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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漉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当年城市情况十分糟糕, 白卓很有前瞻性用粮食租了大伯白辉家一间房。但租了不到一年,眼见灾情越来越严重,白辉老婆担忧白辉倒贴家里的粮食帮扶兄弟, 平时没少排挤和冷讽白老三一家人。


    白老三夫妻因为是城里人,对于自家泥腿子兄弟一直有种优越,哪受得了这个气, 两方隔三差五就吵了起来。


    白卓无奈且焦虑, 现今不比从前,道德与法治成为废纸, 他们一家老的老弱的弱且寄人篱下, 与大伯一家闹僵,只会带来众多隐患。


    直到后来安置区建立,白卓花了一半身家搬进村内一座守鱼塘的小屋, 才将关系缓和。别看屋子小,且旧, 但在当时也是热饽饽, 不少人盯着。


    安置区内提供给普通民众的住所,大多都是集体宿舍, 小且挤,而且根本没有个人隐私,遇上个人品不好的室友,直接玩完。


    这几年来, 白卓的变化很大,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江湖气消失, 脸上凝聚了许多岁月磋磨的沧桑与疲惫, 但也有了父辈的担当和厚重。


    白卓比他父母有远见,也比他父母更能适应环境。灾情来临后, 他将父母管得严严实实,使其再没做过惹人烦的事。而且亲戚家有什么事,不用说,就会自己过来主动帮忙。因为白卓的有意经营,让舍水村村民对他占房的事,也少了些闲言碎语。连对白老三夫妻颇有微词的白奶奶对他的官感也是很好。


    遂遂见到长辈很有礼貌地打招呼。白卓看向白和怀里肉嘟嘟、精力充沛的遂遂,眼中有掩不住喜爱和羡慕。“遂遂长得真壮实,平时有空的时候多去叔爷爷家找吉宝一起玩。吉宝性格有些内向,希望你能带动一下他。”说着白卓从袋里抓出一把爆米花和一把炸麻花塞进遂遂的口袋里。


    担心遂遂长虫牙,白家人一直控制他的甜食摄入。很馋,但以往的经验还有家人的教导,也让他养成不随意吃别人东西的习惯。咽了咽口水,亮晶晶的眼睛看向白和。


    “叔爷爷给你的就收下吧。”


    闻言遂遂眉开眼笑“谢谢叔爷爷。”


    “不客气。”白卓看着遂遂红扑扑的双颊,儿童独有干净的眼神,再联想到家等着他的孩子,紧绷的神经都轻松了许多。


    “既希望你们快快长大,又希望你们能一直保持现在的无忧无虑。”


    白卓的孩子白吉出生时,村内正处于恐慌混乱之时。恶意纵火的事件频发,继袭村事件之后村内再次扬起片片白布,人人自危。


    为了避免造成更大恐慌,官方安排了不少专业人员进行侦查。但当时正处于安置区建设的关键时期,村内每日人流量大,让破案增加了许多难度。


    经过十多天的时间凶手被抓住了。凶手的遭遇让人唏嘘,一个是被家人抛弃,差点被当成二脚羊吃了的十一岁小孩,他的精神已经扭曲,只想报复社会。另一个是舍水村本地村民,她的丈夫和孩子死于流民袭村,因此仇恨身边存活的舍水村人,尤其是那些家庭圆满幸福的人。


    孩子是主犯,村民是从犯,他们能连续作案多起,一是由于本地人摸底,二是人们对于小孩子天然的滤镜和忽视。据悉不只一次有人看到小孩在案发地徘徊,但没有一个人起疑。案件公布后,舍水村这些人被狠狠上了一课,警惕心高了许多。


    但凶手落网后,纵火事件并没有如大家想象中结束。反而范围从舍水村扩散到整个安置区,一天甚至有几起发生,官方忙得焦头烂额,百姓之间也是恐慌四起。


    等到安置区后那干枯的山被烧起,安置区与附近几个村都陷入覆灭的危机,犯事者主动走出,官方人员才知罪魁祸首为火神教。


    白卓、白和等人回想起那场铺天盖地,犹如浩劫般大火,至今都会心底发寒。那一次差点数万人都要被烧死了。


    没有水没有机器可以灭火,无数战士以血肉之躯,顶着高温与浓烟,用生命砍出了隔离带。区内凡是能动的人都在铲土扑火。几乎动员了一切的力量才把山火控住。


    那场大火已经过了几年,但带来伤害至今也没有消失。白和抬眼看向村后方,整整四天的火,后山都被烧光了,枯瘠的山脉、焦黄的土地、光秃漆黑的树干、裸露的岩石,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阴森凄凉。


    那一年的冬天,安置区内无数人永远沉睡于梦中。


    而罪魁祸首火神教教徒不等官方抓捕,一个个就献祭一般走向熊熊火焰之中。火神教是时代造成的产物,里面的教徒无一不有悲惨的经历,但他们也是极端的疯子。那一场自焚,给无数人留下抹不去的阴影。


    而再三被激怒的官方,也是用以雷霆手段剿灭其枝羽。但众人都知道,只要社会情况不改,类似于火神教徒的人就不会少。


    因为外界的持续动乱,加之出生时体弱,白吉自出生起就被拘在家里,少与人接触,性子不免有些娇弱。尤其一次外出路上他亲眼目睹了抢劫杀人的血腥场面,被吓坏了,更是不愿意与人接触。


    “这操蛋的社会……”白卓咬牙切齿的说道。


    “现在区内治安好了很多,你有空了,多带他走走,多去接触人,会好的。”


    “嗯,这一单干完,我就有空了,一定得多锻炼他。”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从前白卓向往古惑仔里豪情肆意的江湖,想要体会,但他父母就像一条锁链紧紧栓着他,他不理解他们怎么有那么多担忧。现在他当了父亲,才明白父母的心态。


    两人同行往村内走,刚进村口,就发现里面围了一群人。


    “又去嫖,赵明远你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脏死了,给我滚,滚出我的家。”村口陈大家的闺女陈红燕正歇斯底里的冲对面高壮的男人怒骂。


    毫无征兆的她抓起桌上的水杯狠狠地向男人砸去。男人狼狈地躲避开,“砰!”一声巨响,水杯砸到墙上瞬间粉碎,陶瓷碎片四处飞溅。


    男人吓得眉毛直跳,但紧接着碗、筷、凳子等都向他飞来。


    家里两个小孩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一向溺爱孩子的张红心冷漠地将两个外孙关进房间,便加入了战局。


    “别以为燕燕的爸爸没了,你就可以欺负她。你这个白眼狼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现在还敢偷腥,给我滚,滚回你那个破烂的家。”张红心拉着女婿的手臂衣服就往外扯。


    她是做惯农活的力气不小,男人竭力抵抗还是被狼狈推到门边,陈旧的衣服被撕开一道道的口子。


    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更是让他的脸涨得通红,牙根紧咬,手已经握成拳头。


    “这么多年他一直吃住在妻家,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还偷腥,太没良心了。”


    陈大几十年前就在村内开小卖铺,家底子在舍水村来说是不错的。他家又只有陈红燕这一个孩子,可不使劲宠,早些年就在镇上给她买了房和车。


    赵明远是她自己找得对象,高大帅气,即使没什么本事,家里也是一塌糊涂,她还是一意孤行的嫁了。


    结婚后两人吃住在娘家,赵明远虽然有些懒,但关爱妻儿,但也没有看出什么大问题。但后来老丈人走了,社会乱了,他本性就露出来了。


    “唉!男人哪有不偷腥的,尤其是现在这狗蛋社会,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男人可不使劲做。要怪就怪张红心不能生,要是陈红燕多几个兄弟撑腰,他也不敢这么欺负人。”一个妇人阴阳怪气道。


    “也怪燕子这姑娘早年不听话,找了个凤凰男,我早看出来这赵明远不是个好东西,贼眉鼠眼,也就个子高大点,能骗到这些年轻姑娘。可惜家里两个孩子。”


    “也是那些女人不安分sao,要我说那些s货都该被枪毙。”说这话的妇人咬牙切齿,眼睛红得都要吃人。一看就是在这上面吃过亏。


    “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女孩子谁会愿意干这行,长街里有不少可怜的女孩,如果不是现在的世道,我们村的这些人一辈子都别想接触到。”有年轻的,热血还未被磨灭的女孩子,愤愤说道。


    但她的声音太微弱了,一下被淹没在愤懑的人群中。


    站在这里说风凉话的人,不懂别人的难处吗?不不,他们是知道的。


    只是生活的苦痛,扭曲了她们的灵魂,他们想要个渠道宣泄,至于这些承担他们负面情绪的人,无不无辜、可不可怜,就不是她们考虑的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舍水村的生活环境相比于外面来说好太多,但人们离吃饱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几年过去村里几乎看不到什么老人。


    在生存面前,在道德与法治逐渐消散的今日,人性的恶意不能让人直视。


    村里公认的老实人在灾间抛妻弃子另找新欢;为了减轻负担几个子女可以把家里的老人活活逼死;为了争一块地亲兄弟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一袋粮食子女都能成为货物卖掉。


    相比之下“嫖”已经是罪行最浅的了。


    第72章


    明事的都知道这事闹不大。陈家的顶梁柱几年前因为晒到太阳得了热病死了, 现在陈家剩下的都是妇女儿童,如果把家里唯一的男人赵明远赶出去,她们就成了块明晃晃的肥肉, 只能任豺狼撕咬。


    与陈家关系好的已经开始劝和,给几人递台阶。陈红燕委屈的蹲在地上哭,赵明远在她旁边做着保证, 誓言旦旦, 陈红燕却始终没能看一眼。


    张红心沉默地倚靠在墙边,短短几年她的头发已经斑白, 曾经村内最讲究的她, 现在一身狼狈。


    眼见风波平息,人群慢慢散开。灾前这样的情况,村里少说要帮扶一把, 为孤儿寡母撑一下腰。但现在冷漠、明哲保身是常态,谁家没有一点乱七八糟的事, 随意出头, 遇上个情绪极端的人,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灾难与麻烦, 才追悔莫及。


    热闹结束,人群散开,白和带着孩子快步走到大伯家时,看见白语两夫妻候在门口位置。


    “发生了什么事?”两人表情的异常, 一瞬间就让白和敏锐的察觉到了。


    遂遂本兴奋朝妈妈扑去,但中途就被爸爸给截了。小朋友很会察言观色, 见几个大人之间气氛不对, 乖乖窝在爸爸怀里,不吵不闹很没存在感。


    白语犹豫了一会, 低声说道“她来了。”


    没名没姓,但白和瞬间就明了她说的是谁。在白家只有一个禁忌名字 ,那就是他的母亲苏好好。


    “她来干什么。”白和面色平常,随意问道。


    白语心却一下提了起来,她这个堂弟太会忍,有时越是平静越是狂风暴雨之时。


    “她说想见见你。”


    白语今天看到这个小婶婶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已经十多年没见了,在他们已经都把她忘了的时候,为什么要过来。彼此之间互不打扰不好吗?


    不会是过不下去,来找儿子赡养吧!白语不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房子里气氛很怪异,两老和白大伯神情悲伤而又愤怒,凳子上坐着的沉默女人,让他们忍不住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弟弟)


    他们能理解苏好好再嫁的心思,毕竟她还年轻,但不能原谅的是她在丈夫离开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带着家里所有的存款和赔偿款跑了,更恨她将白和送进精神病院自生自灭。


    相处的那些年,他们白家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吧!


    苏好好刚来的时候,白奶奶情绪很激动,问了那些自己藏在心里,午夜梦回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但这女人就像个木偶一样,任他们如何谴责推搡,都没有动静,只说想见见白和。


    白和走进来的时候,几人神情瞬间变得紧张,仔细注意着他的状态。


    坐在凳子上的女人,听到动静也抬起头,看着门口处夹杂在光影中走来的白和神情有些恍惚。


    记忆里前夫的模样,一瞬间竟然清晰了。


    她扶着椅子,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也不在意白和的冷漠,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遍,看到他长得高大,肤色正常,明显没有吃过什么苦,她露出一个笑。


    “我对不住你,看到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自顾自地说完,她就往外走。


    跨过门坎的时候,她身子晃了几下。她瘦得可怕,像是一支即将燃烧干的蜡烛。


    “她来就是为了说一句话。”大伯娘拧着眉看着苏好好离去的背影,困惑说道。记忆中的前弟媳娇气又有点执拗、自我。


    她今天来,陈珍都已经做好家里不得安宁的准备。没想到她真的只是简单看儿子一眼,就果断离开了。


    说实话,苏好好走进来的时候陈珍差点没有认出她,记忆中的地媳如一朵芙蓉花、清新柔美。她本人生活上也很讲究,即使在农村每天也会用心打扮。现在却和女鬼没什么两样,瘦骨嶙峋,长发凌乱,身上的衣服都看不清底色,全身也环绕着一股很重的异味。


    但此时白家只能将各种揣测压在心里,他们更担心白和的状况,深怕他受到刺激犯病了。


    恰好此时苏行也下班了,白家几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偷偷与他说明了情况,将人领了过来。


    “我没事。”白和无奈地叹口气再次说道。


    “嗯嗯。”大家都跟着应声点头,但显然没有一个能放心。他的病就像是一颗潜伏已久的炸弹,是所有白家人的心病。


    “我先回家了。”


    “好。”白家人注视着白和离去背影,只觉萧瑟单薄,心里忍不住埋怨苏好好。


    “不用担心我,我并不难受。”回到家,接过苏行也递过来的热茶,白和埋在他的颈侧,鼻尖克制地蹭了蹭。


    时间是一计最好的良药,那些刺骨的疼,现在都被模糊了,可能他也产生了抗体。


    “只是困惑不解,爸爸那么爱她,她也很用心的经营这个家,为什么爸刚去逝就能出轨。”


    想起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幕,白和依旧会生理性的恶心。


    苏行也将他抱在怀里,静静倾听他的过去。


    ……


    走出白家的苏好好,笔直地朝着后山走去。两天没吃东西的她,几乎是凭一股意志在往前。


    她来到已经干涸的河道,白天河特意为她做的台阶还在,苏好好坐在台阶上,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白天河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可惜太短命了。如果他还活着,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


    苏好好坐了一会,直到天边泛起红光,她强忍住回头的欲望,踉跄着向后山走去。待到太阳升起,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彻底走不动了时,她躺在了一片干地上。


    看着头顶煌煌烈日,即使眼睛变得一片白苍,她也舍不得移开眼。半个小时,一小时,或者更久,身体像是被沸煮一般,剧痛让她剥去自我催眠,记起刻意遗忘的曾经。


    白和的聪明遗传于他的爸爸。年少时的白天河是一块吸睛石,聪明、帅气、开朗,苏好好第一次在学校操场上见到他时,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尤记第一次他主动向她搭话时,内心掩不住的怦然与窃喜。


    相伴结婚后,他满足了她所有的虚荣心,与对伴侣的期待。顾家、有责任心,从不认为家务、照顾孩子就是女人的责任,也不像村内的男人,出去打工,就把妻子扔在家里……


    无数次她得意于周围朋友、姐妹羡慕嫉妒酸涩的目光。


    曾经的生活有多么美好,他的意外死亡就多么残忍。当时她有多伤心难过,就有多恐慌,他将她养得太好了,她已经习惯被人照顾的日子,她无法想象自己为了几千块钱,早出晚归,低三下四的样子。她也见不得别人同情、嘲笑的目光。


    所以在张彬,她曾经的暗恋对象找过来时,她动摇了。他的条件是那么好,而且他说他一直记挂着她,在一起后也会百般呵护她,不会让她受一点生活的困扰。


    所以在痛苦挣扎之中,她选择了对她最好的一条路。爱只是她身体里一部分,她还年轻,未来很长,她不可能只为他们父子活着。


    本来想着等处理好白天河东后事,再慢慢离开,但白和那孩子太聪明了,竟然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他当时犹如一头疯狂暴戾的狮子,张彬在他面前毫无防守之力,只能像条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整张脸血肉模糊。她壮起胆子去阻拦,却惊恐的发现,那孩子看她的目光冰冷无情,她害怕了,退却了,拨打了报警电话,最后任由人将他毫无尊严地捆绑起来,送到了精神病院。


    分离时白和的神态与目光,苏好好不敢回顾。


    无数个难眠愧疚的日子,她不断催眠自己,她没有做错,人都是自私,而且白家会照顾好白和。


    与张彬在一起后,他也践行了他的承诺,对她很好。可是疫情与天灾毁了一切,钱没了作用,神体逐渐老迈的他们也没了用处。张彬的子女,将对她的不满与怨气摆在明面上,这几年她吃的苦比一辈子都多。


    前几天张彬死了,而她也被赶了出去。她没脸回娘家。


    后悔吗?


    意识恍惚之际,苏好好心想,如果她能像姐姐一样独立,或者当初听进姐姐的话就好了。


    在意识彻底消失的时候,苏好好心想,下辈子不要做漂亮攀附他人的花了,做一颗强壮独立的树。


    第73章


    石子带起的波澜, 还未完全展开,便很快被更大的波浪给淹没。


    那一天是大伯娘陈珍的生日,家里人特意留出时间聚在一起为她庆祝。


    天亮晃晃的, 厨房里,平时舍不得吃的肉在锅里咕噜噜地沸腾着,伴随着珍贵的调料, 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窝在厨房角落里小朋友悄悄咽了咽口水。


    白爷爷趁切菜之际, 偷偷摸摸往他嘴里塞了一片熏肉,小朋友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他捂着嘴巴, 嘴角忍不住上扬,总以为自己将这份小小的窃喜隐藏得天衣无缝。其实,他那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和微微鼓起的脸颊, 早已出卖了他。


    大人们虽然装作没看见,但眼角眉梢都藏着笑意。在这艰难混乱的年份, 每一份温馨与美好都是无比珍贵。


    饭后, 遂遂将自己存了很久才存下的一罐子零食,还有晒干的一盒野花送给了外婆。这份心意, 让陈珍感动得不行。


    突然窝在角落里静静啃着大骨头的黑斗从角落里冲了出来,耳朵竖得笔直,不断冲着众人吠叫,还焦躁地用爪子扒拉着地面。


    “黑斗怎么了?”苏行也困惑地说道。几年的相处, 苏行也深知黑斗的聪慧和敏锐,绝不会无故吠叫。


    这时家里的大黄和妞妞也变得焦躁不安, 它们缩到角落, 口里汪汪叫个不停。自灾情后,两只敏锐的小狗, 深深的感受到人类对它们的觊觎和恶意,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生怕外人引起注意。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吠叫,实属罕见。它们的耳朵竖得高高的,尾巴紧紧夹在腿间,眼神中透露出不安与恐惧,仿佛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怎么回事?”白奶奶心“突突”跳个不停,本能地将曾孙紧紧抱在怀里。周围的人也将年迈的的老人和小孩护在身后。


    所有人绷紧神经,提高警惕,黑斗全身颤抖着,却依旧拉扯白和的腿,似要将他引到房间内。


    “呼呼”


    窗外突然传出风吹动树叶窗纸的声响,众人一愣,自极昼高温后,白日少有风动,安静得如同死水。几人凑近窗口,只见亮得刺眼的天空,遥远的天际边,泛起了一丝异样的灰色。


    亮晃了几年的天空,突然出现变化,他们不由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天际边那一抹逐渐扩散的灰色。那灰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涂抹开来,渐渐吞噬着刺眼的白亮。强大炫目到不可直视的太阳,第一次变得黯淡。地上的也越来越大,地上的树枝残叶都被席卷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要下雨了?"白语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五年来从未有过一次白日下雨,他们都已经忘了白天下雨的感觉。


    天气出现变化,烈日似乎要消失,她本该高兴的,但生物对危险的本能,这几年不安定生活带来的戒备,让他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


    上天会有这么好吗?内心传来隐隐的恐惧。白和不自觉地抓紧了对象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窗外的树叶开始剧烈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掌在拍打着窗户。窗纸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不对劲"宁父的表情无比凝重,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天际边那团越来越近的灰色云团,"这风、这云来得太突然了。"


    白语的心跳陡然加快,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背蔓延到全身。她的喉咙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不能呆在这里了,我们去地下室躲躲,这风不简单。”宁教授见识广博,在灾情给予了白家许多的帮助,对于他的话大家都很重视。


    “拿上雨具、棉衣、食物……”


    大家很快忙活起来,收拾东西,将老人护送到地下室……


    突然,一阵刺耳的呼啸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无数野兽在咆哮。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窗户都在颤抖。


    "是风,好大的风!"几人脸上不可避免露出惶恐,透过围墙他们看到远处的田野上,尘土被狂风卷起,形成一道巨大的灰黄色帷幕,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村庄逼近。那风墙中隐约可见旋转的气流,卷起无数杂物,像一条狰狞的巨龙张开了血盆大口。


    " 爸,快离开窗户!"“长青”几道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与恐惧。


    距离窗户最近的白长青虽然还没有察觉到问题,快速往后退,可还是迟了。一道狂风携带着一块木板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狠狠地拍打在窗户上。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窗框剧烈摇晃。


    "趴下!"白和一把将踉跄的大伯扑倒在地。


    一声巨响传来,窗户被狂风彻底击碎。玻璃碎片如同锋利的刀刃,四处飞溅。白长青被侄子压在地上的瞬间,感觉到凌厉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有碎片擦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


    狂风夹杂着沙石灌进屋内,打得人睁不开眼。


    “白和你有没有受伤?”苏行也来到他的身边焦急的询问,同时将他和大伯拉起。


    “我没事。”白和拉着大伯和苏行也躲避在墙角。


    屋外,世界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白和透过破碎的窗户,看到远处的树木在狂风中疯狂摇摆,有的已经被拦腰折断,在空中飞舞。屋顶的瓦片被掀飞,像是一片片黑色的蝴蝶,在狂风中盘旋。


    屋内,狂风夹杂着碎玻璃呼啸而入,客厅里的家具被掀翻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快点去地下室,东西不要了!"白和大喊着,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


    “家里的牛、羊怎么办?”宁母与大伯娘等人焦急担忧地看着牛圈的方向,并试图顶着狂风将其带过来。白家现有的生活,很多是靠家里这些牲畜。


    “人比物重要,牛羊没了,我们可以再兑换,妈我们走,再留在这里会没命的。”


    白语艰难地将亲妈和婆婆从地上拉起来,并指挥着对象与公公将刚收集的物品背在背上。狂风几乎将她吹倒,她与亲妈婆婆相互紧抱,靠着墙壁,一步步向院后地下室挪动。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屋外传来各种可怕的声音:树木断裂的脆响、物体倒塌的轰隆、还有此起彼伏动物的惊叫……。


    此刻她无比庆幸,将爷爷奶奶还有孩子先送进地下室。


    白和拉着大伯往后院走,但大伯迟迟不动。


    “汤圆,我们的家没了。这都是我们一家人一点一滴置办的!”白和听到大伯颤抖的声音,心中一酸。他回头望去,只见大伯呆呆地站在狂风肆虐的客厅中央,猩红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不舍。屋内的景象已经面目全非——茶几被掀翻,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墙上的相框被吹落,照片在风中飞舞;插着野花的花瓶歪斜地倒在地上,花早已不见踪影


    "大伯!"白和声音里带着难过,但异常坚决地说道"家没了我们可以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快跟我走"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咚”一声巨响从房顶传来,二楼的房顶似乎被什么东西砸穿了,重物落在地面并滚动的声音是那么明显。


    头顶的天花板开始簌簌往下掉灰,墙壁出现了晃动。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给苏行也使了个脸色,两人一把拽住大伯的胳膊就往后院拖。


    "汤圆"大伯的声音哽咽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滑落。


    几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院跑去。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不断将他们往后推。白和感觉自己的脸被沙石打得生疼,眼睛几乎睁不开。他死死抓住大伯和苏行也的手。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头顶传来。白和抬头一看,后院搭的棚顶被整个掀飞,露出灰暗的天空。狂风如同洪水般倾泻而下,将院内的物品卷起,在空中飞舞。


    走在最前的白和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要往天上飞。幸好他及时抓住院子里的磨盘。另一边的苏行也和大伯也非常迅速的抱住他身子,才避免了整个被刮走。


    白和环顾,后院的围墙摇摇欲坠,如果院墙倒了他们整个暴露在风内,只怕真要被刮走了。


    "你们抱住我!"白和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手中出现了一把刀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白和的手紧紧握着刀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明明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脑子这一瞬间却异常冷静,灵魂仿佛浮在上空注视着一切。狂风呼啸着,像是无数厉鬼在嘶吼,卷起的沙石打得他脸颊生疼。


    "绳子!"白和大喊。


    苏行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迅速从白和背包里掏出一捆登山绳,捆绑在几人身上。白和将绳子一端牢牢系在刀柄上。


    "一个一个来!"白和喊道,"我先过去,你们抓紧绳子!"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绳子向地下室爬去。狂风几乎将他吹得悬空,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被撕裂。沙石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但他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终于,他抓住了地下室所在大门。粗糙水泥磨破他的手掌,但他顾不上疼痛,迅速将绳子固定在门框上。


    “大伯你先来。”


    狂风中可以看到大伯明显体力不支,但他依旧艰难的抓着绳索前行。


    每一秒都是如此难熬。


    "苏行也!快!"白和声嘶力竭地喊道,同时他也拼命将绳子往这边拔。围墙一面已缺了个大口,院外各种物品在空中乱飞,如果被砸到他们九死无生了。


    苏行也此时很庆幸平日白和拉着他锻炼,此时抓住绳子,他还有余力躲避空中杂物,眼看房屋越来越近。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传来,后院的围墙轰然倒塌。砖石四散飞溅,烟尘弥漫。白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苏行也的身影在狂风中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卷走。


    "抓紧!"白和大喊。


    苏行也死死抓住绳子,他此时身子已经飘起,全靠白和那边拉扯,他才没有被吹跑。但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感觉手臂似乎都要被扯断,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小苏,千万别松手啊!”白长青脸涨得通红,几乎拿命在拉。


    不行


    苏行也的余光瞥见一股更为狂暴的风浪席卷而来,天地间的怒意在这一刻彻底释放。路边的灯杆、残破的房屋,像是被巨手随意揉捏的玩具,瞬间被撕碎、抛向高空。风声如野兽般嘶吼,淹没了所有的呼喊与哭泣。人类的渺小,在这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他的额头布满冷汗,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唇边咬出的鲜血,滴落在颤抖的手背上,温热却又冰冷。


    他当下做了个决定。


    "你敢松手,我就敢跑风里找你。"白和多么了解他啊!


    这一刻苏行也是难过、遗憾也是满足的,虽然下一刻将死亡,但他精神圆满了。他爱他,从少年到今,贯穿了大半个人生,即使破镜重圆,但曾经的过往,白和的内敛,让他午夜梦回依旧有忐忑担忧,是不是迫于他的死皮赖脸,或者病情……他们才在一起。此刻白和愿意用生命回报着他,苏行也感受到了最纯粹、最深刻的幸福。


    汪汪汪焦急的狗叫声,伴随着两道人影而来,宁泽蓝和白语两人拽住绳子,几人一起使力将人拽了过来。


    苏行也瘫软在地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而白和顾不得安慰,他死死抵住房子的木门。


    “快搬东西过来抵住。”


    感觉门板在狂风的冲击下不断震动,白和大吼道。宁泽蓝,白长青几人强压恐惧抬起沉重的水缸抵住,同时将房内的桌子什么都堆在在门后。


    第74章


    木门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白和的后背死死抵住门板,能感觉到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敲在脊柱上。汗水混合着尘土从额头滑落,在脸上划出几道泥痕。


    "快!把那个柜子推过来!"白和嘶吼着, 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宁泽蓝和白语合力推动一个沉重的木柜,柜脚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大伯白长青拖着受伤的腿, 将能找到的所有重物都堆在门前——米缸、农具、甚至是积的木柴。


    苏行也瘫坐在墙角, 右手还死死攥着那截救命的登山绳。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刚才在狂风中飘荡的画面仍在脑海中闪回——那一刻, 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快进地下室"白和冲大家吼到, 临时搭建的屏障,使木门的震动稍微减轻了些,也暂时抵住狂风的袭击, 头顶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犹如石头砸在彼此心上。


    白和一把拉起苏行也, 另一只手拽住大伯的胳膊, "门撑不了多久了!"


    一行人加狗跌跌撞撞地向地下室入口跑去。"汤圆!"大伯突然挣脱白和的手,转身往回跑。


    "大伯!"白和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见大伯冲到角落里, 踉跄提起一个编织袋。“这是今年的新种,不能丢。”


    白和回头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木门,门框已经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他一把抢过大伯手中的袋子抗在肩上,一手拉着他的胳膊, 另一边苏行也拽住大伯拼命往前跑。


    腺上激素的迸发,让白和一时之间都感觉不到肩上物品的重量。


    几人费了老命跑向地下室入口, 身后传来木门彻底崩塌的巨响。狂风夹杂着杂物灌入屋内, 树枝杂物被抛向空中。


    地下室入口处,宁父正焦急地站在那里, 脸色惨白。"快进来!"他伸出手,声音颤抖。


    苏行也几乎是半拖着大伯入地下室,白和最后一个冲进来。他顾不上喘息,抓起早已准备好的铁链,迅速将铁门与旁边的铁环捆绑在一起。


    "还不够!"苏行也哑着嗓子说,从墙上取下备用的铁链,两人合力将门锁加固。


    白家地下室是在灾前就建的,用料很扎实,四壁都是用钢筋水泥浇筑的,坚固性不用说。其中一间房还被白和特意加固过——加装了防震支架,墙角堆着应急物资,甚至连通风口都做了防倒灌设计,专门用来避难。


    此时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间房内。地下室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声音此起彼伏,黑斗趴在角落,舌头吐得老长。


    "都都进来了吗?"爷爷颤抖着问,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每个人的轮廓。


    "在。"白语与苏行也应声。


    "这儿呢。"白语拉着宁泽蓝举起手


    "我们没事。"


    大家一一应声。老爷子心中紧绷的那根绳稍微松了点,不管外面世界变成什么样,只要一家人在,还有希望。


    苏行也坐在白和的身边,白和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此时都浸着冷汗,却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交缠。苏行也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手正微微发抖,那颤抖透过皮肤传来,像电流般击中他的心脏。


    先前一幕的后怕此刻正在白和脑海激烈迸发。风声、断裂声、失重感——记忆碎片如玻璃渣般在意识里翻搅。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苏行也指节处的擦伤还在渗血,混合着泥沙和雨水,在皮肤上留下污浊的痕迹。那血迹蜿蜒如细小的河流,在白和掌心的纹路里干涸成暗红色的痂。


    他一生所拥有的不多。自患病起,他的生活、他的家人都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中。多年就医的经历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跋涉,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气味。他旁观过太多同类精神病人,那些渴求太多的眼睛最终都熄灭了光——有人日复一日地趴在窗台等待永远不会来的访客,有人把褪色的全家福摩挲得卷了边,有人无数次放下心防去交友,最后在世俗的眼光下伤得一败涂地。


    他们是世俗中的怪物,是比身体残缺更令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人们会同情拄拐的残疾人,却会绕道避开一个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精神病患者。这种避之不及的目光,比任何病症都更伤人。


    每次复诊,候诊室里麻木痛苦的面孔都在无声地给他上课。


    白和至今记得十二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去朋友家拜访,当时她朋友一脸嫌弃又害怕地躲避村内衣衫褴褛、傻笑的"疯子"时,母亲瞬间惨白的脸色。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见母亲眼中闪过的恐惧——不是对那个疯子的恐惧,而是对自己儿子可能变成那样的恐惧。


    从那天起,他学会让自己变得淡漠,像修剪盆栽般削去所有多余的欲望。剪去对友情的渴望,减去少年意气风发,剪去所有会让他变得"不正常"的可能。他把自己修剪成一株规整的绿植,安静地待在角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当人们都在惋惜"这孩子怎么没有少时灵气了"时,父母难过的眼神投来时,他能立刻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那个微笑他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弧度刚好,不露齿,眼睛微微弯起,却不见笑意。


    无数个难眠的日子,他爱上看心经、哲学,学会接受万事万物的消失,时间的万千变化。他把自己浸泡在这些文字里,直到皮肤都浸透了"诸法空相"的道理。痛苦是因为执着,快乐终将消逝,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期待——这些道理他倒背如流。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修炼得如同古井,无波无澜。那些佛经里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那些哲学书上的"向死而生",他都倒背如流。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反复咀嚼这些文字,直到确信自己已经参透了生命的虚无。连医生都说他是最配合的病人,吃药从不需要催促,复查总是准时。


    医院的白色走廊里,他看着其他病人歇斯底里的样子,总是平静地咽下苦涩的药丸。


    最痛苦时他学会接受父亲的离去、母亲的不单一。死亡也好,背弃也罢,不过是生命必经的过程,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此刻,苏行也沾着泥土的睫毛微微颤动,手上被绳索摩破的伤口还在渗血,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像利刃般刺穿他精心构筑的防线。他突然发现,那些被自己抹杀的渴望从未消失——它们正随着苏行也掌心的温度一起苏醒。


    白和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的皮肤。他是如此害怕失去这个一直坚定站在他身边,失去这个总是迎难而上、坚定不移的人 。


    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恐惧。


    苏行也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过头来。应急灯的光从侧面打在他脸上,在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将交握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疼痛。


    "我在。"苏行也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简单的两个字,却让白和的心揉成一团,人怎么能有这么奇怪的感觉。酸涩惧恐喜,身体就像被各色炸弹轰炸,以至于不断颤抖。


    “我帮你清理伤口。”白和拿起苏行也的手,他一直有随身携带医疗物品的习惯。


    "没关系,这就是简单的擦伤。"苏行也看着白和手中的碘伏棉签,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药物比黄金还珍贵,他舍不得用在这点小伤上。


    但白和固执地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棉签沾着碘伏小心擦过伤口。


    家里受伤最重的是白大伯,被重物砸到腿,还划了一大道口子,右腿裤管被血浸透了一大片。


    "得清创缝合。"苏行也检查完他伤口说道。没有麻醉,只能硬抗,尖锐针线穿过皮肉,血淋淋一片,白大伯为了不让父母家人担忧,死死咬住口中的软木,硬是一声不吭,只有额头暴起的青筋和大颗大颗流下的汗珠,泄露了痛楚。


    除了伤者,其他人都没有休息。宁家几口在清点物资,手电筒的光扫过角落堆放的纸箱和袋子——大米、土豆、红薯,还有成堆的干菜和几大瓶水。


    白家地下室除了用以避热,还会储货。现在这些腊肉干菜都成了救命粮,更别提他们逃进来时还顺手抓了后院的鸡。食物暂时不用愁,但白和知道,这次损失是毁灭性的——牛棚里那两头宝贵的黄牛和两头大猪,羊圈里刚下崽的母羊,还有家里细心照料的十几只兔子,现在恐怕都凶多吉少。


    白语和母亲正把地下室内的被褥集中铺在地上,小遂帮忙把散落的衣物迭好。爷爷奶奶守着那三只惊慌失措的母鸡,用竹筐做了个简易的窝。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突然从头顶传来,整个地下室剧烈震动起来。


    大家听到屋顶坍塌的轰鸣,灰尘和碎石像暴雨般倾泻而下,本能的趴伏在角落躲藏。


    白奶奶佝偻的身躯在摇晃的灯光下绷成一张弓。她将吓得直掉泪却倔强不哭出声的曾孙裹进三层棉被里,枯瘦的手指最后掖紧被角时,孩子突然抓住她布满老茧的小拇指。老人毫不犹豫地俯身覆上这团"棉被茧",像一棵百年老树用盘虬的根系护住新生的幼苗。


    应急灯光在不断闪烁,狂风撞击地面的轰鸣声如同巨兽的嘶吼,震得人耳膜生疼。白和紧紧抱住苏行也蜷缩在墙边,任他身体如何强大,在自然伟力面前也如蝼蚁一般弱小。


    白语半趴在儿子和奶奶身上,宁泽蓝和母亲又覆在她上方。她能清晰听见头顶木梁不堪重负的呻吟,细碎的水泥渣簌簌落在她的后颈。每一次震动都让这个"人肉堡垒"微微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土崩瓦解。


    “我们能活下来吗?”她忍不住颤抖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与深深的无力。


    这世界真的要把他们赶尽杀绝吗?白语恍惚想起幼时单纯无忧的时光,想起晒场上金黄的稻谷,想起总爱塞给孩子们米花的老村长。即使他们侥幸活下来,那些熟悉的音容笑貌,那些鲜活的生命,还能剩下几个?


    一时绝望涌上她的心头,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口鼻,让她几乎窒息。


    "嘘没事的我们都在。"宁泽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强装的镇定。他的手紧紧、紧紧地抱住妻子,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生疼,却奇异地驱散了那股寒意。


    "地下室采用的是混凝土结构,能抗八级地震……大家放心。"在众人惶惶中,白和的声音发出。


    黑暗中,黑斗突然挤进白和与苏行也两人之间,它微热的舌头舔过白和和苏行也相牵的手,留下一道道冰凉的水痕。


    白和紧紧将它搂紧怀里,安抚它颤抖的身躯。


    ……


    “大家都先吃点东西。”白奶奶招呼着众人。


    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外面的动静还没有消失。他们所能做的只能在这昏暗地下室里,等待着,祈祷着这场灾难能够尽快过去,祈祷他们能够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桌上难得摆满了各色珍藏——腊肠切成薄如蝉翼的片,被白色糖霜包含的果干,小心收藏的罐头也撬开了铁皮。


    "今天是珍珍生日,太可惜了。"白奶奶轻轻握住儿媳冰凉的手,拇指在那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上摩挲了几下。她记得清楚,几十年前的今天,她第一次见到陈珍,那是个春天的早晨,一早上小鸟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墙边的花儿一朵朵的开了。她正在院里扫地,忽听到“嘎吱嘎吱”单车声。抬头便见自家儿子领着个穿桃红色外套的姑娘,像捧着一枝早春的杏花似的,小心翼翼地往院里引。


    看见她这姑娘脸蛋瞬间涨得通红,却还强撑着挺直腰板,结结巴巴地说:"婶、婶子好,我给您带了蛋糕。"


    怎么一下子她就变老了,白奶奶爱怜地摸了摸儿媳夹杂着白丝的头发与粗糙的手。


    陈珍眼眶突然红了,她别过脸去假装整理罐头,铁皮碰撞声掩盖了那声哽咽。


    "可惜了今天桌上的好菜。"白奶奶掰开杂粮饼,碎屑落在褪色的蓝布围裙上。她想起清晨天没亮就起来炖的鸡汤,金黄的油珠还在砂锅里打着转儿。


    白爷爷突然一拍脑门,皱纹里迸出孩子般的得意:"我就说忘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时,酱色的肘子皮颤巍巍地抖动着,凝冻的肉汁像琥珀般晶莹。"桌上肘子和鸡,我都带下来了。"


    "老东西!"白奶奶笑骂着捶他,眼里却闪着泪光,"总算会看事了。"


    那肘子虽然已经凉透,但加了大料小火炖了许久,皮肉早已酥烂。苏行也接过一块,发现肥肉已经凝成半透明的冻,在灯光下泛着玛瑙般的光泽。他小心地掰开,肉丝便如花瓣般层层绽开,露出里面浸透酱汁的纹理。


    小遂闻到香味,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脑袋。白爷爷撕下一块带皮肘子塞进饼里,喂到曾孙嘴里。孩子鼓着腮帮子咀嚼的样子,让所有人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那几只鸡起初还瑟缩在竹筐内,羽毛蓬乱地炸开着,豆大的眼珠里满是惊恐。渐渐地,它开始试探性地啄食地上散落的碎米,每啄几下就警觉地抬头,鸡冠随着屋顶传来的闷响一抖一抖。


    鸡爪刨动地面的沙沙声,喙部啄击木板的笃笃声,还有它们偶尔发出的咕咕低鸣——像一剂无形的良药,慢慢抚平了地下室里紧绷的气氛。白语不自觉地跟着鸡啄食的节奏轻拍怀里的孩子,宁母数着母鸡打瞌睡时点头的次数,嘴角微微上扬……


    黑斗趴在白和旁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面。它时而抬头看看鸡,时而回头望望主人,湿漉漉的黑鼻子在空气里嗅闻,仿佛在确认这个临时避难所里的每一丝气息。


    待到第二天,外面的风声终于停了。


    那一瞬间,地下室里安静得诡异。没有狂风的呼啸,没有瓦砾坠落的声响,只有家人沉重的呼吸声、狗偶尔的呜咽,以及角落里那只幸存下来的母鸡发出的微弱咕咕声。


    "风停了。"宁父低声说道,声音沙哑。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面面相觑,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隐隐的不安。苏行也抬手示意大家冷静,压低声音道:"别急着出去,外面可能还有危险。"


    他让每个人都戴上口罩——这是灾变后养成的习惯,外面的空气里可能混杂着有毒的尘埃或病菌。又让大家用布条裹紧袖口和裤腿,防止被废墟中的尖锐物划伤还有太阳晒伤。


    大伯母从角落里翻出几副破旧的手套,分给众人。小遂躲在白语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眼睛里满是恐惧和好奇。


    "小心点,别发出太大动静。"白和低声叮嘱,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外面……可能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些噩梦场景不断在他脑海打转。


    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地下室入口处。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他们发现入口的铁门纹丝不动——显然是被倒塌的杂物堵死了。


    "得想办法出去。"白和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众人。


    爷爷递过来一把铁锹,奶奶杂物堆里翻出一根撬棍。几人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堵住入口的障碍物。每撬动一块砖石,都伴随着沉闷的摩擦声和簌簌落下的尘土。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后背,但入口处的障碍物似乎纹丝不动。


    "这样不行,太慢了。"苏行也低声说道,目光在四周搜寻着。突然,他眼睛一亮,指向墙角:"从这边试试!那里有几块砖松动了。"


    几人合力撬开几块砖,终于打开了一个勉强能容人通过的缝隙。白和深吸一口气,率先钻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晨光中,整个世界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彻底碾碎。白家老宅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砖瓦碎成了粉末,混合着断裂的房梁散落一地。院子里那棵自定居就种下的树,被连根拔起,粗壮的树干横亘在瓦砾堆上。牛棚和羊圈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几根扭曲的木梁斜插在泥土里,断裂处露出尖锐的木刺。


    远处,整个村庄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大多数房屋都倒塌了,土坯墙化为一堆堆泥块,茅草屋顶被撕得粉碎,像枯黄的头发散落在废墟上。田野里的庄稼被夷为平地,稻穗被碾进泥里,形成一道道诡异的绿色污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潮湿木头的霉味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灾难气息。


    偶尔,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凄凉。


    "天啊……"大伯爬出来站在他身边,声音颤抖。


    白长青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身边的断墙,突然注意到远处有几个人影在废墟中穿行。那是幸存的村民,他们衣衫褴褛,有的背着受伤的家人,有的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有个女人抱着什么东西在唱歌,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条婴儿的襁褓,空荡荡的带子随风摆动。


    "砰"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的战栗。不远处,两个男人正在泥泞中翻滚厮打。年轻的那个眼眶被砸得血肉模糊,却仍发疯似的撕扯着粮袋:"这是我家的!我看见了!"年长的男人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混着鲜血的唾沫从嘴角溢出:"放屁!这分明是从我家地窖飘出来的!"被扯破的布袋里,发霉的玉米面正混着雨水变成灰黄的泥浆。


    第75章


    就在这时, 身后传来悲切的呜咽。白长青转身,看见爷奶互相搀扶着站在废墟中央。爷爷花白的头发上沾满墙灰,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他们呆立在那里, 像两棵被雷劈过的老树。


    这里承载着他们大半辈子的时光,每一道裂缝里都藏着无数个晨昏的记忆,春播秋收的辛劳、夏日纳凉的闲适、冬夜围炉的温暖, 如今却只剩下一地破碎, 如同他们支离破碎的心。


    宁泽蓝紧紧抱着孩子,白语依偎在母亲身侧, 从地下室的缝隙中钻出来。起初, 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挂在脸上,可当目光触及眼前惨状,笑容瞬间凝固, 四周陷入死寂。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白语的声音颤抖着,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白和深吸一口气, 潮湿的泥土味、木头断裂的苦涩气息, 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涌入胸腔, 令人作呕。他扫视着陆续从地下室出来的家人,每张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茫然。他心里清楚,暴风虽然过去了,但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接下来, 他们要面对的,是比狂风暴雨更可怕的生存困境。不过, 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家中精心照料的牲畜几乎全军覆没。那些摸黑到林子里翻虫子、找草根,一点点喂大的鸡鸭, 除了被抱去地下室的几只,其余要么被倒塌的棚舍压得血肉模糊,羽毛与鲜血混在一起,惨不忍睹;要么被狂风卷得不知去向,生死未卜。平日里如孩子般悉心照料的牛羊,此刻全部倒在废墟之下,尸体渐渐变得冰冷。只有一只猪蜷缩在墙角,凭借着对死亡的本能恐惧,与一些幸运,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灾难中存活的还有一头出生不久的小牛,它的母亲紧紧把它护在身下,大家发现它时,后腿已被折断,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哀鸣。


    房子二楼彻底塌了,梁柱横七竖八地倒在废墟中,砖瓦碎成齑粉,扬起阵阵灰尘。一楼侧房虽侥幸留存,但里面的家当无一幸免。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进侧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那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一家人的衣物被褥,全都毁于一旦。她再也支撑不住,突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肩膀剧烈颤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们的家没了!东西都没了,这可怎么活啊……”哭声撕心裂肺,在场的人忍不住跟着红了眼,这是他们的家啊!在这个暗黑世界里唯一的避风港。陈珍强忍着难过痛苦,扶起婆婆勉励安慰。


    白和与苏行也走出院子,望向外面,心里一阵发寒。村子的主路已经面目全非,被风刮断的树枝像巨大的荆棘,横七竖八地堆在路上,枝桠如狰狞的利爪撕扯着残破的天空,断木与瓦砾堆成小山,将原本宽敞的主路切割成迷宫。不远处竹子不少被连根拔起,盘根错节的根系像无数枯槁的手指,徒劳地抓着浸透雨水的泥土。空气中漂浮着腐木的酸臭与铁锈味,每一口呼吸都像吞咽着带着砂砾的泥浆。


    "得赶紧回家看看。"苏行也声音发紧。两人穿过层层障碍,赶回家,庆幸下了重金的大门与围墙依然□□,但里面的景象,让即使做好心里准备的两人依旧心疼难受。这座他们倾注无数心血,也有过无数美好规划设想的家,如今已是满目疮痍。被村民艳羡的温室如今只剩扭曲的钢架,钢化玻璃全部炸裂,锋利的碎片在废墟中泛着冷光。木头搭成的猪圈、牛棚都无一幸免。小楼屋顶的瓦片早已不知所踪,二楼已成为一篇废墟,水、各种刮来的杂物混成一团。


    "大虎!大虎!"两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响,只有风穿过残垣的呜咽声作为响应。


    两人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大虎是一只尽责又聪明的狗,它知道白和救了它,也明白在这艰难的世道中,能被妥善对待是多么不容易。平日里,家中稍有动静,它都会第一时间反应,勇敢地站出来。之前村里眼红他家富裕的人不在少数,发生过几次冲突,大虎每次都奋不顾身地冲在第一线,守护着这个家,即使受伤也没有退缩过。主人呼喊,它绝对不会不理。


    内心越是焦躁白和脸色越是平静。


    突然,一道黑影从废墟中窜出!黑豆竖起颈毛,冲着倒塌的后院狂吠,尾巴不安地甩动。苏行也心头一喜,这只嗅觉敏锐的警犭定是发现了什么。可一棵香樟树拦腰砸在入内的门窗处,扭曲的树干死死堵住入口。苏行也试着搬动树干,虎口震得发麻,树皮却纹丝未动:“这得找人帮忙”话音未落,却瞥见白和警惕地眯起眼睛。


    白和的目光如鹰隼般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后,随着他意念微动,门口那棵横亘的香樟树连同散落的砖石杂物,竟如被无形巨手托起般,瞬间消失在空气中。苏行也瞳孔骤缩。白和虽然从没有正式向他说明过空间,但也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异常,家里从未断过的果干,永远充实的仓库,各种不能生产的珍稀物资都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苏行也没有多话,只是握紧白和的手跟着黑豆快步走进屋内。屋内家具东倒西歪,但黑豆并未停留,发疯似的向后院冲去。黑豆围着一堆瓦砾打转,前爪疯了似的刨着泥块,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毫不在意。


    苏行也的心猛地一沉,但反应十分迅速跟着白和快速的将碎石、瓦砾移开,很快,一截沾满泥浆的灰褐色皮毛从乱砖下露了出来。


    是大虎。


    它侧身被压在半块断墙下,后腿已经血肉模糊,混着泥浆凝成紫黑的硬块,可那粗壮的脖颈却梗得笔直,嘴里死死咬着个麻布口袋——袋口处依稀可以看见包得严实的肉干,竟是抢出来的半袋粮食。它浑浊的眼睛里还凝着股狠劲,直到看见白和的身影,那股倔强才倏地散了,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呜咽,嘴角干裂的血痂被扯破,新的血丝顺着下巴往下淌。


    "别动。"苏行也低声说着,从背包里翻出止血的草药,敷在大虎的伤口上,接着又摸出颗消炎药丸喂进去。眼见两人接过被它保管好的肉干紧绷的身体松了些,鼻尖蹭了蹭苏行也的手腕,喉间的呜咽软得像团棉花。


    "傻东西"白和摸着它耳后那撮总也梳不顺的软毛,指尖能感觉到它皮肤下的颤抖。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这点吃的,他低骂一声。


    将大虎安置到他的狗窝,白和又快速的跑到大伯家。"大伯!伯娘!"他踩着碎瓦片冲进去,就见伯娘正蹲在废墟里扒拉,手里攥着一个大麻袋,但凡还有点用的东西都被她收起。大伯带着女婿亲家等人,在收拾牛羊等牲畜,最小的遂遂也没有闲着,手忙脚乱地在整理被打湿弄脏的干菜。


    "别捡了!"白和拔高声音,指着自家方向喊道,"都搬去我那边!"


    爷爷拄着根断扁担站在廊下,浑浊的眼睛却亮得很。他往远处望了望,西北方向的天际线黑得像泼了墨,隐约有哭喊声顺着风滚过来,还夹杂着几声粗暴的呵斥——那是有人在趁乱抢东西了。


    "听汤圆的。"爷爷把断扁担往地上一顿,声音斩钉截铁,"麻利点,把东西收拾收拾,这就走。"


    "天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乱子!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险!赶紧的。”


    近年来多次危险冲突,让几人还是有足够的忧患意识。虽然不舍,但还是捡着重要的粮、工具等快速往白和家搬。


    安置好人和物,宁教授与白和便组织人各施手段设置陷阱。


    然后


    "宁泽蓝。"白和目光落在面前的男生身上。这几年的风雨把少年的稚气磨得干净,眉眼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家里就交给你了,看好门户,照顾好爷爷奶奶。"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紧闭的院门再次嘱咐道"不管外面是谁叫门,不管说什么,都别开,更别跟人搭话。"


    宁泽蓝看着他严肃的脸,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哥。


    白和这才转向蹲在地上的黑豆。老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耳朵微微竖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嘴边的毛已经白了大半,像落了层霜,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很,透着常年累月练出来的警惕。


    "多留意黑豆的动静。"白和补充道,"它要是对着院门低吼或者炸毛,你们就赶紧拿好武器。"


    宁泽蓝用力点头:"放心吧哥,我一定看好家,不会让家人出事的。"


    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死也不会让人进来的。


    白和俯身,手掌轻轻落在黑豆的头顶。老狗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应承。"又得辛苦你了,老伙计。"他的声音软了些,指尖划过黑豆耳后粗糙的皮肤,"守好这儿,等我们回来。"


    黑豆像是听懂了,抬起头朝他"汪"了一声,声音不高,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笃定。


    白和最后看了眼家人,没再说什么,转身跟苏行也、大伯一起抓起武器还有背包,毅然拉开了院门。外面的风雨声瞬间涌了进来,夹杂着远处隐约的哭喊,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这片摇摇欲坠的天地。


    第76章


    白家老少能在这末世里安稳生活, 不单单只靠自身。是姑奶家在饥荒时偷偷送来的那筐干皱的红薯,是歹人袭击村子那晚,村长家冒着风险摸黑送来的消息, 是暴雨夜里全村人一起守着堤坝,雪天里分着一锅掺了野菜的热粥——是彼此抱团取暖,才让大家在绝境里有了喘息的机会。


    “先去几家相熟的看看。”大伯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 他往前边望了望, 风卷着沙砾砸在脸上生疼,“走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


    白和点点头, 跟苏行也一前一后跨出家门。头顶的乌云压得极低,像块浸了水的黑布要沉下来,闷得人胸口发紧, 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脚下的土路早被雨水泡得稀烂,每走一步都陷进半指深的泥里, 拔腿时能听见泥浆“咕叽”的声响。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越来越近, 混着房屋倒塌的“轰隆”声,像重锤砸在心上刚拐过一个小坡, 就听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妈妈!”白和快步冲过去,只见临坡搭建的木屋已被倾泻的泥土压垮,房梁断成两截,茅草和碎木埋了大半个屋基。一妇女带着孩子躲在桌柜构成的三角角落里, 她身子半趴,后背抵着断裂的木柱, 将孩子紧紧护在身下, 手臂上还插着根带刺的断枝。


    几人立刻动手,白和与苏行也合力搬开压在桌柜上的石块, 大伯用柴刀劈断缠绕的茅草。好不容易将杂物清理干净,抬起断梁时,妇女突然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她的肋骨被压断了。几人不敢耽搁,小心翼翼把女人和孩子从底下拖出来,孩子除了受惊吓哭闹,倒没明显外伤,可女人脸色惨白,呼吸都在颤抖。


    “孩子没事,就是受了惊。”苏行也快速检查完孩子,又转向妇女,手指按压她的胸腹,眉头越皱越紧,“她内脏受损,必须去区里的医院治疗,我这里的草药只能暂时止血止痛。”


    近几年金属在空气中腐朽得格外快,发电机、医疗器械大多成了废铁,全区只剩两所医院靠着备用能源维持基本运转,内伤要得到有效治疗,只能往那里送。苏行也从医药箱里翻出止血粉和绷带,快速给妇女包扎好伤口,又喂她服下镇痛的草药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等会儿我联系村里的救援队,看能不能安排车送她过去。”


    正说着,远处传来张燕的喊声,几人抬头,只见张燕背着张老太太往这边跑,老太太脸色灰败得像蒙了层尘土,裤脚还在往下滴泥水,头发上沾着草屑和泥沙。张燕一边跑一边骂:“真是一群畜生!要不是我跟嘉和赶过去,你就被压在那破屋里了!”


    到了近前,张燕把老太太放下,抹了把脸,指缝里渗出血迹,混着泥水在脸上画出狰狞的印子:“家里又不是没你的饭吃,非要去黄家当牛做马?这次能活着爬出来,真是祖宗坟头冒青烟了!”他就这么一个亲人,刚才徒手扒拉废墟时,指甲都掀翻了,移动砖石时一秒都不敢停,就怕慢一步老太太就没了气。


    一向在他面前强硬固执的张老太太,此刻却像被抽走了骨头,搭在张燕肩上的手微微发颤。她看着张燕流血的指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其实她去黄家当保姆,一是知道自己的性格和张燕呆在一起也会闹得不开心,二是想多攒点粮食——张燕和嘉和这两个孩子这几年总往灾区跑,太危险了,她怕哪天他们出事。可刚才被埋在废墟里时,她听见黄家人卷着她攒的那点粮食跑了,喊到喉咙出血都没人应,心里很后悔,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和那孩子嘱咐,后悔没有带好他。


    “去……去村办公楼把东西带回来。”老太太的声音发哑,眼里裹着恨和怕,浑浊的泪珠砸在张燕的衣襟上,“他们把我今年晒的菜干,还有攒的药草都提走了……”养条狗还有感情,她尽心尽力照顾黄家人几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夜里还帮着看孩子,可困境中,他们连拉她一把都不肯。


    “唉,我知道了。”张燕叹了口气,他哪还顾得上追究菜干,抬头看见白和一行人,眼睛猛地亮了:“苏医生!快帮我看看我奶奶!她脚好像动不了了!”


    苏行也赶紧放下医药箱,掀开老太太的裤腿,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脚踝肿得像个紫茄子,几道血口子嵌着泥沙,伤口边缘的皮肤已经泛了青黑,显然是被重物砸到后又在泥里蹭了。“没伤着骨头,就是扭了筋,加些皮外伤。”苏行也从箱子里翻出晒干的三七和蒲公英,快速在石头上捣碎,又混了点烈酒调成糊状,用干净的布条裹在老太太的脚踝上,“回去用酒擦一擦肿胀的地方,每天换一次药,别碰水,养个五六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张燕这才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汗水混着泥水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听白和说还要去村中心救人,他攥了攥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看看奶奶又看看远处的废墟,脸上满是犹豫——他想救人,可又放心不下老太太。


    “你带奶奶回家里的安全洞躲好,我跟他们去。”贺嘉和把老太太往张燕身边送了送,他刚才跟着张燕救了老太太,本想一起送回去,可听见这边的动静又折了回来,“舍水村向来抱团,这时候不出力,下次我们出事,谁还能帮衬?”说完,他转身跟上白和的脚步,张燕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背着老太太往自家的方向走。


    几人往村中心走,风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浓雾裹着人,连呼吸都觉得呛。路过伯爷白辉家时,就听见阵阵哭声,那哭声嘶哑又绝望,隔着风都能感受到刺骨的痛:“我已经没了妈,又没了爸……”


    白长青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顿住,眯着眼睛往废墟里望——只见两个堂兄弟正瘫坐在碎砖上嚎哭,身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其中一个的胳膊还打着临时的草绳绷带。不远处,白卓抱着孩子不断轻哄,他怀里的孩子眼睛直勾勾的,浑身僵着不怎么动,连哭都发不出声,小脸煞白,嘴唇干裂。白卓红着眼眶,哑着嗓子反复哄:“宝宝不怕,爸爸给你换你最爱吃的棒棒糖……爸爸就去给你买,买最大的那种……”


    旁边的白卓媳妇面色惨白,额角还沾着泥血,面容惶恐,见白长青一行人过来,尤其是看到苏行也,眼睛猛地亮了,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膝盖在泥地上磕出个印子也顾不上:“苏医生!快救救孩子!从昨天刮大风院子塌了就这样了,不说话也不动,咋喊都没反应!”


    苏行也赶紧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跳得又快又弱,再看孩子的瞳孔,比正常孩子的要大些,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是应激反应,孩子太小,经不起这么大的刺激。”他从药箱里翻出个小瓷瓶,倒出点淡褐色的药粉,这是用安神的草药磨的,混着自己水壶里的水,一点点喂进孩子嘴里,“先稳住神,等会儿去村诊所找我,我再给他开点安神的草药,别让他再受惊吓,过两天就能缓过来。”


    得知孩子没大事,白卓松了口气,腿一软坐在地上,后背抵着断墙,大口喘着气。曾经他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可自从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也扛起了责任。在几人询问下,他断断续续地讲了大伯父白辉的事:“风刮起来的时候,两个堂哥只顾着抢屋里的粮食,想着先把自家妻儿护好……等他们想起大伯时,大伯已经被一块掉落的砖头砸中脑袋……等我们把他扒出来时,人已经凉透了……”


    白长青听着,心里堵得慌。小时候两家走得近,大伯常会塞块糖、塞块饼给他,后来因为土地、房屋还有爷奶遗产分割,两家吵翻了,只剩下面子情。这两年灾情紧,大伯怕落单,时常主动示好,逢年过节总往他家送点晒干的菜干,有时还偷偷给遂遂塞块饼,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着就心酸,哪成想人说没就没了。他想着,父亲一向重感情,大姑去世两年,他还时常对着大姑的照片发呆,要是知道大伯没了,肯定会难过好几天。


    他又问起白卓的父亲,白卓摇摇头:“我家房子在村边,靠近树林,是用石砖砌的,虽有摇晃,但没倒塌,我爸妈就是受了点惊吓,刚才已经把他们送到林内安全空地。”


    几人没多耽搁,又往村中心走。越往中心走,景象越惨:有的人家房塌得只剩地基,碎木堆里还压着没来得及拖出来的人,露在外面的手已经冰凉;有的妇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坐在泥里,眼神空得吓人,孩子的小脸已经泛青,她却还在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哼着摇篮曲;还有些人在废墟里疯了似的扒找,嘴里喊着亲人的名字,声音早就哑得不成样,手上的血泡破了,混着泥沙,看着触目惊心。风卷着沙尘,把这些哭喊、呜咽裹在一起,压得人连呼吸都觉得沉。


    不过,偶尔也能看见让人心里发暖的景象:有人用门板当担架,抬着被压断腿的老人往卫生所跑,抬担架的人鞋子破了,脚后跟磨出了血,却没敢停下半步,嘴里还在喊着“坚持住,马上就到了”;有人蹲在泥里,把旁人散落的干菜、麦粒一点点拾起来,装在布包里,等会儿要送到安置点统一分配;还有个瘦得脱形的妇人,怀里揣着块半融化的糖果,那是她儿子生前没吃完的,她哆嗦着嘴,满脸心疼不舍,把糖果塞到一个失母哇哇大哭的孩童嘴里,轻声说“吃吧,吃了就不难过了”。


    这些年,末世里的苦日子过久了,见多了为半块窝头大打出手的,见多了趁火打劫、冷心冷肺的,甚至还有人为了活命,把亲人的粮食偷偷藏起来的。可此刻看着废墟里那些互相搀扶的身影,看着那些劫后逢生却没敢笑太久、转身又去帮别人的人,白和冷硬了多年的心,竟然也有了点暖意。


    苏行也刚走没几步,就被几个满身是血的人拽住了胳膊。“苏医生!快看看我家男人!他被梁砸了,现在还没醒!”一个妇人跪在地上,死死攥着他的裤腿,“求你了,救救他!”另一个汉子也挤过来,手里抱着个昏迷的小孩:“我娘晕过去了!怎么喊都没反应!苏医生,你先看看她!”几双手用力攥着他,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他被人群裹着往里走,回头冲白和摆了摆手,声音被风声吞了进去,只看见他嘴型在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白和点头回应,转头跟着大伯往陈立新家走。两家本身就是远房亲戚,这几年来往得密,陈立新家种的菜多,常给白家送些新鲜的,白家有多余的草药,也会给陈家留着。往昔亮堂的小别墅,如今早没了半点光彩:蓝白色瓷砖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发霉的水泥,墙面上还有几道裂缝;门窗彻底烂透,玻璃碎得一地都是,黑洞洞地张着大口;屋内,衣柜、桌子被暴风砸得稀烂,碎木板混着被褥散了一地,陈立新媳妇最喜欢的那台缝纫机,此刻也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原本整齐的院子,塑料瓶、烂菜叶、碎布条在风中翻滚,连他家养的那只母鸡,都躺在角落里没了气息。


    李婶正蹲在门口,手里攥着一个破麻袋,麻袋里露着几根干瘪的胡萝卜。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屋内的一片狼藉,连几人走近都没察觉,直到大伯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缓缓抬起头。


    “李婶,你没事吧?”大伯的声音放得很轻,怕吓着她。


    李婶眼神有些恍惚,过了几秒才认出人来:“哦,是你们啊……人没事,就是屋里全毁了,粮食也被吹了埋了,这可怎么办啊……”她的声音颤抖着,说到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泥地上,瞬间就被吸干,连个痕迹都留不下。


    大伯蹲下身,看着她手里的胡萝卜,心里也不好受:“人没事就好,粮食没了,咱们再想办法。村里的安置点应该会发救济粮,实在不行,我家还有存粮,先给你们拿点。”


    李婶的眼泪一下子涌得更凶,她捂住脸,哭声闷在手掌里,像被堵住的风箱:“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前两年日子刚刚好过一点,我家娃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我还想着今年给他找个女孩……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


    大伯和白和对视一眼,一阵无言。这些年,虽然气候没好转,时不时还有小灾小难,但在区里的管理下,人们开垦荒地、建沼气池,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可一场天灾下来,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他们沉默着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就在路边看见王富业的身影——那个往日里总爱穿着蓝布衫,手里攥着烟斗,跟白爷爷凑在一起说木工活的老人,此刻却像一截腐朽的枯木,僵坐在自家倒塌的屋前。


    他家的房塌得彻底,砖块、房梁混着碎瓦片、烂稻草堆在地上,连地基都露了出来。王富业就坐在那堆废墟前的一块青石板上,身上全是血,有的已经干了,结成暗褐色的痂,有的还在慢慢渗出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老伴,老太太下半身被埋在废墟里,只露出上半身,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显然早已没了气息。


    “富业叔。”大伯走过去,轻声喊了一句。


    王富业像是没听见,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双手紧紧抱着老伴,头靠在她的肩上,眼睛盯着面前的废墟,一动不动。直到几人走到他的面前,他才缓缓转过头,深陷的双眼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连聚焦都要费好大会儿劲。他看着眼前的几人,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声音来——每一个字都裹着血腥味,还带着点嘶哑的气音:“没了,都没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抬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上还留着被瓦片划伤的血痕,语无伦次地说道:“风刮起来的时候,我拽着她的胳膊拼命跑,想往安全洞躲,可我腿不争气,年轻时落下的老寒腿,一疼就走不动路……我拉不动她,就看着她被压在下面,喊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小……”说到这,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连哭都哭不出来,眼泪却顺着眼角往下流,砸在老伴的衣服上。


    第77章


    灾前疫情时, 王富业的儿女在外地打工断了音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多半是没了。这几年, 他和老伴守着几分薄田、做点小木活过活,日子清苦却有盼头——夜里回家有灯亮,吃饭时有人搭话, 冬天能互相暖手。可现在, 老伴没了,他坐在断墙根儿, 枯瘦的手攥着老伴生前缝的衣服, 连哭都流不出泪,只反复嘟囔:“活着还有啥意思……”


    没人敢劝他。白长青几人往前走,很快就被村口的景象钉在原地——村外那片外地人聚居的空地, 大风刮过之后,木屋、茅草屋全成了碎木头片子, 有的连地基都被掀翻。浑浊的泥水裹着暗红的血, 在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断肢、烂行李、死去的鸡鸭浮在水面, 血腥味混着腐臭味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往人鼻子里钻,白大伯扶着断墙干呕,连胆汁都快吐出来。


    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人坐在泥里, 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半边脸被砸烂,脑浆混着泥水糊在脸上, 男人却像没看见似的, 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沙哑的嗓子反复念:“咱们回家, 回家找妈……”不远处,穿碎花褂子的妇人疯了似的扒废墟,指甲缝里全是血,攥着半截染血的童装衣袖,每摸一块碎布就凑到眼前瞅,眼泪砸进泥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十不存一的惨状,让空气都透着刺骨的冷。


    白和别过脸,眉头皱得能夹碎石子,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他想起小时候,这儿满是绿油油的草,开着不知名的小紫花,他和同学还在这儿玩过游戏,放过风筝。可现在,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天灾面前,人哪是什么万物之灵,不过是风里飘的草、雨里爬的蚁,想好好活着,都成了顶奢侈的事。


    “都愣着干啥!快搭把手!”远处传来嘶哑的喊声,几人抬头,只见村长被小儿子背着,左腿不自然地扭曲,裤腿浸满了血。村长脸青得吓人,额头上的汗混着泥往下淌,却还咬牙指挥:“先把活口抬到村办公楼!派两个腿脚快的,去区里报信,要药、要粮食!”


    跟着村长来的二十多个村民,算是村里凑起的“救援队”——有人扛着门板当担架,有人背着半旧的医药箱,有人攥着铁锹。可场面根本没章法:精瘦的女人趁乱往怀里塞别人的布包,被抓住了就撒泼打滚喊“谁抢到就是谁的”;两个汉子为了一辆没坏的自行车,在泥里扭打,拳头往对方脸上砸,全然没听见旁边废墟里,老人微弱的“救命”声。


    “都住手!”村长大吼,声音破得像漏风的风箱,“都啥时候了还抢!再闹,我按村规处置!”


    没人听。那两个汉子打得更凶,眼看就要出人命,两个穿深蓝色制服的驻村卫兵突然掏出枪——“砰!”子弹擦着众人头顶飞过,钉在断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谁再趁火打劫、见死不救,这枪子儿可不长眼!”卫兵举着枪,脸色铁青,“村长说了,先救重伤员,物资统一送办公楼,谁敢私藏,直接送山里挖石头!”


    枪声总算镇住了混乱。抢布包的女人赶紧把布包往身后塞,打架的汉子也低着头不敢吭声。秩序刚稳住,就见几个穿迷彩服的人往这边跑,领头的是白和的堂兄白端。他脸上沾着血污,军装破了好几道口子,裤脚还在滴水,跑到跟前扶着膝盖喘气,声音发颤:“区里发紧急通知——卫星云图说,接下来有特大暴雨,还要引发山洪,让各村赶紧往高处转移!”


    “啥?”白长青脸色瞬间煞白,“这房子都塌了,还有人埋在底下,再下雨,他们就没活路了!”


    “更糟的还在后头!”白端咽了口唾沫,语气更急,“区里两所医院塌了一所,剩下的那所挤得满当当,安置区楼太密,风刮倒了好几栋,上面自顾不暇,根本没法派支持!”


    众人抬头才发现,刚才的“天黑”不是错觉——头顶的乌云像浸了墨的破棉絮,翻涌着往下压,风裹着湿冷的气息,刮在脸上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整个舍水村吞进去。


    “不能吧?咱们市排水工程好,哪能这么容易淹……”有人抱着侥幸嘟囔。这些年看着外乡人为了一口吃的丢了尊严,谁也舍不得自家这点家底,更不敢把命交给老天爷。


    “比我说的严重十倍!”白端铁青着脸说道,“没时间了!您去通知村民,能带多少物资带多少,半个时辰后村口广场集合,往北边云台山转移!底下埋的人……咱们没时间挖了,再不走,所有人都得被洪水卷走!”


    半个时辰像指缝里的沙,抓都抓不住,村民们流着泪忽略了一座座带血的废墟,互相喊着通知:“快收拾东西!要发洪水了!去云台山!”村里到处是哭喊声、脚步声,有人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行李往集合点跑,有人推着三轮车,车上坐着老人孩子;也有人舍不得坛坛罐罐,跑回塌房里翻找,嘴里喊着“再等会儿,再等会儿”;还有几个老人枯坐在断墙前,说啥都不走——“活了一辈子,就死在这儿,不拖累你们。”


    白和回家时,爷爷正坐在门坎上,手里攥着个旧相框,里面是很早以前拍的一张全家福,那时他的父亲还在。白奶奶则将家里的东西一一收拾,把菜干、刚处理好的肉往袋里塞,嘴里不停嘱咐:“以后你们兄妹要互相帮衬,做事别冲动……”话里的嘱咐,像在交代遗言。


    “爷爷!奶奶!快跟我们走!”白语急得直跺脚,儿子遂遂抱着太爷爷的腿,也不肯放。


    白爷爷不舍的看着面前的子孙,摇了摇头,把相框揣进怀里:“这房子是我一砖一瓦盖的,我和你奶奶大半辈子都在这儿,不走了。”


    “我也不走。”奶奶把布包递给白和,“我们老了,走不动,也不想拖累你们。你们年轻人,好好活着就行。”


    “不行!必须走!”白语红了眼,拉着丈夫就要扶老人,却被白爷爷拦住。


    “小语,听话。”白爷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些年辛苦你们照顾,我们知足了。”


    白和看着老人决绝的眼神,心里一狠。趁爷爷转身摸相框的瞬间,他猛地抬手,用尽全力敲在爷爷后颈——爷爷闷哼一声,倒在他怀里。奶奶刚要喊,白和又快速敲在她后颈,稳稳接住软倒的身体。


    在众人愣然的目光下,他快速的把老人抬上驴车,又催促大家快速收拾物资。好在他家东西一直集中放,大伯那边早早就整理好了,没一会儿就把驴车、牛车装满,用雨布裹得严严实实。


    白和店里的物资多,他找到白端,咬咬牙说:“我用一半物资,换部队把剩下的运去云台山。”白端没多话,只拍了拍他的肩,让人记好物资位置。


    集合点挤满了人,可还有不少村民没赶来。村长留下两个卫兵和村干部联络,其他人跟着大部队往云台山走。刚走半个时辰,天上突然炸响一声雷,“轰隆”一下,地面都跟着颤。黑沉沉的天瞬间没了亮光,大颗雨水砸下来,打在人身上生疼,没一会儿就成了瓢泼大雨。


    视线模糊得厉害,远处的废墟在雨幕里像蛰伏的怪兽。泥路被泡得稀烂,每走一步都陷进半指深的泥里,拔腿时“咕叽咕叽”响,裤脚沾着泥,重得像灌了铅。


    “快!别停!”村长和卫兵在前面喊,“越停越走不动!赶紧到云台山脚下!”


    大人们顾不上淋湿的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有人背着老人,有人推着物资;受伤的人咬着牙,抓着前面人的衣角,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疼也不敢停;小孩哭着,却被父母紧紧攥着手,不敢掉队——谁都知道,这是生死关头,落队就是死。


    队伍里时不时有人倒下:老太太体力不支摔在泥里,儿子要背她,她却推着儿子喊“你快走”;年轻媳妇抱着孩子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水沟,幸好旁边人拉了一把,孩子吓得哭不出声。


    白和牵着驴车走在最前面,时不时给驴喂几根红萝卜——末世后驴哪吃过这好东西,竟不怕电闪雷鸣,乖乖跟着走。雨水到了小腿,他放在防水布下的黑斗,透过透明布盯着他的背影,发出细细的“唧唧”声;大虎被喂了安眠药,还在布包里睡着。苏行也早被安排在第一批次的皮卡车里对伤员进行救助。


    雨水顺着头发淌进眼里,白和只能靠听脚步声辨方向。他时不时停下,回头喊:“大伯!宁蔚蓝!跟上!”又对着驴车喊:“再坚持会儿,到山上就安全了。”


    这话是说给家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这漫天雨幕里,在这绝望的末世里,他们能靠的,只有彼此。


    雨还在下,水越来越深,远处传来隐约的坍塌声。可舍水村的人们没停——背着老人的、抱着孩子的、扛着物资的,在暴雨和泥泞里,朝着云台山的方向,朝着那点渺茫的希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脚步。


    云台山:雨夜里的生死与微光


    雨还在下,水越涨越高,远处隐约传来山体坍塌的闷响,像巨兽的嘶吼。可舍水村的人们没停——背着老人的汉子腰杆弯成了弓,抱着孩子的妇人把娃护在胸口,扛着物资的年轻人脚步虚浮,却都在暴雨和泥泞里,朝着云台山的方向,朝着那点渺茫的希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脚步。泥水灌进裤腿,每走一步都像拖着铅块,有人脚底磨出了血泡,血混着泥粘在袜子上,却连停下揉一揉的勇气都没有。


    一行人在暴雨里挣扎了五六个时辰,终于爬到云台山半山腰。这里有片相对平坦的平台,半人高的野草被雨水压得贴了地,勉强能容纳所有人落脚。人们一屁股瘫坐在湿冷的地上,浑身裹着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鞋子早陷在山下的泥里,脚底被碎石划得满是血口子,泥水渗进去,疼得钻心。有人动了动脚趾,倒抽一口冷气,却连骂人的劲都提不起来,只能靠着断树杆,大口喘着粗气。


    歇了没一刻钟,白和、白端就牵头搭帐篷。这鬼天气淋了大半天雨,不赶紧挡雨取暖,保准得病。几人钻进林子找了些半干的树枝,打火机打了七八次才溅出火星,火苗裹着浓烟忽明忽暗,却像根救命的稻草。人们挪着身子围过来,冻得发僵的手伸到火边,哪怕只能沾到一点暖意,也忍不住眯起眼,贪婪地汲取着这微弱的温度,连浓烟呛得咳嗽都舍不得挪开。


    “快看!下面!”突然有人尖叫,声音里的恐惧像冰锥扎进人心。


    所有人猛地抬头,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雨幕里,舍水村的方向早已成了一片浑浊的汪洋。洪水像失控的巨兽,裹着断梁、碎屋顶、发胀的家禽尸体,疯狂地冲刷着曾经的街巷,连村口那座几十米高的信号塔,都在洪水里摇摇晃晃,塔身被冲得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拦腰折断。


    “我的家!我的粮食还在窖里!”一个穿灰布衫的妇人突然崩溃,挣扎着要往山下冲,却被旁边的男人死死拽住胳膊。她疯了似的捶打对方的后背,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放开我!那是我攒了三年的玉米!我儿子还等着吃呢!我要回去拿!”


    “回去就是死!”男人红着眼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没看见那水多急吗?刚才那棵老槐树都被冲跑了,你下去连个响都没有!”


    妇人愣了愣,看着山下翻滚的洪水,突然瘫坐在泥里,捂着脸嚎啕大哭,哭声混着雨声,听得人心里发紧。


    天上的雨没半点要停的意思,天空像个破了的窟窿,雨水倾盆而下,砸在塑料布上“噼里啪啦”响。闪电在半空游弋,亮得能照见每个人脸上的泥和泪,偶尔劈在远处的山崖上,“轰隆”一声雷响,震得平台上的野草都跟着颤,几个小孩吓得往母亲怀里钻,哭声细弱却清晰。


    村长拄着根断树枝,瘸着腿指挥人加固帐篷——用带来的塑料布绑在树干上,搭起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棚子,勉强能挡些斜雨。部队的人架起一口生锈的铁锅,煮了锅老姜汤,还往里面撒了几片珍贵的感冒药片。大家捧着缺了口的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连碗底的姜丝都嚼碎咽了——谁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粮食省着点吃,才能多撑几天。


    白爷爷和白奶奶是被姜汤的热气熏醒的。他们睁开眼,看着周围的塑料布帐篷、浑身是泥的人们,又望向山下漆黑的方向,瞬间明白了什么。白奶奶抓着儿子儿媳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声音发颤:“阿珍……咱们的家,没了?”


    两人点点头,喉咙像被泥堵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伸手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眼眶却红了。


    白爷爷沉默着坐起来,慢慢挪到岩石边,望着山下的方向。雨水打湿了他的白发,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却像没察觉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却透着股韧劲:“没了就没了吧……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奔头。”


    白语抱着怀里的遂遂,孩子乖巧地缩在她怀里,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她看着身边蜷缩的人们——小孩惊得直哭,老人咳嗽着喘不过气,年轻人眼里满是茫然——突然后悔起来:当初不该生下遂遂,让孩子来这末世遭罪,连顿饱饭、一个安稳觉都享不上。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村长突然拄着树枝站起来,左腿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洪水总会退的!老话讲,没有被尿憋死的人!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分拨找水源、挖野菜,再搭结实点的棚子!只要咱们攥着劲一起干,就一定能活下去!”


    人们慢慢抬起头,看着村长布满血丝的眼睛,原本黯淡的眼里,渐渐亮起一点微光。


    有人慢慢站起来,帮着收拾散落的塑料布;有人生起火,开始处理之前从村里带出来的、被砸死的鸡;连刚才崩溃大哭的妇人,也抹了把眼泪,伸手去帮着捡树枝,动作迟缓却认真。


    洪水里埋着他们的根,埋着他们一辈子的回忆。等洪水退了,他们一定会回去,把倒塌的房子重新盖起来,把地里的庄稼重新种上。


    雨还在下,洪水还在山下咆哮,可云台山的平台上,人们互相依偎着,围着微弱的火堆,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他们等着天亮,等着洪水退去,等着能重新踩在舍水村的土地上,把日子再好好过下去。


    第二天九点,天还是黑黑的没有一丝光亮,雨依旧没有变小的趋势。可平台上却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淋了大半天雨,大半人都染了风寒,轻的抱着胳膊发抖,重的直接倒在塑料布上,失去了意识——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连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


    村长急得直跺脚,从自己的物资包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三两片感冒药,是他之前舍不得吃攒下的。可这点药连塞牙缝都不够,看着躺倒一片的人,他急得直叹气。


    随后他将期待目光放在苏行也的身上,苏行也打开随带的药箱,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其实大家也知道,现在没有条件生产药品,每一颗药品都是十分珍贵的存在,即使是卫生员,他们能使用的药都是有限的,这些年苏行也大多都是用草药为大家治病。


    他艰涩的开口“我只带了一些治疗草药,但不够”


    这时白和从驴车里拿出一个包“你存在家里的草药我都给你带过来了,你看看有没有中用的。”


    周围的人瞬间围了过来,眼里满是感激。随着熬煮草药的香味在附近飘荡,烧得迷糊的老太太,喝了了药后没多久,呼吸就平稳了些;哭个不停的小孩吃了药,也渐渐睡着了。村长握着苏行也的手,声音发颤:“苏医生还好你在!”


    “白和你也是好孩子。”


    等大家缓过劲,村长立刻分了工:年轻力壮的跟着白端、白和找水源、挖野菜;妇女们留在营地加固棚子、清点物资;老人则帮忙照看孩子和没好透的伤员。


    白和跟着队伍往山深处走,脚下的落叶泡得发腐,踩上去软乎乎的,一不留神就会打滑。森林里死寂得可怕,连鸟叫都听不到——灾难这几年,动物们在人类的捕杀下都精得可怕,不精的早被饿死、吃掉了;有些植物为了生存,甚至进化出了有毒的汁液,一旦误食,轻则上吐下泻,重则丧命。


    几人握着木棍拨开杂草,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在一处凹陷的岩石下找到山泉。水流细得像线,几人轮流守着,生怕错过一点水。野菜更是难寻,暴雨冲烂了大部分能吃的野菜,偶尔找到几株马齿苋、苦苣,人们都要蹲下来仔细辨认——叶片的形状、茎秆的颜色,半点不敢马虎,确认没毒了才敢挖。


    傍晚回到营地时,坏消息还是来了:早上发烧的几个老人和小孩,免疫力本就弱,加上山里湿冷,病情突然加重——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发紫,连药都喂不进去。卫生员守在旁边,不停地用温水擦他们的额头,却还是没能留住。


    大家在平台边缘挖了个浅坑,把逝去的人轻轻放进去,连块墓碑都没有,只在坑边插了根削尖的树枝。家属跪在坟前,哭声撕心裂肺,可其他人脸上更多的是麻木——这末世里,死亡太常见了,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明天还得继续找吃的、找水。


    第三天中午,有人突然指着山下的洪水大喊:“快看!那是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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