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跟着风飘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狭长的柳叶垂下来覆盖住枝条,新坟也长出了新芽。
宋千盏的天也在慢慢放晴,他重新拿起笔像过去那般以写字作画维持生计。
这天,他摊开画纸,想着为钱盈盈画一幅画,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在丧葬期间出了不少力,他也无以为报,既然钱小姐喜欢他的画,就投其所好吧。
“千盏!”院门外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他搁下笔,迎了出去,见来人是贵伯伯。
他请了贵伯伯进屋,并给他倒了一杯水,就问贵伯伯找他何事。
贵伯伯没有喝水,而是走到桌前看了一眼,问:“你这是打算写字呢?”
“画幅画。”
桌子后面,是一个简易的木架子,上面放满了书,是千盏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贵伯伯冲着那堆书看了半天,才转回身来坐下,“坐,千盏,我有话要说。”
千盏恭敬的坐在贵伯伯对面,“您说。”
“千盏啊,你有没有想过继续参加科考?”
这一问问住了千盏,他曾经想过,在他中了秀才之后,可是病重的奶奶,拮据的生活,为生计奔波的辛苦,慢慢的就将这件事搁下了。
见千盏没说话,贵伯伯继续说:“我知道你之前顾忌奶奶的身体,现在奶奶不在了,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原本以为烧成灰烬的想法又生出火星。
“多谢贵伯伯提醒。”
只一句,够了,贵伯伯知道他是要去做了,“当然今年你是赶不上了,你又恰好孝期,正好三年孝期满,也到了下一次科考。到时候你中了举人,再回来娶了青芽那丫头,看她那一对见钱眼开的爹娘还有啥话说。”
虽说吴能想娶青芽的事没成,吴能也没大张旗鼓的上门提过亲,但耐不住刘婆子的嘴还有王红霞的炫耀,还是传开了。
贵伯伯说到千盏心坎上了,他要变强,一是为自己。为国为民,是天下顶天立地男儿的抱负,二是为了青芽,他也要变强,他不想青芽受委屈时他无能为力。
傍晚时,估摸着青芽已经干完活了,他关上院门,去找青芽,打算带青芽吃她喜欢的炸糕。
谁知他在去青芽家的路上就看见了青芽的身影,他叫了一声“青芽”,青芽停下看见对面是他,“千盏!”喊完就欢快的跑上前来。
“你是去找我吗?”
千盏点头,“是啊,走,带你去吃炸糕。”
刚出锅的炸糕表面金黄,虽然被店家用了纸包着,还是很烫,青芽烫的两只手换来换去,实在不知道用哪只手拿,千盏赶紧拿过来,青芽吹吹手指,又一如既往的双手握住千盏两边的耳垂,用来降温。
记得她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千盏很不服气,问她为什么不捏自己的耳朵,青芽理所当然的说因为你的耳朵比我的耳朵降温快,他也没考量过是不是真的,就真的觉得是这样了。
现在他长大了,知道青芽在骗他,但他也欣然接受,并乐在其中。
青芽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炸糕,里面裹着的红糖已经成了汤汁,入口满腔甜腻,青芽打小就喜欢吃这个,差点又被烫到,千盏就在旁边提醒她,让她慢点。
他们又来到了老地方,那片断壁残垣,如往常那般彼此挨着,荡着腿。
千盏说:“青芽,我想继续参加科考。”
青芽听了很兴奋:“真的?太好了,千盏,你一定行的。”
千盏面对青芽总是心有亏欠,“对不起,青芽,还需要你等我三年。”
青芽笑着宽他的心:“我没关系,没准上天就是特别喜欢我呢,就想我嫁个状元郎,到时候你中了状元,我自然就是状元娘子,到时候我可就很神气了,走哪我都要昂着头。”
千盏也跟着她的畅想一起笑,“青芽,我一定会用功读书的。但是,”他纠正道:“我要先中了举人才有机会考状元。”
青芽相信千盏并不是毫无依据的,三年前,十五岁的宋千盏考了个秀才,镇子里的人都说他是人才,期待他日进京赶考中个状元回来,为白杨镇争光,可宋千盏终日只是照顾久病的奶奶,写字卖画,一段日子下来,大家看他毫无志向便都摇头觉得可惜。
于是,人们口中的少年天才又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毫无志气的平庸之辈。
而如今,他重燃鸿鹄之志,青芽怎能不高兴,宋千盏应该像大鹏展翅而飞,不应是困在小小的白杨镇。
“我也有事想问问你的看法。”
“什么?”
“我之前不是赚了五百两吗,我想拿出一部分钱投给何大夫的三味药堂。”
千盏没想到青芽会想着出来做生意了,“好事啊,我支持你。”
青芽就知道千盏会站在她这边,她学认字的时候会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千盏虽然不懂医理,但也总能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释字面意思。还是他鼓励青芽遇到不懂的就去找何大叔问。
“你看啊,何大夫明明那么有本事,但就亏在庙小,吴能的怀济堂生意多好啊,他有钱请的起伙计,店也大。如果三味药堂有钱了把店面扩大一点,请点人手,凭何大夫的医术,肯定不比怀济堂差。”
“而且我天天采药,晒草药,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出息,我也想开堂坐诊,像男人那样做个厉害的女大夫。”
千盏虽然打小就爱读书,但也没有被书里的规矩腐蚀到迂腐,他不认可女子三从四德就好,他就是想青芽能快快乐乐的,做自己喜欢的事。
无数个青芽在他指导下习字的日子,千盏看她把扭曲的笔画写的端正,拿着本医书总是不停不停的问,他就知道青芽如书院里那些茁壮成长的翠竹。
千盏故意夸张的扯了喉咙喊了她:“罗大夫,小生这厢有礼了。”
青芽总是喜欢笑的,她哈哈的笑,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钻进千盏的耳朵:“状元郎,本大夫送你一味当归可好?”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青芽总是不停的重复给自己打气。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王红霞嫁过来的时候,父亲让她喊娘,她直接跑出门,撞见刚刚没了娘的千盏在哭。
两个小孩一起哭,等哭干了眼泪也哭累了,也哭饿了,千盏买了两块炸糕,因为太烫了,两人没法狼吞虎咽,只能小口小口的吃,千盏问她好吃吗?她说很甜。
那天吃完炸糕,她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千盏也是,跟青芽一起吃完那块炸糕也没那么悲伤了。
只是今晚,青芽独自咽下父亲和王红霞的善变。
三年好像不长,但对一个待嫁年龄的小镇姑娘还是太久了,即便青芽可以,可他爹罗司呢?
虽说因为千盏奶奶刚刚才走,罗司也要点脸面怕别人对他指指点点,就暂时没让青芽许给别人。但青芽知道王红霞每天阴阳怪气的言语里,迟早有一天,他爹就能做了主把她嫁出去,还很可能是价高者得。
奶奶既然不在了,青芽可以跟千盏私奔离开白杨镇去别处生活。
可既然此刻千盏要准备科考,她就下定决心陪着他一起在白杨镇熬着,她还就不信了,她不能为两人的未来开出一条道来。
对于见钱眼开的市侩之人,只要比他有钱不就行了。
何大夫虽然是大夫,却依然没有救得了自己的女儿跟妻子,如今守着三味药堂,也无甚野心,图个温饱,随缘治病。
罗家那个一直给他送药材的小丫头,有天突然掏出一本医书问他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让他想起女儿习字时,稚嫩的声音,他被眼前的小姑娘和记忆里的女儿堵在了柔软的云朵里。
当罗青芽找上他,说要出三百两给三味药堂要把店做大时,他毫无惊讶之色,他就说了句其实这些钱可以把这家店买下来了。
青芽却说:“我不买您的店,店还是您的,我以后来这里给您老人家打下手,每个月给我象征性支些月银,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我父亲和王红霞知道我投了钱在里面。”
都是街坊邻居,何大夫自然知道青芽在罗家的处境,很仗义的二话没说,直接答应。
何大夫孑然一身,能吃口饭饿不死就是他当前的生存目标,不亏钱就行。他自己是无所谓的。
但此刻,青芽投了三百两,他就当帮这个姑娘一把了。也正好待他百年以后三味药堂也有了个传承。
青芽跟她爹说她在三味药堂找了份工,日后家里的药材她可能就没时间顾上了。
罗司一听就来气,如青芽所料,他强烈反对,毕竟少了一个劳力,罗司就需要花钱请回一个。
“爹,你铺子的生意想要做大,真的需要再请一个厉害的伙计,不然就会老这样不温不火的。”
罗司:“请人不需要花钱啊,家里好好的铺子你不管,偏偏跑人家店里帮工,你这不是让别人看咱家笑话吗?”
青芽腹诽,你明明是怕花钱。
都说知女莫若父,何尝又不是知父莫若女,她早猜到了,不然也不会让何大夫给她开月钱。
“爹,我也知道家里请人要花钱,这样吧,我在三味药房的工钱每次领到就给你一半,你看这样行吗?”
罗司还想质问她,被王红霞用手肘戳了一下,他就没说话了。
“青芽,”敲门声响的很及时。
王红霞听到这个声音很开心,不等青芽反应,就赶紧快步过去,笑盈盈的将人迎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