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逐渊的马车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那股笼罩全场的无形威压却仍未散去。
雪,不知何时小了,只剩零星雪沫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如同在场众人纷乱惊疑的心绪。
所有人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云昭意身上。
她从靖王离去的方向收回视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被他小指勾缠的触感——冰凉,却带着磐石般的承诺。这微小的力量在她心中汇成暖流,支撑着她转过身,面对眼前这片狼藉的残局。
“昭意!”
谢清晏第一个冲上前,他俊朗的面容因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当众背叛的羞耻感而扭曲,再也维持不住平日温润如玉的假象。他一把抓住云昭意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纤细的腕骨生疼。
“你方才……方才是在与我说笑,对不对?”他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从她眼中找到往日的迷恋与顺从,“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你告诉我,我改!何必用这种方式来气我?”
他言辞恳切,若非云昭意早已看清他皮囊下的虚伪与凉薄,几乎又要被他这副情深不悔的模样骗过去。
云昭意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只映他一人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淬了冰的疏离与厌恶。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因急切而泛红的脸,最终落在他紧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
“谢世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意,“请放手。”
“世子”二字,如同两根冰针,狠狠扎进谢清晏的心口。她从前,都是唤他“清晏哥哥”的!
“我不放!”谢清晏被她眼中的冰冷刺痛,反而抓得更紧,语气带上了几分惯常的、自以为是的委屈与指责,“昭意,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那是靖王!是我的小叔叔!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我颜面何存?让我们之间的情意置于何地?”
“情意?”云昭意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雪地上倏然绽开的冰花,美丽却冻入骨髓,“谢世子口中的情意,就是在我及笄礼上,挟众人之势,逼我点头吗?”
“我何时逼你?!”谢清晏脱口而出,满脸的难以置信,“我心悦你,求娶你,何错之有?满京城谁不知道我们……”
“是啊,满京城都知道。”云昭意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欢天喜地地接过你的玉簪,然后顺理成章地嫁入镇北侯府,是吗?”
她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周围那些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宾客,那些或疑惑、或鄙夷、或等着看笑话的眼神,最终重新定格在谢清晏脸上。
“谢清晏,你扪心自问,你今日跪在这里,有几分是真心悦我云昭意此人?又有几分,是看中了我国公府嫡女的身份,看中了我父亲在朝中的权势,看中了这门婚事能为你、为你镇北侯府带来的锦绣前程?”
字字诛心!
谢清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有刹那的慌乱,却强自镇定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待你之心,天地可鉴!你怎么能如此污蔑我?!”
“污蔑?”云昭意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释然。她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站在旁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父亲云铮和满脸忧急的母亲林氏。
她微微屈膝,向父母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在及笄礼上闹出此事,让家族蒙羞了。”
云国公云铮看着女儿,眼神复杂。他久经官场,如何看不出今日之事蹊跷?女儿突如其来的转变,谢清晏那未尽之言下的逼迫之意……还有,靖王那意味不明的态度。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昭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亲,”云昭意直起身,目光清亮,“女儿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有些路,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尽头是万丈深渊。有些人,看似情深义重,实则包藏祸心。女儿不愿再走错路,不愿再信错人。”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昭意!你疯了!你定是中了邪了!”谢清晏再也维持不住风度,气急败坏地低吼,“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靖王他……”
“与任何人无关。”云昭意冷冷截断他的话,她不想将萧逐渊牵扯进来,这是她与谢清晏之间的恩怨,“只是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说着,她空着的那只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了一枚用红线系着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着并蒂莲的图案,花瓣缠绵,寓意永结同心。这是去年她生辰时,谢清晏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前世,她直至死,都未曾将这玉佩取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此刻,这玉佩在她指尖,却只觉得无比烫手,无比肮脏。
看到这枚玉佩,谢清晏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语气也软了下来:“昭意,你看,这是我们定情的信物,你一直贴身戴着……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方才只是一时糊涂……”
云昭意没有看他,只是垂眸凝视着掌心的玉佩,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与决绝。
“定情信物?”她喃喃低语,随即,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谢清晏,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响,传遍整个庭院,“今日,我便将这虚情假意,彻底还给你!”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她用力一扯,红线崩断!
紧接着,她高高举起那枚象征着“恩爱两不疑”的并蒂莲玉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脚下坚硬的青石板地面摔去!
“不——!”谢清晏目眦欲裂,嘶声阻止,却已来不及。
“啪嚓——!”
一声清脆至极、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那枚价值连城、寓意美好的羊脂白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四分五裂!洁白的碎片迸溅开来,散落在雪地与泥土之中,那精致的并蒂莲图案,被彻底摧毁,再也拼凑不回原状。
如同他们之间,那虚假的、充满算计的过往。
一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被云昭意这决绝狠厉的举动惊呆了。
摔碎定情信物!这在重视礼仪信诺的世家中,几乎是等同于当面撕破脸,宣告老死不相往来的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行为!
雪,似乎彻底停了。
只有寒风卷过,吹动着云昭意散落的几缕鬓发。她站在碎玉之间,身姿挺拔如青竹,冰蓝色的衣裙在残雪映衬下,散发出一种凄艳而决绝的美。
她看着地上那堆碎片,仿佛也将前世的痴恋、愚蠢、痛苦与绝望,一并摔了个粉碎。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的谢清晏,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玉佩已碎,姻缘已断。”
“从今日起,我云昭意,与你谢清晏——”
“恩、断、义、绝!”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碎了!真的碎了!”
“云小姐这是铁了心啊!”
“恩断义绝……这、这简直是……”
谢清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片,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陌生得让他心寒的云昭意。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感和一种莫名的、仿佛即将永远失去什么的恐慌,将他紧紧攫住。
“好!好一个恩断义绝!”
就在这时,云国公云铮猛地向前一步,声若洪钟。他脸上再无之前的复杂与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为家主和父亲的决断与维护。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谢清晏,扫过一众宾客,最终落在女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支持。
“我云家的女儿,说一不二!既然昭意心意已决,那从此以后,我卫国府与镇北侯府,便桥归桥,路归路!往日情谊,如同此玉!”
国公爷的发话,彻底为这场风波定下了基调。
谢清晏猛地抬头,看向云铮,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却又在云铮威严的目光下,不敢造次。他知道,今日,他镇北侯世子的脸面,算是被云昭意当着全京城权贵的面,踩在了脚底下!
而云昭意,在父亲话语落下的瞬间,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她知道,她成功地斩断了与谢清晏最直接的、象征性的联系。
她不再看失魂落魄的谢清晏,也不去理会周遭那些或是同情、或是鄙夷、或是探究的目光,只是微微仰起头,望向已然放晴、却依旧寒冷的天空。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碎玉之盟已立。
前尘已断。
而她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那条通往靖王府、通往萧逐渊身边,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未知可能的道路,正在她脚下,徐徐展开。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对着父母再次盈盈一拜。
“父亲,母亲,女儿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氏连忙上前,心疼地扶住女儿,连声道:“好,好,娘陪你回去。”
云昭意点了点头,在母亲的搀扶下,再次挺直脊背,无视身后一切纷扰议论,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她的背影,在雪后初霁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
地上,那摊碎玉静静躺着,映着天光,像是在无声地祭奠着什么,又像是在预示着一个全新的开端。
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她云昭意的命,从这一刻起,由她自己来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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