,发间不知何时冒出的龙角在夕阳下闪着细碎金光。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今早偷偷藏起来的桂花糖糕。
“还好没摔碎……”小皇子宝贝似的擦了擦糖霜,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寝宫跑去。沿途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再不是独自一人时的伶仃模样。
尉迟卿步履如风,银发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煜宁殿外值守的宫人远远望见那道身影,便已无声跪伏,朱漆殿门在他面前无声洞开。
殿内烛火摇曳,封绝正执笔在宣纸上挥毫,尉迟枫则倚在案边研墨。听见脚步声,二人同时抬头,凌厉的眉目在见到来人时瞬间柔和。
“卿儿。”
少年踏着满殿烛光走近,紫眸在琉璃灯下显得格外剔透:“父皇,叔父——”
封绝搁下狼毫,鎏金袖口在案上铺开一片华光:“正要去寻你。”目光掠过少年肩头未散的云雾,“小七那边……”
“已化龙。”尉迟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父皇与叔父在商议何事?”
尉迟枫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含笑的眉眼:“在给小毅择表字。”案上宣纸密密麻麻列着数十个墨字,从“怀瑾”、“云起”到“沉舟”,皆被朱笔圈画过。
“皇兄他……”尉迟卿话音未落,尉迟枫已会意:“时序送祝王出宫了。”忽见兄长眸光微动,又补了句,“说是要讨教南境的枪法。”
封绝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卿儿来选如何?”修长手指将宣纸往前推了半寸,“那孩子若知是你定的字……”
“怕是要乐得再化三次龙。”尉迟枫轻笑。烛花爆响中,他看见侄儿耳尖泛起极淡的粉色。
尉迟卿垂眸凝视那些字迹,银发从肩头滑落。良久,他忽然执起朱笔,在雪白宣纸上落下铁画银钩的两字——
小皇子的寝宫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尉迟烈一把按住弟弟的脑袋使劲揉搓,直把尉迟毅揉得吱哇乱叫:“三哥!头发要秃了!”
“好小子!”尉迟烈大笑着松手,白玉似的俊美脸庞在宫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快给你三哥看看,化龙后有没有我一半威风?”
尉迟毅捂着被揉乱的发髻跳开两步,做了个鬼脸:“三哥真臭屁!”话音未落就见尉迟烈撸起袖子扑来,吓得他连忙往尉迟锐身后躲。
“七弟,”一向跳脱的五皇子笑着挡在两人中间,“我们都想看看你的龙形。”
就连素来寡言的尉迟衡也轻轻点头,琉璃般的眸子难得泛起好奇的光彩。
见众人期待的目光,尉迟毅深吸一口气。刹那间殿内灵光暴涨,云雾自他足下升腾,细密的雷蛇在云间游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待雷云散尽,一条幽蓝巨龙盘踞宫中。龙身约莫三层楼高,每一片鳞甲都流转着暗紫色的雷纹,龙角如水晶般剔透,金瞳在夜色中灼灼生辉。最惊人的是那对龙爪,寒光凛凛仿佛能撕碎山岳。
一时间,满殿寂静。
“竟然是蓝色的?!”尉迟锐一个踉跄,险些从栏杆上翻下去,手指颤抖地指着巨龙,声音都变了调。
尉迟衡素来平静的面容罕见地浮现惊愕,薄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琉璃般的眸子映着龙鳞上流转的幽光。
尉迟烈直接抱臂嗤笑:“真丑。怎么化了龙还是一条小丑龙?”
蓝龙闻言猛地弓起身子,鳞片在宫灯下骤然迸发出炫目光华。牠喷出一股带着细碎电光的鼻息,金瞳危险地眯起:“哪丑了?!”龙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五皇兄你评评理!”
被点名的尉迟锐挠了挠头:“呃……”他望着眼前这条流光溢彩的巨龙,斟酌道:“倒也说不上丑,就是……”手指无意识比划着,“太扎眼了。”
确实不丑——恰恰相反,这条龙美得近乎妖异。每一片鳞甲都如深海宝石般剔透,龙鬃似银河倾泻,就连爪尖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可正是这份精致到极致的美感,让见惯了尉迟毅顽劣模样的兄长们一时难以适应。
“活像一尾寒露海的鲛人。”尉迟烈小声嘀咕,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条华美的龙与那个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小魔王联系起来。
蓝龙委屈地甩了甩尾巴,扫倒了一排宫灯。
尉迟烈放下抱臂的手,挑眉道:“你没看过自己的模样吗?”
看着兄长们古怪的神色,尉迟毅心中那股初化龙的喜悦渐渐被不安取代。他确实未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真身——难道真的如此不堪入目?
正当他焦躁地用龙爪刨着地面时,尉迟衡突然抬手。霎时间,殿内灵流涌动,青藤破土而出,交织成架;远处石坛中的清水凌空飞来,在藤架间凝结成一面数十丈高的明镜。水面平静如璃,清晰地映照出蓝龙的身影。
“做得漂亮。”尉迟烈吹了声口哨。
尉迟衡神色淡然:“尚可。”
尉迟毅迫不及待地游到镜前,却在看清镜中影像的瞬间僵住了——
镜中的龙身修长优雅,每一片鳞甲都如深海幽蓝的宝石,流转着神秘的暗紫纹路。龙鬃似银河倾泻,龙角晶莹剔透如水晶雕琢。这哪里是想象中威风凛凛的巨龙,分明是一条精致得近乎妖异的……鲛龙?
他茫然地转动身躯,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变幻。不同于长兄尉迟衍化龙时的金芒万丈,也不似尉迟衡蛟身的水墨山河气韵,更没有尉迟烈麒麟真身的烈焰滔天。这条蓝龙美则美矣,却与尉迟毅想象中的威武形象相去甚远。
“怎么会……”龙尾无意识地拍打着地面,震得殿内器物叮当作响。尉迟毅突然想起幼时听过的海妖传说——那些用美貌诱惑船夫的深海鲛人,不正是这般幽蓝的鳞色?
“大皇兄——!”
尉迟毅大受打击,瞬间化回人形,像只受伤的小兽般扑进刚穿过月门踏入庭院的尉迟衍怀里。后者稳稳接住他,温润的眉眼间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怪不得四哥不愿意和我一起飞……”小皇子把脸埋在大皇子肩头,声音闷闷的。
“噗——”尉迟烈突然爆发出震天笑声,“你居然想让太子殿下化出凤形陪你飞?”他笑得直拍大腿,“绝了!真绝了!”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闷笑声。尉迟衍轻抚着幼弟的后背,脑海中已浮现出太子弟弟面对这个请求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会出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阿卿怎会嫌弃你?”大皇子柔声安慰,指尖拂过小孩发间还未完全收起的龙角,“你如今尚是幼龙,待再长些年岁,鳞甲自然会更加威武。”他顿了顿,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幽蓝龙影,“况且……”
“况且太子哥哥定是喜欢的。”尉迟锐突然插话,琉璃眸中闪着狡黠的光,“你何时见他允许旁人近身?今日却肯让你缠着飞回来。”
尉迟毅猛地抬头,眼眶还红着:“你们净哄我!”他攥紧尉迟衍的衣袖,声音却渐渐弱下去,“他分明是觉得我……配不上与他并肩……”
尉迟衍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幼弟会如此固执,温润如玉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异。
“啊呀……”尉迟锐轻叹一声,琥珀色眸子里满是无奈。
可无论兄长们如何劝说,尉迟毅就像只缩进壳里的小龟,盘腿坐在地上死活不肯抬头。他死死揪着衣摆,把上好的云锦抓得皱皱巴巴,显然已经钻进了牛角尖。
尉迟烈懒洋洋地倚在朱漆栏杆上,玄色衣袍垂落,看着幼弟这副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这小倔驴……”
“罢了。”尉迟衍摇摇头,如玉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他知道,现在除非太子亲自来哄,否则谁也说不动这个闹脾气的小家伙。
尉迟衡裹着雪白裘衣靠在软榻上,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又闭目养神。那张精致如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唯有长长的睫毛在宫灯下投下一片阴影。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尉迟毅急促的呼吸声。小皇子越想越委屈——他好不容易克服恐惧化龙成功,结果不仅被兄长们笑话,最在意的四哥还嫌弃他的龙身不够威武。这些念头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像团乱麻越缠越紧。
就在殿内陷入微妙的僵持之际,一道带着几分戏谑的清朗嗓音自廊外传来。
“哟,今儿个倒是热闹,难得见兄弟们齐聚。”
紧接着响起另一道如冰泉击玉的声线:“怎么回事?”这声音虽清冷,却明显是对着坐在地上的尉迟毅说的。
众人回首,只见两道修长身影并肩而来。尉迟衍眼中漾起笑意:“阿渊,阿卿。”
“二哥,太子哥哥。”尉迟锐与尉迟衡同时行礼。
来者正是二皇子尉迟渊与太子尉迟卿。前者一袭枫红长袍,腰间悬着白玉箫;后者雪衣银发,眉间三瓣桃花印在宫灯下格外鲜明。
尉迟卿微微颔首回礼,目光落在大皇子身上时带着询问:“皇兄?”
尉迟衍但笑不语。尉迟渊已饶有兴致地蹲到幼弟跟前:“这是闹哪出?”
“还能为什么,”尉迟烈倚着栏杆嗤笑,“不就是没能如愿跟他四哥双宿双飞,在这儿使小性子么。”
正欲走向尉迟衍的太子闻言脚步一顿,紫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怎么又与他有关?
尉迟烈对上太子疑惑的目光,只是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尉迟毅发间若隐若现的龙角泛起金红光泽。
“哦?”尉迟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折扇轻敲掌心:“快仔细说说。”
尉迟衍含笑牵过太子的手,将人引至幼弟跟前:“小毅认定你嫌他龙身不够威武,这才不愿与他同游……”话音未尽,却见尉迟卿紫眸微动,已然会意。
地上那团身影此刻正悄悄抬眼偷瞄,被逮个正着后立即别过脸去。尉迟卿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嗤。
蠢。
简直愚不可及。
这般想着,眉宇间的嫌弃之色便再明显不过。尉迟毅见状,嘴角一瘪,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哭一个试试。”太子殿下语气平淡,却让那将落未落的泪珠硬生生憋了回去。小皇子脸涨得通红,湿漉漉的猫眼里写满委屈,偏又不敢真哭出来。
尉迟锐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尉迟渊摇着折扇,与尉迟烈交换了个看好戏的眼神。殿内一时只闻灯花爆响,映得众人神色各异。
尉迟卿微微蹙眉,银发在烛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他实在不解眼前这个小哭包为何突然爆发:“你究竟在委屈什么?”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线。尉迟毅猛地抬头,龙角都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红光:“我不要你这个四哥了!”声音先是拔得极高,尾音却陡然破碎,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拼命用袖子擦着眼睛,却越擦越多:“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哭!”抽噎着连话都说不连贯,“我又没犯规矩……我哭还不行了?!”
尉迟卿:“……”
最可笑的是这小家伙一边喊着不要哥哥了,一边哭得往他这边蹭。尉迟衍忍俊不禁,连忙用袖子掩住上扬的嘴角。
尉迟衡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这一幕,藏在裘衣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出息。”尉迟烈别过脸笑骂一声,却也没了方才看戏的闲情,目光时不时往幼弟那边瞟。
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为庭院镀上一层银辉。春风拂过,吹落几瓣樱花,飘摇着落在对峙的两人之间。
尉迟渊慵懒地倚在红枫树下,红衣半敞,露出玉色的胸膛。他轻摇折扇,笑得玩味:“确实出息。”
“七弟这哭功,比荣枯还厉害。”尉迟锐小声嘀咕着不合时宜的比喻。
尉迟卿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小家伙,眉头微蹙。小孩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怎么擦都擦不完。迟疑片刻,他终是迈步上前,单膝点地蹲下身来。
瓷白的手指略显生硬地拭去那滚烫的泪珠,却因力道不当,反将人眼角揉得更红。尉迟毅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闭了闭眼,随即哭得更加汹涌,几乎要背过气去。
“……须行。”尉迟卿轻叹,唤了他的表字。这声叹息融在月色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温柔。夜风忽起,卷着落花掠过两人之间,太子银白的发丝与小皇子乌黑的鬓发在风中短暂交缠,又悄然分开。
尉迟毅听到这陌生的称呼,一时怔住,连抽泣都忘了掩饰,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茫然望向兄长。
尉迟卿紫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低声道:“你的表字。”声音如碎玉投泉,在月色中格外清晰。
“我的……表字?”小皇子下意识重复,嗓音还带着哭过后的软糯。
“嗯。”
太子殿下忽然抬手,指尖在半空悬停片刻,最终轻轻弹了下他泛红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小动作让尉迟毅彻底呆住,连眼泪都忘了擦。
下一瞬,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尉迟卿的衣袖带着清冷的樱花香,拂过他还挂着泪痕的脸颊。小皇子踉跄着站直身子,发现自己的龙角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正抵在兄长腰侧。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处,再分不出彼此。
尉迟衍看着幼弟在太子的安抚下渐渐平静,眼中泛起温和的笑意:“小毅,你可知道龙族天性喜好收集天材地宝?而阿卿身为凤凰,亦有类似的习性,尤其偏爱精美之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尉迟毅泛着幽蓝暗紫流光的鳞片,“你这身龙鳞如幻夜流萤,恰是阿卿最钟爱的品相。若与你真身相处久了,他怕是会忍不住想取你一片最美的鳞……”
尉迟卿闻言淡淡抬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月光为他银白的睫羽镀上一层霜色。
尉迟毅吸了吸鼻子,不假思索道:“四哥若想要,我拔给他便是……”
话音未落,殿内骤然寂静。尉迟衍温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尉迟衡手中的茶盏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你什么都不懂。”尉迟烈突然冷下脸,鎏金护腕在案几上磕出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尉迟毅茫然地环顾四周,不明白为何兄长们突然神色凝重。
尉迟锐轻叹:“看来你是真不知晓。”
“夫子的课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尉迟烈嗤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尉迟毅急得龙角又冒了出来:“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送鳞片?”他求助般望向尉迟卿,却见太子殿下紫眸幽深,正静静凝视着自己腕间若隐若现的龙纹。
尉迟衍轻轻按住幼弟的发顶,掌心传来温热的灵力,安抚着他紊乱的心绪。大皇子的声音如潺潺溪水,在月色下缓缓流淌:
“龙的颈下生有一尺逆鳞,是全身最坚硬也最脆弱的所在。”他指尖轻点尉迟毅的咽喉下方,“触之必怒,拔之必痛。即便是你自己动手,也如同剜心剔骨。”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凝重的面容。尉迟衍继续道:“龙族至情至性,甘愿拔鳞相赠者,古往今来不过寥寥。这不仅是将最精美的鳞片赠予他人,更是将性命交托——”
话音未落,尉迟毅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松口。那双总是明亮的猫儿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执拗的星光,直直望向始终沉默的尉迟卿。
“现在明白了?”尉迟烈难得放轻了声音,“下次别再轻言拔鳞。”
可尉迟毅恍若未闻。他忽然挣开尉迟衍的手,踉跄着扑到太子跟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抓起尉迟卿的手,狠狠按在自己颈下那片微微发烫的鳞片上。
“那又如何!”小皇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铿锵,“若是四哥想要——”
他没能说完。尉迟卿突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太子殿下向来平静的紫眸此刻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暗潮汹涌。
“闭嘴。”这两个字像是从极北之地万年冰川下滚出来的,冰冷刺骨。
尉迟卿忽然抬手,轻轻覆上尉迟毅的双眼。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少年纤长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
“……须行愿将鳞片赠我,哪怕只是动过这般念头,”太子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如初春融化的雪水,“我便很欢喜了。”
月光穿过指缝,在尉迟毅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这才明白,兄长并非真的想要他的逆鳞——就像凤凰绝不会轻易让人触碰自己的翎羽一样。
“四哥……”尉迟毅喉头哽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原以为自己的仰慕与追随,在兄长眼中不过孩童玩闹。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笨拙的讨好,换来的永远是一句冷淡的“胡闹”。可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告诉他,原来那些雪般冰冷的话语下,藏着的是一颗会为他动容的心。
尉迟卿收回手时,一片樱花恰好落在尉迟毅发间。太子殿下指尖微顿,终究没有拂去那片花瓣。转身时银发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脸颊,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尉迟烈看够了戏,懒洋洋地踱步过来。他忽然伸手,力道极重地掐住尉迟毅的脸颊,指节都泛了白:“趁早把这念头给我烂在肚子里。”声音阴森森的,“否则三哥天天喂你吃蕺菜。”
这威胁立竿见影。尉迟毅疼得眼泪直打转,却硬是咬着唇不吭声,只一个劲地点头。他脸颊很快浮现出鲜红的指印,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尉迟卿眉头微蹙,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湿热触感——那是小皇子强忍的泪水。他抬眸看向尉迟烈,紫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阿烈,”尉迟衍温声责备,“好好说便是,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尉迟烈不以为意地挑眉:“不疼不长记性。”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太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正当尉迟衍要再开口时,尉迟渊已从红枫下起身。他舒展腰肢的动作如猫般优雅,凤眼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流:“大哥何必苛责?小毅这性子,不吃些苦头怎会懂事?”
见尉迟衍摇头,他又轻笑着补了句:“况且……”折扇轻点太子方向,“小夜樱不也深谙此道么?”
众人目光随之转向尉迟卿。太子殿下正垂眸看着掌心未干的泪痕,银白睫羽遮住了紫眸中的所有情绪。他始终沉默,唯有夜风拂过时,袖中的君卿剑发出细微的铮鸣。
尉迟衍原本确实好奇太子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尉迟毅在短短时间内克服畏高成功化龙。但看着尉迟卿此刻静默的侧颜,他忽然了然——以这位四弟的性子,想必是用了些极端手段。思及此,他便体贴地不再追问。
尉迟毅瞥见太子殿下凝视掌中泪痕的模样,顿时耳尖通红。那可是他的眼泪……正羞窘间,忽然一阵清风拂面。
“四哥——”尉迟锐像只欢快的金雀般蹦跶过来,耳坠随着动作晃出细碎金光,“你方才唤七弟‘须行’,可是你为他取的表字?”
他话音未落,尉迟毅便觉脸颊一凉。转头看去,不知何时尉迟衡已静立身旁,指尖凝着清冽山泉,正为他敷着红肿的掐痕。六皇子秀丽的面容近在咫尺,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他呆愣的模样。
尉迟毅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浩渺台,太子殿下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小声问道:“四哥……这表字是你和父皇一起商定的吗?”
几道好奇的目光同时投向那道雪色身影。尉迟卿正抬手拂去肩头的一片银杏,金黄的叶子在他指尖化作碎光飘散。
“是与父皇商讨,”太子抬眸,紫瞳在月色下清冷如霜,“但字是我择的。”
尉迟渊忽然轻笑出声,折扇“唰”地展开:“‘须行’——当真是直白得很的期许。”扇面掩去他半张俊颜,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看来我们小夜樱是嫌小毅太爱哭鼻子了?”
尉迟毅顿时涨红了脸,方才止住的眼泪又要涌上来。他慌忙低头,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抬起他的下巴,尉迟卿不知何时已走到跟前,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既名‘须行’,”太子的声音比夜露还轻,“便该有龙翔九天的气魄。”银发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耳尖,“再哭,就真成鲛人了。”
这句调侃让尉迟毅破涕为笑,他慌忙用袖子抹脸,却把龙角又蹭了出来。金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倒真像是深海鲛人泣出的明珠。
尉迟烈难得收敛了戏谑的神色,鎏金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小子,可别辜负了你四哥这番心意。”
“嗯!”尉迟毅——现在该叫尉迟须行了——已然褪回雾蓝的眸子灼灼发亮,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从今往后,兄长们都要唤我表字!”
尉迟锐第一个响应,红珊瑚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轻晃:“好的须行~”
“瞧七弟这架势,”尉迟渊折扇轻摇,凤眼含笑,“怕是要逢人便炫耀这个表字了。”
小心思被戳穿,尉迟须行顿时羞得耳尖滴血,一溜烟躲到尉迟卿身后,把发烫的脸颊埋进兄长雪白的衣袍里。
尉迟卿身形微僵,垂眸看着腰间多出来的“挂件”。小孩方才哭得厉害,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若是此刻将人拎开……
紫眸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太子殿下只是轻轻拂袖,任由那只小手揪着自己的衣带。夜风拂过,吹落满庭银杏,有几片金蝶般的叶子恰好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上。
尉迟衍望着这一幕,唇边笑意渐深。他分明看见,四弟负在身后的手,正不着痕迹地护着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家伙,免得他踩到自己的衣摆摔倒。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银杏叶落地的沙沙声。尉迟衡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静谧。
“……臣弟也想要太子哥哥赐字。”
尉迟烈闻言嗤笑:“长兄如父,怎么不找你大哥?”鎏金护腕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尉迟衍却只是含笑摇头,眼中满是欣慰。他看着弟弟们围绕在四弟身边,就像看着一树繁花次第绽放。
尉迟衡没有理会三哥的调侃。水墨般的眸子固执地望向尉迟卿,薄唇轻抿:“不可以吗?”声音比山涧清泉还要澄澈。
尉迟须行也从兄长身后探出头,猫儿眼里写满无声的恳求。这对兄弟此刻出奇地相似——同样执着的眼神,同样微扬的下巴,连攥紧衣角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小夜樱还是一如既往招人疼啊。”尉迟渊的折扇在掌心轻敲,凤眼流转间带着几分调侃,“不过这般缠着他……”
尉迟卿抬眸,紫瞳对上尉迟衡澄澈的目光。半晌,他轻声道:“我以为……你会更想要国师赐字。”
“要你。”少年几乎是立刻反驳,又急急补充,“名字是国师予的,表字……想要太子哥哥定夺。”向来清冷的嗓音此刻带着罕见的急切,像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月光穿过窗棂,在众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尉迟卿的银发仿佛流淌的星河,有几缕垂落在尉迟衡肩头。太子殿下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六皇子衣襟上绣着的青竹:“既如此……”声音比落花还轻,“待我想想。”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尉迟衡眼中瞬间亮起星光。水墨画卷般的少年第一次露出笑容,宛如冰山上突然绽放的雪莲。
殿内顿时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真是稀奇。”尉迟烈抱臂挑眉,鎏金护腕在烛光下闪着玩味的光泽。
尉迟渊“唰”地展开折扇,掩唇轻笑:“能在国师教养的小古板脸上看到这般急切神色,当真罕见。”
“什么罕见?”尉迟锐眨着琥珀色的眸子,红珊瑚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尉迟卿却神色如常。对他而言,弟弟想要兄长赐字再自然不过——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生子。只是他惯常以为,这个由国师一手教养、向来恪守礼数的六弟,会更希望由师尊来定夺表字。
记忆中,尉迟衡总是安静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家宴时端坐如松,在国师府遇见时也不过规规矩矩行礼。从不似尉迟须行那般会扑上来拽他衣袖,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水墨般的眸子固执地望着他,连指尖都因紧张而微微发白。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尉迟衡雪白的裘衣。那衣摆上绣着的青竹在月光下摇曳,恍若真实。
尉迟卿抬眸望向那面数十丈高的水镜,指尖轻弹,一道灵力如流星般没入镜面。霎时间金光流转,镜中藤蔓疯长,竟在虚空中绽开大片凌霄花。橙红的花朵如火如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微末而起,生生不息。”太子清冷的声音伴着花香传来,“百折不挠,终得永安。”银发拂过他眉间桃花印,便择‘叶初’二字。”
尉迟衡浑身一震。烟青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镜中怒放的凌霄,那攀援而上的姿态,恰似他这些年在国师座下默默修行的日日夜夜。少年白玉般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好字。”尉迟渊折扇轻合,凤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尉迟锐托着下巴,红珊瑚耳坠晃出遗憾的弧度:“若四哥早醒一年,我的表字说不定也能……”
“现在讨个小名也来得及。”尉迟烈坏笑着打断,玄色衣袖扫落几片花瓣。
尉迟渊无奈摇头:“你们啊……”话音未落,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从尉迟卿身后探出。
“就是!不许为难四哥!”尉迟须行鼓着脸嚷嚷,下一秒就被二皇子揉乱了发髻。
“最闹腾的就是你。”尉迟渊笑着弹了下他冒出来的龙角,“是谁哭得……”
小皇子慌忙去捂他的嘴,却见始终沉默的尉迟衡突然上前一步。少年在漫天凌霄花雨中郑重行礼,雪白裘衣上的青竹纹路随风摇曳:
“叶初……”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美梦,“谢太子哥哥赐字。”
一滴水珠砸在青玉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没人说破那是花瓣上的露水,还是少年压抑多年的泪。尉迟卿静静看着这个向来清冷的弟弟,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满庭凌霄花开得更艳了。
尉迟锐挑了挑眉梢,红珊瑚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芒:“七弟这般厚此薄彼可不好。”
尉迟毅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哪有……”
尉迟卿静立一旁,银发在风中轻扬。正如尉迟渊所言,他虽喜欢为心爱之物命名,但若被人刻意央求,反倒失了兴致。不过……他的目光落在尉迟锐灿烂的金发上——“小忻”这个称呼,其实早在他心中酝酿多时。
尉迟衍含笑注视着弟弟们,目光最终停留在太子清冷的侧颜上。少年眉间的桃花印在月光中愈发鲜明,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在雪地里执剑的小小身影。
“父皇!”尉迟毅突然欢叫一声,龙角都兴奋得冒了出来。
众人回首,只见封绝不知何时已立在月门下。帝王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着的龙纹在月光下栩栩如生,却不及他此刻眼中流淌的温柔。
“父皇。”少年们齐声行礼,声音如清泉击玉,各有风姿。
尉迟衍温润如春水,尉迟渊风流似柳烟,尉迟烈炽热若朝阳,尉迟锐明朗似琉璃,尉迟衡清冷胜寒梅,尉迟毅灵动如溪泉。而站在最中央的尉迟卿——银发紫眸的少年只是微微颔首,却如皓月当空,让群星黯然失色。
封绝的目光穿过众人,深深落在太子身上。帝王冷峻的眉目渐渐柔和,他比谁都清楚,这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全因这个清冷的孩子而存在。就像寒冬过后第一缕春风,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经年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