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6章 Chapter 6

作者:冰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金恩池的伤感戛然而止。


    她顿了顿,不是尴尬,也不是羞愧,只是木了,哭过一遍的大脑木木的,情绪瞬间退潮,眼眶干得离谱,大哭仿佛一场幻觉,她好像只是在墙边蹲了一会,碰见了熟人。


    “好巧,你也来医院啊。”金恩池一面嘴上回复着,一面扶着墙,预备起身。


    眼前猝不及防一黑,腿一软,踉跄一步,险些摔在地上,幸好胳膊被姜允粼扶住了。


    姜允粼靠近她,带来一种皂角气,拂开了干涩的消毒水,像一床被褥,柔和裹住了她,干洁又舒适。


    金恩池有一种顺着手臂倒在姜允粼怀里的冲动。


    这也太亲密了;倒在宋惠珠怀里是玩闹,宋惠珠会嫌弃地推她起来;倒在姜允粼怀里,对方只会眨着那双猫一样的眼睛,轻轻搂住她,问,欧尼,怎么了。


    金恩池设想一下场面,给自己臊的不行,强打精神站好了。


    两人默契地抛开了那一场大哭。


    金恩池去打针输液。


    她坐在凳子上,药液一滴一滴落入瓶底,无聊得紧,药液瓶子标签是一串韩文,专有名词,看不懂。


    姜允粼排在队伍末尾。


    前方是一个中年阿姨,穿的一身棕色毛线衫,大阔毛裤,一看就是市场便宜货。


    这位阿姨似乎认识姜允粼,扯着嗓门和姜允粼交谈。喉咙漏风,又沙又哑,两三个字就偏头咳嗽一下,这么困难的条件,还锲而不舍地说,可见有多热爱了。


    金恩池努力听了一会。


    听不懂。


    这位阿姨讲话也太奇怪了,舌头捋不直一样,糊弄字词一带而过,可能是哪方口音。


    姜允粼说话倒是很正常,可是太小声了,说一段话,咽一下喉咙,像是喉咙不舒服,干涩。


    金恩池还是听不清楚。


    听不清楚就有点烦了。


    离她两三步远有个中年大叔,寸头,穿了身皮衣,阔气得很。


    几岁大的孩子扔在一边输液,委屈得哇哇哭,他熟若无睹,只顾着那一根烟,使劲抽,抽完了,烟头直接扔在地下,踩灭火星子,又摸出一根新烟叼在嘴里,摸出打火机。


    亮黑机盒,白金浮雕。


    这是爱马仕的打火机,价格三百美元。前年圣诞节,家里还没破产,收到这么一份礼物,爸爸反手就扔了垃圾桶,说他们家再也不会用这么廉价的玩意儿。


    火焰腾一下窜出来了。


    小小的蓝色火苗在一张宽大肥厚的脸前跳烁颤抖。他略微靠近,燃了烟。


    他用力吸了一口,口水和着烟雾一起吐出来,夜风一吹,飘散成一缕缕细烟缭绕在救护室内。


    急诊室空间不大,病人们全挤在一团,烟臭、汗臭、消毒水味也混成一团儿,金恩池被熏得恶心想吐。


    金恩池心烦意燥,扭动几下身子,怎么坐都不舒坦,不是硌腿就是硌屁股,再动几下,腰也不爽快。


    她索性一翻身,挤在玻璃上。


    路外,挂着一个灯泡,白炽的光不太稳定,泼在姜允粼侧脸上,模糊掉了轮廓。四周漆黑,光笼着她,白茫茫的,像一颗蛋心。


    金恩池盯光源盯太久了,感觉眼珠子都在朝里凹陷了。她用力眨眼,挤出一两点生理性泪水,糊住了眼球,也糊掉了姜允粼的五官。


    视线模糊了。


    金恩池还以为是有东西糊在眼睛上,她使劲转眼球,又眨眼睛,无济于事,整个视线都是糊的。


    她懵了一下。


    针头打在右手上,金恩池伸出右手,放在脸前一拳距离,清晰看见皮肤肌理纹路。她慢慢伸展手臂,伸到最远,手掌边际线毛掉了,糊成一团发棕的黄色。


    姜允粼领着药单,开完了药,挤过人群到门口,挨着玻璃。


    金恩池眯着眼睛,“你开什么药?”


    姜允粼怀里一盒药片,“止疼药。本来牙疼的厉害,着急跑过来,又不疼了。欧尼,你眼睛怎么了?”


    “我好像突然近视了,看不清。”


    “那你要配眼镜吗?”


    金恩池自己也不确定。


    她坐最后一排铁定看不清黑板,可以往前面挪,挪到前几排就好了,但她不愿意走。


    配眼镜呢,又得被老板狠狠宰一笔。包里的钱如流水一样花出去,却没有源头灌进来,只出不进,快瘦成一张饼了,令人心慌。


    “再说吧。”


    *


    金恩池眯着眼睛看黑板。


    科学课老师讲话胡七乱八,板书也是龙飞凤舞的一团糟。她跟不上节奏,来不及做笔记,更来不及听懂,一堂课越上越生气。


    金恩池啪一下把书压在桌边,朝后一仰,踩着桌角。


    姜允粼板直的身姿僵了僵,犹豫一会儿,继续写笔记。


    下了课。


    姜允粼把笔记推过来,“你要看看吗?”


    金恩池也搞不清楚自己。姜允粼顺从她的脾气,讲话柔柔和和,多照顾她,但她就是烦。


    “不用。”


    烦她自己。


    金恩池烦躁得想要踢翻桌子。这张桌子颤颤巍巍的扛不扛得住她一脚另说,在公共场合踹东西这件事儿本身就不好,哐啷一响,全场焦点。要脸就不会这么做。


    金恩池尽量不说话,非要说也说得最简短。她火气憋在胸腔里,张嘴吸了氧气容易爆炸,炸了自己无所谓,就怕炸了别人……


    金恩池趴下装睡,接下来一节课也不抬头。


    她脑海乱糟糟的,记忆五光十色,如万花筒一般变化莫测,声音也涌出来,仿佛那一男一女漂洋过海在她耳边破口大骂,喷了她一个狗血淋头昏天黑地。


    “下一节体育,都要去楼下集合啊。”


    体育委员抓起羽毛球拍,扭头朝班里喊。他嗓门透亮,大家都听得见。


    宋惠珠砸下漫画,啊了一声抱怨:“天天下去,老师又不来。”


    体委不知道回什么好,只好说了句:“他说他今天会来的。”


    “真烦!”宋惠珠烦躁地挠一下头。


    她想到什么,朝后扭头喊,“金——”


    金、金恩池扔下一句:“我旷课。”


    她抓起钱包,大步走出教室门,衣角掀起一阵微风,徐徐擦过即将出门的体委。


    宋惠珠不敢置信:“我……的天?”


    不知谁笑了一声:“不是,旷课还这么潇洒?”


    姜允粼停下笔。


    她在教室角落,这一举动没引起任何关注。


    说话的是个男生,班里爱打球的那群男生之一。他溜达过来,笑嘻嘻搂住体委的脖子,“课代表不管管这些逃课的?”


    哥们儿顺势起哄:“告状啊哥!告状!”


    体委脸有点发红,“告什么告?人家转来多久就举报,显得我们不欢迎她似的。”


    “是是是,欢迎新同学,我们在弦欧巴要欢迎新同学!”


    “喊得真恶心哪你。”


    “怎么了嘛,欧巴!”


    一个人故意作怪,几个男生哄笑,互相欧巴欧巴地喊起来。


    一行男生逗得班里好几个女生发笑,宋惠珠也在其间。


    她拉着一个外班女生坐在身边,对方手里一本漫画《美少女战士》,两人躲在漫画后聊得哈哈大笑。


    宋惠珠口中,“金恩池”这三个字频繁出现。


    姜允粼僵住脑袋,手里握着笔,历史练习册一页崭新,一字未写。


    *


    “元仁”两个金字高挂在天空之下,字体大气,可惜过了年头,掉色,扑灰,黯淡极了。


    金恩池手插着兜,光明正大走出校门。


    上课时间,却无人阻拦。


    这个小破学校,地盘不大,关系户还挺多,进进出出个不停。


    四五个保安,全部坐在一边,一动不动,眼睁睁目送学生离开,唯一的用处就是开门。


    金恩池默默吐槽。


    临近有一家眼镜店,是所老店,离学校十来分钟,店面窄而破旧,上了些年头,外观看着……嗯,离倒闭不远。


    生意过于冷清,店铺挂出一个打折广告,第二天又换成周年庆宣传语。


    周年庆打折,合情合理,不显生意凄凉,并且富含底蕴。


    背后有高人支招。


    店铺太小,金恩池走入店第一步就和坐在柜台后的男人来了一个四眼对视。


    对方年纪不轻,打扮讲究,风衣衬衫,头发梳成背头,抹了点发油而微微泛着光,鼻骨上架着一副棕色窄框眼镜,手里原捧着一本书,此时已轻轻合上搁在一边去了。


    他朝金恩池笑了笑,“欢迎光临。女士,看眼镜呢?


    这人小资知识分子的味道太浓厚了,金恩池倍感可笑和亲切,可笑的是,这人照猫画虎,三脚猫功夫;亲切在于,那位远在大洋之外的爸爸也这样,总爱附庸风雅,拿文学报纸当装饰品。


    金恩池嗯了一声,“免费测度数是吧?”


    广告写了镜框八折,除此还有免费测光。


    老板熟练测了光。


    金恩池近视程度轻,右眼280度,左眼220度,相差不大,没散光斜视之类,镜片便宜一些。


    老板拿出一副镜片,微微点头,“五万一只。”


    金恩池差点夺门而出。


    “原价五万。”


    他一个大喘气,金恩池收回不安的躁动,坐稳了问,“现在多少?”


    “四万八。”


    金恩池站起身,“我再看看其他家。”


    “唉,这个镜片不一样,”老板伸手拦住金恩池。


    他风度翩翩,白手套捏着镜片边缘,像介绍宝石一样端庄,“你看这个镜片,清透,轻薄,是我特意从德国进口来的,有最先进的技术,能预防近视程度更深。”


    “三万。”金恩池报价。


    老板不乐意,“哪有你这么砍价的。”


    金恩池转头就走。


    “三万五千!三万五千,再低不了了!”


    金恩池顿住,“也行。”


    两块镜片七万,差不多五十美元,普通眼镜也就这个价了。


    老板赶紧展开笑容,“那看看镜框吧,打八折呢。”


    金恩池头一回砍价,之前觉得没必要,为着十几二十美元不饶人地追价格,太丢脸了。


    可当钱包没几个子儿的时候,哪儿顾得上丢不丢脸,只想省钱,省三万块,浑身轻松。


    店铺三列展示柜。


    右边一列,摆了一堆老土而幼稚的学生框。这种镜框的目标客户并非学生,而是家长。家长喜欢这种,乐意付钱。


    另外两列则时髦得多,英伦风、美式风,当下最流行的两种风格。


    金恩池沿着英伦风的那一柜子挑选出几副。


    她眯着眼睛,不大清晰,便让老板拿出来,拿到手里,察觉不对劲来了。


    她翻开眼镜腿儿,内侧赫然刻着“Prada”的字标。


    金恩池摊开眼镜,“你这是A货?”


    老板微笑,“是借鉴品。”


    “仿得还挺真。”


    金恩池仔细观察,还真找不出一点儿毛病,镜身、鼻托、铰链乃至螺丝,肉眼难以几乎将其与真品区分。


    “我欣赏一切艺术品,曾在法国研读三年,回到韩国后,希望把美学传递给普通人,因此开了这家眼镜店。”


    “我相信,到我这里购置眼镜的客人都是对艺术有一定追求的。”


    老板牛头不对马嘴,自顾自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


    滚瓜烂熟,说过不下千次,安抚那些拿假货充大款的客人们,让他们不再心虚、甚至得意风雅起来,是他的主要卖点。


    他取出一副银色细窄框眼镜,“瞧瞧这幅,Gucci难得的内敛款,很配你的气质呢。”


    金恩池明白他话里的话,也对他的装模作样感到反胃。可她想到自己的处境,沉默了没有反驳,接过了银色眼镜,戴上脸。


    老板端来一面镜子。


    金恩池照着,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她耳后,镜腿刻着logo的那一块地方贴着皮肤在发热,渐渐发烫。


    “这幅……”


    老板吹嘘的话还没出口,金恩池就取下眼镜,“多少钱。”


    金恩池垂着眼睛,视线落在Gucci的刻标上,日光投亮了半边脸,暗了另一边,镜面反射出这幅黯然景色,但无人欣赏。


    追求艺术的老板一瞧这样子就明白这桩生意妥了!高兴得差点露馅。


    金恩池瞟了他一眼。


    “原价十五万三千六百,打八折,十二万两千八百八,再送你两瓶眼镜水、盒子和两块眼镜布。”老板高兴起来,语速变快,没了那种高知感,满满市井气,前脚满嘴艺术品,后脚沦陷回了假货店。


    金恩池点头,“行。”


    “唉,我去给你磨眼镜。”


    老板一手镜框,一手镜片,走进工作室了,隔着一扇玻璃,机器就摆在角落。


    金恩池靠在柜台数钞票,一千、两千、一万、两万……嘶,数得肉疼。


    柜台上搁着一部座机,边上贴着一张价格牌,打一分钟比电话亭便宜一百块。


    这个电话不打不行,买完眼镜,金恩池钱包告急了。


    “老板,打个电话。”


    金恩池喊了一句,打算拿起电话筒。磨镜片的震响声突然停了。


    老板急匆匆跑出来,手掌还糊着镜水。


    老板拿抹布随意抹两把,勉强擦干,拿起座机旁的计时器,按了开始便往回走,扔下一句:“你打吧。”


    这还没拨呢,价格先开上了,和出租车一样黑心。但没她黑。老板只是赚几秒钟的话费,她却赚了国际电话的差价。


    别人占了这便宜得使劲憋着,但金恩池不需要憋,也不需要演,她一想到那头的人就没法高兴起来。


    满腹闷气等接通。


    等了两三秒,滋滋的等待音中断,金恩池听见话筒被拿起来的那一刻顿响。


    “hi,Joseph。”


    熟悉宽厚的声音跨越大洋顺着网线,传进金恩池耳里,瞬间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浸湿了眼角。


    金恩池吸了一下鼻子,拢住话筒,压低声音说:“爸爸。”


    同样是英文。


    电话那头顿了顿,“Enchi啊。”


    “爸爸。”


    一大颗泪珠掉落,砸在木质柜面上,晕开一小滩深棕色。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疑惑:“Enchi?”


    “爸爸。”


    金恩池努力压抑住哽咽声。


    电话那头像是没听见一样,平静地问:“打过来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挂了。”


    什么事?


    到处都是事,哪哪儿都是事!


    突然来韩国习惯吗?一个人住着害怕吗?钱够用吗?饭吃得惯吗?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生病?事情……明明有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问啊!


    金恩池心里熄了火。


    “爸爸,我没钱了。”


    电话那头听了,有点儿责备的语气,还有点命令的感觉。


    “Enchi啊,家里没钱了,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花钱大手大脚的,省着点用,那张卡是爸爸凑出来的,你知道爸爸不容易,你费丹尼叔叔逼债逼得紧,你妈妈又闹离婚……爸爸简直忙不过来了。“


    金恩池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话也不想说,她像一个灌满沉默的空气球,让电话那头的亲人给吹破了。


    “爸爸一个人撑着一个大家庭,没人心疼,你心疼心疼好不好?平时少打电话,国际电话很贵。寄信好吧,寄信……就这样,挂了。”


    滴——嘟——


    金恩池放下话筒。


    五十七秒,不满一分钟,按照一分钟计价,六百块。


    眼镜做好了。金恩池试戴,感受几秒,不晕也不花。付了钱,她把眼镜包好,放进盒子里,再揣进兜。


    天气阴沉,欲雨不雨。叶片被秋风打起几个卷,旋飞着,穿过一片繁急车流,愈来愈低沉,终于不堪重力而缓缓堕落在金恩池脚边。


    一阵大风拂面,吹开金恩池的发尾,秋寒一丝丝渗入后颈骨髓。金恩池缩紧领口,低头拢住校服外套,扯出羊绒衫袖子盖住手……


    她顿了顿。


    伸出手,面无表情掐掉一个小毛球。


    袖口一翻,贴桌的那一块布料已经摩擦出来一小圈毛疙瘩。


    ——真难伺候。


    为什么以前喜欢羊绒衫?容易变形,容易起球,稍有不慎就会显出廉价,除了好看保暖之外一无是处的东西


    金恩池把袖口塞进校服外套里,打算装作视而不见,可羊绒不是听话的材料,塞进外套袖子里还没有两分钟便再次滑落出来。


    金恩池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住烦躁的心。


    她把毛衣袖口折了一圈,向上提着塞进外套里,狠狠拍向右手腕。


    然后,捏住,让右手腕缓慢下垂到裤缝边。再松开手,走两小步,手臂自热而然跟随摆动。


    袖口色彩十分整齐,一片深蓝,材质顺滑而高档,万分帅气。


    金恩池松一口气。


    下一秒。


    ——一点杏色毛绒钻出头,和满目轻松的金恩池撞个正着。


    金恩池脸瞬间垮了。


    妈呀呀,军训作息太规律,来不及写了


    还是喜欢写这种淡淡的文,决定放下隔壁小梗文,先写完这本,目前进度不到十分之一。


    不在乎数据了,先写、先写,写完就重要。


    就这样嘱咐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 6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