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恩池顺路回了一趟家,换掉内搭的毛衣,老老实实穿上校服的白衬衫,打上领结。
镜子映照出半片垂落在胸前的长发,柔顺而乌黑,连带两个黑眼圈也顺眼起来。
耶啵。
闹木耶啵。
*
时间不太合适,金恩池便去那家神兮兮的汤饭店吃了一碗汤饭,回来时,下午第一堂课已经开始了,是数学。
数学老师,姓李,叫李孝成,个子不高,体格偏瘦,皮肤又黄,韩国典型的老一辈男人的长相。
金恩池反感他的面相。
宋惠珠不服气,说李老师上课有意思,不古板,也不偏心,是元仁难得的好老师,让金恩池不好再评价,把想法咽下肚。
还有十几分钟下课,金恩池等在教室外,靠着栏杆眺望楼底。
几男几女在打羽毛球,球撞网,隐约传来啪咚啪咚的声响。金恩池没戴眼镜,看不清是哪几个人,即使看清了,她也不一定知道名字。
教室里忽然闹起哄来。
金恩池张开耳朵。
李孝成笑着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回忆起当年读书的事。
平昌郡的乡下,全韩国最冷的一个地方,他烧着炭火,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手指都是僵硬的,握着笔快没知觉了……哦,对了,那时候还是煤油灯,夜晚昏暗,他看书太久很快近视了,就戴上眼镜……哈哈,看上去很聪明对不对?
李孝成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略微前伏,关在玻璃镜片后的那一双眼睛微笑出皱纹来了。
台下,年轻的观众们仰头望着他,稚嫩的面孔,听话的模样。
李孝成哈哈哈地低声笑,笑声醇厚,刻意压低控制过一样,金恩池听着蛮不自在。
可别人毫无察觉,笑着捧场。
教什么数学?
该去教国语和社会才对。
金恩池颇为无语,恨不得蒙住耳朵隔绝外界。
偏偏大家全被迷住了。
金恩池无奈深呼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极其小声,混在李孝成绘声绘色的奋斗史中,像一粒沙投入大海。
姜允粼却听见了。
她那一张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隔离游走在班级之外,像旁听生,毫无兴趣,充耳不闻。
她依旧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黑色卫衣,入秋了,卫衣比T恤保暖。
金恩池原本也不常穿校服,却没人来挖苦过她,因为她用名牌替换了校服,Chanel可比元仁高贵得多。
但姜允粼不一样。
大家都明白,这人是穷得穿不起校服。
“没穿校服,没个学生样……啊一西,那还念什么高中,干脆退学好了!让大家眼睛清净一点!”
这是金恩池课间听见一个女生骂的原话。
那个女生和姜允粼相比,更加不像一个学生,整日化着妆,贴着快飞起来的双眼皮贴,但瞎子都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单眼皮,扁脸。
就这样,她还蛮受欢迎。
一下课,男生女生就跑下座位,靠在她桌子边,给她解闷聊天、接水、热卷发棒,就差端镜子了。
那人叫崔……
崔……
崔什么来着?
是姓崔吧?
金恩池记不起,也懒得回忆。
她压根没记过。
金恩池就只记得姜允粼、宋惠珠以及某几个老师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
她有宋惠珠充当朋友,又有姜允粼做贴心同桌,就够了。她又不长期待在韩国,认识那么多人干什么?而且是不必要的人。
姜允粼……
姜允粼还在看她吗?
大家都齐刷刷仰慕老师,就她一个扭头不听的,未免太明显了。
“走了。”金恩池口型说。
姜允粼似乎看懂了,收回视线,埋头回到桌上写东西,没打草稿纸,不是在写作业。
金恩池离开后门。
初高中两栋楼分立东西。
高中部,六层楼,围了三面,打通,互相可以眺见对面走廊。
金恩池慢慢转悠。
她转悠到中部走廊,背后是一片绿茵操场,楼底种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满地黄花。
下课铃响了。
“啊真是的,天天使唤我……”
楼梯部转来抱怨声,和其余吵闹声混在一团,并未引起金恩池注意。
“找个后辈去干就好了。”
另一个女生说。
“唉,那个女生,你是几年级的?”
她们瞄准的,正是走廊边的金恩池。
金恩池趴在走廊边的矮墙台上,头发遮着侧脸,露出鼻尖,挺拔俊丽。她神色专注,耳聋一般无觉。
直至肩膀被用力一拍。
“喂!”
金恩池回头,撞上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后退一步,身体完全贴上冰冷的墙壁,“怎么了?”
女生被金恩池毫无恭敬的姿态惹皱了眉,“问你是哪个年级的。”
“高一。”
“啊。”女生了然点头,伸出手,手里坠着一个保温壶,“去,打壶水给我,快一点。”
金恩池满头莫名奇妙,“你是谁?”
“高二七班,文宝拉。”
"不认识你。”
金恩池遇上神经病,转身,预备回教室。
*
李孝成抱着教材,笑吟吟出了教室门,身后跟着几个学生,那双满是皱纹、慈祥宽厚的眼睛,不经意扫过走廊尽头。
被高年级女生围住的金恩池。
从纽约转来的学生,对韩国习俗一窍不通就是会遇见麻烦哪。
李孝成熟练埋下头,视而不见。
“李老师!”
李孝成回头,笑容多了几分真切,“惠珠啊。”
宋惠珠空着手,不是为了功课而来。
李孝成和蔼扭头,“我现在有事情找宋同学,你们先回教室思考着,我明天来给你们讲好吗?”
他嘴上说着请求,却没给学生留下反驳的空间。
学生们乖巧地散了。
李孝成端起笑容,努力压制兴奋,“惠珠,是教会的事吗?我通过了吗?”
宋惠珠不太好意思,摇摇头,“没……”
砰!
重物砸地,宋惠珠话语截断。
她下意识抬头。
视线穿过李孝成不高的肩膀,落在走廊尽头。
三个女生,一个被抓着头发
那一个女生,长头发,侧影熟悉……
呀!金恩池!
宋惠珠差点吓得灵魂出壳。
“让让,让让!”
沿班的学生全部跑出来看热闹了,宋惠珠用尽力气才扒开一个又一个紧挨的肩膀,挤到最前方。
一个保温壶倒在墙角,铁身凹出一个折,流出一小摊热水,冒着热气。
金恩池弯腰伏身子,死死抓着凶手的手,低垂的余光瞥见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她愣了一下。
宋惠珠……
“松手!”
宋惠珠跑出人群,眼看碰到那个女生的衣角,却被人拽住衣服一拉。
“你谁啊?”
另一个女生高声质问,然而她还没完全拉开宋惠珠,连宋惠珠的脸都没来得及看见。
啪——!
女生尖叫一声,捂住瞬间红肿的脸,摔倒在地。
“西八!”
宋惠珠手掌心火辣辣的疼。
她回过身子,一把拽住为首女生的头发。
全程不超过两秒,这个女生只听见一个巴掌声和一个尖叫,正要回头,就被狠狠拽住头发向后拉。
“啊啊啊!”
宋惠珠听着惨叫声,无动于衷,拽着马尾辫使劲下拉。
女生制服胸口的铭牌露出。
宋惠珠一字一字念:“1996级7班,文、宝、拉。”
金恩池听见宋惠珠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呆呆抬起头。
“松开!松开!”
金恩池从陌生尖叫声中直起腰。
旁观者的脸晕成幻影,脚步声、议论声沦为喧闹模糊的杂音,世界只剩一高一低两个影子。
矮的那个是文宝拉,她被拽得跌倒,极其害怕和扭曲。
高的是宋惠珠。
宋惠珠俯下身。
文宝拉颤抖求饶,“求你……我错了,我……”
“你知道吗?”
宋惠珠截断了文宝拉的话。
“像你这样的人……”
宋惠珠眼中映出文宝拉惊恐的脸,瞳色无比之深。
“是要下地狱的。”
*
“阿西,把学校当作她家了?使唤谁呢!”
李孝成无奈制止道:“惠珠哪。”
宋惠珠收回了骂人的表情,规矩站好了,微微鞠躬,“老师。”
金恩池站在一边,头发早已梳整齐。
办公室还挺热闹。
班里几个人凑热闹挤了进来,还有其他班的老师。老师们一致认为处理很简单,没必要惊动领导。
李孝成朝门口走进来的老师问:“文宝拉那边怎么说?”
老师还没说话,宋惠珠就无所谓地耸肩,“她一个平民,还能怎么说?”
金恩池眼睫毛一闪。
宋惠珠之后连扇了文宝拉好几个耳光,那一张脸完全肿起来了,冒着红血丝。
“哈哈,平民?你不是已经宣判她下地狱了吗?”
一个女生靠墙笑着说。
金恩池认识她。
姓崔,那个十分受欢迎的单眼皮女生。
“阿西……”
宋惠珠不耐,“你不用上课的吗?”
“我来看望同学,上课有关心同学重要吗?”崔姓同学说。
她离开墙壁,那双粉色指甲忽然靠近金恩池,神情夸张道:“Enchi,你没事吧?”
宋惠珠像被惹毛了,一把推开崔姓同学,“滚远点,和你有什么关系。”
崔姓同学后退两步,不恼不怒,“Enchi都没说话,你着什么急?她是你的所有物吗?”
“滚。”
宋惠珠死死瞪着崔姓同学。
崔姓同学瞥过眼,“怎么了?你还是这么霸道吗,不允许别人认识你的朋友?”
宋惠珠冷笑一声,“允许?你看金恩池理你吗?”
金恩池始终站在一旁,沉默垂着头,发呆。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金恩池抬起眼睛。
崔姓同学扬起一个笑容,“Enchi,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金恩池扫她一眼,眸中的抗拒一闪而过,微不可察。
“你是谁?”
崔姓同学面容一僵。
宋惠珠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前仰后倒,“Enchi你怎么这样?”
宋惠珠靠着桌,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确实被逗乐了,心情姣好,“崔秀希,她叫崔秀希。记住啊,Enchi。”
金恩池微微点头。
金恩池个子高,依旧显得个性、独一无二,和卑微沾不上一丁点关系。她好似没破产,仍念私立中学,出行迈巴赫。
崔秀希硬气不起来。
她至今想不通文宝拉是怎么眼瞎到这种程度,耍威风耍到金恩池头上,这一看就是有钱人啊。而且,她分明也矮了金恩池一个头,却敢上手扯金恩池头发。
崔秀希感到十分怪异,却没有深入思考。
她强打笑容,“Enchi啊,你很讨厌我吗?”
金恩池摇头。
“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
金恩池最多的评价就是不合群,她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
——别来烦我。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并不应该受美国人欢迎,没遭霸凌都算走大运。
但谣言发生之前,金恩池一直学院的风云人物,受尽了簇拥。
因为她漂亮,五官俊秀,所以性格上的一切毛病,不在乎的漠然、游离群体之外的孤傲全成为个性。
金恩池和别的漂亮女生不一样,显不出什么所谓少女感,朝哪儿一站,身姿不算板正,从不化浓妆,偶尔淡妆,常常让黑眼圈驼在眼下。
秋冬季。
金恩池常穿一件巴宝莉深棕色风衣,长到小腿,剪裁立体而显得潇洒。她迈出腿,风吹动衣摆,也吹开发丝,露出一双冷淡的眼睛。
沿路的女生男生扒着窗户呆呆目送,直至翩翩寒风落叶,他们才收回眼睛,呢喃一句:“Enchi真酷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Enchi的名字风靡全校,连带爸爸妈妈也夸她不错、有个性、比美国人更有气质。
金恩池站在鲜花掌声的中心,还来不及郁闷和思考就跟着赞美声呆呆地走了。
小时候刚来美国,七八岁的金恩池对陌生环境感到恐惧,想快一点儿合群。
别的小孩儿讲笑话,她听不懂,却也跟着哈哈大笑。
忽然,一个蓝眼睛的白人男孩儿抬起手,指着她鼻子,大笑说:“这个讨饭鬼笑起来真像个傻瓜。”
周围人笑得更快乐了,她却僵在原地,大脑空白。
从那儿后,金恩池不再大笑,不是不喜欢,而是不安全——亚裔、韩裔稍不留神就会沦为笑话中心。
她不再说韩语,要比美国人还像美国人才行。
不要微笑,不要活泼,不要认真,维持冷淡、漠然、松弛和满不在乎,也不要流露出害怕,害怕这种情绪就像是鲜血,散出血味儿,秃鹫会蜂拥而至。
金恩池无畏地离群,受尽夸赞;她不敢害怕,不敢怯懦,那只会让自己沦为被蚕食的对象。
最开始只是伪装,后来慢慢习惯了这种状态,原生样子忘记了……忘记便忘记好了。
韩国的一切,那片哺育她的故土,早就在爸妈口中沦陷成了一种肮脏的耻辱、失意的原罪、卑微的出生地。
金恩池习惯了这种淡然,周身炸起刺,经常忘记自己其实是个被嘲笑也不敢还嘴的软蛋。
但偶尔,也会流露出隐秘的怯意。
爸爸不关心的话,家庭破产的鸡飞狗跳,苦痛和幸福混杂一起,如雾霾一样笼住金恩池的心,如影随形,难以破除,无法挣脱。
金恩池看起来是那种狠起来不死不休、你死我活、闹个头破血流天翻地覆的叛逆角色。
只有金恩池明白,她不会的。
多窝囊的人,连痛苦也窝囊。别人的痛苦惊天动地,吼得撕心裂肺,多壮烈不屈。
而她呢?
软绵绵、雾蒙蒙,像被一块湿毛巾捂住口鼻,缓缓窒息,渐渐无力。
难道只有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才能生出一丝丝的勇气吗?
金恩池不知道。
*
在韩国,高年级学生使唤低年级去打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是前后辈文化的一部分,并且金恩池作为后辈,还得恭恭敬敬地鞠躬,尊称对方一声“前辈”。
但规矩在阶层面前一文不值。
“狗东西!居然不长眼搞到你头上。”宋惠珠低声骂道。
音乐课,宋惠珠换了前桌位置,半侧身,歪腿偏向金恩池。
她把音乐课本拍在腿上,“当时就应该再踹她两脚,肋骨骨折了她才知道好歹!”
“骨折了很麻烦。”金恩池垂着眼回答。
“你关心我?”宋惠珠笑着说,“这你倒不用担心,我又不是把人弄死了,能出什么事。”
音乐老师教大家唱《最后的胜负》,她扫过角落明显不听课的宋惠珠,装作没看见,回黑板画着五线谱。
宋惠珠摸着眉,“你觉不觉得我长得像沈银河?尤其是眉毛眼睛。”
“谁?”
“沈银河,《最后的胜负》女主角,国名初恋。”宋惠珠问,“街上好多她的海报,你就没注意过吗?好漂亮的。”
金恩池哦一声,“你也很漂亮。耶啵,闹木耶啵。”
“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有信服力。”
宋惠珠喜滋滋。
她贴近金恩池,好奇问:“还有谁漂亮?敢说崔秀希就死定了。”
金恩池回以一个“你在说梦话”的表情,给宋惠珠逗笑了,被拍了一下,她晃了晃,也跟着笑了。
“姜允粼。”
金恩池说。
姜允粼笔尖一颤,没敢眨眼。
宋惠珠顾着笑,没反应过来,“莫?”
金恩池笑着说:“你,只有你,你最漂亮。”
“你真是的。”
宋惠珠笑着拍一下金恩池。
她目光顺势溜过安静的姜允粼,手一停,忽然陷入沉思,“我之前好像见过文宝拉。”
“在哪呢……”
班里哼起歌,老师弹着电子琴,曲调激昂。
宋惠珠为了这个异父异母的孪生姐姐沈银河,特意看完了这部剧。大家唱起歌,她随口跟着哼两句。
金恩池听着,没有唱的意思。她无聊,偏头去瞧姜允粼,“你……”
姜允粼下意识捂住本子。
金恩池话语一顿。
她收回了眼睛。
文字是很私密的东西,不该擅自偷窥。
“写日记呢?”
姜允粼松开手,点点头,“有这个习惯了。”
“什么时候养出来的习惯?”
日记本写了三分之一,比较厚了。
姜允粼浅声回:“很早。高中写得更多了。”
没人听她讲话。
但人不能不讲话,变成独居动物下一步就是变成疯子,而姜允粼还想做正常人,就只好讲给日记本听一听,发泄一下心情。
“啊!”宋惠珠猛地掐住金恩池的手腕,“文宝拉!文宝拉!”
钢笔画出几道凌乱的墨痕,金恩池无奈按住激动的宋惠珠,没按稳,“还在上课呢,你冷静一点。”
宋惠珠压低声音,“文宝拉!我想起来是谁了!”
“她又不是平民了吗?”
金恩池讲了个自己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哎呀不是这个。”宋惠珠着急说。
宋惠珠瞄了一眼沉默的姜允粼,若有顾虑。
金恩池奇怪极了。
姜允粼怎么了?
她和文宝拉有联系吗?
宋惠珠向前挪动,招招手,示意金恩池把耳朵送过来。
金恩池贴上去。
一缕热气拂过耳畔,金恩池耳朵发痒,打算离远一点。宋惠珠忽然拉住她的肩膀,嘴巴险些贴到耳朵上。
她严肃地问:
“你还记得朴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