樾州三月,春暖花开。
东方彻由萧玠再度提拔,一跃两级,任樾州长史,辅佐萧玠理樾州军政要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这天赶往州府觐见,刚到公廨门口,便见纱帘垂落,罩着萧玠批复文书的影子。
他身边摆一只高脚圆凳,旭章坐在其上,趴在案上握笔写字呢。父女两个也不说话,小人儿挨着大人,各干各的事。
东方彻在帘外道:“臣参见殿下。”
萧玠闻声抬首,笑道:“明达来,我正要使人找你。”又叫旭章:“问阿叔好。”
旭章便放下笔,冲打帘而入的东方彻甜甜叫道:“东方阿叔好。”
东方彻冲她抱袖,“郑娘子好呀。臣观殿下神色,大抵是喜事。”
“喜事,天大的喜事!”萧玠笑道,“齐国安国将军孔如期来信,下个月将亲自奉送国书到樾州军营,意在和谈。”
东方彻愣了一下,“他们认输了?”
萧玠点头,“信中几番试探俘虏去向,是这个意思。说是和谈,是想要个台阶。”
东方彻脱口而出:“犯下如此禽兽之举,还想要脸面!”
“我叫你来也是要议这件事。”萧玠道,“半年以来,齐军来樾三万,除公孙铄率百人奔逃之外,所剩不过千人。另有两万兵马散布樾州南北四州之间,虽未溃败,但已有疲态。他们如今把主力五万压在西塞,但被西夔营和陇右道大军死死咬住。赵荔城老将军已经重回西塞领兵了,过不了几天,松山营大将军狄皓关也要前来支援。若继续打,未必不能叫他们惨败而归。”
东方彻沉思片刻,“可有天意传达?”
萧玠颔首,“陛下素来主战。”
东方彻问:“陛下之战是指一战之胜,还是虽远必诛?”
萧玠道:“陛下的意思,若继续打,就要打得他们大伤根骨。三代以来,齐国挑动大小战役近五十数,边境百姓饱受其苦。既已发兵,须得彻底铲除这个虎视眈眈的强患。”
东方彻心中惊动,齐国据地辽阔,亦是强邦大国。要根除此患,岂不是要以倾国之力来打这一仗?这一仗……几年才能打完?
“所以陛下举棋未定。”萧玠叹道,“齐军阴险,和谈只是形势所迫,此战之后五年之内能否太平下去,还是未知。但此战牵连并非仅有樾州,陇右道山南道十数州百数郡都元气大损,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亦不知此战之后五年之内能否恢复过来。明达,兴亡百姓苦。”
东方彻听出一些意思,“殿下倾向接受和谈?”
“先听听他们使者的意思吧。”萧玠道,“齐军真的认罪投降,未必不好。但他们必须把屠城之士全部交出来。”
萧玠静静道:“这是底线,不然我哪天死了,也不能瞑目。”
东方彻整理衣衫,向萧玠抱袖躬身,“殿下所行,臣必趋从。”
萧玠道:“明达,你和众员先商议商议开什么条件,拟一个草稿给我。且齐军狡诈,越是此时越不能放松警惕。徼巡要加紧,各隘口严阵以待,尤其是山林之处,提防齐军故技重施。”
东方彻拜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谈完公事,萧玠笑意也更柔和:“好啦,坐吧。怎么都是一桩好事,大伙也能松一口气。明达行事端直,爱民如子,本当着重嘉奖。只是战事未停,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之时。”
东方彻刚从下首坐下,忙站起来道:“殿下挺身当先,臣岂敢居功,不过略尽职分而已。再说真论功劳,郑将军当是首功。”
旭章闻声问:“是爹吗?”
萧玠轻轻捏她脸颊,笑道:“妮子耳朵尖,是你爹。”
东方彻也笑起来:“齐国现在有投降之意,是将军在西塞作战勇武,叫他们闻风丧胆。听闻继之前的公孙冶、最近的厉金璋之后,郑将军再斩齐国卫将军董紫绶,齐国五虎有三员大将折于郑将军之手,怎能不叫军威大振!据说庸峡鏖战至第七日风云变色,两军对垒之际,将军请得李文正公显灵助阵,三道战书就把对面吓得六神无主,更别说还请得天兵下降。将军真是神哪!”
听他这番绘声绘色,萧玠笑得更厉害,“明达读书人,也信鬼神之说?”
东方彻叹道:“臣原本不信,但西夔营的老兵眼见了战书,说的确是文正公亲笔。臣听闻文正公飞白之技已臻至境,今又绝代,这个如何作假?”
“至境是不错,绝代却未必。”萧玠道,“明达知道,她爹是崤北郑氏,冠军大将军郑素是由青文忠公亲自教养。飞白之技本是青氏绝学。”
东方彻一愣,“那显灵和天兵?”
“大抵是叫几个人扮作文正公的模样,又派疑兵作奇装异服妆神罢了。齐国信重巫鬼,又在老师手上屡战屡败,二十余年虽过余威犹在。”萧玠看他一脸惊异,忍不住笑道,“兵家把戏而已,明达见多识广,怎么这样吃惊?”
东方彻嘴巴过一会才合上,“臣只是没想到,郑将军军旅之人又年纪轻轻,书道竟已大成。若不投军,有如此家学天赋,也能百代流芳。”
萧玠笑道:“哪有什么家学天赋,苦功夫罢了。他小时候练字,寒冬手上生疮也未辍一日。”说着低头看旭章,“不像有些小女孩,没写两个字呢,一会要吃糕饼,一会要画兔子。”
旭章嘟哝:“肚子饿了嘛,肚子饿了怎么能不吃东西呢?”
萧玠笑问:“那画兔子呢?”
“其实是想画阿耶的。”旭章抿起嘴巴,“但怕把阿耶画丑爹知道了说我,就先画兔子了。”
萧玠左右不办公了,便把文书挪开,将女儿抱到膝盖上,拿帕子擦她蹭脏的手脸。东方彻看在眼里,突然想起菊崖县一桩并无恶意的桃色谈论,有关太子和将军之间那条宛如红线但颜色透明的绳结。萧玠从不讳言自己和郑绥跟旭章的关系,却对两个大人之间的事情避而不谈。可只是不谈,又从不忌讳眼神脉脉传递和日夜共枕而眠。
东方彻如果能像怀帝年号期间的一些老人一样旁观过太子的家族史或皇帝的情爱史,会发现爱情对这条叛逆的萧氏血脉来说,就是这样一条有分无名或有名无分的腕间绳结。系结的人这辈子没法走散哪怕会暂时走远。
他老僧入定般端坐许久,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自己赶来的初衷,忙奉送一封书信:“是西塞送来的加急信件。臣掂着不像战报。”
萧玠接过,拆开一看,笑道:“是家书。”
东方彻适时出门,纱帘落下时微风拂面,飘在地上一片曳如春波的绿影。他听到女孩的童音和萧玠笑起来柔和的鼻息,这让他想到娇娇听他念《笑林》时睇过来的眼波。
春天到了,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三月会是个好时季。
东方彻离开后,萧玠又将那只未送出手的香囊拿出来。因他贴身携带,在樾州之乱里也未曾丢失,只是被鲜血洇透,难以洗去。但这一点腥锈气息,并不妨碍香囊中降真香做君的独特香气。
他看香囊,旭章便黏在他怀里看信,有些字不认识,只能看个大概,问:“爹是不是要回来?啊,爹是不是受伤了?”
萧玠哄道:“爹只受了些小伤,不好骑马,这次坐车回来。反正也打完仗了,不着急赶路。等樾州的事了了,咱们就一块家去。”
旭章怕他诓自己,“爹之前说要夏天才回来的。”
萧玠道:“过几天齐国派使者来樾州谈话,爹不太放心。”
“不放心齐国人吗?还是不放心阿耶自己在这里?”
萧玠笑了笑,“回来咱们问问他。”
旭章靠在案上,托腮看萧玠,她知道阿耶虽常笑,但眉心常有淡淡的皱痕。旭章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她直觉阿耶眉间并非忧愁,而是更复杂更隐秘、甜蜜和苦涩交织的感情。她直觉这和爹密不可分。
旭章指了指那只香囊,“要送给爹吗?”
萧玠笑应:“嗯。”
旭章便问:“阿耶想爹了吗?”
她没想到阿耶这次异常直白。他应道:“是,幸亏爹要回来了。”
旭章问:“爹回来,阿耶答应他吗?”
萧玠讶然垂首,从女儿眼中看到闪烁的超越她年龄和智慧的光芒。旭章轻轻道:“别人家里,爹和娘是一对儿,但我知道,咱家不一样。”
萧玠问:“你爹跟你说过?”
旭章摇摇头,又点点头。
萧玠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在船上找着爹那天晚上,东方阿叔和娇娇阿姨在亲亲,阿耶捂我眼睛,但我瞧见了。然后阿耶进去给我拿褂子,我就继续问爹,为什么我不能和小表哥亲亲,他们就可以。爹说,他们是相好。我说,那爹和阿耶都会亲亲我,是不是我们也相好呀。”
萧玠笑一声,“你爹怎么说?”
“爹说,不是,他们是夫妻,就跟家里的爹和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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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章说着又想到那天的凉风,藕花香气间,静静水波送过淡淡皱痕。她叫爹坚实的臂膀抱在怀里,疑惑道,但爹和娘不会亲呀。
爹没作答。
她声音很小,阿叔阿姨背身像船舱,想是一直没发现他们,笑着对视一阵,又轻轻亲起来。一种隐秘但神圣的感情把旭章包裹了。她用一种严肃的探究态度看着两个人,认真观察他们的目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问,爹,你刚刚是想亲阿耶吗?
她很久没听见爹答话。
在她以为爹不会回答,以及阿耶脚步声传来之前,她听见头顶轻轻的一个:嗯。
旭章复述完毕后,萧玠好一会没说话。
旭章仍窝在他怀里,从他抱自己的动作中判断出他没有生气,继续追问:“你答应他,就叫相好吗?”
萧玠没有沉默很久,应:“是。”
“你会亲亲他吗,他也会亲亲你吗?你们也会拧糖人吗?”
“会。”萧玠又补充道,“如果你爹愿意,就会。”
“那你们拧糖人会拧出小孩吗?”旭章有些害怕,“吴州的哥哥姐姐说,他们的爹娘都会再要小孩的。”
萧玠抱紧她,轻声道:“不会,我们只要太阳一个宝贝。我们不要别的小孩。”
旭章小脸贴在萧玠颊畔,抱着他脖子好一会,小声问:“所以你答应他吗?”
萧玠笑起来,“你是个小急鬼呀。等你爹回来,他问我,我就应。”
旭章反而忐忑,“他没问怎么办?”
萧玠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他不问,阿耶不能自己同他讲么?安心了吧,安心了再写一篇字,抄爹的诗好不好。这篇是阿耶十四岁生日,爹给阿耶作的第一首诗。他诗题拟的老气,什么《侍宴含元殿奉敕为皇太子作诗》,你以后作诗千万不要学他……”
***
三月春夜,冷月如盘。
这夜初始,萧玠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他在亥时批完公文后,照例去晾到温凉的水中泡了泡。他体质不比萧恒,到底不敢直接洗冷水。前一阵以来神经紧绷,长生发作之痛有时都难以察觉。如今缓过劲,常感觉浑身作痛。他靠在水里,感觉身体冷热交加,手臂也渐渐绷紧。
神思迷离间,萧玠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嘹亮的狗叫。
樾州视狗如仇,却对公廨的两条黑犬破例,无他,全因它们在搜救百姓时立下大功。且是郑绥从外州带来的,未沾染闻慎行血肉。
这两条黑犬常与人处,性情温良,很少在夜间如此躁动。
萧玠第一反应是院中进了人,胡乱擦干身体裹好衣袍,提高声音问门前守卫:“有人进院?”
守卫仔细探看一遍,“没有,但不知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浑身的毛都倒竖了。”
萧玠担忧旭章害怕,没多逗留,回去拍打女儿睡觉。夜中寂静,狗叫愈发洪亮,似乎不独公廨的狗,附近的不论家养还是野外的狗全部和声鸣叫起来,形成的巨大声弧豁然破开黑夜的腹部。在明亮惨白的月光下,尖锐地十分瘆人。
反常必妖,萧玠直觉不对,立即再叫守卫,“快去城门,看看是不是又有变动。全军戒备,今夜……”
“殿下!”萧玠的声音被砰然撞开的大门打断。
黄岩云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是哪怕临阵之时也从未产生的恐惧。他哆哆嗦嗦道:“是狼兵,狼兵进城了!”
萧玠还没有领悟“狼兵”是一个形容还是确指,街外已经爆发出层层堆叠的声浪。比狗叫高深,比犬吠辽阔,是家养的犬类未被驯化的远亲和始祖的声音。
无数个疑问冲刷着萧玠大脑:这些狼受谁驱使,它们是怎么进的城?只有狼,还有人吗?来了多少,能不能制服?这个狼兵,真的是用狼组成的军队吗?
萧玠听到自己的声音跑出喉咙:“立即叫几位将军率兵抵御,务必保证全城百姓安全!这是军令!你带一支兵,护送百姓撤离至安全地带。火……狼怕火!用火!”
他的火字落音、真正的火把尚未点起时,院□□箭般响起嗖嗖冷风。那有实质的数道黑风腾跃而入,带着一群幽幽的绿眼睛。
萧玠浑身僵硬,一瞬间冷汗下了一身。
是狼。萧玠已经闻到它们毛发嘴里的腥臭。那是他无数次贴面触碰过的死亡的味道。
萧玠预料到会有变数,却没想到死亡在他以为临近和平的时候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