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了,但不熟[女A男O向]》 第1章 一巴掌 “你抬头,往上——桂花树上挂着件东西”,说话者咬字轻慢,“好像是袜子,天正下雨呢,它被淋湿了、淋透了,晶莹剔透地掉在你面前,啪——” “啊啊啊啊啊!!!!”小孩儿大声惊叫起来,飞快地抱住把手狂按呼叫铃,死死锁住闻讯而来的空乘,“阿姨,阿姨,我再也不敢了……” 被称呼的那位阿姨默默不语,复又把额前的眼罩拉下,沉入梦里。 正值国庆连带中秋假期,机场迎来“无陪伴儿童”的返程小高峰,空姐小声安慰好这位活跃了全程的活爹,听到广播开始播放降落提醒,她站起身,突然发现前排一位先生不知何时站起,接着慢慢回身,看向小孩座位旁的那位女士,神色复杂的难以掩饰,下一秒就要离开座位。 她急忙上前,如履平地,“先生,我们的飞机就要降落了,为了您的安全,请您坐下系好安全带。” 这位先生扶住前座,似乎难以支撑。 他身旁坐着的也是位“无陪伴儿童”,后者两只小手正欲掰开他的手心,就像在抢什么东西,男子没有愤怒,也没有让步,配合坐下后神情迷惑,小孩儿小心端详他,自己倒把手松开了,小声问道,“叔叔,我跟你抢东西让你这么伤心吗?” * 钢铁镶边的玻璃三角顶给黑米糕色地砖打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光,斜端着手机的青年目不斜视地避过,路过的npc左右腿几同麻花缠绕滑进电梯,手指杵住开门键,电光炯炯发射,biu——反弹,此人已走入盲区,接着是沉重的防火门合拢的声音。 嘁,走消防通道的奇行怪。 特藏书库,五楼……半。 真没想到图书馆竟然有《浪客行》,这归功于学校的ILAS数据库。先搜燕安大学,再点图书馆,再……闻约茫然盯视的空当,正红界面正不断吞吐着垃圾特效,那是“每日馆推”版块,蓝色小字一闪而过。 五……楼半,闻约将左肩包带抿紧,上一次到图书馆是两年前新生入学,讲解员敬业至极,整整十层全数扫荡……但那是新校区。 导航栏显示第五层已经最高,而最高层是会议室。 最高层到了。 闻约明显感觉它跟前几层楼高不同,像扯长的颈子,把头拔高了几节,鸟笼一样悬在抹了白泥的四壁间,门已拆了,露出发黄的老式安检门和白刺的顶灯。 进门,左边是储物柜,倚着的墙围成一个天井,挖出的窗户正好看见一楼的三角尖顶,夜色深浓。 特藏书不外借,闻约放好包,才过了安检门一半,听到敲木头的声音,“同学,要押校园卡。” 电脑显示屏后抬出一张□□脸,是一大爷,胖胖的两指头点着油得发亮的木格子,刚好把内头的一张卡“咔嗒”碰倒,隐住名字、照片,斜出背面校徽。 大爷见他依样放了,趴下亮出个光脑壳。 墙上牌匾贴满,闻约走过“外国文学研究所”,在铁架迫人的阴影里停住,银灰的“500室”浸在红漆里,滑块指向“空闲中”,门上玻璃也是黑的,没人。门手是老式旋转把,机括扭动时咔咔响,细微的“嘣”一声弹响后,远处大爷突然扭了扭身子,闻约连忙闪进室内。 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窗帘闭得紧,闻约摸到开关,用了力才摁动,灯瓦数极低,他还从没见过比这败落的图书馆配置,地板踩着都下陷,书扉页里竟然夹着借书卡。 相传学校建于墓地之上,人气旺则阳气盛,能镇阴气,燕安大学校史百年,藏书馆亦然,闻约的手搭在铁架上,又陈又冰的阴气悠悠渗进肌理,九月秋老虎发威,室内却注了冰般冷透了。 终于找到《浪客行》。 这是闻约的小学读物,连载出了几十册,武士大叔勇闯天涯怪奇妙的,等他妈觉得内容不宜时只差最后小半本了,就此留下遗憾。 两肩有温差,翻书的手很冰,有什么吹过耳边。一阵带温度的……风……吗? 他缓缓侧头,余光看到肩头上搭着一截衣角,险些尖叫出声,直接梦回被推销现场,巧笑倩倩的销售员就差贴上来从袖口伸出白骨玉指—— 呲——闻约猛地扯开帘子钻了进去,暑气蒸在后背,前后冰火,头顶又间断嗒——嗒——嗒——轻响,他匆匆扫一眼,原来是滑轨里的游轮还在左右不休。 嗐……自己吓自己。闻约松着气半跪下,从铁架上抽.出最后一册,开头和结尾很熟悉,这竟然不是最后一卷,他拿书脊磕了一下铁架。 好奇怪。 数据库明明说在库啊,倒数第二层塞满了,最后一册会不会在最下面?闻约伏下身,一股气息拂过他的手腕—— “啊!!!!!” 一个平躺在冰冷的书架底层,正冷冷盯着他的……像人一样的东西,这感觉真是奇妙的要死了。 闻约想逃,但不知何时手脚已经被捆住,那女鬼极顺利地一把将他拽到跟前,然后——一巴掌上了去。 闻约被迫吃进一口空气,飞快短促的冰冷金属味,连同惊叫一起压进心脏,心跳快得无法可想。 女鬼受制于狭窄书架,两只手却如擎天之柱,一只牢牢扣进闻约肩内,等另一只感到他再无出声意图,方都缓缓松了,复躺回安息之地,把眼闭了,仍是安宁之态,说—— “轻点声。” 闻约已说不出话来,后背冰凉得茫茫然点完头,又低头把缠到小腿的单肩包带给解了,把灯按了开门闭门逃去也,不想正见那管理员一手开眼镜盒,眼眯眯地虚望来,闻约拳一握反身往前直走,又找了扇门钻了进去。 又一间屋子,但有自然光,青年疾走过一排排窒息的书架,暗暗发誓永不再来五楼半,不,再也不来图书馆了。 墙的尽头就是开关,闻约把墙靠住,闭眼,心呯呯地听门外动静,灯还是不开了,管理员看到光会推门进来的。 没有声音。 闻约松了一口气,然后紧张地扫视所有书架的第五层,没有……没有,没有!很好! 但仍有一丝不对劲。 闻约把包卸下抱在胸前,缓缓走近窗边,把帘布再拉开半扇时,异样的感觉达到顶峰。 月亮照在铁青窗棱上几乎同样的位置,窗外风景可以说一模一样,闻约已经无话可说,在看到那一册《浪客行》时。 他慢慢后退靠住铁架,心跳策马奔腾。 这里还是500室,怎么会? 桌上赫然趴着一书,闻约扭住书脊,下决心翻到正面,浓眉大汉仍怒目冷视——女鬼在哪里? 视线从书上移开,晃动,前探。 今晚月色本该很好,如果,它没有照出在场的另一个人的半张脸。 半拉子女鬼的嘴角,五个指甲盖,一只眼,女鬼在看他啊啊啊啊啊! 闻约心里的尖叫像鸡脖子被扭断中途的哀鸣,呜呜嘟嘟过去,又一口气反咽回已死的喉管,只剩微弱的抽搐、狂涌的心跳。 他猛地发现余光里有什么,抖了一下才知道是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举起的手,像要去捂嘴,却衰在耳边,只好就势去碰下头,头发的触感也很诡异。 “是来拿书的吧。” 女鬼退出光柱,一缕头发从桌边滑落,与黑暗完美得融为一体。 闻约好想把书扔掉。 “嗯……是我的,谢……”啊你为什么要谢她呢?闻约你在干什么—— “……谢。” 好无力。 女鬼没有离开的打算,闻约没有留下的打算,正要静默退场,门震开锁里的弹簧,“嘣”一声。 这原来是门反锁的声音,女鬼还前后反锁了两次。 可这锁太老了,还有,正常人看见“空闲”,就是会毫无顾虑地走进来吧! 管理员挡住的光是那么温暖可亲,话又是那么娓娓道来—— “同学,图书馆不好大声喧哗的。” 月光浇铸出闻约,老头一心在他身上,“同学,这里的书你只能在这里看的,不能带出去的。” 咕咚一声,闻约应道,“好的老师。” 老师又很尊重地问他,“同学,要给你开灯吗?” “不——不用老师,谢谢。” 老师善解人意地点头,在关门的最后怜爱地看他一眼,多文艺的小男孩啊,一个人好用功呢。 人造光线一灭,女鬼便探出头来,手指撑在颊边,一只眼垂在月下,往前一扫,看到青年按在木椅左右两个犄角上,淡淡道,“你坐吧。” 闻约便无声无息地抬出椅子,默默地与女鬼对坐。 现场便有了两个沐浴月光的鬼。 他试探着翻开书,试图借点月光,安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周围安静到听不见对面的呼吸,突然女鬼动了,地上亮了,桌子亮了,混沌的一切描上了边,闻约看清了对面的一双手,有鼻子有眼的。 她有手呢,闻约默默地想,视线小心地从那双匀称的器件上移开,弯身把吊空的包接到膝上,这下刚好看到地上桌脚垫着什么东西,女鬼的台灯超亮的,书脊上写着分明的“三十七”,是《浪客行》的最后一册。 闻约:…… 十几分钟前,闻约真以为灯是女鬼好心为他开的,毕竟自那之后她就再没什么动作,而他一直规矩在小开本上,受宠若惊地接受着光照,等到眼前一黑,对面关门离开,闻约才知道女鬼原是没考虑他的。 为了避免女鬼中途折返撞见偷偷溜走的他,闻约决定十分钟后再走。 五分钟后,500室外的灯灭了,闻约听见扳电闸的声音。 一分钟后,闻约勇敢地走到安检门前,发现五楼半原是有门的。 五分钟后,闻约重回座位,沉默—— 这小半晚的跌宕起伏简直人生之最。 他正思考今晚该如何度过,突然听见门开了,接着是脚步声—— 这个人正穿过书架,向他走来。 第2章 女鬼夜行 闻约心跳得极快,那人走得也很快,也不说话,是保安吧,刚刚他在安检门的监控下面壁了一会儿,祈求被看见或者其他可能。 管理员为什么没来撵他走呢?蒲扬总吐槽图书馆九点四十五就开始清场……怪他没看时间,闻约起身轻轻咳了一声,还是别吓人的好,他把手电筒点开时,那人刚好走到书架转角,抬臂挡在眼前,闻约只看到一截黑色,就赶紧把手机反过来扣在胸前,刚说到“不好意——”,那人已飞一样上来,夺过手机“梆”一声扣到桌上。 桌洞发出巨大空响,手机光圈缩到桌里,屏幕因误触照亮来人,一双平直荡出的鲜明眉眼,瞳仁若含漆珠之光,刺得闻约瞳仁一缩。 “别开灯。” 竟然是……女鬼。 闻约知道自己撞破了巨大秘密,心生悚然。只见女鬼死死按住全场唯一光源,力透机背,强光直亮过第一指节,明明闻约离窗帘更近,一手臂的事,偏偏女鬼灭了光又亲身去扯。闻约干站着,洞悉了自己的位置,和对面人的态度。 那道气息最后幽幽然坐在对面,落在台灯上。 先前只看到她的手和半副面容,闻约抬头,终于看清了她。 披肩浓黑发,刘海斜眉前,几缕压耳边,黑色上衣,长袖,脖颈以上简直是黑色土壤上生出的莹白恶之花,在早秋未散的暑气里静立自如,反射所有光线。 闻约觉得刺眼,且心安。 女鬼终究是人。 “十点闭馆后保安每隔两小时会巡逻一遍,巡逻车在楼下,半小时后才会走,你先坐吧,现在不能下去。” 好强的反侦察能力……? 闻约犹豫着说道,“我第一次来图书馆,不了解这些……不好意思。” 场面默了几秒,他听见女鬼说,“我以为你有更高超的办法呢。” 这话听着十足嘲讽,闻约飞快地看一眼她,滑椅已带着她滑向桌子的另一端,一台巨老的台式机嗡嗡地开机了,硕大的显示屏后部高高昂起,经历了岁月的淡焦黄色,时刻要俯冲到操作它的人怀中。 年轻的台灯、滑椅、女鬼,闻约知道自己闯进了私人领地。 “你每晚都在这里吗?”他听见自己问。 “嗯。”女鬼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五楼半押卡才能进,他们看卡没了就不会来清场。” 可他的校园卡还在匣子里放着啊,闻约正想着,突然听见什么东西不动声色地滑过桌面。 女鬼淡粉的指甲恰好按在他的名字上。 “我拿了你的卡。” 闻约情不自禁地想,好强势的话语,好像指控他犯罪。 这就是他被关在这里的原因——她以为他有更好的办法逗留,见他露了马脚,所以顺走了他的卡。 好一个心照不宣。女鬼是惯犯。 闻约很久没遇到如此胆大的人了,避过学校和保安,待在这里却只为了做自己的事情,在往日这栋只有五楼半的她和一楼保安上下两个活物的空楼里。 冒险且不计后果,哪里不能学呢? 闻约再三回忆她的长相,仍是十分面生,是老师还是同学也说不准,但确定以后不会再见面,这图书馆奇妙夜,当属一段难忘的回忆,可以勇敢一下。 “打扰一下,这里为什么叫五楼半?”女生听见他提问。 男生的视线稳定低下,稳当地避开她,他有着小鹿一样的扑棱扑棱会躲闪的眼睛,亮黑的睫羽,眩着银光的瞳仁,郁舒皱眉,疑心是台灯太亮闪了他的眼。 “五楼半是图书馆内部这么叫的,你是从系统上看来的吧,它跟会议室在同一层,但比它高,十几年前隔断了专门用来放无人借阅的老书,到期就清出去,换下一批老书进来,五楼以下腾出的空架又能放进新书,上次我看到购书单……”闻约瞧见女鬼视线一直斜过他,像在跟另一个鬼讲话,“一个月有九万吧。” 闻约:“好多。”女鬼比她面前的电脑更像电脑,信息密度很高呢,是超级计算机。 听起来对数字很敏感,应该很爱钱。 “你来这儿是为了找这本书? ” 护眼台灯下,两人视线第一次一起聚焦在大叔身上。 “……对。”哪里对了,他最想要的那本被人拿来垫桌脚了啊喂。 “走吧”,女鬼起身,“我带你走一遍,下次你就知道路了。” 闻约点开手机,“现在十点二十,下去会不会碰见他们?” “不会的”,女鬼关掉台灯,室内一下黑如墨汁,“你跟我走,下去刚刚好。” 闻约发现500室原来有前后两扇门,当时他慌不择路出了500室前门右转又进500室后门右转,纯纯给自己找了一回吓。 黑暗中女鬼走得飞快,闻约跟着她出500室往前直走,听她讲现在右边是古籍书库,现在有个坡,话音未落,他脚下果然一斜,像坐上滑板车,一秒后才堪堪稳住脚步,气息触及前方,他赶紧屏息,半晌轻轻后退半步,鼻尖果然一凉。 黑暗中唯有她的声音作伴。据女鬼描述,两人现在站在一扇防火门前,这扇门嵌入墙内与之同色,女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门开得无声无息,灰尘久不见天日的气味迎面扑来,又一个全新国度。 闻约抬脚。 这通道管理员会知道吗?背后阴风被门夹灭,女鬼说要下台阶了,一层二十二级,记得自己数,不要把脚崴了。 她的声音如岸底久经冲刷的黑石,稳当且不容置喙,闻约默默照做,数出个一百三十二,这不是六层吗? 周围难以描述的湿气告诉他,女鬼把他带到了负一层。 闻约的心呯呯剧跳,突然看到了一道光,又一扇门打开了,女鬼逆光站在人间入口,“出来吧。” 时间,晚上十点三十一分,地点,燕安大学图书馆西边小偏门。 闻约快走出来,女鬼摆手让他走开些,地下室久积的味道弥漫在湿热的河风里,闻约听见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对他说,“你不会中毒吧?” 闻约一呆,说完不会又道谢,最后问,“你还要回去吗?” 和女生说话,语料库一如既往得干涸。 “不回去了。”月色下女鬼穿的黑长袖同色下裙,在草丛中露出白晶晶的脚脖子,“你骑车了吗?可以带我回去吗?” 第3章 小组作业 闻约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 他确实不是步行来的,但是蒲扬载他来的,此人肯定还在一楼的24小时自习室,两人合资买的小电驴也在原位。 最重要的是,他不太会骑电动车,简而言之,不会。 不用力气就能前进的东西,闻约用起来诚惶诚恐。 但他更不会撒谎,在此事上从未成功过。 他把女鬼领到那辆小电驴前,发现上面还插.着钥匙,大学是这样的,平板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甚至走廊充电,电动车可以坐上即开,操场上的观光楼梯永远摆着无人认领的名牌衣物。 闻约面对电驴手脚僵直,想,女鬼哪里在意他是不是小偷,图书馆她都擅闯,只是想随机找一个人送她回家。 燕安大学图书馆建在地下室之上,自习室也是,此刻闻约站在和地下室齐平的暖暖秋风里,突然耳清目明地听见看到蒲扬在跟人说话,这家伙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他闻约跟一个女生站在一块,破天荒地要用电动车载她回家! 闻约尴尬症立时发作,腹稿串起来,说他现在后劲上来,可能是中毒了,头微微发晕,他怕路上直接载她翻车,请她开车带他回家。 女鬼见他没拒绝,便很爽快地坐到主驾驶,让闻约坐小后座,她大马金刀地倒了车,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扭头问他,“为什么扭了把手车不往前冲?” 闻约:…… “……你扭一下钥匙看看?” 等等?!您会骑车吗? 小电驴发疯似地窜了出去,身后有人来了一嗓子,“诶!谁拿我车呢!” 女鬼喃喃“是谁啊”,闻约死死抠住主驾底盘,连声说,“听错了吧?我没听见,我好难受,麻烦开快一点。” …… 几个缓冲带后,车停在女生大院,闻约感谢了她的问候,目光远送女鬼,飞速拖车一路小跑,奈何车带不动,人又一阵反胃,到留学生区被蒲扬追上了。对面见他回了半个脸,那声“诶——”戏腔般低下去,悄咪咪“靠!”了一声,“这人谁啊?” 闻约难以解释,“没有啊……” “怎么没有,我看到了,那人就坐在你的后座。” 闻约:…… “……看错了吧?” “怎么会,那后座上有没有人我能看错?” “你看错了,真的。” “难不成是鬼?” “啊对。” “没想到是你,我以为谁偷车呢”,蒲扬狂跑的那口气终于掉了下去,“追过来怪累的。” “还回去吗?”闻约把车调了个个儿,“我要……” “嘶——” 短了半个头的汉子突然猛吸气,不可置信地退了半步,手举着头摇着,“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闻约不明白了,“我今天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你照了镜子就不会这样说了!”蒲扬老人式地拿住手机咔嚓——翻转手机,当着闻约把照片放到最大,“咦,这嘴巴旁边的印子是什么呀?好难猜啊……” 照片高糊,仍盖不住浅淡肤色上的异样。 闻约像被当面泼了一盆热油,浑身火辣辣地发烧,这分明是女鬼拍了他一巴掌的后遗症! 她力气可真大啊! 闻约把自己跟照片一对应,脸下半部立时微微发疼。 蒲扬见好兄弟对着屏幕默默不语,连开玩笑说“发给阿姨喽~~”都没反应,表情是疑惑又忏悔,不禁有些担心他,“那个,你一个人住这儿真没事儿?又有人缠上你了?” 留学生宿舍大是大,不是上床下桌,可开了门就能倒下,还是很危险的啦…… 闻约很认真的,“没有。” 东北汉子九分信了,一屁股坐上小电驴,朝他挥挥小手,“明儿早八我上台汇报,这会儿群里PPT才交齐,你整完记得发我。”说话间表情突然促狭得猝不及防,“一个班的?” 闻约心惊肉跳,“绝对不是!” 小电驴已远去,声音在夜色中回荡,“你什么时候抬头看人啦——看——承认了吧——” * 十一点熄灯前的水房正是洗漱高峰,郁舒穿过热热闹闹的暖湿水汽,扭开弹簧门把进到201-01。 燕安大学的寝室按高考分数分配,1单元是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的专属楼,培养未来教师的。老师、医生是东亚父母青睐的世界唯二职业,录取分数比汉语言文学都高上不少,中文专业缺了两个字,四年一桶洗脚水,脚一放就是泡,说好听将来当笔杆子,实则就是个万金油。师范专业一个单元挤不下,高低排列就到了2单元,郁舒不是师范专业,但侯盈灵是,进门斜对角,头裹干发帽,穿着丝绸睡衣,敷着面膜,听到开门声,眼睛从手机上移开,“这么早?” 女生小寝是四人间,郁舒的床位靠门,跟对床同班的班长贾芝芝在一侧。贾芝芝作息十分健康,每晚十点准时上.床,现在估计都睡着好一会儿了。虽然郁舒没早归过,但贾芝芝一直坚持给她这边留灯,虽然结果通常是白炽灯自然熄灭,郁舒回来还要记得把开关闭上,免得第二天一早通电了又把室友亮醒。 郁舒把自己这边的灯无声揿了,用气音道,“今天早点睡觉。” 说完拿着盆去水房。 寝室是郁舒的酒店,跟室友除了上课向来见不着面,她蒙着棉软的洗脸巾轻轻呼气,整个人松懈下来。想起刚刚进门唯独没看到蒋雪。 她想着慢慢把白布扯下,十一点过了,楼道黑黢黢一片,抬头时见镜子里有个人正看着她,郁舒唬了一跳,却淡淡道,“吓死我了。” 正是方才没露面的蒋雪。 蒋雪是大二下转到郁舒班里的,之前是学前教育专业,简单讲就是幼师。郁舒报志愿时一窍不通,发现幼师要学头痛的唱歌、跳舞、弹琴,她对网上的消息半信半疑,但五音不全是硬伤,便果断放弃了。眼前这位面色淡黄,身形仿被秋风削薄了一般的女孩儿显然也不适合,转专业可以不换寝室,但蒋雪也申请了,她清楚记得黑板上写着“欢迎转专业新同学”的那晚,亲切的班主任请室友上台自我介绍的场景,联想到另一尊人物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显然他耍滑头,躲起来了。 “那个……郁舒”,蒋雪小心翼翼的,“明天选修课的小组汇报能不能换成你?” 郁舒不喜欢小组作业,但挡不住老师喜欢,过去两年小组合作大都是常年一起上课的林芊雨喊她一嗓,凑上几个人了事。郁舒挺珍惜本科生活,但手头更重要的事让她对待作业就像渣男,想要疼惜但没时间认真,准备发力就被分手了。小组作业需要分工,资料、PPT、汇报有轻有重,只好掷色子看命。色子是微信自带的表情,抛出去滴溜溜几圈,决定谁上去丢脸,大三还有人听课吗,上台的很倒霉。好在郁舒在扔色子上很幸运,从未六过。 虽然这一次,林芊雨没喊她。 蒋雪在寝室群里问她找到组没有——侯盈灵也选修了这门课,同寝室一个小组也方便,郁舒答应了。 六、五,两个一。 按规矩,点数大的最后选分工,郁舒是五,蒋雪要上台。 郁舒把洗脸巾拧干顶上牙刷尖,那块白布便如生锈收不拢的雨伞半落在牙杯上,“为什么?” “我觉得我不适合上台”,蒋雪怯怯道,“演讲效果肯定不好。” 她疑惑,“这不是什么大任务,不脱稿也没关系,五分钟就下来了,你可以直接读稿子。” 蒋雪露出祈求的眼神,手足无措地像小孩,好像郁舒不答应就不会离开,“可以吗……郁舒……我不敢。” 镜中两个女生定格了一会儿。 许久,高个子先动了,回身向水池,“可以。” “谢谢!”她转身就要走,听到郁舒在背后说“你以后打算当老师不能这么胆小,这是锻炼机会”,应了“好的”,很快离开了。 * 大三学风凋敝,大教室能容下两个班的人,老师宣布最后三排是死线,大家便贴线而坐,空区呈倒置梯形,第一排是梯形下边,全年无人光顾。闻约在倒数第五排找到蒲扬,对方对着他手上的里脊夹饼惊讶,“你不是说最讨厌吃汉堡吗?” 闻约:“一言难尽……” 早八是年轻人的噩梦,闻约早起不来,今天尤其,这直接导致差点迟到的他拿错早餐,在误食皮蛋瘦肉粥后天空阴霾灰暗。 因为担忧印子可能消不下去以及全组因为他出错不能正常汇报的噩梦循环复盘,能睡好才有鬼吧。 两人坐的是三人连桌,闻约居中,蒲扬见他像供佛似地把那个夹了数不清的土豆丝的汉堡端到左边,恰好挡住一位同学停驻的脚步,不由好笑。 闻约正小声在心里对那人说对不起,后颈突然笼上一层幽冷的气息。 闻约坐不曾转头行不曾斜视,即使被人从背后冷冷注视,也有同等的不安。上课铃一响,那道气息凭空消失了,紧接着是一道女声,“靠,谁偷我的早饭。” 那一瞬间,闻约如见鬼般一身鸡皮疙瘩,脑内如有金钟震鸣,晕眩不已。 那……谁?! 闻约呆滞地拿出笔记本,听到斜后方有女生回她,“那个老板还说给了,是我自己弄丢的,我要重买他还让我重新排队,来不及了,我只好把这份拿了,郁舒……” 郁舒,女鬼叫这个。 “没关系,至少还有饭吃”,女鬼安慰人干巴巴的,听声音表情也应该一如坚冰,塑料袋被解开,一阵沉默后,“这人吃的什么东西?” “这燕麦粥是甜的,我记得你不喜欢来着。” “菜包,你是不是也不喜欢。” 身后久久沉默,闻约听得心惊。 这不就是他的早饭吗?! 手完全僵硬,他无法把这个就差挥舞双手说”看看我!”的无敌巨汉堡搬到一个不惹眼的地方,也无法回头阻止事情的发生。 “郁舒……”女生可怜巴巴的声音遭到挤压,女鬼在揉人脸吗,“对不起……” “算了,没事”,郁舒把东西放进桌洞,埋头趴下。她早上拜托林芊雨帮她带饭都是因为要赶接下来的汇报。昨晚她让蒋雪通知侯盈灵和贾芝芝汇报人改动的事情,又叮嘱她当晚一定要把PPT和汇报的稿子整好发给她。 蒋雪把东西发给了她,就当是完成了任务,郁舒夜醒,打开预览一看,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改了半天掐秒到教室,同一个组坐得分散,她半天才在最靠前的中间位置看到蒋雪,另外两位在她前面的前面。 今天是个好日子,闻约不仅知道了女鬼的大名,同她前后座位,与她幸运的同班,还知道是自己在跟她抢饭吃。 她力气这么大,一定很能吃,她能吃却吃不到,会不会把他捏死? 闻约心里惊涛骇浪,心绪不宁,惊疑不定,七上八下。 记住她的名字了吗?记牢她的声音了吗?对得上她的长相吗?知道她的联系电话吗?准备什么时候发短信给她道歉? 下课了,闻约开始编辑草稿,蒲扬在耳边前情回顾,问那位女生是不是就在现场,恍惚间,右肩有点不对。 触感,一下,两下。 接着,是凌空的一句话—— “闻约,你的早饭。” 那一刻,闻约崩塌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射来,周围比刚才安静了足足几分贝,他像接了指令的机器人,僵硬的右转,蒲扬震惊夸张的大眼映入眼帘,再偏几度——装着稠质的塑料杯触到了他的脸。 是他的燕麦粥,滚烫紧密地贴着他,杯底斜着前探,闻约再接过菜包时,脑中弹幕千帆过尽。 草草草草,以及,这人好菜。 轮到他将那个硕大无比无福消受的巨型土豆堡以神圣的姿态物归原主,他耳尖发红,喉咙发干,“粥我不小心喝了。” 身后蒲扬的颌面关节传来一声弹响。 郁舒面色不改,接了便咬,见男生一副失措不知如何的小样,收回森森白齿,“你们组是不是今天汇报?PPT拷了吗?” 闻约猛然想起自己今天的最重要任务——把PPT拷贝到电脑桌面。他拿出U盘,PPT已从手机导出,任务胜利在即,只需走上讲台! 类似讲台的隐蔽物对于闻约之类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这位同学脚步看似沉稳实则虚弱地将自己带离,见至讲台,如机警的松鼠般倏的没了踪影。 教室一瞬间恢复正常的嘈杂。闻约羞愤欲死,尴尬劲儿一波接一波,他真想把手插.进接口,一辈子蹲着不起来了。 梦想实现的五秒后,有人靠近了他。 “U盘可以借我吗?” 噢,是外向的郁舒同学,她又来找他借东西了。 闻约三缄其口,小心地拎着U盘的头放到郁舒手中。 “谢谢。”她转身下了讲台,手机她没拿上来,U盘得插手机接口才能导PPT。 闻约小组第一个汇报,汇报人上台点开幻灯片,问闻约放映点哪里,一边打开话筒。 本想下台的闻约:…… 他靠近讲台,点住屏幕的角落。 麦克风上一圈红色亮起,显示准备开始工作。 第三组的同学走到台下,“同学,我们也没U盘,等会可以借给我们吗? 圆环颜色转绿,显示工作中。 马上就要上课了,闻约赶紧找女鬼,全教室只有台上的两条日光灯亮着,台下昏暗窗外曝光明晦交杂,她就在原位,她的手机插着他的U盘,但她好像不会操作,正举着手机摆弄。 闻约看着郁舒,心中生出怪异的念头。 怎么从没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她不会,是伪人吧? 他审思着转头,想起眼前这位无名同学还在等他回复,“U盘在靠门那列倒数第四排,郁舒那里。” 眼前流动的画面突然静止,静音,然后,铃响,上课,蒲扬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第4章 U盘事件 台下嗡嗡作响,没几个人看台上,闻约却捏住手。 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他。 空气中写满了大事不好,闻约却不知道原因。蒲扬没给他眼神,闻约转至郁舒,竟正撞上她的目光,黑白分明。 小组汇报早已开始,老师独坐第一排看效果,不免注意到狭窄电脑前几乎挨肩的两位男生,一位显然是汇报的,手上还拿着鼠标,那这一位呢? 慌乱的小动作,无处安放的目光,老师知道这位同学走错了片场。 白日反射进教室的光线只照明了她的一半脸庞,净瓷般姝丽,是初绽的百合花尖,另一半不为光明透过,鲜明压暗,如蒙尘宝珠。 对视几秒,她仿若有思,嘴角平直,唯眉尾晃了下,同桌女生攀肩与她说话,郁舒便调了眼锋,不再看他。 没有落点,闻约心如悬置,割裂如刺。 这五分钟凌迟了,闻约终于得以下台,却见郁舒从过道那端远远走来,他忙退至第一排等她先过。敏感如他,知道全情与她有关,但她竟然当场还他U盘,手段近乎于扔,回身时发尾险扇他一耳光,最终旋过他小臂,扭过他尚缠结的手,被扯下一根。 前座有人说话,“盈灵,怎么是郁舒上去?” 开口的是班长贾芝芝,这闻约知道,脸蛋微焦,圆圆眼睛和眼镜是全部印象。 “不知道诶,你看她脱稿了,肯定准备有段时间了。” “不会吧——蒋雪有跟我们说吗?你看,我做的那部分PPT也改过了,当时蒋雪说没问题的啊?” “我的大改啊,你问问蒋雪呗。” 贾芝芝把手机推给对方,“她说是郁舒改的。”闻约看到她又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噢……她四点半给我发消息说要改我的PPT。” 此时台上人的汇报已至中程。 “四点半也太早了……”那个叫盈灵的女生意兴阑珊地趴到桌子上,“反正她没跟我说,不对……她不是没电脑吗?今天起来她人又不在,借的谁的?” 前排说的所有都被闻约听了去,他在心里想,她用的老电脑无主,也算不上借,在图书馆五楼半。 从500室的布置看,她半夜待在五楼半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图书馆早上八点才开门,四点半,人又不在,闻约没有想到,她竟然早晚犯禁,精力充沛到了这种地步。 “以上就是我汇报的全部内容,谢谢。” 台下掌声响起。从对内容感兴趣到因为是你才鼓掌,两年不长不短,闻约的大一并不在老校区度过,但小组作业无外如此,对不幸抽中上台的,同小组的一定鼓掌,其次是线下有交集的伙伴,五分钟的关注并不长,闻约刚认识她,手指纠结,不知是拍还是不拍,见人已经过来了,手唰得噤声。前座那叫盈灵的女生仍趴着,班长也没有拍手,她微笑着看向郁舒,而女生没看任何人。 “好棒呀好棒呀。” 闻约听到郁舒的同桌夸她,蒲扬斜过来耳语,“她叫林芊雨,她们关系可以。” 闻约身子无声前移,他偷听得这么明显? “谢谢。” 老天,说实话这回答有点让人郁闷,可自成一派——郁式。 斜后方的女生果然一静,可身后的人没半点补救的意思。 还是林芊雨,“对了,你怎么没跟我们一组?” 闻约没等太久,就听郁舒不怎么迟疑地回道,“你没叫我。” 女生有些惊讶,“啊?我没叫你?” 郁舒:“是的。” 话音未落,闻约的心弦瞬间一紧,有些怀疑兄弟的判断。 就这对话,能说关系可以? 女鬼能把朋友处成这样,不是太刚,就是怄气。 怄气是以退为进,闻约联想昨天今天种种,女鬼奖罚并不分明,单纯是不将人放在眼里,想来,是前者了。 身后,林芊雨没接话,郁舒也不再开口。 快下课,两人竟然约着中午一起吃饭,闻约震惊至极,难以理解。 女生之间做朋友,光听着就是地狱难度啊。 距离中午还有段时间,两人目光双双眺过长廊,在远处不谋而合。只见此女步速极快,已走到去图书馆的中程,百分百去五楼半。 闻约收回目光,“刚刚课上我做了什么,你那种表情?” 蒲扬一脸震惊,“闻约,你是真的一个同学都不认识啊,她是谁你不知道?干嘛那么叫她?” “不是,什么情况?她不叫郁舒?可刚刚课上大家……?” 闻约猛地刹住车。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危险的可能。 蒲扬差点就要轻声细语,“她哪里姓郁?她姓乔!讲台上有扬声器,你叫她乔郁舒、郁舒同学都没问题,就是只叫后面两个字,why?” 闻约脸色大变,“……靠?” 蒲扬抚额。 他和闻约虽然相差一岁,但在大学前一直同班。好友性情大变虽是少时事,可其纤细及敏感,蒲扬却一直新有体会,让他时刻铭记世界之纷彩多姿,如同那兰州牛肉面一般,除去汤底,光面就有毛细、细面、大宽、韭叶等等等等。两人的差距,就是最宽和最细的分野,可就算是蒲扬,也知道女孩儿名儿是不能随便乱叫的。 就算他知道他久宅连同班同学都不认得几个,可别人不信呀,大学虽说开明,可班风也有很大区别,他俩在的这班算是暗流涌动,男女生都不怎么说话的,浑像古代的男女大防,与隔壁班的一家亲那是形成鲜明对比。这次课人少就罢了,偏偏全年级都有选修的人,蒲扬心想,如果闻约把郁舒叫成金香卷,那才叫好呢。 按理说一个青春好男儿怕什么啊,可他这兄弟是真真不同啊,虽然美丽,却无利刃自保,往往自伤。有吸引力而自知却又畏惧,这便引出一段尽力掩盖却难压制的风蕴,这当年新校区同班同寝的男生跟他表白就是一件,蒲扬听他漏嘴提起,又自证又后怕,不知闻约一人住两人间是祸是福。 百转千回,蒲扬见闻约满脸写着“所以乔才是她的姓吗”,只好宽慰他,“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再传起来就不会是什么你喜欢男的了。你的微信也不会被人举报了。” 不知为何,闻约猛地回想起那双写着“你平平无奇”的眼,不脸红,很淡定的乔郁舒。 心境震荡下,闻约把图书馆惊魂夜讲给蒲扬,对方赞叹道,“奇人!奇人!听着倒很像保护伞,你要不跟她商量商量,她帮你挡人,你帮她做些什么的?” 闻约无语,略过玩笑不谈。 蒲扬朝闻约扬完手往图书馆走,大三上学期了,很多人早就退出了大一卯足了劲儿要进的部门社团,扯出的半片蛛网在狂风下七零八落,筛出说得上话帮得了忙的合作伙伴。寻前程是正道,全天候自习室需要预约,很是火爆,抢不到就得等下学期。蒲扬问过闻约两次要不要帮他占座,如今已默认他要回宿舍。 闻约并非没受到狂风吹拂,医学系男女比例均衡,他活得稍微自在,在男生中间能自如交流,自认安全;同女生说话是逆水行舟,进一退二,不知为何总受青睐。待被室友表白惊吓,医生生涯规划劝退,中文系男女比例又极端得可怕,蒲扬寝室的四人间就是男生全部,一栋楼语数英三科混杂,而女生则占了一栋楼多,留他一人空守留学生宿舍,每天开门金发碧眼。 青年捏住包带,听见长管风铃在楼内响起,金属管碰撞如风动不止的塑料风车,一时连绵不绝。 * 闻约在桌前惴惴端坐,手机跳出好友申请。 这忐忑无法缓解只能转移,他立刻点开详情—— 我:我是窗帘拉一下。 他见过许多奇葩的好友申请理由,什么“同学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好,可以跟你做朋友吗”“你好,我对你很感兴趣”“同学,我是坐在你左边的同学”“hello~可以当你女朋友吗?” …… 表达喜爱是人之常情,闻约一般都会礼貌回复,什么“抱歉,我有女朋友了”“你好,家里已经给我订婚了”“你好,我是他女朋友”“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女孩子”之类的。 话有些糟糕,但是经过实践检验进化成了这副样子,果断、鬼里鬼气,对待不报姓名的陌生人和没来由的喜欢他目前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闻约对自报家门另有解决之道,但这样的人不多,好像不报姓名的表白,能让匿名者更体面更有底气地拉黑他。 关于他喜欢男孩子的谣言,闻约自认这是报应,传播者是他本人,也最甚嚣尘上,这总比旁听到他是花天酒地公子哥生活糜烂等离奇故事好。酸葡萄的故事早出了新版——这哪是葡萄,分明变异成了葡萄柚。 闻约于是回复,“你好,请问你是?” 他的社交圈很小,到底是谁给的联系方式闻约已经认命了,一般匿名者碰到这个问题,六成不会再联系。 久无回音。 闻约继续端坐,继续忐忑。 因为他现在在五楼半,而郁舒——正在午睡的乔郁舒同学——就在他的身后。 第5章 同桌 闻约静坐了二十分钟,唯恐一动打乱他的计划。不知乔郁舒同学何时才会醒来? 窗外风已成势,野草烈烈,窗户紧闭,玻璃却间或震动,窗帘没拉紧,光线昏黄,这样也能睡着。 突然,身后手机震动了一声,整个铁架“咣!”抖了一下,像病人被心脏除颤。 闻约屏息,悄悄回头。 乔郁舒同学大皱眉,勉力摸到手机,下一息直接盖到了眼睛上,五分钟过去,他以为她睡着了,心稍安定,突然听她开口,“拉一下帘子可以吗?” 她的声音轻哑,语句里有一丝礼貌,闻约受宠若惊,碰到帘布的一瞬间,突然反应过来—— 刚刚给他发消息的是乔郁舒?! 不不不不不不不——!!!可以撤回吗? 踝间传来握力,闻约惊诧低头,郁舒同学竟拽住他裤子借力站起,看着极为神志不清。他震惊却不敢移动,任女鬼攀爬往上,目瞪口呆地看她摇摇晃晃地撑住桌子,将手机顿在桌上,迷离地看亮屏,也不知道究竟看到他回复没有,喝了水在摇椅上眉头紧皱地躺下。 像一头养神的脑虎。 闻约假装无人在意地刚拉上帘子,就听她说,“把帘子拉开吧”。 …… 他决心等真正的乔郁舒醒来,脚舒口气似的前伸,却刚好两方鞋底相抵,像击了个掌。 闻约心中计划大乱。 郁舒一只手从眼上拿开,“有什么事吗?” 闻约心弦绷紧,“郁舒同学你有看到我的校园卡吗?昨天你还给我的时候我没收好,不知道是不是掉在这里……” 他一口气说完,气憋在胸中,下一秒要窒息。 “没有校园卡你是怎么进来的?”乔郁舒反问道,她此时才看了他一眼,拔出的笔帽滚到他面前,“那个地方的门,晚上才开”。 闻约始料未及,心中大发洪水。 恰如今天课上,乔郁舒果然有将谈话直接冷冻的天分,林芊雨和她彼此不退,课下还能一起去吃饭,可闻约不说话,这事就到此结束了。乔郁舒从贴墙的书脊间提出一张纸,开始填表。 是“燕安奖学金”申请表。 中文两个班,中文教育四个班,都是一班一个,一个七千,燕安奖学金跟其他奖学金不同,每个学年初教务处综合个人上一学年的学业、社团活动、职务各方面的表现,公布综合考评分数,后由学生本人自己申请,学校审核,发放奖励。蒲扬跟闻约提过想进中教,但“教师提前批得拿奖才能报名,中教竞争太厉害了,不如继续待在原来的班级拿奖,也能当老师”。 提前批是什么? 应届毕业小白的保护利器,教师进小初高工作得考试,跟社会上那群当年应届失败的范进竞争太惨烈,招聘院校把录取名额大部向应届生倾斜,奖项是入场券,提前批相当于保送。 中文系可以当老师吗? 当然可以,但毕业证上少两个字到底不一样,门槛多岗位少,还有师范生跟你争。 蒲扬你想当老师吗? 一般般。 郁舒也想当老师吗? 闻约看她填姓名性别年月日,职务一栏写“无”,GPA满绩,笔锋在总人数前划下两个“1”,笔墨流淌在曾获奖项下,第一学年的一等、学业和燕安奖学金,得主都是她。 手背前的笔帽颜色特别,是咖色的,虽然这只是简单的直液走珠笔,却牵起一段往事—— 抛去蒲扬对她的科普,闻约慢慢想起,在过去因为转专业狂补大一课程的那一年里,他应该碰到她很多次,只是因为低头,从未看过她的脸。 她在追逐什么呢?必修选修课前课后,走路带风,鼓荡起他衣角发梢,她的鞋敲击地面声音很特别,每一双都如此,而每个人走路声音不同,闻约听出是她,想,狭路总相逢。 教务处对个人各年修的学分要求既有下限也有上限,大二的他必修课表空隙里安插着大把的大一课程,选修课闻约想多修,蒲扬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教务处让他转告闻约选修超了学分上限,要撤掉几门,闻约因此得了周四下午半天的公休。和他课表一样满的据说是郁舒,此人将大三大四的选修课几乎全部压进了大二学年,蒲扬也是这样提醒她的,但在今年的学分自检里,她只剩下了实习、毕业论文和两门大课。 她像一列没有刹车的高铁,事实证明她一路生花。 闻约被戳穿,语流断节,但看她收了刀锋不再管他,知道她讨厌假话。 眼前这张纸比他更值得她花时间精力,她很忙。 闻约把单肩包拉开,打开笔盒,拿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笔,推到郁舒面前。 她已经填完一整张表,翻到正面检查,又在姓名那里添上一个字,为不碰到表格框线,方块字挤压得厉害,上下两横檐角飞起,极其古怪。 闻约于是再被提醒她原是有姓的,小桥流水去掉木。 他发真心不知道她的名字和班级,否则半年之前,他大概就能认识她。 大二的现代写作期末考试,最后一道大题要求学生写一篇小说体裁的2000字文章,写到半路,闻约仅有的一支笔告罄,只能举手示意监考老师,结果老师也没有,现场为他求救,左边没有,老师挪到前边,只说了“同学……”,那伏案疾笔的女生便机械地靠到椅背,直接反手夹住笔管下段飞呈至闻约面前,她是真没回头,一丝一毫未偏,以至敲到不及躲避的闻约镜面,极清脆的一声,力道不小,待他睁眼女生仍旧伏身疾书,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闻约见她笔管动得极快,莫名其妙也紧张起来,明明还剩一个小时,他也埋头提速写,铃响收卷,闻约才发现前座位子早已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试卷摊在上面,这笔由他保管半年,闻约从此带上笔盒。 如今物归原主。 “这是你借给我的……谢谢。” 郁舒拿走它,静待他下文。 他要怎么说出这个请求?闻约心如慢火烹调,眼前人既不嫌弃也不欢迎,但总归不那么友好。 女生掌心托住下巴,连带绷住黑直长发,隐住半边嘴角,她歪头疑惑,“你是想来这里学习吗?” “学习”,好高贵的词语。 闻约被郁舒耳前两侧轻轻晃动的厚重发脚恍了下,问她,“可以吗?” 乔郁舒问,“这为什么要问我?” 她明明只把东西堆在她这边啊,对面那张完整的桌面就是留给另一个人的,可惜五楼半一直人烟稀少,500室的门不常有人推开,推开的九成会走,闻约是剩下的一成。 这两年陪伴郁舒时间最久的就是门外的图书管理员。 “你好像很怕我?”郁舒打量闻约,世界对他很烫眼似的,眼眸像惊慌的小鹿,亮澄澄黑漆漆时刻跳跃,她点开台灯,光条便流转于男生的黑框眼镜,温吞性子,一滩清水。 闻约灰溜溜坦白,“我有点恐女。” 对面答,“那我恐男。” 真的假的?男生惊异抬头,女生目光已离开他,他感到自己认真。 包中物件一件件无声拿出,桌子他用湿巾擦过一遍,水杯、笔盒,闻约拿着草稿本弯腰,郁舒看到桌子一边悄然抬高,顷刻桌面已平,一只拿着《浪客行》的手悄悄按上桌面,想必底下那个人在为自己出世做预告。 乔郁舒在对面压根没功夫理他,起身的闻约呼一口气,没找错地方。 几分钟前,班群里的班长贾芝芝“@全体成员”。 每学期初都有重新竞选班委的机会,只要敢报名又有人投票,“篡位”不是不能,闻约记得班里有位蒋姓女生就是侯姓女生转出班后竞选的组织委员,虽然上台好像忘词了,但当时没人跟她竞争,就很顺利地当上了。 上次竞选是线下开展的,候选人要上来演讲,这次倒没有,大家选修课不一样,也确实很难凑到一块儿,可以理解。 蒋雪同学发了一个投票小程序,标题“班委竞选”,但班级大群只有班长和班主任有管理员权限,她的“@全体成员”,只在寝室长的小群里有发挥空间。 住大床房的闻约也在寝室长群里,他看到一分钟前蒋雪@了乔郁舒,提醒她监督寝室成员投票,看到消息扣个1。 郁舒同学这早出晚归的,竟然是寝室长。 闻约悄咪咪抬眼看这位主,头埋进手机。 郁舒手机第二次震动。 滑椅骨碌碌滚过地板,郁舒点开手机。 “我们已经是好友啦,一起来聊天吧!” 对面这人从□□上给她转了一个小程序,郁舒点进去。 是班长竞选,第一候选人是现任班长贾芝芝,她的室友,另一位是—— 蒲扬。 齿轮开始转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