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大门被猛地推开,唐彦带过来一阵寒风,把桌上的文件吹得哗哗作响。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他猛喝了几口,一抹嘴,大大咧咧道:“特大好消息,死者信息查出来了。”
周末没能休息,又忙活了整整四天,这话无异于满屋忙碌的警察给打了针兴奋剂。王浩忙问道:“什么情况?”
“今儿一大早,锦绣路派出所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报案人说好几天联系不上他妹妹了,不放心,今天专门跑过去看看,结果敲门也没人开,于是就找物业开门。物业不认识他,当然不敢给开,但又怕真出什么事,于是一个电话打给了派出所,俩便衣提溜着刚抓的小偷就去了。那伙计业务也挺精湛,三下五除二把门给开了。结果,嘿,你猜怎么着?”
他这描述绘声绘色,案情简明扼要,十分经典。从警近十年,王浩已经把接下来的事情猜出个七七八八了。果不其然,接着就听唐彦一阵唏嘘:“屋里那骚臭味就不说了,一个老爷子躺在床上,瘦得跟柴火棒似的——一看就是活活饿死的。那在床上是圆瞪着眼,死不瞑目啊!进去那俩兄弟都给吓了一跳。物业尿了一□□,赖在派出所里说啥都不走,现在还搁那哆嗦呢。”
查到这里,事态基本明朗,老爷子的死因显而易见——老伴冻死路旁,失能又无人照料,在家里饿死几乎是必然,怎么看都是一场空巢老人的惨剧。不过以防万一,王浩还是问道:“现勘做了吗?”
“那还用说?”唐彦道,“派出所那俩兄弟摇了好几个人,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窗户台啥的都查了,啥情况没有。”
点了点头,王浩道:“正常也没啥情况。就是这老爷子瘫痪在床,外面又这么冷,还下着大雪,那老太太怎么就跑出去了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家是真惨啊。”饶是见惯了苦难,唐彦仍是忍不住唏嘘,“那冻死的老太太叫段洁,今年六十一,和她家老爷子江伟华都是东沭区第一中学的老师,住在锦绣华府小区,夫妻俩就一个独生子,叫江叙白。”
“诶,等等,江叙白?”王浩挠了挠头,“我怎么听着这名字有点耳熟呢?”
大摇着头,唐彦道:“他是你们县20xx届的高考状元。”
“我去!”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王浩一拍大腿,大惊失色,“这不是江神吗?我们那届的年级第一啊,就我们隔壁班的!这,他爸妈这是一起没了?他人呢?”
“也没了——要不我怎么说他们一家真惨。”两手一摊,唐彦把问来的情况总结了一遍:“江叙白一路顺风顺水,保研直博进投行,前年又刚结了婚,眼看人生就要圆满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去年出了车祸,人当场就没了,连个孩子都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江伟华高血压发作,留了个偏瘫后遗症,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年,话都不能说了。这接二连三一串打击下来,段洁精神也不大正常了。好在他俩退休工资都还不低,亲戚合计着给请了个护工。但是吧,过了还不到半年,那护工就说什么都不干了,家里就剩这老两口。亲戚也就偶尔去看看,一个月能去一回就不错了。要不是段洁他二哥放心不下,专门跑了这一趟,估摸着江伟华烂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这,”王浩一下说不出话来了,“失独老人,唉……”
“要不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唐彦长吁短叹,“该说不说,这能好好活着也是一种运气啊。”
唏嘘了一阵,高文问道:“查出段洁是怎么回事了吗?”
“查了。”唐彦道:“他们那小区楼道里没监控,大门监控显示段洁是自己一个人走出去的,一路走到了发现她尸体的路沟里。”
高文道:“这大半夜的,她自己出去干什么?”
“报案人,就是段洁她二哥,说她这里有点毛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唐彦道,“说去医院看过,医生说得了老年痴呆。”
一下子明白过来,王浩道:“这真是……”心里好像有什么在堵着,他想了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都是命啊!”
叹了口气,高文道:“那咱们这联系谁去?他家没人了啊。”
“他们这年纪,爹妈是都没了。至于兄弟姐妹,江伟华是个孤儿,就一个弟弟,不到三十就死了,没结婚也没孩子。”唐斌道:“所以他是真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了。段洁倒好说,她二哥就是咱们的报案人,现在刚认完尸,正在询问室里坐着呢。”
“行啊,先问问去吧。”王浩叹道,“要没什么问题,等队长回来汇报一下,这案子应该就差不多了。”
***
询问室。
一个看着六十来岁,眼眶通红、头发灰白,穿着身破旧军大衣的老头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正不安地来回搓着手。见他们走过来,慌忙站起来,差点掀翻了桌子上的一次性水杯:“警,警官。”
“您坐。”王浩客气道,“我们是刑侦支队的王浩和高文。听说今天您报案发现江伟华死亡,刚才又确认了前天走失冻死的老人是您妹妹段洁,所以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请问您就是段卫国吗?”
一脸的局促不安,段二哥道:“诶,是,我是。”
点了点头,王浩道:“报警记录显示,你找物业开门的时候说你给段洁打电话打不通,实在不放心所以过去看看。可是你家住在沭河县,还是在村里,离着段洁家四五十公里,得倒三班公交,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段洁只是两天没接电话,正常来讲还不至于费这么大劲专门跑一趟,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说起这个,段二哥脸上的皱纹苦得都拧起来了:“警官,你是不知道啊。叙叙——就是我外甥,他家跟旁人不一样。他爹是个瘫子,他妈脑子又有点毛病。就这样的两口子,你说两天不接电话,我心里能得劲吗?尤其昨天晚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心突突的跳,跳了一晚上,这不今天就想着过来看看。”
王浩道:“从我们走访结果看,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你一共只来过两回。现在就因为心里不得劲,所以专门倒上两个小时的车过来看她?”
愁着眉,段二哥道:“要是旁人我也不去,可叙叙他家,唉,这就跟被人下了咒似的啊!”
挑了眉,王浩道:“怎么说?”
“叙叙他爹妈吧,都是老师。那会兴计划生育,吃国家饭的都不让多生,所以家里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就疼得跟什么似的。叙叙自己也出息,脑子好使,考大学考京城去了,毕了业又去了魔都,一年能赚上百万。去年又找着了老婆,长得俊还能赚钱。眼瞅他家越过越红火,结果去年收玉米棒子那会,叙叙一下子出了车祸,人就没了。”
抹了把脸,段二哥唉声叹气:“自从出了这事,叙叙他妈就不太正常了,得了老年痴呆不说,还神神叨叨的,动不动就说叙叙和她说话了,把我们都吓得不轻,还说保姆要害她,硬要给撵走——你说人家害她干啥,这还指望着伺候他两口子拿钱呢。得亏她还没开口,人家就干不下去了,要不这亲戚也得罪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高文问道:“保姆是你们亲戚?什么时候给找的?”
段二哥点点头:“是,就叙叙他爸村东头五婶子家的闺女,叫四妮,论起来还是叙叙他爸的妹妹,叙叙他爸瘫了之后我给找的。人老实,又勤快又利索,要是她还在也出不了这种事。”
“那为啥段洁说保姆要害她?她怎么和你们说的?”
段二哥道:“哎,听她瞎说!四妮是因为吓得慌,去庙里找大师求了签,那大师给了桃木符黄纸啥的,让她随身戴着,结果让叙叙他妈看见了,这不就恼了?本来她就不大正常,这下就说人家是咒她,这玩意能咒个啥?就算真能咒死她,那对人家又有什么好处?”
王浩问道:“就因为这个,没别的了?”
段二哥道:“没了。”
皱了眉,王浩道:“我看段洁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她信这个?”
抹了一把脸,段二哥苦笑道:“不信啊,本来谁信这个?我们老段家就没一个信的。可叙叙他家太邪乎了啊!尤其叙叙没了,叙叙他妈就不行了,你说她再没个念想,那不就彻底疯了?随她信不信吧,总比真疯透了强。”
点了点头,王浩道:“江伟华瘫痪这又是怎么回事?”
段二哥叹了口气:“还不也是因为叙叙?叙叙他爸本来就有高血压,老来丧子,这哪受得了?一下子就厥了过去,人事不省了。偏偏叙叙那会正好给他妈报了个旅游团,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叙叙他爸硬是在地上躺了三四个小时才被发现,好歹给送进了医院去——要是再晚一会,那就死在家里了。二三十万砸进去,人是抢救过来了,就是再也动不了了,吃饭喝水都得人服侍——你说好好的,这一连串祸事儿怎么都给他家遇上了呢?”
他只顾着唉声叹气,王浩却敏感察觉出不对:“谁告诉他江叙白出事的,怎么告诉的?”
段二哥理所当然道:“警察打电话说的啊。”
王浩奇道:“他打着电话一下子就没声了,警察就没觉得不对?”
段二哥道:“这要不说他家倒霉——叙叙出了这事,家里总得去个主事的人吧。可他爸成了这样,那还怎么去?最后我就和叙叙他妈一起过去了。到了那边警察局,我问起来这事,警察就说本来是让叙叙他老婆给打电话的,可叙叙他老婆干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他们只能替她说。结果这边一说完‘您儿子在XX发生车祸死亡’,那边叙叙他老婆一下子就崩溃了,那是嗷嗷大哭啊!他们顾她都顾不过来,哪还顾得上电话那头?”
这话说得王浩和高文都深以为然。有些受害者家属刚得知噩耗时还会比较平静,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配合处理后续。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情绪就会突然崩溃,那场面可不是人仰马翻能形容得了的,能安抚住就不错了,那还顾得上其他?于是两人也都略过不提,高文问道:“那段洁呢,警察没通知她?”
段二哥摇头:"没,谁家两口子还分开通知啊。”
见这话把高文这条单身狗噎得无言以对,王浩道:“那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第二天晚上知道的。叙叙是大半夜出的车祸,又是在西南省的山沟沟里,第二天才有人发现。叙叙他老婆是当天请假坐飞机赶过去的。警察劝好了叙叙她老婆,就问她还有没有什么疑问,是不是按程序走,她都答应了,说回去就和公公婆婆商量,看看什么时候过来办手续。听她说婆婆在外面爬山,有个警察就和她说可以等等再和老太太说,别老人家一下子受不了,在山上磕着碰着。她就估摸着她婆婆回了酒店才给打的电话——哪想着她婆婆没出事,公公出事了啊!”
唉声叹气的,段二哥道:“你说这也是命里应该,但凡那警察没多嘴……但凡叙叙他老婆灵醒点,早打了这个电话,叙叙他爸爸也不能干躺了三四个小时才被发现啊!到底是女人,经不得事。”
他没明说,话里话外却都隐含着对警察的迁怒。这种情况见多了,王浩也懒得和他掰扯,只当没听到:“那出了事之后呢,就他俩在家里住着?”
“对,就他两口子。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都没啥本事,就属叙叙家混得好,其他都是出苦力的。我大哥还在外面打工,风里来雨里去的。你说出了这事,谁还能天天寸步不离地照顾?”
高文提出了疑问:“段洁夫妇不都是退休老师吗,手里应该有不少积蓄吧?”
说起这个,段二哥愈发叹起气来:“全都给叙叙在魔都买房了,哪还剩什么钱?外面还欠着三四十万的信用卡呢。”
王浩道:“那段洁身上的羽绒服是怎么回事?我们查了,官网得卖一万五六呢。”
“羽绒服?”想了一下,段二哥道:“你说她身上穿的那个?那是叙叙给买的。去年叙叙在他们公司当上官了,一年涨了二十多万块钱,给他爸妈各买了一身衣裳,要不她哪舍得买这种糟蹋钱的玩意?尤其叙叙没了之后,他们两口子是一身衣裳都没添过。”
高文奇道:“江叙白死了之后,段洁夫妇没分到财产?”
摇了摇头,段二哥道:“叙叙车祸是他自己全责,在山路上没转过弯来,带着朋友掉进了山沟里。保险是赔了,可他还得赔他朋友家里呢,这就等于没赔了。魔都那房子一个月贷款又要还三万多,他老婆一个人哪还得了?本来房价就跌得厉害,这又着急卖,一下子亏了三百多万,抵完贷款一分不剩,首付全搭进去了。他们去年才刚还完借同事的钱,现在估摸着把那他们自己那套房子卖了,再还完欠银行的钱,也就能剩个五六万。”
算算时间,江叙白的房子正好买在最高点上。近年房价下行,一线城市的房子亏个三四百万是常事。对失去了独子的段洁夫妇而言,这实实在在称得上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既然这样,那因为财产纠纷而杀人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高文又简要问了问其他情况,段二哥一一答了。核实完了情况,没发现什么疑点,王浩遂道:“行,你要没什么疑问就在笔录上签个字。既然段洁没有直系亲属,那你们姊妹就一起商议商议,看看要不要做个尸检。”
犹豫了一下,段二哥道:“警官,你看这尸检能不能不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