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水村的日头像个烧红的铁球,把晒谷场的水泥地烤得发烫。
陈晨把皮卡车倒进车棚时,轮胎碾过地面发出“滋滋”的轻响,车斗里的空水桶晃得厉害。他拽着两只桶往河边走,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烫得他忍不住加快脚步。
小河沟的水泛着粼粼的光,岸边的芦苇被晒得蔫头耷脑。陈晨弯腰打水,冰凉的河水漫过手腕,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桶底沉进水里时,惊起一群白条鱼,“嗖”地窜向深处。前后不过十分钟,他已经捧着满满一盆凉水回来,塑料盆沿往下淌着水,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
“都来凉快凉快!”他把盆往诊疗室门口一搁,七八条蓝白条纹的毛巾“噗通”扎进水里。大学生们像被召唤的鸽子,呼啦围上来,黄贺耀拽着毛巾往脸上糊,闷声闷气地喊:“晨哥,这水比空调还得劲!”
陈晨笑骂着踹了他一脚,捞起两条毛巾拧干。走进诊疗室时,思念正蹲在猫笼前,双手抵着一只玳瑁猫的前爪正僵持着,这猫昨天刚做完绝育,见了人就炸毛,此刻喉咙里滚着威胁的低吼。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在她额角的汗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接着。”陈晨把一条毛巾随意地扔给李岗,他乐呵呵接住,擦脸时差点把眼镜蹭掉。另一条毛巾攥在手里,走到思念面前时,她刚要开口说“等我按住它”,冰凉的布料已经贴上她的额头。
“别动。”陈晨的指尖蹭过她的鬓角,把汗湿的碎发捋到耳后。思念下意识往后仰了仰,目光却没离开猫笼,生怕一松手玳瑁猫就窜出来。陈晨见状,默契地在她身边蹲下,张开双臂:“放我这儿。”
玳瑁猫刚碰到陈晨的牛仔外套,突然就安静了,蜷成个毛球往他怀里钻。思念松了口气,接过毛巾往脖子上搭,看着猫在陈晨怀里打呼噜的样子,忍不住笑:“果然猫是记仇的,我给它做的手术,现在见了我就哈气,在你这儿倒成乖宝宝了。”
“那是。”陈晨挑眉,指尖挠着猫下巴,“可能是被我英俊的外表吸引了。”
“得了吧。”思念伸手戳了戳猫耳朵,“猫咪都是高度近视眼,你说被你身上的猫粮味吸引,我还信点。”她忽然想起早上陈晨给猫添食时,特意往碗里加了半勺冻干,“你是不是偷偷给它开小灶了?”
陈晨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把猫往怀里紧了紧:“剪指甲吧,再闹脾气也得剪。”他稳稳按住猫的爪子,思念捏着指甲刀凑近,两人的手肘偶尔碰到一起,像排练过千百遍似的自然。
不远处的王芳扒着门框,看得直乐。她拽了拽李薇的袖子,压低声音:“我赌五包小鱼干,晨哥肯定喜欢林姐。”
李薇正啃着冰棍,闻言猛点头:“ 1!之前发物资,晨哥把最轻的宣传册递给林姐,转头就把扛笼子的活塞给李岗,还说‘年轻人多干点’。结果林姐把宣传册又塞回李岗怀里,自己扛起笼子就走,晨哥那表情,跟被戳破心思似的。”
“还有刚才!”王芳往诊疗室瞥了眼,“林姐手没腾出来,晨哥直接上手擦汗,那动作自然得,跟老夫老妻似的。”两人正说得带劲,忽然听见陈晨喊“李岗,拿酒精棉”,赶紧闭了嘴,假装在整理杂物。
绝育工作收尾时,日头已经偏西。诊疗室里弥漫着碘伏和猫粮混合的味道,需要打针的猫咪都乖乖蹲在笼里,只有那只玳瑁猫还赖在陈晨的帆布包上打盹。思念坐在台灯下整理资料,指尖划过记录本上的条形码,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陈晨刚给最后一只猫换完药,听见她的动静走过来。
“疫苗记录条不见了。”思念绕着桌子转了两圈,台灯底座、手术台边缘、甚至墙角的废纸篓都翻了个遍,“我下午特意贴在台灯角的,明明记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带着点急,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些记录要和诊所的系统核对,少一张都得重新补录。
陈晨没说话,转身从角落的铁架上翻出个蓝色文件夹。文件夹的边角磨得发白,是他从诊所带过来的旧物。“在找这个?” 他把夹子递过去,金属搭扣“咔哒”一声弹开。
思念低头看去,两张疫苗条码整整齐齐贴在表格里,其中一张缺了个角,是她下午特意撕的,用来区分接种顺序。夹子封面贴着张便利贴,陈晨娟秀的字迹写着:“已核对,1号和5号,条码完整。”
“我下午见你忙着换药,顺手收起来了。”陈晨把双手插进裤袋,耳朵尖有点红,“丢三落四的毛病。”
思念捏着便利贴,忽然想起孙悦悦总在诊所追着问“晨哥去哪儿了”。以前觉得这小姑娘太执着,此刻看着陈晨低头整理文件的侧脸,他正用红笔在记录本上标重点,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忽然懂了那份执着。
他的关心从不说出口,却像晒谷场的灯,不耀眼,却总能照亮最需要的地方。
晚上收工早,思念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给一生发消息。【今天给玳瑁猫剪指甲,它居然没挠我,晨哥说它是看在冻干的面子上。】【李薇,我之前说的大学生,还记得吗?她发明了个猫爪印书签,说要批量生产给协会做周边。】她絮絮叨叨地发了一串,连猫咪踩奶时的呼噜声都录了语音,可惜网络不好,发了好几遍。
八点半的江宁写字楼,林一生刚结束视频会议。手机在桌面上轻轻震动,他瞥到屏幕上“思念”两个字,下意识放下钢笔。
落地窗外的霓虹漫进办公室,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点开消息时,他的指尖顿了顿,“猫咪的咕噜声真的太好听了!”
呼噜声?!
他打开浏览器,输入关键词,认真读着科普文章:“咕噜声通常表示猫咪感到安全舒适,频率在20-140赫兹之间,甚至有研究说能促进骨骼恢复。”原来是这个意思,养猫没想到还需要一定的学习门槛,他忽然笑了笑,加了句:“就像人感到安心时会叹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他的搜索记录变得五花八门:“猫咪踩奶是因为怀念母猫”“揣手手是为了保暖”“发腮只限于公猫”。看到“五粉猫”时,他特意查了图片,原来是肉垫和鼻子都是粉色的猫咪。回复时,他小心地问:“今天遇到五粉猫了吗?”
收到“明天去邻村看看,听说有一只”的回复时,他站在窗前,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觉得那些霓虹都不如方水村的星星亮。
思念最后发来的消息带着点俏皮:“可能还需要几天才能回去,但我尽快,别太思念,我的未婚夫~”
他盯着那句“未婚夫”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着,最后只回了句“路上小心”。关掉对话框时,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这天夜里,方水村的风终于带了点凉意。
晒谷场的灯亮得像满月,大学生们围坐在谷堆旁,搪瓷杯里的绿豆汤泛着清凉的光。王芳咬着吸管,忽然拍了下大腿:“我以后要开个流浪动物学校!”
“教什么?”李薇往嘴里塞了块饼干,饼干渣掉在白大褂上,很自然接过这个话题,根本不用想其他的。
“教它们跟人握手、认名字,”王芳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样被领养的时候,人家一看‘哇这猫好乖’,就不会轻易弃养了。”
“那我要设计太阳能喂食器!”李薇立刻接话,手舞足蹈地比划,“带温度控制的,冬天能加热猫粮,夏天能冷藏,偏远村子也能用。”
黄贺耀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我打算专攻异宠救助。上次在宠物医院见了只被弃养的鬃狮蜥,后腿被打断了,没人会治。等我学出来,就给它们开个专门的救助站。”他朝杨苗苗的方向努了努嘴,“你们看她,早上给猫测体温还手抖,现在都敢独自给猫喂药了。”
杨苗苗的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小声说:“晨哥说做救助最重要的是耐心。以前觉得喂喂粮就够了,现在才知道,绝育、疫苗、驱虫,这些才是真的帮它们活下去。”她望着临时休息室的方向,那里的猫笼透出暖黄的光,“等我毕业,就来当义工,不要工资的那种。”
陈晨蹲在旁边抽烟,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他弹了弹烟灰,笑了:“先把专业课学好,这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思念坐在他身边,指尖划过高粱秆编的谷堆。听着大学生们的畅想,她忽然想起五年前 。
那时她刚从风栖小院接过这个项目,单独来考察时这里已经五年没人救助了,站在空荡荡的救助点里,看着满地破败的猫笼,有点惊悚与后怕。
“林姐,”王芳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听说这个流浪猫项目是风栖小院以前另外一个负责人负责的,以前是不是很难啊?你接手之前时不时做过很多类似的公益项目啊,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提到“风栖小院”,思念的目光软了下来。她望着星空,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忽然笑了:“就想着,多救一只,就少一只流浪的。”她往陈晨那边靠了靠,声音轻得像风,“那时候总觉得一个人撑不住,后来才发现,身边会慢慢聚集很多人,像晨哥这样的,像你们这样的,甚至还有送猫粮来的村民。”
李薇突然站起来,举起搪瓷杯:“为了所有不流浪的猫,干杯!”
“干杯!”十几个只杯子碰在一起,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屋檐下的夜鸟。思念喝了口绿豆汤,忽然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她下意识蜷了蜷身子,手悄悄按在肚子上,这几天忙得忘了日子,老朋友居然提前来了。
陈晨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弯腰的动作,他皱了皱眉,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看了眼日期,他心里“咯噔”一下,默默掐灭烟头,起身往厨房走。灶台边的热水瓶还温着,他找了个玻璃瓶装了热水,用毛巾裹了两层,才揣在怀里往回走。
“喏。”他把暖水袋塞到思念手里,声音压得很低,“刚才看你脸色不好。”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小腹,思念惊喜地抬头,正好对上他躲闪的目光,小声说了谢谢就赶紧放在肚子上。
夜渐深时,临时休息室的猫已经睡熟。
大学生们的交谈声和虫鸣交织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摇篮曲。思念靠在谷堆上,暖水袋贴着小腹,听着身边陈晨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方水村的夜色,软得像团棉花。
她慢慢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五年前的救助点,那时的灯光很暗,而现在,晒谷场的灯亮得耀眼,照亮了满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