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和廖梦瑶聊了许多事,思绪混乱。在此刻,孟轻悠不由得想起大学时的一次经历。
学校宿舍楼下有个学海小筑,孟轻悠经常去那里自习。大概是冬天,她背法条背得有些忘我,站到宿舍门口已经是十一点多。
也和现在一样,没带钥匙。
看到宿舍里有微弱的光,她尝试敲了下门,无人回应。
孟轻悠也怕吵到舍友,就在外面凑合一夜。
之后,也没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手机屏幕亮起,在手边。孟轻悠顺势垂眸,看见条消息。
脆弱的神经病:[在哪?]
孟轻悠觉得有些莫名。
只在下一刻,门从里面被打开,丝毫没有给人缓冲的时间。
光线昏暗,谈映舟披件黑色的挡风外套,手里的车钥匙晃动了下,像是遇到了很急的事儿。
两人瞳孔不约而同地放大,能极为清晰看见彼此的倒影。
“我刚看到你消息。”孟轻悠举起手机,礼貌性问候,“这么晚了,你要出去吗?”
他闲闲回复,带了点解释意味:“嗯。怕家里没人,进贼。”
所以,他发那条信息的目的,就是让她早点回家守门?
倒也说得通。
之后孟轻悠进了屋,谈映舟还提醒她要反锁,理由同样是怕进贼。她点头应下,寻思谈映舟防盗意识还挺高。短短几分钟,便强调了两遍。
餐桌上还有菜肴,不像是一个人的分量。前不久聚餐时,孟轻悠没胃口,只象征性吃了点。这会倒真有点饿,她咽了咽口水,将菜肴简单热一遍。
客厅电视还开着,放的是家庭伦理剧。她捧着大米饭看了会,也没换台。
约莫十几分钟后,余光里出现个人影。孟轻悠偷偷瞥了眼,看到谈映舟提着酒盒。
酒的牌子她也认得,去年给领导送礼时,她就在附近商圈买过,贵兮兮的。
想到这,心底生起一丝困惑。小区和商圈之间,就是走两步的距离,他有必要开车去么。还是说,他嗜酒已经到了如此牛逼哄哄的地步,半秒都忍不了。
谈映舟也坐了下来,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余光能瞥见他的侧脸,下颚线条利落分明。孟轻悠嚼米饭的动作不自觉放缓,暴露些微的紧张。但这些微的紧张只持续几秒,便被那抹青椰香抚平。
甚至,她还感到了若有似无的亲切,在一个相识不久,且并不愉快的男人身上。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电视的声音,以及浅淡的呼吸声。渐渐地,孟轻悠深入其中,也大致明白剧情。
女主家里有三个小孩,而女主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看见父母只给她姐姐与弟弟吃鸡腿,孟轻悠眉头轻揪,没忍住嘀咕:“真的会有这种父母吗?都是自己生的干嘛这么偏心。”
“有呢。”谈映舟不甚在意地回答,那双眼瞳虽浅,却带了几分她看不透的情愫。
孟轻悠缓缓侧眸,心情跟着紧了一点。
“电视上。”谈映舟慢腾腾补上句,“不就有么。”
孟轻悠也没多想,两人再无言。
氛围似乎有些压抑,问过谈映舟的意见,孟轻悠切到元旦晚会的节目。
红色调的舞台布景,当红歌星唱着欢快的歌。再次无意瞄到谈映舟,孟轻悠发现,他眉眼舒展了些,像是被节日渲染到。
不知不觉间,主持人开始倒数。
最后一分钟。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最后十秒。
“十、九、八、七……”
孟轻悠情绪也提了上来,默默跟着倒数:“三!二!一!”
零点一至,她激动地跟身边人说:“新年快乐。”连梨涡都露了出来。
见谈映舟神色稍楞,孟轻悠撇嘴,故作嗔怪:“你可不要再叫我黄律师了啊。我都没叫你鸡先生呢。”
“嗯。新年快乐。”
“孟律师。”谈映舟桃花眼跟着笑了下。
孟轻悠对上他的眼,在心底许了个愿。
她希望,新的一年,她也能和这位室友有个新的开始。
-
工作日,孟轻悠手里的案子基本处理完,闲不下来,便在律所研究新判例,忽地闻见一声低叹。
寻声望去,“怎么了?佳婷姐,见你好像不太开心。”
“何止是不开心!”张佳婷语调提高八个度,“江par 刚给我派了个好活儿。一个本地的高中校园欺凌案,家长闹得挺大,要我们介入。”
说起来,孟轻悠似乎,也被校园欺凌过。
因为异于常人的耳蜗。
她企图安慰:“这类案子社会关注度高,做得好”
“做得好也捞不到油水!”张佳婷打断她,“这种案子又臭又长,害得我只能推掉那个医疗并购案,便宜了刘狗,呜呜呜。”
孟轻悠沉默。
被点到姓名,刘执贱兮兮地笑:“谢咯,佳婷姐。”
“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刘执和张佳婷就此展开一波嬉闹,被张佳婷追着跑时,还不忘冲着孟轻悠笑。
因为跟张佳婷关系比较好,张佳婷时常与孟轻悠提起那个校园欺凌的案子。
孟轻悠的脑海里,也逐渐浮现个少女的轮廓。大概眉眼老实温善,家境虽不好,穿着却也干净。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喜欢吃蛋糕蛋挞,草莓西瓜,一切关于甜的食物。
只是因为脸上有大片的红色胎记,便被人取笑,被人恶意拍摄,被人殴打。
而后,变得满是淤青,刘海遮住眼睛,整个人苍白无比。
张佳婷说,她官方地问过少女:“你的诉求是什么。”
少女想了想,“我就希望,她们能受到相应的惩罚。毕竟,是她们做错事了。”
孟轻悠听着,只觉得惩罚这词太重,她的希望大概率会落空。
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最清楚这种伤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得知最后和解,少女转学的结局,孟轻悠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嘴巴有点发干,她走出房门想接水。
客厅气温低,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孟轻悠打了个寒颤。借着一拢的月光,下意识朝沙发望去。
男人靠在沙发上,似是不舒服,浓眉轻皱,皮肤冷白,下颚微微抬起,连睡起觉都是不近人情的模样。却又极为矛盾地,透露一丝脆弱。
孟轻悠收回眼,猫步折返。
重新躺到床上。
一秒。
两秒。
……
孟轻悠猛地扯下头顶的被子,她心软了。
从柜子里拿出小薄毯,孟轻悠屏息靠近谈映舟。距离逐渐拉近,近得能看清他脸上薄薄的绯色。
毯子即将落下。
谈映舟浓密的长睫轻颤,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猝不及防的,连招呼都不打的。
对视一瞬,空气中似有什么在蔓延。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做什么?”
-
次日,孟轻悠坐在谈映舟对面,慢吞吞地喝豆浆,记起昨晚的事还隐隐尴尬。想求他点事儿,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她轻咳了声,又偷瞥谈映舟。
嗯。依旧很尴尬。
过了几秒,那头声音低淡:“再看收费。”
孟轻悠倒是接茬快:“你不是说你不卖?”又一阵静默,她突然有点想自扇巴掌。
“有事就说。”
像得到赦免,孟轻悠瞬间福至心灵。她问:“你会做草莓蛋挞吗,今天能做吗?”
谈映舟公事公办:“要先预约,孟律师。”
“我比较急。”孟轻悠可怜巴巴的,“拜托了,我可以多给你点钱。”
他显然对钱不感兴趣:“给个理由。能说服我的。”
想起谈映舟说来他店里的都是病人,孟轻悠表情真诚,大方承认:“因为我有病。”
谈映舟的脸可谓黑得五彩斑斓。
她从来没和别人聊过这个话题,这会有点不自然,拐弯抹角的:“谈先生,你在疗愈别人的时候,会共情他们吗?”
几乎是立刻,“不会。”
孟轻悠:“那这样看,我们俩的职业,还挺有共通点的。”
进成瑞律师事务所的第一天,她的老师江红就告诉过她,要和当事人保持距离,不要去咀嚼当事人的痛苦,不要多说半句越界的话。做好本职工作,提供该给的法律服务,就很好了。
她也曾尝试过,把工作只当成工作,将目的定为谋求生计,赚很多的钱,成为一个冰冷的律师。
可她却像强制绑定互通系统,总会不自觉地共情当事人,为他们喜,因他们悲。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她抬眼看谈映舟,自嘲般淡笑。
“不对,这是天赋。”
孟轻悠神色稍顿,还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谈映舟修长的手指交叠,因为说话,与她的距离拉近,“来我店里的人,最大的问题便是麻木。而你恰好拥有一颗敏锐的心,更能感知痛苦、愉悦、幸福。”
他的话像是拥有某种动人心弦的魔力,又像是带了点光,熨帖温和至极。
“所以,你应该感到骄傲,去接纳它,去四处炫耀。”
而不是,厌恶它,甚至想摒弃它。
之后,孟轻悠没跟谈映舟聊案件的细节,只一笔带过,说自己当事人喜欢吃草莓蛋挞。谈映舟答应了,她如愿以偿,两大盒呢。
来到办公室,孟轻悠欲盖弥彰地给同事分了点,而后佯装无意地问:“佳婷姐,那个女孩今天是不是要来谢你啊。”
张佳婷狐疑:“昨天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喔,瞧我这记性。”她的口吻带点小小抱怨,“蛋挞我买多了,分都分不完。要不然,你顺便给那个女孩带点?”
跟孟轻悠共事久,张佳婷哪能不知道她心底的小九九,她叹口气:“悠悠啊,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我真怕哪天你会出事。”
孟轻悠乖巧地微笑。
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