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长阶如九天银河倾泻,直贯云霄深处的“元和殿”。朱漆宫门两侧,金甲侍卫如雕塑般凝立,连飞檐下的铜铃都噤了声。
忽然——
“叮。”
一声玉磬清响自阶下传来。
尉迟卿踏着皎洁的月华拾级而上,白金纹靴碾碎阶上寒霜。那脚步声分明极轻,却震得殿内笙箫齐喑。千百盏琉璃灯下,少年太子银发高绾血玉冠,一缕凤翎金芒流转如朝霞初绽。素白锦袍上暗绣的龙纹随步显形,将尚未长开的身量勾勒得如昆仑玉树。
最慑人的是那双紫晶眸子。
澄澈得能映出满殿人影,却又冷得像淬了万载玄冰。
“叮铃——”
腰间龙纹玉佩忽然无风自动。
满殿公卿这才惊觉失仪,慌忙跪拜——能佩九爪龙纹者,普天之下,除却那位高坐明堂的帝王,便只有……
鎏金殿内余音未散,御座之上忽闻龙吟:
“此乃朕之太子——”
声如沉雷碾过九重玉阶,惊得殿角青铜仙鹤灯烛火齐颤。玄金龙袍上的日月纹在光影间明灭,帝王修长手指轻叩扶手:
“尉迟卿。”
三字落,满殿金砖共振。
却在下一刻,那威严嗓音忽化春水:“卿儿。”封绝伸出的掌心雷纹流转,“到父皇这儿来。”
“恭迎太子殿下——”
百官朝服如潮水般俯落,珊瑚珠玉碰撞声里,贺词震彻云霄:
“愿殿下仙寿恒昌,日月同辉!!”
少年紫眸中映出千百道躬身的轮廓。那些低垂的眉梢眼角,藏不住十二载夙愿得偿的狂喜。封绝凝视着拾级而上的明珠,唇角弧度如揽月入怀——
这九天十地的荣光,原就该尽数捧给他的凤凰儿。
尉迟卿的脚步在玉阶第七步处几不可察地凝滞。紫眸深处似有碎冰乍裂,转瞬又复归澄澈。他广袖轻振向众臣致意,衣袂翻飞间已从容踏上御阶。
那瞬息犹疑却落进几道视线。
“连迟疑都带着凤凰儿的气性。”尉迟渊以猩红袖角掩住唇畔笑意,折扇上山茶纹在掌心烙下深深印痕。
忽见一道靛蓝身影掠至阶前。尉迟枫执起少年手腕的姿势,温柔得像在接引跌落凡尘的星子。叔侄二人衣袍交叠的刹那,霜白与深蓝在鎏金地砖上洇开一片水墨天光——恰似寒潭映冷月,双辉竞清晖。
此刻九重玉台之上——
雷帝玄袍如夜踞坐中央,左侧摄政王蓝衫似海,右侧国师银衣若雪。三尊身影构成的威压,令殿角青铜仙鹤灯都屏住了呼吸。而新设的明月席间,少年太子正将半幅雪袖搭上鎏金案几。
当万千视线如星河倾泻而来时,尉迟卿垂眸抚平袖间褶皱。那些探究的、惊叹的目光撞上他周身无形屏障,竟纷纷化作温润春雨。
“这便是……太子殿下?”
右相李琼历指节轻叩青瓷盏,茶汤映出他眼底浮动的精光。白玉阶上那抹身影皎若新雪,通身气度竟看不出半点初临朝堂的局促。盏沿遮掩的唇角忽然一沉——帝王这般迫不及待地将雏凤推向风口浪尖,莫非……
“开宴——”
封绝屈指轻敲龙椅扶手,三个字如惊雷碾过殿宇。十八具青铜编钟应声而鸣,朱漆殿门次第洞开似红莲绽放。着霓裳的宫娥手捧错金食盒翩跹而入,腰间禁步撞击声如碎玉投阶。
酒过三巡,满座朱紫的目光仍黏在太子席间。某位五品官刚持盏起身,忽被斜里伸来的象牙笏板拦住——
“瞧瞧那通身的气派。”老尚书捋须轻笑,眼底却淬着寒芒,“再过三年,怕是要日月失色。”
几位阁老交换着眼色,将那几个不懂事的年轻官员袖袍上的纹样默记于心。凤凰儿羽翼未丰,岂容凡鸟近前?
丝竹声渐浓,宴席正酣。鎏金烛火摇曳,将少年太子银发镀上一层流霞,紫晶眸底碎光浮动。他垂睫轻抿琉璃盏中的蜜露,长睫在玉白面颊投下蝶翼般的影,对满殿暗涌的试探恍若未觉。
忽一阵穿堂风过,掀起他额前碎发。那三瓣雪色桃印乍现的刹那,靛蓝广袖已凌空拂过,如屏风般隔开微凉夜风。
“谢过叔父。”少年指尖抚过被风吹乱的发丝,声若昆山玉碎。
尉迟枫玉骨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唇角弧度:“分内之事。”扇面墨竹恰映着太子衣袍上的暗纹,一丛明灭,一丛深沉。
玉衡广袖轻拂,一碟灵樱无声滑至少年案前。玛瑙盏中果实浑圆如丹,每颗都裹着层莹润灵光,去核的切口平整得能映出烛火。银线在果肉间若隐若现,竟是将灵力凝成了细密的蜜网,锁住所有清甜。
少年抬眸时,正撞见国师收回的指尖——那素来点星绘卦的玉指上,还沾着一点樱桃汁液,艳如朱砂。
少年紫眸倏然漾开涟漪,如星河坠入春潭。他指尖轻拈灵樱,贝齿咬破果肉的刹那,眼底流光更盛。饱满汁水染红唇珠,他却浑然不觉,只微微眯起眼睛——
像只尝到仙露的小凤凰,连发梢都漾起满足的细碎金芒。
三双眼睛同时凝在少年餍足的笑靥上。
封绝玄袖下的指节微屈,不动声色地碾碎了掌心血玉扳指;尉迟枫折扇“咔”地收拢,扇骨裂纹中渗出缕缕幽蓝灵力;玉衡垂落的银线忽然凌空勾出个圆满的弧——三位当世至强者此刻竟齐齐破了功。
仙乐缥缈间,少年指尖最后那颗灵樱已化作唇上一点朱砂。玛瑙盏底残留的汁液映着烛火,将白金袍角龙纹衬得愈发清冷——分明是饕餮般的吃相,衣襟却未染半分红尘烟火气。
玉衡的银线忽然在盏沿轻点,那些晶莹残汁瞬间凝成三朵冰樱,恰似少年餍足时睫羽颤动的弧度。
玄金龙纹袖口忽垂落案几,封绝修长手指推来一盏琉璃盘。盘中紫玉葡萄颗颗莹润如晶,剥净的果肉透着月光,薄皮叠在盘角竟拼成朵半绽的优昙花。
帝王指尖还沾着葡萄清露,在烛火下凝成细碎金芒——分明是弹指间能令山河变色的手,此刻却连葡萄经络都剔得干干净净。
少年喉间溢出一声轻软的惊叹,紫眸倏然亮如晨星。他下意识地向前倾身,银发从肩头滑落,在琉璃盘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除了玛瑙盏里的灵樱,这剔透如月的紫玉葡萄,是他最珍爱的滋味。
指尖将要触及果肉的刹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仰起脸看向帝王。唇瓣微启,却只抿出一抹藏不住欢喜的弧度。
封绝低笑一声,鎏金眸中漾起罕见的柔光。他两指拈起一颗剔透葡萄,玄袖垂落的阴影温柔笼住少年。果肉抵上那抹朱砂唇的刹那,帝王指尖雷纹微微发烫——
“张嘴。”
低沉的命令裹着蜜露甜香,惊得殿角铜雀灯烛火齐齐一颤。
少年睫羽轻颤,乖顺地启唇含住那颗紫玉葡萄。果肉在贝齿间迸裂的刹那,紫眸弯成两泓新月,眼尾漾起的细碎金纹如凤凰尾羽扫过——连带着帝王指尖雷纹都染上几分蜜色光华。
满殿仙乐忽地转调,编钟清越声里混进了一声极轻的“咔嚓”。尉迟枫手中玉骨折扇,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
尉迟枫素来冷峻的眉宇倏然化开三分春水,只是那玉骨折扇上的裂痕又深了几许。他垂眸轻抚扇骨,唇边噙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倒叫这两个抢先献了殷勤。
忽有夜风穿殿而过,将他靛蓝广袖吹得猎猎作响,恰掩住了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满殿朱紫公卿齐齐屏息,手中酒盏倾了半杯都浑然不觉。那三位素来一个眼神能令朝堂震颤的祖宗,此刻竟为一个少年敛尽锋芒——鎏金地砖上投落的剪影,温柔得近乎荒诞。
左相陆晟的玉笏“啪嗒”砸在膝头,溅起几点琼浆。这哪还是执掌人间的至尊?分明是三个……
“咳。”
帝王忽然掀睫扫来一眼,惊得众人慌忙俯首。方才那点温情假象,瞬间被雷霆威压碾得粉碎。
二皇子指间鎏金扇倏然凝滞,鎏光在扇骨上流淌到半途便僵死。妖冶面容被水晶灯割裂成明暗两色,那点朱砂痣红得仿佛要灼穿肌肤——
原来九重天上的雷霆,也会化作春风化雨。
只是从来,
都吝于泽被这片梧桐林。
国公爷鎏金护腕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盘中灵果乱跳。老将军望着阶上那抹皎洁身影,雪白虬须颤如朔风中的芦苇,虎目里漾着十二年来头遭的热意——
“好!好!”
两声喝彩如雷炸响,惊得殿梁积尘簌簌落下。那双曾斩落万千敌人首级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酒樽,仿佛要捏碎这份迟来的喜悦。
席间那位镇南将军倏然红了眼眶。分明是江南烟雨养出的温润相貌,此刻却笑得如同边塞骤起的风雷。他胡乱抹了把脸,掌心那道横贯的刀疤沾了水光,在宫灯下亮得刺目——
“好……好!”
嗓音哑得像是被战火灼过。十二年来压着南境烽烟的脊梁,此刻竟为阶上那抹雪影微微发颤。这小凤凰垂首吃葡萄的模样,比他阿姐当年偷喝桂花酿时,还要让人心尖发软。
封绝玄袖一振,重归九重玉台。鎏金眸底映着满殿百态——老将颤须,文臣拭泪,连那素来风流的二皇子指节都捏得发白。帝王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雷纹在袖中明灭不定。
还不是时候。
这些汹涌的、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牵念,都需再压一压。至少要等……那只雏凤的羽翼,能承得住这滔天洪流。
玉磬余音袅袅间,少年太子睫羽投下的阴翳忽然一颤。封绝指节叩响龙纹扶手,一缕传音入密:“皎月殿的夜樱,当开得正好。”
——朝堂这潭深水,今日不过浅尝辄止。
“皎月殿?”少年清越声线惊起满殿涟漪。老尚书笑着指向西侧:“那儿都是与殿下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只见重樱掩映的殿宇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折柳》的笛声。
“顾泽。”
阴影中踏出的男子如刀出鞘。玄甲吞光,唯有腰间无妄刀偶尔泛起血纹——这柄曾斩落魔族大祭司首级的凶器,此刻正温顺地蛰伏在太子影子里。
“护送太子至皎月殿。”
“叮——”
顾泽行礼时腕甲轻响,如冰泉击石。尉迟卿向帝王欠身:“儿臣告退。”
尉迟卿银发流转如银河倾泻。三名护卫形成的三角阵型,恰将他护在月光最盛处。
待那抹雪色彻底没入朱门,殿内才后知后觉响起抽气声——
顾泽玄甲上的血纹原是斩魔时留下的咒痕,无妄刀出鞘必饮血;润绥腕间菩提子竟串着十二颗舍利,每一步都在金砖烙下梵文;而总笑吟吟的沈屿,腰间“春水寒”剑鞘正滴落着凝成冰晶的……血珠。
三位煞神沉默追随的模样,活像给新月套了三重铁箍。
夜风忽起,顾泽发辫间的银铃碎响如冰裂清溪。他侧身引路时,月光倏然照亮眉间那道靛蓝咒印——像雪刃上淬了毒,凌厉得让人心惊。
“叮——”
尉迟卿忽然停步。顾泽瞬间单膝砸地,青石砖“咔”地裂开蛛网纹。那些银铃却仍在少年注视下颤动不休,恍若某种呼之欲出的……
“殿下?”
太子的指尖悬在铃铛上方,紫眸深处似有星火乍亮。那铃芯里藏着的,分明是——
少年忽然展颜一笑,指尖轻拨银铃:“叮铃——”
清越声响惊起檐角栖鸟,月光下那串银铃晃出细碎光弧,恰映在太子微眯的紫眸里。顾泽怔然望着发辫间晃动的银光,忽觉这杀器般的饰物,此刻竟真成了取悦雏凤的玩具。
“好听。”尉迟卿餍足地收回手,银发间沾染了几星铃铛折射的月华。
夜风忽急,沈屿颈间金锁与顾泽发辫银铃撞出清越合鸣。那枚刻着歪扭“平安”的小锁在月光下晃荡,竟映得太子紫眸深处星河倒转——
“殿下也喜欢这些叮当响的俗物?”
红袖翻飞间,金丝缠枝纹忽地缠住一缕逃逸的月光。沈屿凑得极近,带着江湖气的松木香混着金锁凉意,惊得少年睫羽轻颤。
银铃、金锁、红绳穗。三种声响在宫墙上投出交错的影,像场突如其来的小型叛乱。
润绥腕间菩提串忽地一滞,琥珀色瞳孔里映着少年玩闹的身影。那句脱口而出的回忆悬在舌尖,化作菩提子上无声摩挲的指腹——那圈细密牙印,还是小殿下乳牙未换时留下的。
“叮铃——”
夜风忽然卷着三重清响掠过宫廊。顾泽的银铃,沈屿的金锁,还有……润绥猛然按住的那颗刻痕最深的菩提子。三种声响交织的刹那,尉迟卿指尖正停在沈屿颈间,紫眸倒映着晃动的金红光影,恍然如见栖凤宫旧檐下那串久违的风铃。
少年忽然抬手点了点自己发间的血玉冠,紫眸灼灼望向顾泽。月光流过玉冠上凤凰浮雕的羽翼,在银发间投下细碎红痕——像极了当年顾泽凯旋时,城头猎猎的血色战旗。
“殿下想……”顾泽喉结滚动,玄甲下的肌肉倏然绷紧。
银铃无风自动。
那根缀着十二枚银铃的发辫,正静静垂在他后背。自魔渊归来后,再未有人敢触碰的……禁忌之铃。
少年太子矜贵地颔首。
顾泽指节一顿,玄甲鳞片发出细碎铮鸣。杀惯魔族的手此刻穿过月光,竟比宫娥还灵巧三分。银铃随着编发的动作轻响,每一枚都精准卡进发丝间——
那是北境部落献给新生儿的祝福礼,十二铃锁魂,护佑百邪不侵。
少年发间渐次垂落的银光,恰似多年前城头那串染血的凯旋铃,终于等到了归处。
少年忽然偏头轻晃,银铃脆响惊碎满廊月色。发间垂落的十二道银光流转如星河倾泻,在他雪色后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顾泽玄甲上的血纹似乎也跟着亮了一瞬——
“叮铃——”
这声餍足的铃响里,太子殿下终于迈步向前。月光下,那串随步伐轻颤的银铃,像极了当年挂在魔渊入口的镇魂铃,如今却成了雏凤戏耍的玩具。
润绥腕间菩提串忽地轻颤,沈屿颈间金锁“咔”地咬住一缕夜风。落后三步的两人对视一眼,喉间滚出几声压不住的低笑——
“咱们血衣候这手艺……”沈屿红绳穗子扫过润绥腕间佛珠,“当年在魔渊给阵亡将士编发时练的?”
菩提子猛地迸出金光,照见润绥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串被摩挲得温润的佛珠上,第十二颗的牙印犹新。
夜风送来远处皎月殿的欢笑声,与庄严的元和殿不同,那里是专为皇族与世家子弟设的宴场——没有繁文缛节,只有少年人该有的鲜衣怒马。
玉指纤纤落冰弦,挑拂之间如行云流水,清商之音绕梁不绝。旁侧少年公子执笛横吹,低垂的睫羽在烛光下投落淡淡阴影,呜咽笛声与琴韵相和,浑然天成。
琴笛和鸣处,满座风生。
陆澹朗执盏沉吟,忽而仰尽杯中残酒,按剑而起。青锋出鞘的刹那,剑光恰与月华相映,随乐声游走于庭前。席间诸公子正执麈清谈,闺秀们品茗闲叙,见相府公子即兴起剑,皆凝眸相望。
座中一少年郎君正狼吞糕饼,见状竟拍案叫绝:“妙哉!当浮一大白!”
吹笛少年气息未乱,只从唇间溢出一声轻叹:“苏兄这般饕餮相,仔细噎着。”
旁侧蓝衫公子默然递过一盏云雾,青瓷盏中茶烟袅袅。
陆澹朗剑势忽转,寒芒直指苏皓岚咽喉。苏家郎君饮茶动作骤滞,呛得满面飞红。始作俑者唇角微勾,剑锋已化作流虹贯月。沈霄亘轻拍苏皓岚脊背,淡淡道:“陆兄的追云剑法,愈见精进了。”
待气息平复,苏皓岚眼波流转,小声嘟囔:“睚眦必报,小气至极——”
身侧少年将他抱怨听得分明,眼底泛起细碎星光。
一群少年郎君聚在一处,言笑晏晏,无拘无束,殿内一派欢闹。
皎月殿内欢声正酣,忽有月华倾泻如瀑。一道纤长身影踏着清辉徐步而来。众人皆是一怔——这般时辰,竟还有人来?纷纷抬眸望去。霎时间,原本喧闹的皎月殿竟如元和殿一般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叮——”
顾泽辫梢银铃一声清响,满殿少年郎君手中的金樽玉箸齐齐僵住。有位闺秀的团扇“啪嗒”坠地,滚到尉迟卿脚边三寸处,再不敢前。
尉迟卿身后静立的三名近侍,神色淡然,目光扫过殿内呆愣的公子闺秀们,心中了然——又是一群被他家殿下容色所慑之人。
肤浅。
沈屿冷眼旁观,心中暗嗤,全然忘了自己十二年后初见尉迟卿时,比这还要失态。如今倒好,竟站在高处评判起旁人来了,眼底那抹若有似无的不屑,倒显得格外有趣。
殿内沉寂被一声玉盏轻叩打破。紫檀案几旁,蓝袍公子眸光微动——那三位随侍分明是当年轰动天启的“凤翎三绝”。
顾泽玄衣上的血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银铃随步伐轻响,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跳间隙;沈屿腰间“春水寒”剑穗翻飞,红绳金锁晃出的弧光,竟比殿内烛火更灼人眼;润绥腕间菩提串无风自动,每颗舍利子表面都浮动着梵文金芒。
三人呈品字形立于太子身后,恰似一柄出鞘的绝世名兵、一匹未驯的洪荒异兽、一卷通灵的远古佛经,将中间那抹雪色衬得恍若天人。夜风穿殿而过,他们衣袂间流淌的光纹,竟在青玉砖上投出凤凰翎羽的虚影。
顾泽银铃轻震,声线如雪刃破冰:“此乃太子殿下。”稍顿,玄甲血纹忽亮:“殿下不喜喧哗。”
满殿朱紫霎时如潮水般矮了半截。有位闺秀的胭脂染透了绢帕,方才惊觉自己竟忘了呼吸——可转念想来,对着这轮坠入尘寰的九天孤月,谁又能记得凡俗礼仪呢?
“参见太子殿下。”
尉迟卿步履未停,腰间青玉禁步相击,溅起的清音惊醒了梁间栖燕。那声漫不经心的“嗯”还悬在月色里,他人已掠过九曲屏风,只在金砖上留下几道霜雪般的足迹。
顾泽引他至临窗的僻静处,玄甲身影如墨色屏障般隔绝了满殿窥探。太子拂袖落座时,窗外一树夜樱恰好垂落,花瓣隔着琉璃屏风在银发上投下碎影。
众人借着举盏的动作偷觑——那方寸天地里,玄甲侍卫如山岳凝立,雪衣太子似寒玉生辉。明明是最简单的坐立姿态,偏生让人想起古画中的“苍松映月”图。
有位公子失手碰翻了酒盏,琥珀光倾泻的刹那,顾泽辫梢银铃无风自动。惊得他慌忙低头,再不敢抬眼。
忽有夜风穿廊,掀起太子垂落的几缕银丝——发尾竟也系着三枚精巧银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晕。那铃身雕刻的凤凰纹样,与顾泽发辫上的赫然是一对。
“叮……”
最末那枚铃铛内里,隐约可见暗红血砂流动。有位将门之子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北境战场上用来封印魔气的“镇魂砂”!
润绥的菩提串突然无风自动,十二颗舍利子同时亮起金光,将众人探究的视线尽数隔绝在外。
李凉生的玉笛在指间转了个弧:“家父昨日还说今日或能得见太子殿下……”笛尾缀着的红穗扫过案上酒渍,“我与母亲原只当是笑谈,未料竟成真……”他转而摩挲着手中玉笛,喃喃道,“莫不是身在幻境?”
“霖钰,”陆澹朗剑眉一挑,戏谑道:“可需陆某赏你一掌,辨个虚实?”
“但打无妨,”李凉生竟真将脸凑近,“我仍觉身在幻境。”
“当真?”陆澹朗作势扬手,袖间带起一阵清风。
沈霄亘冷眼瞧着这对活宝,腰间古玉突然泛起青光——太子案前的琉璃盏正映着月华流转。这位冷面郎君难得开口:“万目共睹,何来幻象?”
众人闻言默然。苏皓岚忽而轻叹:“说来殿下将满十五……”话未竟,意已明——太子册封大典在即,届时万邦来朝,盛况空前。
“听闻殿下或要献艺!”苏皓岚眸中星火骤亮。
“天定之事,未必是剑舞。”沈霄亘指尖掠过腰间玉珏。
“可惜……”苏皓岚的叹息还未落地,又雀跃道:“但愿是剑术!”
“你倒痴迷剑道。”
暗处忽然飘来一句:“诸位不觉殿下……似有孤寂之色?不若前去叙话?”
苏皓岚猛地起身,带翻的茶盏被沈霄亘凌空接住。少年耳尖通红:“妙极!我早存此心,只是……”
顾柏逸无奈扶额。
“顾统领有言在先。”陆宛娴素手轻抚琴弦,银簪映着烛火微光,“‘殿下喜静,无事莫扰’。”
陆澹朗突然朗笑:“请教剑道,岂算‘无事’?”他袖中滑出半卷竹简——竟是幼时太子手书的《剑诀》。
苏皓岚身形一晃,又被沈霄亘稳稳托住。
“然则顾泽那关……”
陆澹朗不以为意:“护卫之责罢了。我等赤诚相见,何至拒人千里?”
陆宛娴蛾眉微蹙:“当真无碍?”
“阿妹不信为兄?”
“兄长之言,自然可信。”
李凉生瞳孔微缩:“陛下既允殿下赴宴……想必存了让吾辈亲近之意。”
“甚或……嘱我等多加照拂。”陆澹朗意味深长地抚过竹简边沿的焦痕,那是十二年前宫变时留下的。
李凉生见他成竹在胸,眸光微动,终是欲言又止。
苏皓岚早已按捺不住:“那还等什么?”
“若果真圣意如此,”顾柏逸颔首,“倒是名正言顺。”
陆澹朗振袖而起:“当断则断。”
“这……”李凉生尚在迟疑,已被陆澹朗握住手腕带起。四目相对间,似有未尽之言。
君心难测啊,陆兄。
却终未挣脱。
陆澹朗忽正色道:“尔等所言不虚,顾泽确需暂离。”
“还有那两位侍从!”苏皓岚急忙补充。
顾柏逸会意:“此事交予我。”
当几人密议之时,尉迟卿似有所感,指尖轻叩案几,余光掠过身侧三名侍卫,若有所思。
昨夜众人散去后,他未几便歇下了。朦胧间竟入了一梦。梦中“他”尚年幼,不过六七岁光景,独自在梧桐林间埋首摆弄着什么。忽闻人声问“他”在做甚,便见梦中的自己抱起一只雪白小兽,脆生生道:“牠好生特别,我想要。”至于那问话之人作何反应,却是不得而知了。既无回应,亦未得那小兽——梦境至此便戛然而止。
晨起时,帝王果然如约而至,还带着两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说是他幼时亲自择选的近侍,这些年来一直由帝王亲自调教,如今他既已苏醒,自然该物归原主。
这两名少年性子截然不同。活泼的名唤沈屿,主外务;沉静的叫做润绥,专司他的起居事宜。至于第三人——
他尚不知其职司为何。
正是方才在大殿上见过的顾泽。
正思量间,尉迟卿回眸望向身后肃立的男子,刚道出一个“你”字,便被一道清越嗓音打断。
“太子表哥——”
尉迟卿略带诧异地转身,顾泽亦收回询问的目光,默然静立。
“何事?”尉迟卿淡声问道。
苏皓岚不知何时已凑到三步之内,发间金铃随着夸张的躬身动作叮当作响:“皓岚还未见过会说话的太子表哥呢。”他故作沉思状,眸中星光点点,“平日只能从旁人口中或书册上得闻表哥事迹。今日可否与表哥说说话?”
满座皆惊。他身后几位少年原被这番直白话惊得不轻,闻言不禁笑骂他不知分寸。
顾泽的银铃突然无风自动,玄甲上血纹如活物般游走。却见太子紫眸微弯:“可。”
不知不觉间,夜色愈浓,新月已攀上柳梢。
另一边,尉迟枫也离开了元和殿。他身披狐裘蓝衫,衣上缀着的宝石在宫灯下泛着幽光,几缕未束的乌发被夜风撩起,又柔顺地垂落肩前。眉如墨画,凤眼含威,端的是清雅绝伦的文人风骨。
踏入殿内,便见三五少年围着尉迟卿。那少年太子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点,任旁人如何殷勤搭话,始终神色淡淡,不为所动。这般景象看得尉迟枫不禁莞尔,径自朝那边走去,对沿途行礼的众人视若无睹。
待走近了,才发觉围着尉迟卿的人群中,竟站着他的“侄子”——亦是尉迟卿的“三皇兄”尉迟烈。
“……小烈?”尉迟枫刚开口,就听尉迟烈正对尉迟卿调笑道:“小白脸,摆这副冷脸给谁看?给小爷笑一个。”话音未落,竟伸手撩起尉迟卿的一缕银发,凑到鼻尖轻嗅,还嘟囔着:“怎么这么香?”
尉迟枫闻言神色骤冷。见这厮如此轻佻无状,眼中寒意更甚。当即不再多言,大步上前。
这边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引得不远处的陆澹朗等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且慢!三殿下可知您面前这位是谁?”有人忍不住出声。
“……怎会如此轻佻行事?”
一位眉目如画的纤瘦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三、三殿下,这位其实是……”
话音未落,尉迟烈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管他是谁?”
“呃……啊!”少年突然惊呼。
尉迟烈愈发不悦:“你鬼叫什么?”
“没……没什么!”
那少年恍惚间似乎看见尉迟卿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顿时受宠若惊,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尉迟烈正要继续纠缠尉迟卿,忽觉后颈一紧,整个人竟被凌空提起,顿时动弹不得。
尉迟烈:“?!”
“小烈,可知你在与何人说话?”尉迟枫的声音不疾不徐,辨不出喜怒。
但这平静的语气反而更令人胆寒。
自摄政王现身起,围在尉迟卿身边的人便纷纷行礼退避,连大气都不敢出。
“……”
其余几人察觉到事态严重,不约而同地聚拢过来。
众人垂首向尉迟枫行礼,余光却不住地瞥向尉迟烈。见他仍是一脸茫然,心下顿时凉了半截——原来几位皇子竟未曾谋面,尉迟烈根本不知眼前少年身份!
他们这才惊觉自己太过想当然,竟先入为主地以为兄弟二人早已相识,还特意支开太子近侍,留出叙旧空间。谁曾想弄巧成拙,反倒让三皇子冒犯了太子殿下。
尉迟烈眉头紧蹙,见众人神色有异,隐约觉得事有蹊跷。某个念头如电光般闪过,却未能抓住。
“放开我。”他挣了挣。
尉迟枫神色淡淡:“放开你,好让你继续口无遮拦?”
“我何时口无遮拦了?你说让我待在这儿,我可半步未离。”他忽然恍然,“不过就是让他笑一下罢了。”
“三殿下,您真是……”苏皓岚忍不住出声。
李凉生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慎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满座心知肚明——三殿下恰好在太子仪仗来前不久出去了一趟,许久才择返。
尉迟卿早在摄政王入殿时便已察觉,此刻正抬眸静静望着来人。他慢条斯理地拭净指尖糕点碎屑,起身执礼:“叔父。”
这一声唤得尉迟烈如遭雷殛,狐疑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来回打量。尉迟枫挥手解了禁制,温声道:“卿儿,小烈素来恣意惯了,你不必处处忍让。”
尉迟烈面色忽青忽白,死死盯着眼前人——这竟是当朝太子?他的四弟?!
难怪初见时,那袭银发莫名眼熟。更奇怪的是,心底竟还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只是当时未曾在意,只当是哪个世家不常露面的小公子,偏生还冷着张脸,倒比皇子还要矜贵三分,这才忍不住出言相讥。
谁曾想……
他居然对当朝太子说了那句——“给小爷笑一个”。
好一个“爷”字!
殿中动静早已惊动元和殿众人。
封绝面色阴沉地踏入殿内,身后跟着一众朝臣与姗姗来迟的顾泽。满殿之人纷纷躬身行礼,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
陆晟目光扫向自家小子,眼中带着询问。陆澹朗几不可察地摇头,示意此事难以言表。
“怎么回事?”帝王冷声发问,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
李凉生与陆澹朗对视一眼,俱是沉默。他们心头沉甸甸的,只觉辜负了帝王所托。
苏皓岚瞥见苏彦煊——那位身兼国公之尊、镇守边关数十载的老将军,更是他血脉相连的外祖——随圣驾而来,不自觉地蜷紧了指尖。鸦羽般的眼睫低垂,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浅影,将眸中翻涌的情绪尽数掩去。沈霄亘见状,眉头紧锁。
顾柏逸望着悄然回到太子身边的顾泽,想起方才种种,心中五味杂陈。陆莞娴见兄长们皆默不作声,也只得垂首不语。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此事说来实在难堪——三皇子竟当众轻薄太子,而他们这些臣子,或多或少都成了这场闹剧的推手。皇家的颜面,朝堂的体统,此刻都成了压在心头的大石。
殿中众人见几位贵胄子弟都噤若寒蝉,更不敢出声,只觉如芒在背。倒是有个青衣文士欲言又止,却被同僚拽住衣袖,只得作罢。
群臣望着自家子嗣这般模样,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分毫。尉迟卿目光在垂首的尉迟烈与冷面的尉迟枫之间流转,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殿内气压愈发低沉,年轻一辈的头越垂越低,恨不能遁地而逃。封绝忽的冷笑一声:“朕的话,如今竟无人应答了?”话音未落,帝王威压如潮水般倾泻而出,霎时间满殿之人尽数跪伏,唯余卿枫二人依旧挺立。
“臣等不敢!”
陆澹朗与沈霄亘暗自骇然。他们首次直面帝王之威,那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封绝侧目扫向身后群臣:“诸位爱卿教子有方,倒是让朕见识了何谓铮铮铁骨。”这含沙射影的话语一出,众大臣纷纷跪倒请罪,转眼间殿内已跪成一片,蔚为壮观。
“臣等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尉迟卿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眉峰微蹙,轻声唤道:“父皇。”
这一声轻唤似春风化雪,封绝冷峻的面容稍霁,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卿儿,你来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尉迟卿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他确实不解,为何转眼间便这般剑拔弩张。尉迟枫看出他的困惑,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这般场面,在他看来正是让少年历练的好时机,故而默不作声。
至于当下——
他想看看这位太子会如何应对。莫名的,他对少年怀有一种笃定的信任。这份信任从何而来?或许只因一个简单的认知:
他可是太子。
尉迟枫深信太子殿下能妥善处理此事,而这份信心并非空穴来风。事实证明,太子的表现甚至超乎他的预期——好到令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尉迟卿眼帘微垂。虽不明就里,却能感受到众人对他的回护。片刻静默后,他忽而展颜一笑,抬眸望向封绝,反问道:“父皇,儿臣尚有太多未曾经历,何必为些许琐事徒费光阴?”
少年微垂的羽睫下,一双紫晶般的眸子清澈见底,此刻流转着潋滟波光,恍若将漫天星河尽数敛入眼底。这般惊心动魄的美,让人实在不忍说出半句令他为难的话。
素来清冷的太子殿下忽而展颜,那抹浅笑虽淡,却足以令人屏息。殿内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刚起便又戛然而止。
封绝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他素知太子姿容绝世,却不想连自己也会为之恍神。一旁的苏老将军望着这一幕,不禁眼眶发热——只恨天道不公,让他那正值韶华的女儿芳魂早逝。所幸,这个外孙终究是醒来了。
察觉到苏将军外露的情绪,封绝安抚地轻拍他的肩头。
“陛下,老臣无碍。”苏将军稳了稳心神,“还是先处置眼前之事吧。”
“也好。”
帝王周身迫人的威压如潮水般退去。封绝唇边噙着一丝近乎宠溺的笑意,温声道:“既然卿儿不愿多言,那便作罢。”
正当尉迟烈暗自松口气时,却听帝王话锋一转:“毕竟今日原是想让你与同龄人多相处,或许能自在些。”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若被父皇或是某些不识趣之人搅了兴致,倒真是过意不去了。”
少年既不愿多言,封绝便也不再追问。
——左右事情原委,他已了然于心。
尉迟烈避开帝王探究的目光,暗自叫苦。早在封绝入殿前,那道不容违逆的传音便已令他噤若寒蝉。这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他了。
“并未搅扰。”
尉迟卿望着眼前挺拔的身影,神色认真。略作停顿,又道:“糕点甚好,他们……也不错。”
只是总爱问东问西,片刻不得安宁。
聒噪得很。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中补上一句。
封绝见他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终是忍俊不禁。这孩子,怎生如此惹人怜爱?
群臣闻得帝王笑声,虽知圣心已悦,却愈发屏息凝神。跪着的将身子伏得更低,站着的也将头垂得更深。尉迟卿见状,眸中又添几分困惑。
尉迟枫眼底泛起笑意,如墨玉生辉。他离得最近,看得最真——这或许是他见过最动人的笑颜了。
只是这处理方式……
摄政王轻叹一声,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
当真是……别具一格。
封绝目光淡淡掠过殿内跪伏的众人,终是开恩道:“平身罢,宴席继续。”说罢径自走向尉迟卿。
帝王抬手轻刮少年鼻尖,温声问道:“方才用的什么糕点?”
尉迟卿睫羽微颤:“樱花酥。”
“喜欢这个?”封绝眸中泛起涟漪。
“嗯。”少年幅度极小地颔首。
封绝暗自记在心上,执起少年素手道:“随父皇去赏月可好?今夜月色甚佳。”
他指的是殿外特设的赏月宴。风月国素有“月华如水”的美誉,每逢望日,皎皎清辉倾泻而下,恍若天工织就的银纱,最是宜人。
“好。”尉迟卿任由帝王牵着手向外走去,尉迟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方。群臣见状纷纷随行,转眼间殿内便空寂下来。
唯有尉迟烈仍立在原处,眼底浮动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目光如炬地追随着那几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群臣远远随行在后,心中惊涛骇浪难以平息。那素来冷峻威严的帝王,此刻竟流露出这般罕见的柔情,连眉宇间的凌厉都化作了春风。几位老臣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生怕是月色朦胧看花了眼。
苏老将军望着前方执手同行的父子二人,斑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他分明看见帝王指尖在太子手背上轻轻摩挲的小动作,那般珍而重之的姿态,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陛下他……”礼部尚书压低声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般温情的圣颜,莫说是年轻臣子,就连侍奉两朝的老臣都未曾得见。
夜风拂过,檐角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尉迟枫落后三步之距,将众人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抬眸望向天边玉轮,忽然觉得,今夜的月色确实格外动人。
而皎月殿内的尉迟烈仍立于原地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清冷疏离的人竟会为自己解围。
——倒是副热心肠。
这般想着,他双颊不自觉地泛起绯色,也不知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别扭地开口:“可为何偏要用这般……”话到嘴边,却寻不着合适的词。
“三殿下……”苏皓岚心有余悸地叹道,“您方才险些害死我们了。”帝王之怒犹在眼前,光是回想那排山倒海般的威压,便觉双腿发软。
身后的沈霄亘适时扶了他一把。
尉迟烈见状恍然击掌——这是在撒娇不成?
自知理亏,他的气焰顿时弱了几分:“谁知那家伙……偏偏是太子。”声音越说越低。
“……”
苏皓岚无奈道:“三殿下以为,这天启城中,银发少年能有几人?”除了当朝太子,谁还会有那般霜雪般的银发?
更遑论那双举世无双的紫晶眼眸。
尉迟烈眉峰微挑,若有所思。苏皓岚见状轻叹,拱手一礼后悄然退下。
殿内众人渐渐从方才的帝王威压中缓过神来。陆澹朗等人也相继行礼告退,其余世家子弟更是不敢贸然跟随圣驾前往月下宴席,只得留在殿中。
殿内余下的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议论。忽有个胆大的公子压低声音道:“可曾见过陛下这般……”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终是忍不住惊叹,“这般慈爱模样!”
此言一出,周遭几位千金以袖掩唇,眼中却都闪着惊异的光。确实,方才帝王对待太子时那温柔神色,与平素朝堂上不怒自威的威严判若两人。
“嘘——”旁边同侪急忙制止,“慎言!”那公子这才惊觉失言,连忙噤声,却仍忍不住往殿外月下的方向张望。
尉迟烈闻言剑眉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莫说这些世家子弟,便是他这个皇子,又何曾见过父皇这般慈父模样?
他抬手摩挲着下巴,忽而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在殿内格外清脆,惹得众人纷纷侧目。这位向来恣意的三殿下,此刻眼中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在宫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恰似方才帝王看向太子时眼中的温度。
殿中众人这才惊觉尉迟烈仍在场,气氛顿时微妙起来。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公子贵女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三殿下……”有人干笑两声,手中团扇不自觉地掩了半边面容。其余人也纷纷低头整理衣袍,或是假装品茗,眼神却不住地往这位始作俑者身上瞟。
尉迟烈将众人这般作态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腰间玉佩,玉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骤然安静的殿内格外分明。
“怎么?”他凤眼微挑,“诸位这是要本殿下给个说法不成?”
这话问得众人愈发窘迫,几个胆小的闺秀更是将身子往同伴身后缩了缩。方才还热闹非凡的皎月殿,此刻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声响。
尉迟烈不再理会众人,思绪却不由自主飘向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容颜。少年眉目如画却犹带几分青涩,偏生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华。他忽而了悟——这般琼枝玉树般的人物,原就该被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呵护。
即便当时不知其尊贵身份,自己虽口出轻佻之言……可指尖触及那银发时,却不自觉放轻了力道,恍若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生怕稍重一分便会惊碎这浑然天成的风华。
尉迟烈眸光一暗,似有不甘地攥紧了袖袍。片刻踌躇后,终是拂袖转身,踏着月色悻悻而归。众人连忙躬身行礼,待那袭玄袍消失在宫道尽头,才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有人刚要出声,便被同伴以眼神制止。皎月殿内烛影摇红,方才的剑拔弩张仿佛从未发生。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响,似在诉说这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宫廷秘闻。
众人暗自唏嘘——昨日因太子苏醒而中断的流觞宴,今夜又因三皇子搅乱玉镜宴。却不知御座之上,封绝胸中怒意更甚。他特意在少年苏醒次日便大张旗鼓设宴,正是要昭告天下,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冒犯了他掌上明珠。
岂料——偏生就有人这般有眼无珠。
凤临琼筵,月照宫闱!当太子银发第一次垂落朝堂,六界目光在此刻交汇。从元和殿的威仪初显到皎月殿的暗流涌动,每一处细节都在为凤凰展翅铺陈。而三皇子那句“笑一个”引发的风波,不仅揭开了皇室亲情的微妙面纱,更让太子在权谋与温情间初试锋芒。且看月华如水时,雏凤如何在这金玉牢笼中梳理翎羽,又将在六界棋局中落下怎样惊世的一子?
(P.S.凤翎三卫的忠诚考验即将开启,帝王深藏的父爱也正悄然觉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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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樱纷落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