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经离开的第五日，哑沟里来了人。
来的约莫有三四十人，深褐色的麻布长衫，白漆硬纸壳面具，阴沉的天色下透着几分邪乎。
这装束，米瓮的人。
但今日不同往日，这些人腰间都多了把剑，黑色木柄，比寻常剑的尺寸短上几分，剑身很素，没有任何吊饰装点。
这些人出现的时候，苏冶正坐在河边掌火，同院的有小白和来人聪。
脚步声惊破了弥在空气里的沉闷，众人瞬间睡意全无，甭管躺着坐着，都站了起来，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谈论了起来。
“这是……”
“先前来过，米瓮子，忘了吗……”
“怎的还绑起来了这是……”
议论声中，苏冶看向为首那人，腰间挂着那个熟悉的麻布袋。
这次她认得出来。
河边众人面面相觑，不止因为这些人的到来，还因为，这些人不是空手过来的。
队伍的后面，几人手里牵着绳子，末端拴着几个人。
那些人他们都认得，曹经安排在村里各个路口守门的人。
几个猿臂狼腰的大汉，此刻被人拴了手，狼狈跟在后面，瞧着已经没了脾气。
正当她凝神时，李三也隔着面具上那双芝麻绿豆大的眼洞盯着她，视线一触即分，他转而看向苏冶身后。
恰在此时，脚步声传来，苏冶转身。
脚步声沉沉，赵玉芬来了，身后还跟着赵二，手里握着刀柄。
赵玉芬停下脚步时，李三看向她，语气平稳道：
“这里，我们接下了。”
“休得猖狂。”
赵二暴呵一声，捏紧刀柄，欲要上前。
赵玉芬拦住了他，“眼睛狗吃了。”
赵二还欲再说，赵玉芬又是一脚踹上他腿弯。
苏冶看向李三，他一言不发，面具遮掩下辨不出情绪，只觉那姿态像是在看一出戏。
待赵二悻悻退后，赵玉芬深吸一口气，看向李三。
“这些人，阁下打算怎么处置。”
李三闻言，回过头，瞟了一眼队伍后面那几个喽啰，又掠过河边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视线最后落在了苏冶身上，熟稔地开口问道：
“你说呢？”
霎时间，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苏冶身上，包括赵玉芬。
盯着苏冶面上波澜不惊的表情，她明白如今的情形是怎么来的了。
她早就告诫过曹经，同米瓮这些人做生意，是与虎谋皮。
若米瓮真是一群土匪也就罢了，但稍微留点心思便知道，要是没有汝南郡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支神棍班子在豫州横行得不了那么多方便，这些她跟曹经说过，但他听了这些，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亲近，那时她便想，这层纠葛总之不简单，他同这些人打交道。
那日曹经匆匆离开，只说是米瓮那处出了些事，这些日子她心里不大安稳，不想如今，到了这般地步。
如今看来，竟是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添了一把火。
苏冶转过头，看向赵玉芬，缓声说道：
“他们，先关着。”
“好”，李三应得干脆，转身欲走。
倏地，苏冶身旁闪过一道黑影，朝着李三的方向掠去。
赵玉芬脸色变了，下意识想要叫住赵二，却捂住了嘴。
随着一阵哐当声传来，人群里传来一阵嘶声，随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苏冶看着地上的断臂，心下一惊，抬眼看向李三，那人面具上溅了血，一丝慌乱不见。
赵二捂着伤处，躺在地上抽搐，赵玉芬强压下作呕的冲动，跪着扑向李三。
“您开开眼，留他条命吧……”
李三不看他，只问苏冶。
“他现在算你的人，留不留？”
赵玉芬见状，转向苏冶求道：“他也是听曹经的话……有把柄在他手上，都是不得已……”
苏冶不搭理赵玉芬，走到赵二身旁，垂眼看着他，满地的血污让她有几分眩晕，却还是压下心里的不适。
“我只问你件事情，小翠的死，谁动的手？”
赵二疼得脸色发白，脸上都是汗，咬着牙道：
“那个**，爷亲手给他的痛快，你有能耐就给个痛快……爷就算是死也不在你这娘们儿手下苟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来人聪已经嘶吼着扑了上去，眼里都是血丝，拳头往赵二身上落，一旁也没人阻止。
苏冶没有拉住他，只转头看向李三，摇了摇头。
李三会意，弯腰捡起地上那只断臂，姿态举止就像是拾起了一根木棍。
鲜血顺着指缝低落，他却浑不在意，扬声道：
“有狗吗？”
众人早方才的场面吓傻，都惊恐地摇头。
“行。”
他将断臂掷在地上，轻声道：“找地方埋了吧，伤地气，别吓着人。”
他目光掠过人群，正要离开时，视线却被一人吸引了过去。
苏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人竟是小白。
小白神色如常，却又平常的有些异常，若是换做其他人，被这样一个状若变态的人盯着，多少会有些不自在，他却是面色不改。
苏冶心里有些不安，方才赵二在背后偷袭李三，李□□手便让他的刀落了地，见了血，却似乎没有一点慌乱。
她心里的惊诧不止为赵二那条断臂，更是为李三，他的反应太沉着，动作太利落，苏冶没法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她意识到，李三的过去大抵比她想象的复杂些，俩人的关系也绝对不会如他先前说得那么简单，现在与她打交道的，不再是以前那个万事不过眼的缺心肝神棍，是个真正见过血的人。
她不能不多几分忌惮。
她恍神间，李三已踱步至小白面前，沉声问道：
“你叫什么？”
“小白。”
“大名。”
“小白。”
“姓小？”
小白垂眼不语
苏冶见小白这样，有点替他的胳膊担心。
索性李三这会儿没充当为难人的恶霸，只淡淡道：
“好，小兄弟。”
说罢，拍了下小白肩膀，转身离去。
那几十人跟着他一起，赵玉芬和地上的赵二都被带走了。
河风卷着血腥气铺面而来，苏冶转过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无疑，李三刚刚的话他们都听到了。
苏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看了向手沾血摊在地上的来人聪，转头对小白说道：
“把他带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小白看着苏冶，欲说些什么，终只点头。
“你小心些。”
“嗯，放心吧。”苏冶回道。
——
离开河边后，苏冶沿着李三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循着脚步印记走到了赵玉芬的住处，这里如今易了主。
不知其他人去了哪里，总之进屋后，苏冶只瞧见了李三一人。
他好整以暇倚在赵玉芬那张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本泛黄账簿账簿，漫不经心翻看。
那张面具被他摘了下来，放在手边，衣角的血迹还未清理过，同他那副清俊无双的面容落在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听见响动，他头也不抬，指向屋角那张木椅。
“坐。”
苏冶拎起那张椅子坐在了他对面。
李三撂下手里东西，抬眼看向她。
“要问什么？”
苏冶瞄了眼被他扔在一侧的账本，开口道：
“你打算怎么处理哑沟的事情？”
李三：“只有这个？”
苏冶点头。
李三心下了然，若是换成别人，必定诘问更多，比如那日在粮行里，他说自己只是个传话的，今日却自己带了人过来，大有做主的势头，亦或者更早，自己撂话一意清修，却没有断了红尘，落在同曹经这些人的银钱往来里。
但他并不意外，眼前人似就是这般性子，不缠着无用的过去，与利益没干系时，别人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这人利落，没包袱，好相与，却刻意地避着世人彼此间惯常的那份狎昵，不好交心。
想到此处，李三开口道：
“今日在河边不是说过，你做主。”
苏冶打量着他说这话时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
“照先前说好的，哑沟会继续给你们供货，更低的价码。”
那日在粮行时，她同李三谈交易，从他的话里，他明白了为何米瓮知道曹经的勾当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照李三的话说，如今在来阳，他所在的这个分支，需要这批货，即便当地官府忌惮米瓮，他们也不好在这边的渠道留下痕迹，只因如今围着他们的，不止来阳，还有豫州，甚至还有北境，司徒家想要南境五州归附，又怎会容忍这么一群来路不明的“土匪”兴风作浪。
苏冶明白，想要米瓮出手，曹经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或没有这个人，于他们而言有多少好处，他们在乎的，归根到底是这个。
这样一来，她也明白了，当初她刚到米瓮时，李三潜进哑沟的那个晚上，为什么不愿帮她报官，说到底，他们的利益绑着。
但如果没有全然的把握，米瓮自然不愿意凭着她一面之词便对付曹经，生意做熟了的人，不出大意外，大多求稳不求破。
真正说动米瓮的，是她去春花镇时，支开赵二朝吴江打听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