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加急的红头文件,宛如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整个轻工系统内部掀起了滔天巨浪。
文件措辞严谨,态度却前所未有的开放,没有行政命令,没有领导指派,只有“竞争、择优、市场”这几个破天荒的字眼。
文件下发的当晚,京城东风电器厂的厂长办公室里,灯光彻夜未熄。
厂长老李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搪瓷茶缸嗡嗡作响,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竞争!好一个竞争!”他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却是一种混杂着懊恼与兴奋的复杂神情。
“当初是我们瞎了眼,把财神爷往外推,现在机会又摆在眼前,要是再抓不住,我这个厂长就别干了!”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技术科长吼道:“把我们厂里最好的模具师傅和质检员都叫上,把去年得过部优的搪瓷外壳样品带上!”
“连夜给我拿出一套,最详尽的方案来!明天一早,我们去红星厂!”
同样不眠不休的,还有远在津城的渤海电器厂。
副厂长老张接到电话时,正在家里吃饭,他听完消息,饭碗一撂,外套都来不及穿好就往厂里冲。
半个小时后,一辆解放卡车轰隆隆地驶出厂区,车上除了老张,还有厂里最顶尖的几个技术骨干。
他们的行李只有一个,就是几个用棉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箱子,里面装着他们最新研制成功的电路板和温控开关样品。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连夜赶到京城,抢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敲开红星厂的大门。
一时间,从北方的冰城到南方的羊城,凡是有点实力的电器厂,全都闻风而动。
电话线被打得滚烫,电报局的滴答声彻夜不绝,通往京城的火车票和汽车票变得异常紧俏。
所有人的目标,都出奇地一致——京城,红星电器厂!
在这场风暴的中心,红星厂的车间里却是一片,火热而有序的景象。
刺鼻的机油味混合着金属切割的焦糊气,弥漫在空气中。
刘宇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正俯身在一台崭新的冲压机床前,手里拿着游标卡尺,仔细地测量着刚刚脱模的一块电饭煲外壳。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模具钢上轻轻滑过,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小刘,你这…你这真是…”王建国搓着手,跟在刘宇身后,看着他熟练地调试着设备,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
他现在看刘宇,已经不是看一个技术员了,简直是在看一尊行走的金佛。
他压低声音,凑到刘宇耳边,语气里带着一丝神秘和笃定:“我可听说了,部里已经有风声了。”
“等你这个项目忙完,借调期一结束,怕是就要直接回部里了,我猜,怎么也得是个副处!咱们一机部最年轻的副处长!”
刘宇头也没抬,将卡尺上的读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淡淡地开口:“王厂长,想那些还太早。”
“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从这群饿狼里,挑出几个靠谱的帮手。”
王建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小刘,你有什么章程没有?”
“要不,咱们就挑那几个名头最响的?像东风厂,渤海厂,那都是部里挂了号的先进单位。”
“名头响,不一定活儿好。”刘宇终于直起身,用一块沾着油污的棉布擦了擦手。
他看着车间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空地,目光深远:“这一次,我不看他们的报告写得多漂亮,也不听他们厂长说得多动听。”
“我要看他们带来的东西,看他们的技术员,看他们的工人,我要的不是简单的代工厂,而是能和我们一起成长的合作伙伴。”
“我们要做的,不是一个电饭煲,而是一条完整的家电产业链!”
王建国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刘宇心里早就有了谱。
他只需要照着办,就绝对错不了,他用力点了点头,挺直了腰杆:“你放心!这事我亲自把关,谁想蒙混过关,门儿都没有!”
几天后,竞选的日子到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红星电器厂的大门口,已经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十几辆来自天南海北的卡车、吉普车,把本就不宽敞的厂区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车身上喷着“东风电器、津门渤海、羊城之光”等各式各样的名号。
穿着不同颜色工装的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边抽着烟,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自己的“竞争对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又期待的味道。
王建国带着保卫科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他站在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这堪比庙会的热闹场面,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得板着脸喊话:“都别挤!一个个来!按报名的先后顺序,登记领号!”
刘宇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他绕到车间后门,准备再检查一遍今天用来做现场测试的设备。
刚拐角处,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声音,从人群的边缘传来。
“刘…刘宇?”刘宇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正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局促地看着他。
她的脸颊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正是当初在学徒班里,那个处处想压他一头,最后却不得不心服口服的方丽丽。
刘宇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便恢复了正常,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身上。
方丽丽,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连带着浮现出几个月前那场尴尬的相亲。
那时的她,句句不离“入赘”,字字不离她那个当副厂长的爹,眼神里透着一股城市姑娘特有的优越感。
仿佛他一个乡下来的学徒工,能跟她坐在一张桌上,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此一时,彼一时。
当初那个她看不上眼,觉得前途黯淡的学徒工,如今站在这里,成了她和她父亲需要仰望、需要求着合作的对象。
而他,恰恰就是那个能一锤定音,决定他们渤海电器厂命运的人,世事之奇妙,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