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全息投影的项目框架，在田乐甜和叶暖暖面前静静地悬浮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最精密的仪器雕刻出来的，散发着冰冷而绝对的逻辑之光。
田乐甜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嘴巴微微张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脑子里，那几个盘旋不去的问题，像一群嗡嗡作响的星际蜜蜂，搅得她不得安宁。
他……怎么会知道暖暖的画叫“太阳与星尘”？
他怎么会知道我擅长跟那些神神叨叨的外星生物聊天？
他……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观察我们的？
这个念头让她后背窜起一阵凉意，那感觉比刚才被他用数据报告砸脸时还要强烈。
“乐甜？”叶暖暖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浅褐色的眼睛里也全是困惑。
田乐甜回过神，猛地关掉了全息投影。
“没事！”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机器人也会数据分析嘛！肯定是学院的AI把我们的资料都发给他了！对！一定是这样！”
她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那个名为“方浩然”的课题研究文档，已经被她悄悄打上了一个红色的问号。
不管怎么样，项目总算有了方向。
而且，方浩然分配给她的任务，正中田乐甜下怀。
“口述历史与神话原型搜集。负责人：田乐甜。注：其在跨物种沟通课程中表现出对非逻辑性叙事有较强的亲和力与理解力。”
田乐甜把这句话翻来覆去读了十几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就是拐着弯说我脑子不清醒，适合跟同样脑子不清醒的家伙打交道。
她哼了一声，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她抓起自己的数据记录仪，像是领了圣旨的骑士，兴致勃勃地冲进了广阔的校园。
她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在学院的岩石花园里找到的。一个来自“硅基文明”的石肤族同学，正一动不动地晒着人造太阳。
田乐甜打开记录仪，凑了过去，脸上挂着最真诚的笑容。
“同学你好！打扰一下，我是星际历史系的田乐甜。我想做一个关于‘古代仪式感’的小调查。请问，在你的母星，你会和朋友分享你最喜欢的能源石吗？”
那个石肤族同学没有动。
田乐甜保持着微笑，耐心地等着。
一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就在田乐甜的笑容快要僵在脸上时，那个同学岩石般的皮肤上，缓缓浮现出一些裂纹。裂纹里透出柔和的蓝光。
一阵低沉的、如同地壳板块摩擦的声音从他胸腔里传来。
然后，那些蓝色的裂纹，慢慢地、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组成了一个清晰的、标准的星际联盟通用文字。
“会。”
田乐甜骑士，首战告捷。
她兴高采烈地记录下这宝贵的资料，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
很快，她被一群毛茸茸的生物包围了。
是多耳朵蹦蹦兽。
这些像大号蒲公英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对她格外热情。七八只蹦蹦兽把她围在中间，像行星一样绕着她旋转。
它们头顶上形态各异的耳朵，此刻像一个个大功率的移动音箱，同时向她播放着不同的内容。
左边一只的兔子耳朵里，正传出星际联盟中央新闻频道关于新航道税率调整的严肃播报。
右边一只的猫耳朵里，则炸开了一首来自猎户座大陵五星系的重金属摇滚，鼓点像是要直接捶进她的太阳穴。
前面一只的长条耳朵，在深情并茂地朗诵一首古老的地球诗歌。
后面一只的喇叭花耳朵，则在循环播放一个美食节目，主题是如何用最地道的方法腌制太空蛞蝓。
四个完全不搭界的声音，在她脑袋里横冲直撞，汇成一场灾难性的交响乐。
田乐甜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个被塞了太多不兼容程序的处理器，随时都要蓝屏死机。她捂着耳朵，试图从包围圈里冲出去，结果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又被另一只蹦蹦兽弹了一下，重新站稳。
她手舞足蹈，像个被线控坏了的木偶，在蹦蹦兽的音乐节里狼狈地逃窜。
这一切，都通过校园AI的公共监控，实时呈现在方浩然实验室的全息屏幕上。
他申请了“关于跨文明合作项目的数据采集与行为分析”的临时权限。
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此刻，巨大的屏幕被分成了几十个小窗口，每一个窗口都追踪着学院里一个不同的角落。而位于最中央、尺寸最大的那个窗口，正清晰地播放着田乐甜被一群毛球围追堵截的画面。
方浩然坐在主控台前，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敲击。
他没有笑。
只是当田乐甜差点摔倒又被弹起来时，他敲代码的速度，出现了0.5秒的停顿。
他伸出手指，在屏幕上一划，将刚才那段混乱的视频剪辑下来，拖拽进那个名为“观测目标T”的加密文件夹。
他想了想，在文件夹里新建了一个子目录。
命名为——《非逻辑性行为样本库》。
他把视频存了进去，文件名为“样本001：与低等智慧生物的无效信息交互”。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马上继续工作，而是又点开了那个视频，看了一遍。
当看到田乐甜捂着耳朵，一脸抓狂地在原地打转时，他那万年不变的嘴角，出现了一个以微米为单位的上扬弧度。这个变化稍纵即逝，快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关闭视频，切换到自己的分析模型界面。
这是一个他自己编写的、基于混沌理论和概率统计的行为预测程序。他将田乐甜的学生ID输入，开始载入新的变量。
“观测目标今日行为模式：无明确目的性。”
“情绪状态：高涨，伴随轻微困惑。”
“与环境交互频率：高于平均值32.7%。”
“对意外事件的吸引概率：高于平均值78.1%。”
他一边看着屏幕上的田乐甜漫无目的地在空中廊道和花园小径之间穿梭，一边输入着一个个新的参数。
“移动路径偏离主干道概率：85%。”
“对狭窄、未知空间的好奇心指数：A 。”
他按下【开始演算】。
中央处理器开始以亿万次每秒的速度进行运算，屏幕上，无数代表可能性的光线在交织、碰撞、湮灭。
三秒后，运算结果弹了出来。
一行冰冷的，由纯粹逻辑构成的结论，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综合分析：根据观测目标当前‘无明确目的性’的移动轨迹、对‘狭窄空间’的异常好奇心，以及她的‘路痴’历史数据，目标有92.7%的概率，会在未来十五分钟内，因试图寻找近路而误入学院B-7区的中央通风管道系统。”
“预计迷航时间：2.5小时至7.8小时不等。”
“潜在风险：信号屏蔽，能源耗尽，与维修机器人发生碰撞。”
方浩然看着这个结论，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手指悬在控制台前，停顿。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关闭了监控画面。
从座位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