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越在自助银亭待了快两个钟头,手脚几乎完全冻僵。
“越哥!”
李清越抬头,看玻璃门往一侧滑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混着风走了进来。
来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这里是取钱的地方,他看起来却像是个来抢钱的。
“你怎么不等我冻死了再来?”李清越抱怨着站起来。他蹲久了,腿麻,不得不扶着墙缓会儿。
“哎呀下班高峰期嘛,到处都在堵车,怪不上我。”说着,齐猛把围着脸的围巾往前拽了拽,“看!安心哥给我织的围巾,怎么样,好不好看?”
李清越仔细看了一眼。
灰蓝色的围巾,针脚算不上细密,甚至有些地方还歪歪扭扭,但毛线看着倒是厚实。
“好看,配你绰绰有余。”说着他伸手按下银亭的开门键,还没关上的玻璃门又缓缓打开,冷风瞬间涌了进来。
“哎等会儿再走。”齐猛扯扯他的胳膊,“这儿没风,我抽一根。”他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
李清越夺过他手中的烟盒,取出了两支,递了一支给齐猛,自己留了一支。
“越哥,你开始抽烟了?”齐猛好奇问道。他知道李清越是不抽烟的,一切烧钱的习惯他都没有。
“嗯,才学会的。”今天这是人生第二支。
不过没吸两口,他就像上次那样,被呛得直咳嗽。他叼着烟不敢再吸,任它自己燃。
“嘿,你看!”齐猛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这儿还写着禁止吸烟呢!”
李清越抬头瞟了一眼,把剩下的半支烟弹向标示牌。烟打在塑料牌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他手揣进兜,顶着风往外走,“走了。”
齐猛有样学样,也拿烟头掷向标志牌,等落地后抬脚踩了踩,才拉起围巾盖住脸,跟在李清越身后走了出去。
齐猛和李清越是一个村的,他家里没人管他,跑出来混了已经有两三年了,但年龄比李清越还小上一个多月。
更深露重,风刮得更厉害了,雨混着冰棱,砸在脸上生疼。
李清越把下半张脸埋进衣领里,闷头往前走。不料刚走两步,“咚”地一声又撞上一个人。
今儿真是倒霉,连撞人两次。他趔趄了两步,凶巴巴道:“会不会好好看路?”
齐猛也挺身冲了上来,“是啊,没长眼睛吗?看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待站稳后,李清越抬眼望去。
对方穿着一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灰色大衣,身姿挺拔。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李清越一乐,该不会这真是他正缘吧?不然这城市两千万的人口,怎么偏偏就他们两个老是碰见?
李清越一把把齐猛拉了回来,“哎,算了算了。”
说完又抬头冲贺勋漂亮地笑,“对不起啊哥哥。”
贺勋蹙紧了眉头,嫌恶之情流露出些许。
他觉得这黄毛有病。
不是骂人,是陈述,黄毛可能真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他一言不发,紧了紧大衣,眼皮重重地闭了一下,然后多余的一眼也没给这两人,径直绕过他们走了。
“脾气还挺大!迟早弄你!”齐猛冲着贺勋的背影挥挥拳头,还“呸”了一声。
李清越拍拍他:“什么脾气大?人家这叫冷酷。”
齐猛想了想:“说白了不就是装货嘛!”
“啧!别说这么难听!他那身价,看起来应该是真货。”李清越拽着齐猛往旁边的绵阳米粉店走去。
从米粉店吃完出来,李清越终于觉得身子暖和了一点。
齐猛跟在他背后。一米八五的大个头弓着腰、缩着脖子,看起来又憨又傻。他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闷声问道:“王宇到底欠了多少钱啊?”
“我也不知道。”李清越一开口灌了一嘴风。
“要我说,现在就不该回去拿东西,要是撞上催债的那帮人,咱俩肯定没胜算。”
李清越语气有些无奈:“谁想去拿?但不拿不行,那房子已经住不了了。”
房租付了一个季度的,住了不到一个月,现在还剩两个月,这笔钱算是打了水漂了。
李清越心情不太明媚。
他的行李不多,加上棉絮被褥、锅碗瓢盆这些,也才装了两个编织袋。他和齐猛一人扛着一个,坐公交到了一片棚户区。
蓉城最大的棚户区,像是华丽衣袍下巾巾掉掉的烂底衫,低廉的房价让它接纳了各种各样鱼龙混杂的底层人。
下了车,两人往巷子口走去,远远就看见烤红薯的炉子冒着白气,老汉蜷在棉袄里,双手对插在袖口中,看他们两人走来就开始吆喝。
“烤红薯烤地瓜,软糯香甜又解压!新鲜现烤刚出炉,口感丝滑像德芙!”
李清越手头紧张,刚才米粉只点了碗一两的,填不饱肚子,现在闻着红薯香味儿又饿了。
但他不敢买。
上次碰到个卖烤红薯的,称了一个居然要八块钱,他扭头就走了。
在他们老家那边,红薯玉米这些农作物都不值钱,成堆成堆地砍了喂猪。他不知道为什么城里人会这么稀罕。
他们钻进一栋墙皮脱落的老楼,爬到三楼,齐猛摸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门就开了。
“来了?”开门的是房东安心,长得又白又瘦,是个瞎子,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把多余的一间小卧室腾出来租给了齐猛。租金一年六百块,这价格就是放在这片棚户区也算是极便宜了。
“不是不让你随便开门吗?”齐猛语气里满是责备。
安心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没有随便,我认得出你的脚步声。”
李清越跟着齐猛进了屋,“安心哥,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李清越来这玩过很多次,跟安心算得上熟络。
“刚洗完澡,这就准备睡了。”安心像能看见似的,精准地拍到了齐猛的背,“你们晚上还没吃饭吧?我去厨房煮两碗面,柜子里还有大半把挂面,下午买的青菜刚好还有剩。”
“不用煮安哥。”齐猛拉住他,“我俩吃了米粉回来的。那家味道很好,等哪天风小些了,我带你去吃。”
晚上十点,屋里熄了灯。
北风呼呼的,吹得窗玻璃哐哐地响,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李清越跟齐猛挤在单人床上,一人睡一头。
今天没开直播,有粉丝发私信来问,他才想起忘记发停播公告了。
【心平气和:越越今天怎么没直播啊?】
【心平气和:我学你的教程给我大孙子做了顿饭,他吃得可香了。】
心平气和时常会在评论区和直播时跟他互动,他一直以为是个阿姨,没想到人家孙子都有了,这不能叫姐姐了,得叫奶奶了吧?
他点进对方的主页,随意往上划了划,全是些生活琐碎的记录。
有她儿媳给她送了花;她给家人蒸的大肉包子;孙子给她买的扫地机器人;她给小重孙织的帽子……还有元旦节那晚满桌子的菜,一家人举着杯子碰在一起。
全是些平平淡淡的日常,李清越却刷得停不下来。
同样是奶奶,他的奶奶只会成天骂怪话,不仅骂外人,更骂家里人。她无数次诅咒李清越以后当劳改犯,骂他妈早点死了干净。
李清越发了暂停直播的公告,又单独给心平气和留了言。他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叫了声齐猛。
齐猛一脚踏进梦里,张着嘴正要打呼噜,听见李清越叫他,惊醒似的“嗯?!”了一声。
“你来城里这么久了,你说……城里人都很有钱吧?他们是不是都过得特别好?”
“我哪知道啊哥?就我这样的,看王宇都是个有钱人。哎!”齐猛抬起头,“你跟他住了一个月,你说说他是什么样的?”
李清越想了一下,“十多二十块钱的外卖能顿顿点,坏了的电视机不修,直接扔了。”
他没说他后来跑下去给捡了回来,卖给收废品的,赚了五十块钱。怕在齐猛眼里不够大哥。
“我靠!这么奢侈!”齐猛震惊,“我哪天也能这么有钱就好了。”
李清越赞同地点了点头。
“越哥。”齐猛突然又开了口。
“嗯?”李清越应了一声。
齐猛纠结了会儿,最后犹豫着说道:“要不……你还是跟王宇分了吧?你不能为了吃外卖就跟他那种人住一块儿吧。”
“没法分。”李清越翻了个身,睡意来了,声音有些朦胧,“谈都没谈怎么分?”
齐猛愣了好半天,脑子转不过弯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那……那你俩是炮/友啊?”
李清越抬腿就往他大腿上踹了一脚,力道不小,踹得齐猛“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隔壁屋的安心听到动静,立刻问道。
“没事儿安哥!”齐猛揉了揉被踹的地方,“我俩闹着玩儿呢,不小心碰到了!”
李清越闭上眼,还没睡,又听齐猛叫了他一声。
他没回应,却听见齐猛继续说:“不要和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你有手有脚的,也不瞎,没必要为了钱……”
齐猛的声音压低了,像是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刚搬来和安哥住的时候,碰到好几次安哥和……和别的男人睡。”
“他一个瞎子,做点手工活能有几个钱?我知道他是迫不得已,但我心里还是怪难受的。所以我才这么舍得干,就为了多挣点钱,养着他,不要他再这样。”
李清越沉默了会儿,突然问道:“他知道你知道这事吗?”
齐猛的榆木脑袋转了半天,才弄明白那句“他知道你知道”。
他摇摇头,“他不知道。”
李清越想起安心温柔的笑脸,心里不是滋味,“那你以后也把嘴巴闭紧了别提。”
像他们这种底层人,人生真的太苦了。
李清越不明白那些有钱人到底是积了什么德,天生的好命。而他们却只能在夹缝中求生。
不过还好,算命的说了,他会转运,会有个有钱又帅气的男朋友。
李清越之所以知道对方一定是男的,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他十三岁某天的夜里,梦到了个电视里的男明星,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枕着那几句算命的吉利话,久违的做了半宿好梦。
睡到凌晨两点多,李清越就和齐猛起了床。
安心起得更早,已经煮好了白粥,正往塑料袋里装前两天蒸的馒头。
齐猛把他往主卧里推,“你回去睡,昨晚你本来就睡得晚。我和越哥都听着呢,你大半夜还在偷偷听小说。”
安心不肯回去睡,等他们吃完了粥把馒头递过去,又送到门口,叮嘱了好几遍“干活的时候注意安全”。
凌晨三点不到,两人到服装批发市场蹲活。
三点一到,就开始从货车上下货。
几百斤的货用拖车拉着,他们需要不停地搬运,一直干到天亮。
早上七点多,最后一车货终于下完。他们干完后领了工钱,啃着冷硬的馒头,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息。
“越哥,不然我们也凑点钱批发些衣服来卖?说不定能赚不少!”齐猛眼睛一亮,突发奇想。
李清越掐断他的念头:“我们两个的审美你心里没数?安哥又是个瞎子,挑的衣服能有人买才怪,批发回来只有烂在屋里。”
“你不是在搞直播吗?你长得帅,穿什么都有模有样的。你直播的时候,直接穿上咱们的衣服当模特,边做饭边卖,一举两得,多方便!”
李清越耵了他一眼,“我粉丝才几个,还都是女粉丝,怎么卖?”
齐猛摸了摸下巴,像是真在认真琢磨。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拍手:“那你就穿女装播呗!现在不都流行这个吗?反差感一出来,说不定直接就火了,衣服也跟着卖爆!”
李清越深深地吐了口气,拍了拍齐猛的脸,看着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薄唇轻启:“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