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将大相国寺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沉郁的暗金色。白日放生池畔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虽在表面渐次平复,深藏的暗流却已悄然转向,奔涌向更幽暗的角落。
京城镇北侯府,一处偏僻狭小的院落内,与府中其他地方的华美精致格格不入。这里便是苏月渺与其寡母的居所。
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映照着苏月渺苍白如鬼、犹带湿气的脸。她已换上了干燥的衣物,裹着厚厚的棉被,却依旧止不住地从骨子里透出寒意,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不是冷的,是怕的,是恨的。
靖王萧逐渊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那句“其心可诛”,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她毫不怀疑,若非顾及太后祈福期间不宜见血光,若非她终究还顶着镇北侯府表小姐的名头,那位杀伐果断的王爷,恐怕会当场要了她的命!
“渺儿,你……你怎会如此糊涂啊!”苏母坐在床沿,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又是心疼又是后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那云昭意已是靖王心尖上的人,你去招惹她作甚?如今可好,得罪了靖王,我们母女往后在这侯府,还有立足之地吗?”
苏月渺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和不甘,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立足之地?”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癫狂的恨意,“母亲,你以为我们忍气吞声,就有立足之地了吗?谢清晏那个废物!口口声声说心里只有我,却被云昭意那个贱人迷得神魂颠倒!如今那贱人攀上了更高的枝头,成了靖王妃,她岂会放过我?岂会放过我们?!”
她死死攥着被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棉絮里:“今日之辱,我苏月渺铭记于心!云昭意!萧逐渊!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绝不!”
看着她这副近乎魔怔的样子,苏母吓得噤了声,只剩下无声的垂泪。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苏母慌忙擦干眼泪,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名低着头、穿着侯府下人服饰的婆子,她飞快地塞给苏母一张折叠的纸条,低声道:“有人让交给表小姐的。”说完,便匆匆离去,消失在暮色中。
苏母关上门,惴惴不安地将纸条递给女儿。
苏月渺狐疑地接过,展开。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冷意的字迹:
欲雪今日之耻,今夜子时,后山枫叶亭。
没有落款。
苏月渺的心猛地一跳。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传递这样的消息?安阳郡主?不,安阳今日也被靖王震慑,自身难保,且她没这般细腻的心思。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让她既恐惧,又隐隐生出一丝病态的兴奋。
“母亲,我出去一趟。”苏月渺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渺儿!你这身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苏母惊慌地阻拦。
“别管我!”苏月渺一把推开母亲,眼神狠厉,“要想活下去,想出这口恶气,就按我说的做!”
她胡乱套上一件深色的斗篷,遮住头脸,如同暗夜里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院落,朝着后山方向潜去。
子时的大相国寺后山,万籁俱寂,唯有山风穿过枫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残月被薄云遮掩,光线晦暗不明。
枫叶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亭中背对着她,站立着一个同样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身形纤细,显然是个女子。
苏月渺心中警惕,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你来了。”亭中的女子并未回头,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这个声音……苏月渺瞳孔微缩,她认出来了!是……是她?!
“没想到……会是您。”苏月渺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她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位贵人,为何会深夜在此见她?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斗篷的兜帽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保养得宜、雍容华贵,却在此刻透着冰冷算计的脸。月光偶尔透过云隙,照亮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厉色。
竟是……贤妃娘娘!四皇子生母!
“很意外?”贤妃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苏小姐今日受委屈了。”
苏月渺立刻低下头,姿态谦卑:“臣女不敢。”
“不敢?”贤妃轻笑一声,缓步走近,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扫过苏月渺苍白狼狈的脸,“本宫看你,胆子大得很。连未来靖王妃都敢设计陷害。”
苏月渺心中一紧,慌忙跪下:“娘娘明鉴!臣女……臣女只是一时糊涂……”
“起来吧。”贤妃淡淡道,“本宫不是来问罪的。相反,本宫很欣赏你的……勇气。”
苏月渺依言起身,心中惊疑不定。
贤妃走到亭边,望着山下寺庙隐约的灯火,声音飘忽:“靖王权势日盛,圣眷正浓。他若安安分分做个闲散王爷倒也罢了,可惜……他偏偏不肯。他娶云昭意,拉拢卫国公府,这步棋,走得妙啊。”
她话锋一转,看向苏月渺:“云昭意此女,看似清冷,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绝非易与之辈。有她在靖王身边,如虎添翼。这对很多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苏月渺立刻听懂了贤妃的弦外之音。贤妃与四皇子,视靖王为争夺储位的最大障碍!她们要对付靖王,自然也要剪除他的羽翼,而云昭意,便是首要目标!
“娘娘的意思是……”苏月渺心脏狂跳,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传遍全身。
贤妃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今日之局,虽未成功,却也让她露出了爪牙,更让本宫看清,你与她,已是不死不休之局。苏小姐,你想报仇吗?想将那个将你踩在脚下的贱人,彻底打入尘埃吗?”
苏月渺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恨意:“想!臣女无时无刻不想!求娘娘指点迷津!”
“很好。”贤妃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看似普通的瓷瓶,递到苏月渺面前。
“此物名为‘相思引’,无色无味,入水即溶。服用后并不会立刻发作,但会慢慢侵蚀心智,令人情绪失控,多思多梦,日渐憔悴。”贤妃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冰冷,“云昭意不是擅长伪装,喜欢扮作冷静自持吗?本宫倒要看看,当她变成一个喜怒无常、疯疯癫癫的妒妇时,萧逐渊还会不会如此维护她?卫国公府,还会不会认这个女儿?”
苏月渺看着那小小的瓷瓶,如同看着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手微微颤抖,却最终还是伸手接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瓷瓶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冷静下来。
“可是……娘娘,云昭意如今戒备心定然极重,臣女如何能近她的身?又如何让她服下此物?”苏月渺提出疑虑。
贤妃微微一笑,那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本宫自有安排。祈福之后,太后会在宫中设素宴。届时,你只需按本宫吩咐,找机会将此物,放入她的茶盏或食物中即可。剩下的,自有旁人接应。”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月渺:“此事若成,你便是为四殿下立下大功。待来日四殿下成就大业,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镇北侯府?届时,你想要什么,得不到?”
巨大的诱惑如同蜜糖,包裹着致命的剧毒。苏月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疯狂,她重重磕下头去:“臣女愿为娘娘和四殿下效犬马之劳!定不负所托!”
“记住,此事若泄露半分,”贤妃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森然杀意,“后果,你应该清楚。”
“臣女明白!”苏月渺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贤妃不再多言,转身,黑色的斗篷融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苏月渺独自跪在冰冷的亭中,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她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瓷瓶,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云昭意……萧逐渊……
你们给我的羞辱,我定要百倍奉还!
她将瓷瓶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如同藏起最恶毒的诅咒,然后站起身,裹紧斗篷,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那个破败的院落。
夜色更深,山风更急。
大相国寺的钟声悠远传来,带着悲悯众生的意味,却无法穿透这人心编织的层层黑暗。
放生池的涟漪已然平息,但更深、更险的暗潮,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汹涌汇聚,目标直指那抹清冷的身影。
一场针对云昭意,乃至整个靖王势力的更大阴谋,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