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不知耻》 第1章 抹茶曲奇 夜色浓郁,律所仍灯火通明。 记不清这是本月第几次加班,孟轻悠打了个哈欠,将调解纠纷发回给客户。 一抹甜香侵入鼻腔,孟轻悠下意识屏息。 前阵子,因为一些私事加上案源滚滚,孟轻悠无暇顾及吃饭。渐渐地,演变成了吃不下饭。再到如今,光闻着食物的味儿就反胃。 张佳婷拿着一块蛋糕,凑过来问:“悠悠,你要不要尝尝蛋糕?暗点的。” 孟轻悠露出个体面的笑:“不好意思,我最近在减肥。” “怪不得老不见你去饭堂,”对方语气嗔怪,“悠悠,别对自己太苛刻啦。” 孟轻悠点头如捣蒜。 “也不知道能把蛋糕做得这么美味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张佳婷扯纸巾擦嘴,兀自言说。 忽地,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变得激动,“唉,悠悠,我想起来了。之前我看大众点评,有人说这家甜品店里的老板长得极为治愈。但我去了那么多次,还没能见到过本尊呢。” 孟轻悠随口打趣:“那就不能叫治愈了,应该叫千年难遇。”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不过,千年难遇的,我只知道狐狸精。” “……” 夜色又深了几重,孟轻悠关闭电脑下班。 随市政工程的开展,律所附近的路近乎瘫痪。孟轻悠走在斑马线上,包里强烈的震动感袭来。 她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母亲。 又是母亲。 就在孟轻悠晃神的这一刻。 “嘀——” 尖锐的鸣笛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刺眼的白光。 孟轻悠的精神紧绷到极点,手中的东西重重砸向地面。惊魂未定间,她撞进了一道视线里,淡漠、沉静、似乎还带了点审视意味。 空气仿若凝滞。 待车窗完全降下,孟轻悠深呼吸:“先生,您在无信号灯路口违规使用远光和鸣笛,导致我受惊跌落手机,屏幕完全碎裂。您必须对此负责,进行赔偿。” 男人静静盯着她几秒,目光掠过她的唇,以及紧握碎手机的手。而后,他极轻地牵动了下唇角:“小姐。您也说了,这里没有信号灯。” 他语气平缓,掺杂着若有似无的善意:“我鸣笛是为了提醒,开灯是为了照明。您走在路上,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给了您的手机。” “还是说,这混乱的路况,正是您精心挑选的。” 男人顿了顿:“办公地点?” 就差把碰瓷二字甩孟轻悠脸上了。 孟轻悠所有的情绪在此刻被放大,她亮出底牌:“我是成瑞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您刚才有关的碰瓷指控,已涉嫌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对我的名誉权构成侵权。同时,您违反交通法规鸣笛驱避行人,直接导致了我的财物损失。如果这次协商无果,我会通过正式的法定程序维权的。” 一连串说完,孟轻悠感觉像在法庭。 男人递出一张名片,眼底情绪依旧淡。正当孟轻悠以为自己成功威慑到他时,男人不疾不徐地说:“那就告吧。” 车飞驰而过。 孟轻悠怔在原地,飘了眼名片。 [谈映舟/疗愈师] 左上角,还有个logo。 [暗点] - 回去之后,孟轻悠心里仍憋着一口恶气。她找到学生时代常用的树洞博,戳着字。 [报告阿树,今天碰到神经病了。] [……] [还什么,甜点疗愈师呢,他干脆改名致郁师得了。] [简直,碰上一次反胃半年。] [不,是三年!] 发泄完,孟轻悠摘下耳蜗,扯过被子盖头。刚闭上眼,脑海里再度浮现男人的模样。 五官清隽,生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瞳色浅淡却不减锋芒。的确和张佳婷所说的无差,是能让人原谅一切的治愈系长相。 空气稀薄,孟轻悠的心跳变得清晰。 可他也不能光靠长相治愈啊。 他也得,干点人事吧。 孟轻悠扯下被子,这一觉睡得极为不安稳。 隔天,孟轻悠自掏腰包换了手机屏幕。接下来的日子,除了那个新换的屏幕,生活照旧,忙得脚不沾地。至于那天威慑男人的话,也只是威慑,仅此而已。 她才不会傻到真的去起诉呢。 从律所下来,直奔医院。 孟轻悠厌食的症状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丝毫不见好转。她还能明显感受到,输营养液的量变大了。 她靠在金属长椅上,眼里装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渐渐地,她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只鸟。她想飞得更高,可总有什么东西,无形地把她往后拖。到最后,她也不像小鸟了,像纸糊的风筝。 直至护士过来,孟轻悠才得以从梦境里挣脱,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明。 护士解释说:“刚才有位先生提醒我,说你快输完了,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 孟轻悠微笑,谢过护士。 输完液,孟轻悠呆在原位休息,忽而就想写点什么。 [报告阿树,今天遇到了善良护士和好心先生。唉,人与人的差距,呜呜呜。] 晚上九点,孟轻悠正埋头整理卷宗。张佳婷在这时开口:“悠悠,问你个事呗。” “佳婷姐,你说,我听着呢。”孟轻悠有被轻微吓到,而后抬眼看张佳婷,语调舒缓。 对方揉了揉太阳穴,表情有小小的埋怨怨:“我不是在忙那个标的额几十万的并购案嘛,抽不开身。刚才有个客户来电咨询,我大概听了下,是侵权纠纷,夹杂着点名誉权和财物损毁,你要不要?” 名誉权和财务损毁。 听到这两个关键词,孟轻悠思绪不免断上一秒。她动了动唇:“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对方什么情况,有资料吗?” “就知道是个开店的,店好像被人砸了。具体细节我没来得及问。你要是感兴趣,我直接把他联系推你,你们自己约时间聊?” 一个现成的、符合她专业方向,并且没有中间环节的潜在案源,对于孟轻悠来说,如同钩子,极具吸引力。 孟轻悠勾唇:“那就麻烦你推我一下啦。” 几乎是立刻,一个名片被推了过来。 她在验证信息里规矩写上:[您好,成瑞律师事务所,孟轻悠律师。] 验证很快通过。 孟轻悠:[怎么称呼?] 对面:[谈映舟。] 谈映舟。 居然和那神经病名字一样。 孟轻悠眉心一跳,很快冒出了推掉咨询的冲动。可转念又想,如果能借此机会,让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顺便捞回贴膜费,好像也不错。 两人定下见面时间,孟轻悠熄了幕,莫名还有种奸计得逞的爽感。 - 转眼已是十一月,北雁气温直降。 孟轻悠坐在会议室等待。约莫半个小时后,她掏出手机打字,正要发送之际,余光瞥见了玻璃门上的人影。 抬睫望去,与谈映舟短暂对视过后,孟轻悠挂上职业微笑:“请进。” 门被推开,谈映舟在她面前坐下,姿势放松,无形中却带了点压迫感。 孟轻悠直接点击录音笔:“谈先生,麻烦您陈述一下纠纷的基本情况。” “对方姓陈,女性,大概四十多岁。上周三下午,她带着两个初中生,声称是我的孩子。” “对此,您的回复是?” “我建议她去看看脑子。” 谈映舟的神情和上次如出一辙,都带了点无奈又古怪的善意。瞧见这个细枝末节,孟轻悠顿了下,“倒还算合理,然后?” “她情绪失控,砸了点东西。” “请详细说明。” “砸了桌椅,几个古代的花瓶。” 他的语调是惯有的漫不经心,孟轻悠也没太在意,走流程式地问:“古代的花瓶?有购买凭证和权威机构证书吗?” “都在这。” 孟轻悠翻开文件,看到评估报告上的数字时,呼吸微微一滞。她敏锐地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财务损坏了。 “我明白了。另外,关于对方声称的亲子关系及由此引发的名誉权侵害,我们可以一并提出反诉。麻烦您提供过去十年的感情经历,以及您能回忆起的、与陈女士可能的所有交集。” 男人桃花眼狭长,懒散地重复:“感情经历?” 四周安静一瞬。 孟轻悠抿了抿唇,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 “谈先生,这是评估对方动机、预判庭审焦点的基础工作,我需要判断,她是对您有单方面的情感纠葛,还是你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我尚未知晓的过往。” 孟轻悠诚恳道:“希望您能配合。” “你紧张什么?”谈映舟盯着她的脸,“孟律师。” 空气中似有什么在蔓延。 隔了几秒,他才悠悠地回到正题:“过去的十年没有,未来的十年也不会有。” 孟轻悠:“好。” 她将笔记本屏幕转向对面,“现在,关于维权,我们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纯民事诉讼,二是以刑促民。” 谈映舟指尖无意识碰了碰桌子,“谈谈第一种。” 听到第一种,孟轻悠在心底松了口气。 纯民事诉讼相对好办,而且也不会和眼前这个神经病牵扯太长时间。 花费十几分钟,孟轻悠极为详细地,说明了民事诉讼的流程,优点。她咽了下喉咙,“您还有别的疑问吗?” “没有。” 孟轻悠点头,即将进入收尾阶段。而后,她听见了格外欠扁的一句:“选第二种。” 孟轻悠窝着火,从牙关里挤出两字:“好的。” 强忍不适客套几句,孟轻悠起身,剧烈的眩晕铺天盖地地袭来,只一瞬,她的眼前便只剩一片漆黑。 身体不受控地往前扑。 毫无防备地,她跌入了谈映舟的怀抱。 …… 嘴里的椰子糖渐渐化开,黑暗褪去。 在这一刻,孟轻悠撞进了谈映舟的视线里。 心跳声不断被放大。 她和谈映舟之间,是个从未设想过的,近距离。孟轻悠似乎能从谈映舟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她动了动唇,一时不知道是该道谢,还是道歉。声音稍显含糊:“那个,我……” 谈映舟盯着那只被某人紧紧抓住的手,好心提醒道:“孟律师。” “同样的招数,不建议用两遍呢。” 第2章 椰奶小方 前不久消散的不适像是回旋镖,随着那句极其二百五的话,又转了回来,砸到孟轻悠脑门上。 她堂而皇之地声明:“谈先生,今天的咨询结束了。您要是有意延长时间,得额外收费,一分钟五百。” 谈映舟轻挑了下眉,未置一词。 沉默在空气中扩散,只剩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低下脑袋,避开与某人的视线,兀自整理资料。 短暂的平静过后,还是被谈映舟闲闲地话语打破,“你好,我要投诉。” 手里动作一顿,孟轻悠猛然抬睫,便见其举着的手机,“谈先生!” “嗯?” “我刚刚的意思是,您先去忙,我们后续再联系。” 谈映舟意味深长地噢一声,而后对着手机,从容不迫:“没事了。” 这段小插曲总算掠过。孟轻悠拎起资料准备往外走,余光忽地瞥见桌子的那袋椰子糖。停留片刻,她顺手拿走,还往嘴里送了一颗。 不怪暗点评分高,他家的甜点的确挺好吃的,还莫名有种记忆里的味道。 推开会议室的门,迎面便碰见张佳婷。她笑嘻嘻地问:“悠悠,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没有吧,可能今天太热了。”孟轻悠下意识用手贴了贴脸蛋。 “你搞笑吧,今天才五度。”张佳婷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饭堂新开了家椰子饭。你这个燕南人,不得带我去尝尝正不正宗啊?” 嘴里还残存着糖的清甜,意识到自己似乎能进食了。孟轻悠心头一动,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 两人手挽手走向食堂,没进门,一股浓稠的饭香扑面而来,孟轻悠生理性地顿住脚步。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张佳婷回头,疑惑地问。 孟轻悠面露难色,“佳婷姐,实在抱歉,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个案子得推进,挺急的,下次再约。” 话落,她没敢看对方的反应,几乎脚底抹油地开溜。没立刻回到工位,而是带着深深的困惑直奔医院。 简单跟医生提起吃糖的事,医生告诉她,这是好事。能主动摄入并且没有引发剧烈呕吐,说明消化道功能是完好的,问题更多出在大脑和神经的指令上。 所以,是心病。 听完医生的话,孟轻悠仍一头雾水。她点开手机看时间,恰好收到条消息。 谈映舟:[转账4950元] 孟轻悠毫不犹豫点击收款。隔了几秒,她掏出计算机,算上那次的贴膜费,反复验证多次,得出结论。 谈映舟给多了二百五。 她扯了下唇,较真式地转回去。 下一秒,对方甩了个大大的问号。 孟轻悠耐着性子输入一大串的解释,点击发送。只一瞬,聊天框就弹出个红色的感叹号。 [消息已发送,但被对方拒收了。] 真是好心喂给驴肝肺。 孟轻悠紧绷下颚,将他的备注改成了脆弱的神经病,而后找到树洞,从头骂到尾。 [哼,还用投诉来威胁我。要不是我从业以来好评如潮,我至于咽下这口气吗我。] [还有他那拽得二五八万的语气。] 打到这里,孟轻悠视线一挪,看到可以发语音的新功能。于是,她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有模有样学起来。 一连串吐槽完,舒畅不少。即将退出页面,出乎意外地,那头回了条消息。 树洞:[不像^_^ ] 孟轻悠眸色瞬间明亮,这一刻的心情大概只有暗恋成真可以比拟。 [哇塞,阿树你居然是活人。] [确实没怎么学到精髓哈,有机会的话我录给你/贴贴。] - 很快来到取证的日子。 天气不好,雨一直下,雾气极重。孟轻悠也不方便骑电驴,站在律所前苦等好一阵,得到的都是无人响应。她默默加价,吐槽暗点怎么就开在了这么偏僻的地方。 也不知何时,耳畔传来喇叭声。 车窗缓缓降下,透过雨雾,孟轻悠看见了男人的脸。 谈映舟手肘搭在窗上,也许是因为这过分朦胧的天气,他的眼瞳沾染了些许温和,声线冷倦:“上车。” “孟律师?” “啊?” 慢半拍反应过来,她毫不客气地钻进车里,暖意火速包裹住全身。 一路无言,车里隐隐约约飘有青椰的香气。说来也怪神奇,第一次听见他的喇叭声时,她在与谈映舟争锋相对。而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谈映舟身边。 雨势渐小,开进老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十几分钟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暗点的门匾露了出来。 两人下车,趁开门的间隙,孟轻悠问:“店里有监控吗?” “有。但那天刚好坏了。” “没关系,有其他店员看到也不碍事。” “不好意思,就我在场。” 听完他轻飘飘的话,一点波澜也掀起来,那是不太可能的。孟轻悠细细思索对策,先应付一句:“是吗,那你可以多雇几个员工。” 门被打开,风铃跟着响了下。 与孟轻悠想象中的甜点店不太一样,甜点只占了很小一块地儿,其他都是些养眼的绿植,书籍,古董。看得出来,店主品位在线。 往里走,两人面对面坐下。 孟轻悠语调平稳地说:“谈先生,目前证据链存在明显缺口。为推进案件,我建议从两个方向同步取证。” “夯实旁证,以及获取核心陈述。” 她简单解释了下,对方也没有疑问。 “好,那我去走访。” “你?”谈映舟目光稍显迟疑。 场面有点僵化。 孟轻悠顿了顿,自然省略我们,“您不放心的话,可以一起去呢。”再无言。 雨后的老街泛着湿漉漉的光,走访进展得并不顺利,知情人鲜少。进入一家花店,老板周姐正打理玫瑰,见人便笑迎上来:“小谈啊。” 谈映舟说明来意,孟轻悠适时递上陈女士的照片。 “咦,我好像对她有点印象。” 周姐边说边引他们到门口,“那天,我在这里拍花,就瞧见这女的走过来。后来好像是你那个位置,传来好大动静,我忙,就没去看。” “小谈,她是不是把你店砸了?” 谈映舟没答,只淡淡勾了下唇。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孟轻悠追问:“您当时在拍照?” “对呀对呀。” “方便看一下您的相机吗?” 周姐折回柜台拿相机。翻找片刻,屏幕出现花朵照片,而在画面边缘,一个拿着锤子的侧影被清晰地捕捉下来。 放大。 正是陈女士。 孟轻悠与周姐解释清楚,两人便回到暗点,进行下一步。 按照计划,电话被摆在桌子中央,振铃了十来秒,对方接听:“喂,谁呀。” 谈映舟语气平平:“陈女士,我走访了周边,掌握了一些情况。我现在正式通知你,如果你承认那天的行为是故意的,并就财物损害进行赔偿,我可以考虑”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尖锐。 “起诉,要告我?你还是不是人,不管我们母子死活就算了,现在还要告我?” “该给钱的是你!是你要付孩子的抚养费。我砸你店怎么了?我恨不得把你这个人渣一切都砸了!” 电话被对方用力挂掉。 察觉到谈映舟神色有细微的变化,孟轻悠正想安慰下当事人,却听见幽幽一句:“现在的人,有病都不会去治的吗。” 孟轻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这句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吗。 - 收到立案通知书那天,孟轻悠没来得及笑,另一个棘手的事就给了她重重一击。租房合同到期,房东没有续约的意向,这也就意味着她得重新找房。 孟轻悠蔫了吧唧地打开找房软件,看了一圈,毫无所获。忽而,屏幕顶端弹出条消息。 脆弱的神经病:[在忙?] 孟轻悠:[没。] 脆弱的神经病:[下楼。] 孟轻悠不假思索下楼。 在大厅,一眼就看见了谈映舟的身影。她走上前问:“是案子”出了状况吗。 “拿着。”谈映舟将一盒椰子小方递过来。 亦如那句上车般突然。 接过,她神色愣了半秒,旋即露出浅浅的梨涡:“谢谢呀。但是你懂的,我只是在做我分内的事。” 对方轻笑,似乎下一秒他就要疯狂嘲讽孟轻悠自作多情。她心情不太美丽,便先他一步找理由告辞。 走后不久,接到线上咨询,客户说不清楚话,三句还总离不开发誓。孟轻悠好脾气地引导,到了付费环节,对方丢一句:“律师竟然还要钱啊,你们不是应该免费为大众服务吗?” 孟轻悠扶额,目光顺势落到那份椰子小方上。平心而论,虽然谈映舟总摆出一副闲散讨人厌的作态,但和他合作基本没碰壁。他很聪明,沟通起来甚是方便。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非常有付费意识。 挂掉来电,孟轻悠默默打开盒子。 印象中来到北雁后,她只在大学美食城吃到过可口的椰子小方,当时激动得连发了好几条消息轰炸树洞。 不抱希望地尝了块,入口是嫩嫩的甜。她莫名又有了种轰炸树洞的冲动。 盒子很快见底。 自己好像又能进食了。 结合上次椰子糖的经历,总不可能是只能吃下含椰子的食物吧。这显然不成立,不然她也不会见张佳婷在旁边吃椰子饭就想吐。 难不成她只能吃下谈映舟给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跳出,孟轻悠便垂下长睫,寻思病得不轻的,可能是她。 第3章 菠萝泡芙 休息日的午后,孟轻悠推开暗点的门,听见店员恭敬地说声欢迎光临,还有半刻的愣神。 她一身异域风情,没能与店员交涉几句,就被当成可疑人士。店员一口一个要喊老板。孟轻悠脸上好似出现细微的裂纹。 阻拦无果,她裹了裹头巾,整张脸被捂得严严实实,告诉自己没关系,她今天可不是孟轻悠。 隔了几分钟,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袭来。 “老板,就是她。硬说什么自己是罗柏国的商人,不远千里想品尝我们的甜点。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去叫您,她还、还对我拉拉扯扯。” 店员很是委屈,谈映舟却没一点情味,半个眼神都没偏向店员,直勾勾地望向孟轻悠。 透过墨镜,孟轻悠似乎还能窥见他眼眸中极淡的笑意,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 像是没认出她来,真把她当成国际友人。 孟轻悠在心底松口气,装腔拿调地再次说出自己的寻求。 “吃点什么?”谈映舟递平板,示意她下单。 过程进展顺利,孟轻悠一时哑言,不如之前的从容。店员倒是悄声提醒自己的正直老板:“老板,前面还有256个订单呢。她这没预定的,让她插队,不好吧。” 谈映舟口吻很淡:“她不需要预定。” 空气中似有什么在交汇。 “亲爱的朋友啊。”孟轻悠还平板,“你随便做个简单的就行,我待会就要离开了。” 过程进展异常顺利,待谈映舟的彻底淡出视线,孟轻悠才屁股沾地,从包里抽出手机时,手指还有轻微的颤动。 [报告阿树,我真的有听医嘱找他脱敏了。他没认出我,人模人样的,对我特别客气。换做以前,指不定要被他嘲讽上百遍呢。] [你说他是不是崇洋媚外啊,喜欢外国妞?] 熄了屏,孟轻悠脸颊发痒,摘下头巾的动作未做出,眼前便落了道阴影。 一盒菠萝泡芙被放置在桌上,旁边有张小纸条,她拿起来看上面的字。 千里马常有,而菠萝不常有。 谈映舟在这时出声,语调恭敬:“祝您用餐愉快。远道而来的,客人。” 用塑料中文说了点客套话,孟轻悠拎着菠萝泡芙起身,谈映舟没让路,两人距离极近,她险些又撞进他怀里。 注意到谈映舟不加掩饰的目光,她也没做过多的停留,毕竟曙光在即。绕过谈映舟往前走,裙摆跟着飘了下,即将触及门把手,后方忽地传来道清冽的声音。 “头巾,挺好看的。” 孟轻悠下意识顿住脚步,心脏也随之骤惊。 “孟律师。” 像是尤为担心她听不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效果也显而易见,孟轻悠整晚都在辗转反侧。即使摘下耳蜗,那句孟律师仍贴耳循环。 凌晨三点,还是被好奇压倒。她今天那身行头,不露鼻子不露眼的,谈映舟是怎么认出来的。 房间一片静寂,不会有人给出答案。 伪装既已被识破,孟轻悠索性走常规路线,在平台上预定暗点。哪知这一预定如石沉大海,迟迟不见回响。她继续过着律所医院酒店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不是接案就是找房。 渐渐地,孟轻悠怀疑暗点把自己拉黑了。这种念头延续了半个月,她才收到暗点的传唤。 再次走进暗点,店员仍客客气气地问她有没有预定,孟轻悠底气十足地回应。而后,坐在椅子上。不过多时,余光便瞥见清隽的侧脸。对视一瞬,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莫名还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但这平静的氛围只维持了几秒。 “哐当——” 两人同步朝门外望去。 几个身材壮硕、面色不善的男人横冲直撞地进来,为首的光头扫视一圈,目光凶狠地定在谈映舟身上。 “你就是告我姐那小子是吧,我警告你,赶紧给我撤了,不然我让你这破店开不下去!” 空气仿若凝滞,心跳却如擂鼓。 出于本能,孟轻悠清晰地吐字:“先生,你现在的行为已涉嫌寻衅滋事、恐吓威胁。如果不想把事情升级,请立刻离开。否则,我们有权利报警处理,并保留追究你们法律责任的权利。” “哦,我就说这么这么眼熟。”光头眯眼打量她,“原来就是你这个小律师乱说话,警察才去找我姐麻烦的,是吧!” “还想报警?” 一道黑影朝自己袭来,孟轻悠思绪断上片刻,脑海里腾出的都是以往看到过的新闻。 被身旁探来的有力手臂往后拉,预期的重击并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近的闷响。回过神,谈映舟不知何时护在了自己身前。 …… “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孟轻悠看向警察,眸色平静:“对方的行为已涉嫌寻衅滋事和故意伤害。这是我的当事人谈映舟先生的伤情鉴定,目前仍在昏迷中。” “好的,孟律师,情况我们都已经记录并核实了。请放心,我们会依法处理。” 走出询问室,孟轻悠顺道去了洗手间。水龙头一开,触碰到冷水的瞬间,瑟缩了下。 她垂眼,想起双手沾上血的那一幕,又极为自然地想起了躺在医院的谈映舟。她忽然地,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晚上九点,抵达医院。 冷白的光线下,男人唇色偏浅,穿着松垮的病号服,稍显羸弱。目光却深邃无比,攻击力丝毫不减。 孟轻悠正小心措辞:“那个。” 谈映舟挑唇,非常自觉地说不用谢,语调懒散得欠揍。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孟轻悠想怼又找到理由。片刻的沉默后,她盛了一小碗汤,端到谈映舟面前,莫名有点耳热,“这是小鸡炖蘑菇,我做的。” 对方噢一声,作势要接,看她的眼神却像看黄鼠狼。察觉到这一点,孟轻悠虚晃一枪,把汤端回来:“你不想吃也行。” “我已经很久没做饭了。”孟轻悠思考两秒,老实巴交地说,“可能有毒。” 对方淡淡应句好。 孟轻悠的神色稍顿。 隔壁床大爷见状,乐呵呵地说:“小伙子,你媳妇儿亲手炖的汤,那可是心意啊,这汤可得喝。” 两人表情瞬间石化。 孟轻悠先一步辩白:“大爷,我不是他媳妇。” “你看你看,还不赶快哄哄,你媳妇都不认你了。”大爷好心递台阶,“闺女,看他这可怜见的,头还伤着呢。有啥话等他喝完汤再说啊。” 一声极浅的笑飘进耳畔,似乎是觉得荒谬。与此同时,孟轻悠能清晰地感知到,手里的碗一点点被人抽走。 “这不就对了嘛。” 大爷笑得爽朗,又说了好些过来人的话。慢慢地,孟轻悠也丧失了争辩的心,到了需要附和的节点,还会点头勾唇。 谈映舟盯着她唇角的弧度,凉飕飕地说:“跟我传绯闻,就这么开心?” “嗯?”孟轻悠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抱着只剩零星半点的愧疚,把骂人的话沉在心底,并未出口。 又过了几秒。 “你骂我?”谈映舟幽幽地问。 孟轻悠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呛了下,脸比之前要红,“怎么可能呢?” 意识到多待一秒都是自讨苦吃,她极其客套地找理由开溜:“时间不早了,我有空再来看你。” “什么时候有空?”谈映舟好脾气追问。 “明年呢。” 话虽如此,因为案子未了,许多细节还要进一步沟通。次日中午,敲定租赁合同后,孟轻悠赶到医院。 在门口探一眼,先前谈映舟的床位空荡荡的,而旁边的老大爷瞧见她,又摇头又叹气,孟轻悠觉得古怪。没久留,去前台问清楚,才得知谈映舟昨夜转到了过敏科。 不确定他现在能不能见人,孟轻悠打条消息:[你方便和我聊聊案子吗?不会耽搁你太久。] 脆弱的神经病:[在哪聊?] 孟轻悠:[我在医院。] 脆弱的神经病:[噢,不方便呢。] 孟轻悠嘴角抽了抽,按灭屏幕。路过过敏科,手中的东西忽地震动了下。 脆弱的神经病:[还不进来?] 只看消息,她都能脑补谈映舟极为欠揍的神态。目光从手机上移开,脑袋一侧,便与谈映舟视线相触。 谈映舟在喝水,下巴微抬。落下水杯的瞬间,他刻意拉长说话的尾音:“新年好啊,黄律师。” “是孟律师。”孟轻悠纠正。 交谈还算顺利,两人的距离也因为说话在拉近。正低头记录,护士走进来,将报告递给谈映舟说:“结果出来了,你对榛蘑过敏,平时要多注意。” 听到榛蘑,孟轻悠心底疙瘩一下,瞬间明白了谈映舟叫她黄律师的缘故。她缓缓抬眸,弱弱发问:“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才过敏的吧。” “不是因为你,”谈映舟慢半拍补上,“还能因为谁?” 孟轻悠强装淡定地回:“哦,那你告我吧。” - 搬家的那天晚上,整座城市仿若泡在雨里。谢过开车送她的同事刘执,孟轻悠拎着大包小包艰难前行。下了电梯,把行李放在地板上,摸索好一会才翻找出钥匙。 钥匙插进孔洞,转半圈就开了。 暖黄色的光透出来,孟轻悠眼睛半眯。从玄关依稀望见道男人的身影,她心一惊,钥匙滑落,重重砸向地面。 男人听见动静回了头,往她的方向走。 两人目光相撞。 孟轻悠脑袋发空,只觉得他轮廓清隽,有点像谈映舟。 “孟律师?”声音也像。 孟轻悠认清现实,找回点思路,问他:“你是原租客?” “现租客。昨天搬进来。” 闻言,孟轻悠默默抬高自己的钥匙。 谈映舟飘眼钥匙,似乎也机敏地反应过来,碰到黑心房东一房二租了。他倒没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只低低淡淡问她:“吃面么,刚煮好。” 像是缓兵之计,没待孟轻悠反应,他兀自走进厨房,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孟轻悠找了个地方坐,而后拨打房东的电话,简单说了下情况。 房东没有半点歉意,厚脸皮地和稀泥:“孟小姐呀,这事也不能怪我呀。我最近在和我老公闹别扭呢,我也才懂他把房子租出去了。反正碰上就是缘分,你们要不试试合租?” 孟轻悠的确有找舍友分摊租金的想法。 这段时间与谈映舟接触下来,也觉得他除了说话噎人,人其实还行,刚刚还帮她拿了行李。 眼见谈映舟端面出现在视野里,她咽了咽喉咙,总觉得他应该不会接受和别人同居。所以,待会还要费一番口舌。 尽管依目前的形势来看,她并不占优势。 两人就这样,在一个本该剑拔弩弓节点上,平和地吃上面。孟轻悠非常珍惜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她喝了口汤,味道非常好。 即将吃完面,她偷偷瞄一眼谈映舟。 模样是惯有的不近人情,眼底有淡淡的青灰,略显阴郁。 像是没休息好,又像是情绪不佳。 孟轻悠抿了抿唇,放缓说话的速度:“谈先生,你条件比我好。” “哪方面?”他头也没抬。 “各方面的,”孟轻悠打起同情牌,“以您的财力,选择应该非常多。实不相瞒,我工资不高,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想让我让你?” 他说得十分直白,察觉有望,孟轻悠点头。 “不呢。我也只是在做小本生意。” “既然都不容易,”孟轻悠掐着掌心,状若无意地问,“那要不,咱俩合租?” “什么?” 孟轻悠撞上他略微诧异的目光,转用激将法,“我说,你敢不敢和我合租。” 化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韩愈《马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菠萝泡芙 第4章 焦糖布丁 安静三秒。 孟轻悠没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情愿的意味,她收回眼:“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似是来了兴致,谈映舟眉梢轻挑,“没说不敢。” “行,那我们好好谈谈吧。” 孟轻悠重新坐下,暗暗松口气:“你现在应该住主卧吧,主卧条件比次卧好。所以交房租的时候,你多交一点,可以吗?” “主卧漏风,你住。” 孟轻悠默了默,“可以找师傅来修的。” “我不喜欢陌生人进我房间。” 想起大学时徒手修空调的经历,孟轻悠问:“那我帮你修?” “你?”谈映舟不掩狐疑,故作惋惜道,“也不行呢。” 说得好像她有意套近乎一样。 “而且我并不觉得,主卧比次卧条件要好。” 闻言,孟轻悠动了下唇,寻思他是不是有毛病。想了几秒,她决定顺着他的思路说:“那我住差点的主卧。你住好的次卧,然后多交一点,行吗?” 对方嗯一声。 孟轻悠压下微弯的唇角,接下来聊水电日常消耗时,两人都没有异议。 “然后就是谁污染谁治理,同居期间保持安全距离。” 谈映舟撑着下巴,语调总不自觉向上扬,带了几分玩味:“你知道就行。” 孟轻悠一时语塞。 意识到话语权都是自己在主导,出于公平起见,她追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喜欢喝酒,”谈映舟说得理所应当,“所以凌晨两点后,你少出门。” “你会耍酒疯?”孟轻悠脱口而出。 “你想见识一下?” 这一瞬,孟轻悠脑海里浮现接到过的很多案子,都是因酒产生的。她嚅动唇,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能有罪推定。 谈映舟盯着她的模样,轻笑出声:“也不至于这么疯吧。” “我又不瞎。” 孟轻悠在心底无语地哇了声,觉得这人不仅神经还很神奇,总能看穿她。 之后搬进主卧,房间里还残存着清冽的气息。仔细检查一番,孟轻悠并没有发现有漏风的情况。铺完床,她很困,却又矛盾地睡不着。 盯着天花板发呆,忽而忆起谈映舟过敏这一茬,犹豫几秒,她还是觉得应该道个歉,毕竟以后还要朝夕相处。 [对了,上次我不知道你对榛蘑过敏,非常抱歉,医药费我可以赔。] 此时已逼近凌晨两点。 脆弱的神经病发来条语音:“真的?” [对的。] “给你个友情价,赔一亿就行了。” 刚刚孟轻悠就听出他声音有点迷离,像是喝了酒。结合这句狂言,她更为笃定自己的猜想,于是她更狂地回:[好的,那我下辈子再还。] “你还想和我有下辈子?” 孟轻悠对着屏幕呵一声,干脆破罐子破摔:[是的。下辈子我还要继续碰瓷你。] 发完,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隔天清晨。 瞥见沙发上长长的身影,孟轻悠还有点不大习惯。她默默清点空酒瓶,茶几上的,地上的。 还真是酒鬼。 抱着缓和关系的念头,孟轻悠泡杯蜂蜜水放在茶几上。怕又出问题,留了个纸条:[加了蜂蜜和温水。] 最近案源少,下午五点孟轻悠准时下了班。一进门,便闻到抹焦糖的甜香。 慢悠悠地往里挪,一排焦糖布丁出现在视野里。也在这个时候,谈映舟客套似地说:“帮我试试。” “好,我的荣幸。”她有气无力说着场面话,像朵萎蔫的花朵。 尝了几口,坏情绪跟着消散些许,谈映舟看她:“很难吃?” “没有,”孟轻悠随口提起在律所的事儿,“就是我代理的一个案子,被害人抢救了半个月还是去世了。他妈妈跟我哭诉了好久,我也觉得挺难过的。” 似是不解,谈映舟口吻很淡:“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这么感怀?” “你又喝酒了?” “没。” “那你还说这种话,”孟轻悠思考半刻又说,“会的。” 谈映舟目光放在她身上,沉默。 觉得这氛围有点古怪,孟轻悠真心夸了夸布丁很好吃。 谈映舟略显散漫:“我又不是你上司,你用不着拍我马屁。” “我也只是在陈述事实,谈先生。” 不知不觉已吃完三只布丁,那点坏心情彻底被消灭。 孟轻悠无名想起医生提起过的心理联结。大概意思就是说,她可能潜意识觉得,谈映舟做的甜点很安全。亦或者,对他本人感到好奇,注意力被分散,从而能正常进食。 当时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回头来看,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她的确对谈映舟是有好奇的,很浅一层,并且一开始就有。 尽管她不太想承认。 视线从布丁上挪开,孟轻悠一眨不眨看着谈映舟,真诚发问:“你想不想多赚点钱?很简单的,还是次付。” 可能因为非常想得到肯定的答复,她铺垫时语调偏轻,莫名有点谄媚。 对方表情疑惑,很官方地叫了声孟律师,而后一字一顿:“请自重。” 这话说出来跟我不卖无差。 “不是,”孟轻悠顿了几秒,眼里的期待被莫名其妙替代,说得更严谨,“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厨师。我可以一顿饭一顿饭的付。” 谈映舟很无辜地问:“不是什么?我不是已经回答了么。” 她就不该多说半句。 - 某次意外,孟轻悠差点把厨房烧了,好在谈映舟闻着烟味及时赶到。此事发生后,谈映舟便将厨房划为私人领地,不准她随意进入。 孟轻悠就这样过上每天蹭饭的生活。 时间长了,她发现谈映舟做什么都很美味,连做人都秀色可餐。有时候,拖着疲惫的躯壳回来,能吃到谈映舟做的菜饭,就会被浓烈的满足感裹挟,像被治愈一样。 想起庭审的事,她嚼完米粒,顺嘴提到:“明天就庭审了。你到时候,可不要忘记时间,再迟到了。” “再?”谈映舟抓住这个字眼,半开玩笑式地说,“你还挺记仇。” 孟轻悠很清楚地记得,上次他足足迟到了三十六分钟。光迟到也就算了,还歉意全无,整个人低气压,疏冷至极。 又想起,她抓他衣服时那湿潮的触感,多嘴一问:“你该不会被欺负了吧。” 毕竟他这说话的风格,真挺招人揍的。 谈映舟慢腾腾地吐字:“救人。” “哦,那你还挺伟大。”她竖了个大拇指,“明天的话你就先休息休息,我还要为你发声呢,大英雄。” 长睫遮掩了些许笑意,谈映舟应声:“行。” 吃到非常合胃口的菜肴,孟轻悠忍不住赞美几句。谈映舟托腮看她,“我知道我厨艺精湛,你不用每天都提醒我。” “我怕你忘了嘿,”她抬头对上他的眼,老实巴交地说,“你可是有前科的,注意点。” 恰好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孟轻悠画完淡妆往外走,发现谈映舟还没骨头似地靠在沙发上,拿个报纸,闲散得像个大爷。她没忍住说:“谈先生,要不你捎我一程?” 反正顺路。 谈映舟轻哂,“你真好意思。” 她扯了个不容抗拒的理由,“我也是为了监督你,当事人。” “……” 开庭前半个小时,两人便到达法庭。孟轻悠说清楚注意事项,而后兀自过词。 谈映舟听她朗读了一遍又一遍,在她喝水的间隙,调侃道:“你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很喜欢早午读?” “对呀对呀,”孟轻悠圆眼亮晶晶的,“你怎么知道我是负责领读的。” 谈映舟不说话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温吞地补充:“那我小点声。” 这边过得正尽兴,谈映舟眼皮轻合,语调很是慵懒:“别念了。” “要是忘词,我替你说。” 孟轻悠瞥他,乖巧道:“好的。谈律。” 从实习开始,孟轻悠就没败过诉。这次,也毫无例外。唯一不同的,就是身边多了道特别的、灼热的目光。 出了法庭,孟轻悠心情还挺雀跃,想起等会要去机场接发小,她问谈映舟:“如果我去照顾下你生意,会有优惠吗?” “你知道去我那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甜点爱好者?” “病人。”话锋一转,谈映舟挑唇,认真地说,“不过,你挺符合条件的。” 之后两人并不顺路,孟轻悠也没再好意思让谈映舟送自己去遥远的机场,她拦了辆车,两人就此分开。 约莫一小时后,抵达机场。孟轻悠环顾四周,并没有瞧见熟悉的轮廓,便低眸打信息。在这个时候,有人捏了捏她的脸,说:“圆了。” 见她神色微讷,廖梦瑶调侃:“怎么,认不出我来啦?” “哪有。”孟轻悠顺手接过行李,“你身上留子味好重哦。” 廖梦瑶以一句我跟你说开头,一箩筐倒出自己的留学经历,大到亲历跨国官司,小到食堂哪号最好吃,如数家珍的。 孟轻悠听着,思绪像棉絮般被扯开。 读大学的时候,她成绩并不比廖梦瑶差。学校有出国留学的名额,她渴望至极。后来得到认可,教授想推荐她。出于一重又一重的顾虑,孟轻悠拒绝了,却又耿耿于怀。 她时常会想,如果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是车内封闭狭小,孟轻悠心里有点闷。 “哎呀,光顾着说我了,”廖梦瑶投来好奇的目光,“你呢,悠悠,你过得怎么样。” 孟轻悠淡抿了下唇:“我还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 夜色渐深,孟轻悠也不知道逛了多久,只觉得脚疼。两人走进一家餐厅,等上菜的途中,她看眼时间,给谈映舟发了条消息:[我可能要晚点回去。] 对面秒回:[多晚?] 孟轻悠估计着:[十点吧。] “啧,这个没有燕南的好吃,”廖梦瑶尝了口白切鸡直撇嘴,“对了,悠悠,过年咱俩一起回燕南呗。” “我今年不回去。” “为什么啊,你和叔叔阿姨闹别扭了?”廖梦瑶追问。 孟轻悠眼睫颤了颤,“工作忙。” 话题很快被各种八卦扯开,吃完饭,本想就此回去,又被廖梦瑶叫去看音乐喷泉,回到小区已是十一点。 孟轻悠还莫名脑补了个画面。 谈映舟见她晚归,模仿着她的口吻说:“孟律师,你迟到了,注意点。”慢悠悠的。 下了电梯,她加快脚步。 惯性从包里掏钥匙,摸索两遍都不见踪影,她心下猛地一沉。 第5章 草莓蛋挞 也许是因为和廖梦瑶聊了许多事,思绪混乱。在此刻,孟轻悠不由得想起大学时的一次经历。 学校宿舍楼下有个学海小筑,孟轻悠经常去那里自习。大概是冬天,她背法条背得有些忘我,站到宿舍门口已经是十一点多。 也和现在一样,没带钥匙。 看到宿舍里有微弱的光,她尝试敲了下门,无人回应。 孟轻悠也怕吵到舍友,就在外面凑合一夜。 之后,也没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手机屏幕亮起,在手边。孟轻悠顺势垂眸,看见条消息。 脆弱的神经病:[在哪?] 孟轻悠觉得有些莫名。 只在下一刻,门从里面被打开,丝毫没有给人缓冲的时间。 光线昏暗,谈映舟披件黑色的挡风外套,手里的车钥匙晃动了下,像是遇到了很急的事儿。 两人瞳孔不约而同地放大,能极为清晰看见彼此的倒影。 “我刚看到你消息。”孟轻悠举起手机,礼貌性问候,“这么晚了,你要出去吗?” 他闲闲回复,带了点解释意味:“嗯。怕家里没人,进贼。” 所以,他发那条信息的目的,就是让她早点回家守门? 倒也说得通。 之后孟轻悠进了屋,谈映舟还提醒她要反锁,理由同样是怕进贼。她点头应下,寻思谈映舟防盗意识还挺高。短短几分钟,便强调了两遍。 餐桌上还有菜肴,不像是一个人的分量。前不久聚餐时,孟轻悠没胃口,只象征性吃了点。这会倒真有点饿,她咽了咽口水,将菜肴简单热一遍。 客厅电视还开着,放的是家庭伦理剧。她捧着大米饭看了会,也没换台。 约莫十几分钟后,余光里出现个人影。孟轻悠偷偷瞥了眼,看到谈映舟提着酒盒。 酒的牌子她也认得,去年给领导送礼时,她就在附近商圈买过,贵兮兮的。 想到这,心底生起一丝困惑。小区和商圈之间,就是走两步的距离,他有必要开车去么。还是说,他嗜酒已经到了如此牛逼哄哄的地步,半秒都忍不了。 谈映舟也坐了下来,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余光能瞥见他的侧脸,下颚线条利落分明。孟轻悠嚼米饭的动作不自觉放缓,暴露些微的紧张。但这些微的紧张只持续几秒,便被那抹青椰香抚平。 甚至,她还感到了若有似无的亲切,在一个相识不久,且并不愉快的男人身上。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电视的声音,以及浅淡的呼吸声。渐渐地,孟轻悠深入其中,也大致明白剧情。 女主家里有三个小孩,而女主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看见父母只给她姐姐与弟弟吃鸡腿,孟轻悠眉头轻揪,没忍住嘀咕:“真的会有这种父母吗?都是自己生的干嘛这么偏心。” “有呢。”谈映舟不甚在意地回答,那双眼瞳虽浅,却带了几分她看不透的情愫。 孟轻悠缓缓侧眸,心情跟着紧了一点。 “电视上。”谈映舟慢腾腾补上句,“不就有么。” 孟轻悠也没多想,两人再无言。 氛围似乎有些压抑,问过谈映舟的意见,孟轻悠切到元旦晚会的节目。 红色调的舞台布景,当红歌星唱着欢快的歌。再次无意瞄到谈映舟,孟轻悠发现,他眉眼舒展了些,像是被节日渲染到。 不知不觉间,主持人开始倒数。 最后一分钟。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最后十秒。 “十、九、八、七……” 孟轻悠情绪也提了上来,默默跟着倒数:“三!二!一!” 零点一至,她激动地跟身边人说:“新年快乐。”连梨涡都露了出来。 见谈映舟神色稍楞,孟轻悠撇嘴,故作嗔怪:“你可不要再叫我黄律师了啊。我都没叫你鸡先生呢。” “嗯。新年快乐。” “孟律师。”谈映舟桃花眼跟着笑了下。 孟轻悠对上他的眼,在心底许了个愿。 她希望,新的一年,她也能和这位室友有个新的开始。 - 工作日,孟轻悠手里的案子基本处理完,闲不下来,便在律所研究新判例,忽地闻见一声低叹。 寻声望去,“怎么了?佳婷姐,见你好像不太开心。” “何止是不开心!”张佳婷语调提高八个度,“江par 刚给我派了个好活儿。一个本地的高中校园欺凌案,家长闹得挺大,要我们介入。” 说起来,孟轻悠似乎,也被校园欺凌过。 因为异于常人的耳蜗。 她企图安慰:“这类案子社会关注度高,做得好” “做得好也捞不到油水!”张佳婷打断她,“这种案子又臭又长,害得我只能推掉那个医疗并购案,便宜了刘狗,呜呜呜。” 孟轻悠沉默。 被点到姓名,刘执贱兮兮地笑:“谢咯,佳婷姐。” “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啊。” 刘执和张佳婷就此展开一波嬉闹,被张佳婷追着跑时,还不忘冲着孟轻悠笑。 因为跟张佳婷关系比较好,张佳婷时常与孟轻悠提起那个校园欺凌的案子。 孟轻悠的脑海里,也逐渐浮现个少女的轮廓。大概眉眼老实温善,家境虽不好,穿着却也干净。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喜欢吃蛋糕蛋挞,草莓西瓜,一切关于甜的食物。 只是因为脸上有大片的红色胎记,便被人取笑,被人恶意拍摄,被人殴打。 而后,变得满是淤青,刘海遮住眼睛,整个人苍白无比。 张佳婷说,她官方地问过少女:“你的诉求是什么。” 少女想了想,“我就希望,她们能受到相应的惩罚。毕竟,是她们做错事了。” 孟轻悠听着,只觉得惩罚这词太重,她的希望大概率会落空。 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最清楚这种伤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得知最后和解,少女转学的结局,孟轻悠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嘴巴有点发干,她走出房门想接水。 客厅气温低,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孟轻悠打了个寒颤。借着一拢的月光,下意识朝沙发望去。 男人靠在沙发上,似是不舒服,浓眉轻皱,皮肤冷白,下颚微微抬起,连睡起觉都是不近人情的模样。却又极为矛盾地,透露一丝脆弱。 孟轻悠收回眼,猫步折返。 重新躺到床上。 一秒。 两秒。 …… 孟轻悠猛地扯下头顶的被子,她心软了。 从柜子里拿出小薄毯,孟轻悠屏息靠近谈映舟。距离逐渐拉近,近得能看清他脸上薄薄的绯色。 毯子即将落下。 谈映舟浓密的长睫轻颤,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猝不及防的,连招呼都不打的。 对视一瞬,空气中似有什么在蔓延。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做什么?” - 次日,孟轻悠坐在谈映舟对面,慢吞吞地喝豆浆,记起昨晚的事还隐隐尴尬。想求他点事儿,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她轻咳了声,又偷瞥谈映舟。 嗯。依旧很尴尬。 过了几秒,那头声音低淡:“再看收费。” 孟轻悠倒是接茬快:“你不是说你不卖?”又一阵静默,她突然有点想自扇巴掌。 “有事就说。” 像得到赦免,孟轻悠瞬间福至心灵。她问:“你会做草莓蛋挞吗,今天能做吗?” 谈映舟公事公办:“要先预约,孟律师。” “我比较急。”孟轻悠可怜巴巴的,“拜托了,我可以多给你点钱。” 他显然对钱不感兴趣:“给个理由。能说服我的。” 想起谈映舟说来他店里的都是病人,孟轻悠表情真诚,大方承认:“因为我有病。” 谈映舟的脸可谓黑得五彩斑斓。 她从来没和别人聊过这个话题,这会有点不自然,拐弯抹角的:“谈先生,你在疗愈别人的时候,会共情他们吗?” 几乎是立刻,“不会。” 孟轻悠:“那这样看,我们俩的职业,还挺有共通点的。” 进成瑞律师事务所的第一天,她的老师江红就告诉过她,要和当事人保持距离,不要去咀嚼当事人的痛苦,不要多说半句越界的话。做好本职工作,提供该给的法律服务,就很好了。 她也曾尝试过,把工作只当成工作,将目的定为谋求生计,赚很多的钱,成为一个冰冷的律师。 可她却像强制绑定互通系统,总会不自觉地共情当事人,为他们喜,因他们悲。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她抬眼看谈映舟,自嘲般淡笑。 “不对,这是天赋。” 孟轻悠神色稍顿,还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谈映舟修长的手指交叠,因为说话,与她的距离拉近,“来我店里的人,最大的问题便是麻木。而你恰好拥有一颗敏锐的心,更能感知痛苦、愉悦、幸福。” 他的话像是拥有某种动人心弦的魔力,又像是带了点光,熨帖温和至极。 “所以,你应该感到骄傲,去接纳它,去四处炫耀。” 而不是,厌恶它,甚至想摒弃它。 之后,孟轻悠没跟谈映舟聊案件的细节,只一笔带过,说自己当事人喜欢吃草莓蛋挞。谈映舟答应了,她如愿以偿,两大盒呢。 来到办公室,孟轻悠欲盖弥彰地给同事分了点,而后佯装无意地问:“佳婷姐,那个女孩今天是不是要来谢你啊。” 张佳婷狐疑:“昨天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喔,瞧我这记性。”她的口吻带点小小抱怨,“蛋挞我买多了,分都分不完。要不然,你顺便给那个女孩带点?” 跟孟轻悠共事久,张佳婷哪能不知道她心底的小九九,她叹口气:“悠悠啊,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我真怕哪天你会出事。” 孟轻悠乖巧地微笑。 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