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下雨了，藏身之处更为潮湿。
空气浑浊，呼吸之间，似乎肺中要逐渐长出青苔。
膛线见势不妙，带众人换了一个藏匿点。
位于地表上的简易棚屋，周围的建筑尽数损坏，只剩下铁皮支撑起一个又一个狭小的区域。
“至少避避雨。”他说。
棚屋里面的设施已经无法使用，唯一的光源由扭矩带来，一支功率被调到最低、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应急荧光棒。
幽绿的光芒映照着几张疲惫的脸。
刘壮被喂下一根能量棒，意识恢复了些，哼哼唧唧着打算给自己找点儿药品。
之前百灵仓促的包扎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血滴顺着指尖滑落，在脚下积成了一小滩黏腻的污迹。
“周围的备用补给点里应该有一些。必须重新处理伤口，感染了就完了。”
膛线撂下这话，头也不回地扎进雨幕。
过了一会儿回来，带着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直到刘壮面前。
他蹲下，摊开一个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急救包，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
一卷绷带，两瓶酒精，还有一柄并不算锋利的小刀。
膛线将小刀消毒，对准刘壮。
“老大，膛线老大，”刘壮扯了扯嘴角，想露出笑容，但是笑不出来：“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麻药，没有止痛针。”膛线猜到了刘壮想要什么，“忍着吧。现在得清理腐肉，然后重新包扎。”
“用酒精消毒？”
“用酒精消毒。”
“用这把小刀清除腐肉？”
“用这把小刀清楚腐肉。”
刘壮沉默。
安全屋那设施齐全、无菌洁净的医疗舱，此刻已成为遥不可及的奢望。
刘壮看了一眼那些简陋的工具，喉结滚动了一下：“老大，用这个。”
他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这玩意儿锋利一些。总比钝成那样的小刀一点点来磨更好。”
膛线接过，放在手上看了看：“刚刚没用过？”
用这把小匕首和机械守卫搏斗的话，匕首不可能还是这副样子。
刘壮咧嘴：“这东西是我独有的武器，我有独特的修复技巧。”
“来吧，老大。”
应尘衣冒出来：“所以，他觉醒的技能并不在他自己，而是在他的武器上？是吗尹殊？”
尹殊没说话。
应尘衣顿了顿：“你不应该说，游戏给设定，玩家会有特殊的、用不坏的武器？”
“游戏里的武器也有耐久。”尹殊闷闷回了一句。
依旧盯着不远处的刘壮和膛线。
这边的聊天没有人听见。
那边的治疗也已经开始。
刘壮从自己破烂的衣角撕下一块布条，胡乱团了团，塞进嘴里，死死咬住，然后，朝着膛线重重地点了下头，闭上了眼睛。
膛线深吸一口气。
酒精的瓶盖拧开，气味弥漫开来。
在打斗时快准狠的手，忍不住轻微颤抖了一下。
“想点儿别的。”
膛线低声，小心地挑开对方被血粘住的旧绷带，露出底下的伤口，眉头轻皱。
皮肉翻卷，边缘已经有些发白肿胀，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茬。
酒精倾斜，倒在伤口上。
“唔——！！！”
即使隔着厚厚的布团，刘壮的闷哼依旧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绷带瞬间被鲜血和冷汗浸透。
膛线的手猛地一顿，抬头，看了看刘壮痛苦到扭曲的脸。
“阿壮。”
沉默了几秒，膛线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
“……还继续吗？”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可以退出。”
退出，回到蜂巢安全屋，接受一个正常的治疗。
蜂巢安全屋的治疗舱，可以迅速让这样的伤口凝血。
不像现在。
刘壮猛地睁开眼，眼里满是血丝。
“老大，你说什么呢？”他吐掉被咬得变形的布团，“回去干嘛？都到这一步了！”
“你不在磐石的怀疑对象之列。”膛线的尾音有点儿不确定。
“咱都在磐石的消灭对象之列了！”
刘壮语气真切：“都搞到现在了，当然得继续搞下去！咳咳……咱不怕这点儿小挫折！”
他喘着粗气，骂了一句：“机械守卫都出动了……小怪越来越多，说明啥？
“说明咱离BOSS房越来越近了！
“咱这么久了，就等着打BOSS呢！打完之后，就有钱了，就可以还债，可以回家，可以给爸妈建个房子，可以自己买最——好的能量棒。
“要买那些高等公民才能吃得，肯定是有特殊属性的能量棒。到时候咱也能尝尝！”
他一口气说了一串，眼睛越来越亮。
像是忘了疼痛一般，他忍不住攥了攥拳。
然后猛地吸一口气，咧嘴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反正，在这种关头放弃，是不可能的。”
膛线眸光微动，沉默了片刻。
身旁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尹殊起身，向外面走去：“我去透透气。
“放心，会注意巡逻的，及时躲避，不会牵连到你们。”
她的脚步有些匆促。
在她身后，膛线对刘壮重重地点了下头。
膛线再次拿起酒精和绷带，清理，包扎。
刘壮的闷哼和抽搐不断，在身后逐渐变得悠远。
临时棚屋的房门关上，尹殊拿了根金属条，伸出房檐，接了两滴雨滴。
金属条上出现两个小坑。
“还是有腐蚀性啊。”应尘衣冒出来，探头向外看看，“毕竟周围有酸蚀区，也正常。所以，你跑出来干什么？”
尹殊没搭理他，自己贴着房檐，坐到一堆金属废料上面。
“感觉你情绪不太好？”应尘衣弯下身子，歪头看向尹殊。
尹殊摆摆手，想要把这个烦人的家伙轰走。
但是应尘衣没一点儿眼力见，依旧晃来晃去，占据着她大半个视野。
“当然不好。”尹殊只能开口，“走到现在，你觉得我会好吗？导致一切的始作俑者？”
“喂喂，怎么就我成了始作俑者了？”应尘衣叉腰。
尹殊白了他一眼，扭头看向另一边。
“你是觉得你牵连了他们？”应尘衣喋喋不休，“可是你也没强迫他们做什么事情啊。况且，刘壮说得没错，这种情况，表示我们的确离BOSS房越来越近了，这应该是个好事儿，你最开始不就是想要尽快通关，然后回到你所谓的现实里去吗？你……”
“应尘衣你很烦人你知道吗？！”尹殊骤然打断。
下一刻，声音猛地压低。虽然都是脑内的对话，也没有人听见。
她咬了咬牙，放缓声音：“抱歉。
“我以为，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可以。毕竟我本来和他们没有牵连，我本来和这个世界也没什么联系。”
“现在，却有了牵连。”
应尘衣沉默了两分钟。
又开了口。
“你还记得你最开始的任务吗？”他靠在墙上，抬头看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帘，“扭矩说，让你一步一步，取代磐石。”
“是啊。”尹殊目视前方。
当时接到的任务，是要一步步取代磐石。
结果后来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情，隐秘取代磐石的事情被忽视，甚至连发布任务的扭矩，都没有对此产生疑问。
然后就到了现在。
尹殊轻声吐息：“我好像走错路了。”
“走错了吗？但是，如果没有这么走，我们到不了这里。”应尘衣道，
“人生无数个岔路口，每个岔路口都是选择。
“偏偏就是这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构成了我们的人生——构成了我们。”
他侧头，看向尹殊，双眸之中微光跳跃：“尹殊，成功固然很重要，在一次次失败的尝试中，取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成功的机会，也一样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就算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取得，你至少还活着，这就是很厉害的事情。”
尹殊沉默。
雨滴落地，劈啪作响。
从没想过沙漠之中也会下雨。
雨水落在土里，转眼就□□涸的土壤吸收，消失不见。
像是一场梦境。
应尘衣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但是目光未移动，近乎固执地盯着尹殊。
好像比说话的时候存在感更强了。
半晌，尹殊开了口：“你啊……”
“心情好点儿了？”应尘衣连忙开口，“是不是想感谢我？”
尹殊耸耸肩：“我怎么会谢一个入侵我脑子的家伙？
“只是想说，
“这么久了，你可算是说了句人话。”
-
身后的房门被再度打开。
尹殊回头，扭矩正立在门口。
屋内昏暗，屋外仍有微光，他半个身子没于黑暗，半个身子沐于微光，护目镜被摘了下来，露出那双淡紫色的眸子，深深看着尹殊，半晌弯了一下。
“有事吗？”尹殊问。
扭矩冲着她伸出手来：“刚才混乱中，我从一台机械守卫身上，撬了块碎片下来。”
一片碎片停在对方掌心。
扭矩顿了顿：“好像是它的外部识别码传感器的一部分。”
刚刚在屋里，扭矩和膛线确认过，蜂巢的所有自动机械，都依赖独特的识别码在内部区域通行和识别敌我。
“所以，如果能模拟或者干扰这个编码……”
尹殊眼眸微微睁大。
应尘衣双手插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嗨嗨，我说什么来着？”
雨帘之中，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依旧亮着。
行动失败了，但是收获并非为零。
在失败的尝试中，的确取得了一丝一毫的，成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