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嗡嗡作响,没几个人看台上,闻约却捏住手。
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他。
空气中写满了大事不好,闻约却不知道原因。蒲扬没给他眼神,闻约转至郁舒,竟正撞上她的目光,黑白分明。
小组汇报早已开始,老师独坐第一排看效果,不免注意到狭窄电脑前几乎挨肩的两位男生,一位显然是汇报的,手上还拿着鼠标,那这一位呢?
慌乱的小动作,无处安放的目光,老师知道这位同学走错了片场。
白日反射进教室的光线只照明了她的一半脸庞,净瓷般姝丽,是初绽的百合花尖,另一半不为光明透过,鲜明压暗,如蒙尘宝珠。
对视几秒,她仿若有思,嘴角平直,唯眉尾晃了下,同桌女生攀肩与她说话,郁舒便调了眼锋,不再看他。
没有落点,闻约心如悬置,割裂如刺。
这五分钟凌迟了,闻约终于得以下台,却见郁舒从过道那端远远走来,他忙退至第一排等她先过。敏感如他,知道全情与她有关,但她竟然当场还他U盘,手段近乎于扔,回身时发尾险扇他一耳光,最终旋过他小臂,扭过他尚缠结的手,被扯下一根。
前座有人说话,“盈灵,怎么是郁舒上去?”
开口的是班长贾芝芝,这闻约知道,脸蛋微焦,圆圆眼睛和眼镜是全部印象。
“不知道诶,你看她脱稿了,肯定准备有段时间了。”
“不会吧——蒋雪有跟我们说吗?你看,我做的那部分PPT也改过了,当时蒋雪说没问题的啊?”
“我的大改啊,你问问蒋雪呗。”
贾芝芝把手机推给对方,“她说是郁舒改的。”闻约看到她又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噢……她四点半给我发消息说要改我的PPT。”
此时台上人的汇报已至中程。
“四点半也太早了……”那个叫盈灵的女生意兴阑珊地趴到桌子上,“反正她没跟我说,不对……她不是没电脑吗?今天起来她人又不在,借的谁的?”
前排说的所有都被闻约听了去,他在心里想,她用的老电脑无主,也算不上借,在图书馆五楼半。
从500室的布置看,她半夜待在五楼半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图书馆早上八点才开门,四点半,人又不在,闻约没有想到,她竟然早晚犯禁,精力充沛到了这种地步。
“以上就是我汇报的全部内容,谢谢。”
台下掌声响起。从对内容感兴趣到因为是你才鼓掌,两年不长不短,闻约的大一并不在老校区度过,但小组作业无外如此,对不幸抽中上台的,同小组的一定鼓掌,其次是线下有交集的伙伴,五分钟的关注并不长,闻约刚认识她,手指纠结,不知是拍还是不拍,见人已经过来了,手唰得噤声。前座那叫盈灵的女生仍趴着,班长也没有拍手,她微笑着看向郁舒,而女生没看任何人。
“好棒呀好棒呀。”
闻约听到郁舒的同桌夸她,蒲扬斜过来耳语,“她叫林芊雨,她们关系可以。”
闻约身子无声前移,他偷听得这么明显?
“谢谢。”
老天,说实话这回答有点让人郁闷,可自成一派——郁式。
斜后方的女生果然一静,可身后的人没半点补救的意思。
还是林芊雨,“对了,你怎么没跟我们一组?”
闻约没等太久,就听郁舒不怎么迟疑地回道,“你没叫我。”
女生有些惊讶,“啊?我没叫你?”
郁舒:“是的。”
话音未落,闻约的心弦瞬间一紧,有些怀疑兄弟的判断。
就这对话,能说关系可以?
女鬼能把朋友处成这样,不是太刚,就是怄气。
怄气是以退为进,闻约联想昨天今天种种,女鬼奖罚并不分明,单纯是不将人放在眼里,想来,是前者了。
身后,林芊雨没接话,郁舒也不再开口。
快下课,两人竟然约着中午一起吃饭,闻约震惊至极,难以理解。
女生之间做朋友,光听着就是地狱难度啊。
距离中午还有段时间,两人目光双双眺过长廊,在远处不谋而合。只见此女步速极快,已走到去图书馆的中程,百分百去五楼半。
闻约收回目光,“刚刚课上我做了什么,你那种表情?”
蒲扬一脸震惊,“闻约,你是真的一个同学都不认识啊,她是谁你不知道?干嘛那么叫她?”
“不是,什么情况?她不叫郁舒?可刚刚课上大家……?”
闻约猛地刹住车。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危险的可能。
蒲扬差点就要轻声细语,“她哪里姓郁?她姓乔!讲台上有扬声器,你叫她乔郁舒、郁舒同学都没问题,就是只叫后面两个字,why?”
闻约脸色大变,“……靠?”
蒲扬抚额。
他和闻约虽然相差一岁,但在大学前一直同班。好友性情大变虽是少时事,可其纤细及敏感,蒲扬却一直新有体会,让他时刻铭记世界之纷彩多姿,如同那兰州牛肉面一般,除去汤底,光面就有毛细、细面、大宽、韭叶等等等等。两人的差距,就是最宽和最细的分野,可就算是蒲扬,也知道女孩儿名儿是不能随便乱叫的。
就算他知道他久宅连同班同学都不认得几个,可别人不信呀,大学虽说开明,可班风也有很大区别,他俩在的这班算是暗流涌动,男女生都不怎么说话的,浑像古代的男女大防,与隔壁班的一家亲那是形成鲜明对比。这次课人少就罢了,偏偏全年级都有选修的人,蒲扬心想,如果闻约把郁舒叫成金香卷,那才叫好呢。
按理说一个青春好男儿怕什么啊,可他这兄弟是真真不同啊,虽然美丽,却无利刃自保,往往自伤。有吸引力而自知却又畏惧,这便引出一段尽力掩盖却难压制的风蕴,这当年新校区同班同寝的男生跟他表白就是一件,蒲扬听他漏嘴提起,又自证又后怕,不知闻约一人住两人间是祸是福。
百转千回,蒲扬见闻约满脸写着“所以乔才是她的姓吗”,只好宽慰他,“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再传起来就不会是什么你喜欢男的了。你的微信也不会被人举报了。”
不知为何,闻约猛地回想起那双写着“你平平无奇”的眼,不脸红,很淡定的乔郁舒。
心境震荡下,闻约把图书馆惊魂夜讲给蒲扬,对方赞叹道,“奇人!奇人!听着倒很像保护伞,你要不跟她商量商量,她帮你挡人,你帮她做些什么的?”
闻约无语,略过玩笑不谈。
蒲扬朝闻约扬完手往图书馆走,大三上学期了,很多人早就退出了大一卯足了劲儿要进的部门社团,扯出的半片蛛网在狂风下七零八落,筛出说得上话帮得了忙的合作伙伴。寻前程是正道,全天候自习室需要预约,很是火爆,抢不到就得等下学期。蒲扬问过闻约两次要不要帮他占座,如今已默认他要回宿舍。
闻约并非没受到狂风吹拂,医学系男女比例均衡,他活得稍微自在,在男生中间能自如交流,自认安全;同女生说话是逆水行舟,进一退二,不知为何总受青睐。待被室友表白惊吓,医生生涯规划劝退,中文系男女比例又极端得可怕,蒲扬寝室的四人间就是男生全部,一栋楼语数英三科混杂,而女生则占了一栋楼多,留他一人空守留学生宿舍,每天开门金发碧眼。
青年捏住包带,听见长管风铃在楼内响起,金属管碰撞如风动不止的塑料风车,一时连绵不绝。
*
闻约在桌前惴惴端坐,手机跳出好友申请。
这忐忑无法缓解只能转移,他立刻点开详情——
我:我是窗帘拉一下。
他见过许多奇葩的好友申请理由,什么“同学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好,可以跟你做朋友吗”“你好,我对你很感兴趣”“同学,我是坐在你左边的同学”“hello~可以当你女朋友吗?”
……
表达喜爱是人之常情,闻约一般都会礼貌回复,什么“抱歉,我有女朋友了”“你好,家里已经给我订婚了”“你好,我是他女朋友”“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女孩子”之类的。
话有些糟糕,但是经过实践检验进化成了这副样子,果断、鬼里鬼气,对待不报姓名的陌生人和没来由的喜欢他目前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闻约对自报家门另有解决之道,但这样的人不多,好像不报姓名的表白,能让匿名者更体面更有底气地拉黑他。
关于他喜欢男孩子的谣言,闻约自认这是报应,传播者是他本人,也最甚嚣尘上,这总比旁听到他是花天酒地公子哥生活糜烂等离奇故事好。酸葡萄的故事早出了新版——这哪是葡萄,分明变异成了葡萄柚。
闻约于是回复,“你好,请问你是?”
他的社交圈很小,到底是谁给的联系方式闻约已经认命了,一般匿名者碰到这个问题,六成不会再联系。
久无回音。
闻约继续端坐,继续忐忑。
因为他现在在五楼半,而郁舒——正在午睡的乔郁舒同学——就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