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八年,梁州,正午。
阳光普照,秋风飒爽,正是人头落地的好时候。
“杀杨承了!杀杨承了!快去看!”
“在哪里?”
“澧水旁,白亭边。”
杨承被压跪在高台上,蓬头散发,衣裳破旧,双手被粗绳捆缚在身后。
十几个铁骨军的军士手持刀剑站在他身后左右,明晃晃的日光映在锋利的刀刃上,反射出冰冷寒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底发凉。
台下,汹涌的人潮涌过来,伴随着兴奋、激动的高喝和叫唤,把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执掌梁州多年,他竟从不知,梁州有这么多的人。今日他们仿佛全都来到这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观看这一场梁州总督人头落地的盛事。
今日,是他杨承的死期。
人皆有一死,只是——不甘啊!
杨承猛地挺直上半身,目光如淬毒的利箭,直直钉向台下被军士隔开的一块空地。
铁骨军的几个重要首领都站在那里,他的视线死死锁定最中间的一人。
姜六航!
——铁骨军的统帅。
把他的梁州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孤身一人、一刀,犹如杀神降世,撕开上百兵士的护卫圈,将他挑下马,彻底破碎他争夺天下,登上至高之位的美梦。
如果不是这个人,他不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不!如果没有姜小儿相助秦信,他根本不会败!
叛军杀入京城,宣德帝失踪之后,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他手握十万梁州大军,又在民间招募到二十万兵士,实力本是群雄之首。
却不料最是不起眼的和州总督秦信忽然崛起,其精于识人,广纳贤才,更兼有其义弟姜六航武艺高绝,用兵如神,如今竟是把大半江山收入囊中。
眼看秦信即将黄袍加身,君临天下,而他,一世英雄,却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叫他怎能不恨得心头呕血?
天杀的姜小儿!
他这一生,为何偏偏撞上这样一个克星!
眼中的恨意有如实质,沉沉压向那人。
那人正和身边的武将说着什么,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倏然抬头,径直朝台上望来,正好和他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大帅握刀柄的手猛地收紧,脸上的表情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直视过来,那眸光如刀、如剑、如冰锥,激得杨承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明明身处高台,比那人高出一截,他却恍惚觉得,自己在仰视着那人——正如那一日,他惊骇欲绝地仰望着那人从马上飞身扑来。
而此刻,他更是屈辱地跪在那人面前。
想至此,杨承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羞恼,面色扭曲地破口大骂:“姜小儿!竖子!你不得好死!日后必遭五雷轰顶、万马践踏、万剑穿心、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军士们齐声怒喝,把他整个人压伏下去。
他的脸狠狠砸在木板上,犹自挣扎着怒骂。
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嘴里,台上终于安静下来。
台下却群情激愤,铺天盖地的骂声响起,“王八蛋”、“老贼”,不绝于耳。
石头、树枝等物纷纷砸向高台,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
幸好有足够的军士守着台前的隔离线,人群冲不破防线,不至于引起混乱。
那些扔来的东西也大多还没碰到架台的木桩就已力竭,掉落下来,只有极少数落在奋力挣动的杨承身前。
姜六航冷冷地看着台上挣扎的人影,眸色黑沉。
她从怀里取出一幅两指宽、半米长的素白麻布,动作缓慢而郑重地,一圈一圈缠绕在束起的发髻上。
周边众人都愣愣看着她。
将军这是在干什么?
可是他们不敢出声,更不敢开口问。
他们的这位将军,年仅二十,纵横疆场,杀敌无数,长得却一点也不像凶狠毒辣的杀神。
眉目疏朗,还生着一双男子罕见的杏眼。
性子也好,不拘小节,平日里从不摆将军的架子。
可此刻的将军,浑身散发着凛冽迫人的煞气,那无形的威压带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姜六航对周遭气氛恍如未觉,只专心致志地、近乎虔诚地缠着布条。缠好后,她用力按了按,确定缠牢固了,抬脚向前走去。
迎面过来一群人,二十几个持刀执剑、精悍力壮、浑身散发着剽悍气息的近卫簇拥着中间一人。
此人长着一双凤眸,薄薄的嘴唇,五官深邃。本是俊美得显露出攻击性的长相,但他脸上笑容和煦,身上有一种温润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信任。
正是铁骨军总督——秦信。
两人迎面相撞,秦信停下脚步,视线极快地在姜六航的装束上转了一圈,眸底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随即,那点异样便融化在暖煦的关切之中:“六航。”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兄长的亲昵,“怎么了?脸色这般沉。”
“没事。”姜六航略微一顿,补充道,“大哥,我去和他说几句话。”
语毕,她纵身而起,几个干净利落的纵跃,身影已稳稳落在高台之上。
台下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热欢呼。
“将军!将军!”
“姜帅!姜帅!”
声浪震天,直冲云霄。
秦信继续前行,首领们围上来。
“总督,将军今天有些异样。”
“板着脸,身上一股杀气。”
“还穿着白衣裳。将军从来不穿白衣裳的,说不禁脏,容易染血。”
“刚刚还在头发上缠了一块白布,活像披麻戴孝……”
一个武将打扮身材魁梧的汉子大咧咧说着,在众人的瞪视中渐渐消音,讪笑着挠了挠腮。
众人虽然一致谴责那武将,心中却不由得都想:“严将军说话不吉利,可将军今日的装束,确确实实像极了为人服丧。”
秦信听着众人言语,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惯常的微笑,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腰间挂着的匕首把柄。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高台上那抹素白身影上。深沉的凤眸里,仿佛有浓稠暗色在翻涌。
台上,杨承努力仰起脑袋,瞪着面前的人,目眦欲裂,口中“呜呜”作声。
姜六航垂目俯视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道:“放开他。”
杨承甫一得自由,立刻跃身而起,一头撞向姜六航。
“啪!”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姜六航手腕一翻,沉重的刀鞘击在杨承的膝盖。剧痛瞬间麻痹了杨承的半条腿,身形一滞。刀鞘顺势上抬,带着千钧之力拍在他的左肩胛骨上。一股大力袭来,杨承身不由己地重重跪回原地。
刀鞘带着山岳般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动弹不得。
霹雳刀!
一把名刀,因姜六航而成名,如今俨然已是天下第一刀。
拿着这把刀,姜六航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横扫天下,未遇敌手。
此时,刀未出鞘。
古朴的重木刀鞘,刀柄末端那颗狰狞的狼头图案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姜六航看似并未使多大力气,膀阔腰圆的杨承却被这刀鞘压得如同被钉在地上,毫无挣扎的余地。
“杨、承!”姜六航一字一顿,语音寒冽如冰。
台上的十几名百战老兵,此刻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颈后汗毛倒竖,仿佛置身于修罗战场,杀机四伏。
在姜六航开口之时,台下汹涌的声浪瞬间平息下去,偌大的刑场鸦雀无声,只有她清冷的声音回荡。
“今日杀你,是为你三宗罪!”
台上的军士们疑惑地互望。
他们安排有行刑之前宣布罪状的人,将军怎么来抢活了?
“其一,你为一己之私,滥杀无辜!”
“只因不肯归顺你,为你歌功颂德,被你杀害的文士儒生数不胜数!”
“云山居士姜允、柳溪居士徐真、金陵何大家……他们并没与你作对,也未碍你的霸业,仅因不顺你心意,便遭你毒手!”
“其二,你残暴不仁,行屠城之举!”
“宣德二十三年,梁州玉灵县令不肯随你起兵,你破城后杀满县百姓泄愤。”
“宣德二十六年,会州总督假意投降,诱你入城行刺,你迁怒全城,纵容部下屠城十日,会州府城,鸡犬不留。”
“其三,你穷兵黩武,强征暴敛!”
“在你治下,十四岁以上男子都被强征入伍,家家只余老弱妇孺。”
“财物、粮食被搜刮一空,百姓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姜六航字字如刀,杨承身不能动,口中“呜呜”作响,满脸涨红,写满了不服。姜六航目光在他嘴上停顿一瞬,嫌恶地移开,俯身拾起一根落在台上的树枝,挑出塞在他口中的布团。
“呸!放屁!”杨承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道,“什么狗屁三宗罪?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成大事者怎能存妇人之仁?那些不听号令的,反叛的,不杀一儆百,难道等着人人效仿?”
“至于征兵夺财抢粮,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待我夺得天下,自会补偿!”
姜六航唇角挑起一丝讽笑:“家已破,人已亡,你拿怎么补偿?”
再说,今日能视人命如蝼蚁,心中已无底线,纵使真得了天下,当需要牺牲无辜以换取所谓大局时,手中的屠刀只会挥得更快、更狠!
见杨承张嘴要反驳,姜六航手腕一抖,用树枝挑起地上那团破布,眼疾手快又塞回他的嘴里。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必再听这人的废话?
杨承眼珠暴凸,几乎要脱出眼眶,喉中“呜呜”作响,拼命挣扎着想要再说什么。
姜六航没再给他机会,倾身过去,道:“铁骨军杀你,是为你三宗罪。可我姜六航今日亲手斩你,却是为报父母杀身血仇!”
这话说的声音很低,只有杨承和靠近的两个军士听到。
杨承惊骇地睁大眼。
两个军士嚯地抬头,看向自家将军。
少年姜六航横空出世,无亲无故,来历成谜。
世人皆道姜帅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杀星。
却原来,将军的父母竟是死于杨承这老贼之手?
对上杨承惊骇的眼神,姜六航心中涌起大仇将报的快意,转而又被更汹涌的悲伤淹没。
上辈子两岁的时候父母就过逝了,她时常羡慕别的小孩有父母疼爱。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她也有了疼爱自己的父母。
那样好的爹娘,却惨死在杨承刀下。
改换名姓,掩藏女儿身份,投入大哥军下。
数年艰辛惊险,尸山血海里趟过来,今天终于得报大仇!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霹雳刀。
寒光映入杨承眼眸。
趁按住他的军士心神震动的刹那,杨承突然暴起,口中布团不知怎的被扯飞。
“哈哈哈哈哈!”疯狂的大笑带着无尽怨毒,他声嘶力竭地诅咒,“姜小儿!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结果吗?你立下不世之功,天下无人不知你姜帅,哪个主君容得?你在军中的威望越高,死得越快、死得越惨!哈哈哈哈哈!老子先走一步,在地底下等着你,你可千万别让我等太久啊!”
疯狂的笑声如同尖刀,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站在那儿的几个铁骨军首领面色都很是难看。
秦信手指曲动,凤眸里墨色愈暗。
霹雳刀直劈而下!
笑声嘎然而止。
头颅猛地飞起,杨承双目圆瞪,视线里划过台上持刀挺立的白衣将军,台下无数拍手称快的男女老少,脑中闪过一丝悔意:“若当年没有杀死姜小儿的父母,他是不是就不会和我做对?这江山,是不是就会……”很快,所有的意识消失,陷入虚无。
断颈处,滚烫的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
漫天血雾喷起时,姜六航听到脑海里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叮——,人口普查999号系统已绑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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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