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孩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透亮,萧恒便赶去上朝。他翻上马背,瞧萧玠也牵过马,便一低身,把他拦腰抱到自己马背上。
萧玠吓了一跳,已经被萧恒两条手臂圈在身前。在父亲挽过缰绳时,萧玠小声叫他:“阿爹,我可以自己骑。”
萧恒只看他一眼。
萧玠右手的伤口已经止血,却叫他看得发怯,仍忍不住往袖里藏。萧恒将披风揭下来罩在他身上,道:“跑起来有风,盖着头。”
萧玠有些无奈,瞧瞧后面跟着的禁卫,抗议道:“我都这么大了,阿爹拿襁褓包娃娃呢。”
萧恒说:“盖好。”
萧玠感觉身侧父亲的手臂绷紧,上下一振,白马低鸣一声,四蹄飞跃起来。他拉着披风门襟,靠着萧恒胸膛,问:“阿爹,你是怎么知道要找庵堂的呀,这些娘子有留下什么消息吗?还是王云楠手下有所招供,或者……”
“萧玠。”萧恒打断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冒险。”
“事急从权嘛。”萧玠嘀咕。
他听到父亲重重的鼻息声,便老老实实裹紧披风,不敢犟嘴。过一会,马蹄颠簸声中,萧恒开口:“马车。”
“马车?”
“这些手下招供,王云楠每次都使马车拉人。马车是专用,上次跑完就在昨夜。车夫的安置他们不清楚,但马车在王云楠院里。我看了车轮,轮子缝隙的泥土里有大量的稻谷粒和秆茎。长安附近种麦子和小米多,能种大米的地方只有西边靠北的一块水田。这一阵稻子刚开始收割,还没有到市面,基本能断定这条路过水田。车底下的横木还在潮湿,但这几天没有下雨。车帘上有泥,看方向是车轮碾路时溅起来的。一般的水洼溅不到这么高,大概会经过水塘。泥里还有石灰,基本是泥墙用的。所以我说,靠西靠北,过水田和水塘,路上有人盖屋砌墙。”
萧玠张了张嘴,“就那么点泥土,稻子粒还好说,石灰怎么看出来的?”
萧恒笑道:“术业专攻,儿子,你爹当年就干这活。”
萧玠尚未听闻他老子在影子里的鼎鼎大名,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萧恒提过砌墙的事迹,也问:“那庵堂呢,你怎么知道是一间庵堂?”
“他们的供词讲到曾和一个把守的闲聊,羡慕他的赏钱。那个把守抱怨,说一守三天,天天叫梆子敲得没法合眼,这就罢了,连点油水都沾不着。敲梆子绝荤腥,显然是寺庙,要安置女人,大抵是庵堂。”萧恒说,“我进车厢看时,发现有抓痕和血迹,说明发生过挣扎和压制。我从车座底找到一片被剐蹭的布料,是一种若黑色的棉布。”
“三如法色。”萧玠有些惊讶。
依照佛宗戒律,僧衣不得采用五正色和五间色,只能用若青、若黑、若木兰三色,故谓“三如法色”。但若黑之色指淤泥色,极难与黑色区分。当时时间紧迫,父亲居然看了几眼就能分辨出来。
萧恒点头,“不像这些女孩的穿着,那就只能在制服她们的人身上,”
萧玠摸了摸白马鬃毛,又问:“那他的调虎离山,是什么意思?他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又不惜把这些女孩的事捅出来,到底图的是什么?”
马蹄声里,响起萧恒的声音:
“他不是王云楠。”
萧玠瞪大眼睛。
“他搞这么一出,很可能是要把真的王云楠送走。”萧恒继续说,“台狱那边已经盘查过了,狱卒并没有问题。我估计是这个假王云楠闹出阵仗,等你着人去台狱探查、乱成一团时,他再伺机逃走。”
他对萧玠道:“台狱有一套管理体系,若非全部买通,或者重兵强攻,很难有越狱的可能。”
萧玠不追查这一趟,真的王云楠甚至跑不出来。
“可我见过王云楠,天底下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脸是最假的东西。”萧恒说,“我也可以做一张和我一样的面具,戴在你脸上。”
“那他是……?”
“一支余孽,一支死灰复燃的余孽。”萧玠听到父亲鼻中深吸一股气,又缓缓喷出来,“我以为在你出生之前,就彻底清除了。”
萧玠愣了半天,张了张嘴,“我、我没想到……”
萧恒右手缓缓振动缰绳,左手搂住他肩膀,“我没教过你这些,不是你的错。”
萧玠沉默一会,问:“那你既然发现他是假的,为什么还同他斡旋这么久?”
这段时间,真的王云楠已然插翅而逃了。
“他有句话说得对。”萧恒说,“我的确赌不起。”
王云楠手中已经没有别的筹码,除了这些女孩的命。
但王云楠清楚,这是一场必胜的博弈,因为对萧恒来说,他别无选择。
一段时间里,萧玠一直没有说话。萧恒不用低头,都知道他咬紧嘴唇、脸色苍白的样子。
萧恒叹口气:“萧玠,帮我个忙。”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吗?”
他眼珠一动不动,郑重得令人心悸。
萧玠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阿爹,我还有个问题。王云楠是用什么路子找来的这些女孩子?”
他记得这个人附在父亲耳边,说出让他神色大变的三个字。
接着,他看着父亲微启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萧玠再叫一声:“阿爹?”
萧恒避而不答,一手搂住他,一手振动缰绳,说:“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先送你回宫,上完药再睡一会。你每日吃的药,还是你秋翁给你送来——前面有坡,抱牢我。”
***
本该收束的王云楠案掀起轩然大波。此后,萧恒跟虞山铖和秦温吉都有过一次密谈,内容连萧玠都不得而知。但看萧恒并无追责的态度,虞山铖可能真的与王云楠案无关,至少,不是站在皇帝的对立方。
这位嘉国公,可能和父亲达成了某种协议,或交易。
但出乎萧玠意料的是,这段时间,萧恒竟然同阵线一致的杨峥发生了矛盾。
萧恒并没有按照章程命刑部或大理寺审理王云楠案,而是委托已经官职中书令的杨峥暂领其职。
这个“暂领”,就说明了相当的问题。
虽说能者多劳,但杨峥身上的职务有些过多。今年的春闱因萧玠的病情推迟到芒种之后,杨峥作为主考官,要料理殿试的相应事务。且各地贪贿案的查处刻不容缓,等殿试落幕,杨峥就得即刻启程。
主审人选不定,案件审理的进度竟也出奇缓慢。萧玠有意问过几次,但都被萧恒搪塞过去。
从来对自己知无不言的父亲,在这案子上有所隐瞒。
萧玠有时会在甘露殿用饭,顺道一起吃药。秋童按萧恒的吩咐,拿萧恒种的鲜菠菜切肉拌臊子,等他回来下馎饦。直到药尽饭冷,也没见萧恒人影。
萧玠只以为他有朝政要忙,左右自己做完了今日课业,便拿了饭匣去两仪殿。甘露殿遍布秦灼的遗迹,对萧恒来说已经变成不容侵犯的私密领地,这些年他接见近臣,都是去两仪殿,那边是李寒的地方。
萧恒脾气素来温和,但今日萧玠一踏上台阶,便听见大声争执之声。
他走到门边,居然听到杨峥的声音:“……臣多次审问,千真万确,王云楠府中‘婢女’二十三人,全是借从前小秦淮的路子输送,不止王犯府上,只怕高门皆有沾染。经臣调查,其中主事者,不乏南秦之人。其头目已然招认,这条渠道留存至今,是奉了秦公的旨意。”
萧恒断然道:“不可能。”
杨峥叹道:“陛下。”
“这个假‘王云楠’临死前也这么同我讲过。他在试探我。”
杨峥有些愕然:“他有所招供?陛下何故不向臣提及?”
萧恒罕见地执拗,“因为不可能。”
他察觉自己的失态,缓和口气:“当年清扫妓馆时我同他讲过这件事,叫他把人带回南边去。他应过我,就不会骗我。”
杨峥却反常的尖锐,“陛下,你在害怕。”
“你怕此事成真,所以对臣隐瞒。你怕秦公真的牵涉进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又该不该维护他。”
“处置他,你心怀有愧;放过他,你难赎其罪。”
见萧恒不语,杨峥叹道:“陛下取缔妓馆,打压暗娼,近十年来成效卓然,但此案一出,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必将动摇。据臣了解,王犯府上女子俱为拐骗,最年长者不过十九岁。老那女孩黛娘,今年不过十岁,和永怀公主一样,也是奉皇五年生人。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杨峥语气难掩失望,“感情用事、因私废公,陛下就是这样对待臣民,这样做一国之君吗?”
萧玠贴在门外,许久没有听见萧恒回答,他听到杨峥又想追问的气声,但陡然变成一道惊呼声。紧接着,萧玠听到膝盖碰撞地面的声音。
父亲说:“萧恒有卿,大梁有卿,何其之幸。”
萧玠按住胸口,有些难以呼吸。
因私废公,这四个字的分量对父亲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父亲这一生把一个“公”看得何其之重,除了碰到自己的事……他的事。
萧玠在这一刻,无比真实的意识到,他的父亲不是英雄。
他只是个普通人。
萧玠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出现的场合,但他还是推开门,在两人诧异的目光里跨进门槛。先将萧恒从地上扶起来后,萧玠又来搀相对跪着的杨峥。
“杨相公。”萧玠轻声道,“这件事的确是陛下护短,但同样,也有些蹊跷。”
“小秦淮若还在秦公掌握之中,其中人员必是他的眼线。那我年前重病一事,秦公不会被瞒了这么久才知道。而且这件事不只是家事,更是不折不扣的公事。
“杨相公,南秦已然独立,如果陛下公然追责秦公,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南秦与大梁交恶八年,今年政君北上,关系才得以和缓。在这样的关头,偏偏闹出这件事来,未必没有人推波助澜。而且背后之人敢用秦公拿捏陛下,说明他很清楚,秦公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玠的声音不疾不徐:“相公说得对,这件事不得不办。但更重要的是,找谁来办。”
条分缕析,且意有所指。
杨峥注目他良久,揖手道:“殿下明敏。”
得到他的认同,萧玠扭头去看萧恒,却对上父亲出鞘的眼神。
萧恒道:“你想都别想。”
萧玠有些着急:“但你有更好的人选吗?还有谁知道咱们家的内情,老师?可他们今日敢牵扯阿耶,明日未必不敢把我牵扯进来,真有那一天,老师能没有分毫忌惮?”
他撩袍跪下,仰头看着萧恒,“阿爹,你知道的,最合适的人选,近在眼前。”
萧恒看着他,“东宫不得干政。”
“你从前连皇位继承都敢废,还用这套规矩绑我吗?”萧玠调节呼吸,“阿爹,你不能把杨相公一直留在京里,地方有更要紧的事要他去做。那这件事还能交给谁?交到旁人手中,你能放心?”
萧恒要拉他起来,“这件案子我来审理。你不用操心。”
萧玠握住他的手和他相持,不肯起身,“你是天子,天子不能事必躬亲,你已经管了多少事?上朝的奏对、地方的折子,但凡上报的案件你都要过问,除了我生病这一年,每年你还要巡视地方,问政事要遍访百姓,看收成要自己下地,你再这么揽事情,早晚会把自己累死!”
他仰视萧恒,“阿爹,如果是三司都无法处置的大案要案,你要亲鞫,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虽恶劣,却能按有司的章程审理。你要亲审亲判,不合规矩。你的精力有限,一日之内能处理的事务也都有数,你得把你的时间放到最该放的地方。我也这么大了,有些事情,我能帮到你了。”
杨峥旁观这场父子相争,心中只有叹息。
皇帝对太子的过度保护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今年萧玠已经十六岁,萧恒却拒绝对他进行储君应有的政治教育。进行行政启蒙的太子詹事府如同虚设,萧恒并不禁止任何人对时政的议论,但在萧玠面前,这些话题变得尤为敏感。如果依据前代历史的经验来看,皇帝刻意将太子“放逐”出政治高层,无疑是废储的征兆。但当代所有人都看清,太子分明是皇帝的命根。
萧恒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顽固让杨峥都感到不可思议,他曾在私下对萧恒进言,请皇帝为太子计以深远,培养他应有的政治素养。萧恒委婉地拒绝了,这说明他仍没有放弃废除皇储制度的梦想。
杨峥则比他现实,“太子从没有离开过政治斗争的漩涡,从前和现在都是,以后也不会例外。”杨峥说,“陛下此举,无异于割断殿下求生的绳索。”
对此,萧恒仍固执地表示,自己可以做那条绳子。
让萧玠置身事外是萧恒一直以来的努力,事与愿违的是,萧玠一直处于政治的风口。哪怕此前,萧玠自己也对朝政持一种“避世”态度,但一个时代有自己的规律,他这种遗世独立的姿态无法延续很久。
就在这一天,杨峥眼看一条剪断的脐带被历史抛出,作为绳索套上萧玠的脖颈。
萧玠没有挣扎。
他顺服、主动地走到这座囚笼中去。
良久,萧恒沙哑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阿玠,阿爹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阿爹只希望……你这辈子,能高高兴兴。”
“但你愁眉不展,我怎么高兴呀。”萧玠放软声音,看着握住自己的父亲的手。粗糙,生皱,疤痕遍布,但这双手还是那么有力,叫他握着,是那么踏实。
他叹口气:“阿爹,我只是活不过二十岁……”
萧恒喝道:“萧玠!”
“我只是活不久了,不是会立时死掉。我活一日,就做一日太子,就该担起我应当的担子。你叫我帮帮忙,算是为我积福,好不好?”萧玠轻轻道,“别让我觉得,我是个白吃民脂民膏的蠹虫。”
萧玠等他的回复,却许久没有听到萧恒的声音。片刻后,萧恒道:“这件事再商议。”
“阿爹!”
“你听话。”萧恒拉他起来,握着他的手臂,低低道,“我再想想。”
***
萧玠离开后,杨峥没有立即离开两仪殿。他抬头,看到李寒红衣含笑的图像。
萧恒立在其下,抬首与画中人对视。
他对杨峥说:“地方的事还是由你全权处置,王云楠的事……”
杨峥明白他心中挣扎,叹道:“臣领旨遵命。但臣有言不得不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太子一个秦公——陛下的软肋全让他们拿捏在手,想过如何破局吗?”
萧恒说:“其实也容易,我可以直接杀人。”
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杨峥浑身的肉都一跳。
萧恒看着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反应,继续道:“到底谁该杀谁该留,别说我,你心里也有个谱。我给他们罗织罪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毕竟我是皇帝,金口玉言。我说他们谋逆勾结当诛十族,有人敢只杀他们的九族吗?就算他们把他阿耶推到明面上,我一口否决,他们有什么法子?”
杨峥听着他越来越平淡的声音,突然有些抽离。似乎他面对的不是“萧恒”而是皇帝,历朝历代生杀予夺均在其手的皇帝。这个认知让杨峥感到无比可怕。
萧恒只是看着他,问:“士嵘,我觉得大抵不会杀错的人,有没有杀错的可能?”
杨峥欲言,终是默然。
萧恒道:“人的判断会有偏离,万事不可能尽在我的掌握。像这一次,像之前的很多次。我有时候想,如果把他们都杀掉会便宜很多,但如此杀人究竟是改变结果,还是走回最初的恶果?”
他看向殿内,说:“我一直在抵抗。”
每个君王都拥有至高的权力。前一刻能让你生不如死,下一刻能让你一步登天。生杀予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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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翻覆之间。
每个君王都会有无尽的欲望。权欲,色圌欲,征服欲,滥杀之欲。他们的一己之欲可以用整个帝国填满,帝国的供奉也会让他们欲壑难填。
这似乎变成了君王的天性,而萧恒十数年竭尽全力,在抵抗这种腐蚀。
抵抗权力的腐蚀。
抵抗欲望的腐蚀。
抵抗似乎通达理想的捷径的腐蚀。
萧恒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把他们杀了,把他们全部杀光。我一挥手三大营和禁卫军就能帮我做到。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来这里静坐,我要听李渡白拷问我:我现在更像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废皇帝的‘人’?”
一个人,生杀大权握于其手,很容易丧失对生命的敬畏。
不只对善人和亲人,还有对仇敌作为“人”的生命的敬畏。
天子至高的杀戮大权,是一个打开后再难旋死的阀门。今天他能越过司法杀掉这群人,明天就能杀掉一切反对他的人。
再往后,他会毫无负担、心安理得地杀一切想杀的人。
为什么会毫无负担?因为这是解决矛盾的一条捷径。
尤其是一条通往正义的捷径。
怎么才能清除前进路上的障碍?杀了他们。
怎么才能实现那个美好圆满的理想?杀了他们。
怎么才能让“正义”立刻伸张?杀了他们。
这是个无比可怕的推进,杀越多的人,就越接近正义。
但每个对立的人,都是罪当至死吗?
如果我杀掉所有人——所有罪不至死的反对者来实现正义,那我所实现的正义,真的是我要实现的正义吗?
萧恒看向杨峥,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是任何臣民面对一个真正的君主所产生的畏惧之情。
萧恒说:“杨卿,你其实不了解我。我有至少十年的时间在不分昼夜地杀人。登基后我在朝堂杀人,青年时我在战场杀人,更早的时候我可以在任何场合杀人。我今天可以坦然告诉你,我会为杀人痛苦,但同时,我也对杀人上瘾。我比任何一任梁帝都更有做暴君的潜质,现在生杀大权在我手里,其实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
“所以,国法是我的一条底线,我必须恪守它,以免把整个国家陷入更可怕的境地。”萧恒说,“有朝一日我会杀掉一些人,那一定是因为他们犯下无可饶恕、证据确凿的重罪,而不是因为他们阻碍了我走向正义的道路。”
萧恒看向画中李寒,道:“我们一直把打压世族和惩治贪腐结合在一起,但你觉不觉得,贪官和世族其实不能粗暴地一概而论?郑氏夏氏还有你杨氏,都是世族大家,夏公梧捍卫世族尊严,但他跟王云楠兄弟能够等同吗?”
萧恒声音有些飘渺:“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的所作所为或许正义,但到底是对是错?”
杨峥讶然道:“陛下……?”
萧恒道:“早年的变法不可谓不激烈,从上至下的制度条例,能动的大方面我和渡白都动了,但结果你也见了。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对的事情无法做成,为什么百姓宁愿要容忍压在他们身上吸血的人,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新的可能。”
他没让杨峥回答,而是直接给出答案:“因为穷。”
“我以前解决穷的思想,就是征收剥削者的不义之财。我们查贪是为了整治不均,但这只是其一。百姓穷苦,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总的钱太少,钱生得太慢。”
“就像种地,一亩地能种出一石半的粮食,其中一石被世族侵占,只剩半石分给百姓。重新分配他们盘剥的那一石粮食固然重要,但如果我们能有法子,使亩产两石甚至三石,百姓会不会过得更好一些?”
杨峥会意,道:“技术要改。”
萧恒颔首,“改技术是要普遍推行的事,不仅要花钱,更要支持。不少老世家泥古不化,但也有一些人,有活络的心思。夏公梧对农具和纺织改革的事很上心,对火器研制,有一些年轻新贵,也有更包容的态度。”
杨峥道:“陛下是说……嘉国公世子?”
他就知道萧恒让虞闻道近身萧玠,不只是陪伴的事。
萧恒道:“你还记得去年阿玠为什么要住到行宫吗?”
杨峥回忆起奉皇十五年那场艰难推进的军械改革。萧恒要将十之有八的硝石矿收归国有,颁布火药私制的禁令,还要改良火器。
硝石矿盈利巨大,几乎均由地方豪族垄断,更别说军械制作能刮出多少油水,世族几乎倾巢而动,掀起巨大的反对浪潮。
但其中并非没有中立,或者微微倾斜向皇帝的声音。
杨峥会意:“臣记得嘉国公并没有协同表态。”
萧恒从供奉画像的香案上拿过一只匣子,取出一份图纸交给杨峥,“你看看这个。”
杨峥打开,大吃一惊。
是一幅新式火铳的图纸。
更是萧恒新进推行改良的军械之一。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图纸侧所署的绘者姓名。
——臣嘉国公世子虞闻道再拜谨奉。
杨峥微微吸口气。
果然,虞山铖的儿子、嘉国公的嗣子怎么会是个膏粱纨绔。
“还不只这些,”萧恒捏了捏杨峥的手指,“近日虞山铖以立后大喜为名捐了一笔军费,有这个数。”
杨峥睁大眼睛,“虞氏富裕至此?”
萧恒问:“你觉得地方贪墨,嘉国公府能独善其身么?”
这的确是一个示诚,但未必不是另一种暗示。
在改革矛盾激化之际,萧恒没有明文废除部曲制度。虞氏能够进行如此精密的火器设计,其部曲之中,一定有虞成柏虞山铭留下的精兵,这是其一。
其二,虞山铖手中,一定有比此类更高明的火器。而他能轻易拿出这笔资奉,未尝不是一种新的试探。
试探萧恒的底细,试探打压世族和革新技术这二者,谁才是萧恒心中最重要的一节。
做敌人还是忠臣,你说了算。
杨峥问:“这笔资奉……”
萧恒道:“我收下了。”
杨峥道:“陛下要化敌为友。”
萧恒道:“也是韬晦待时。”
“诸公之乱不能再来一次,就算来,也要先发制人。”他和画中李寒对视,“如果要废除世族制度,和虞氏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如果只是打压旧贵族,嘉国公未必不是助力。怀帝朝后,虞氏没落,他把儿子送到阿玠身边,也有依附未来的新君,恢复荣光的意思。”
既如此,萧恒对老派势力的打击,虞氏会鼎立支持。更别说虞闻道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对技术改革抱有积极包容的态度。
萧恒想要进行的工具改革,不管在人力物力还是政策执行上,有这些开明世族的支持会容易很多。
更何况,虞山铖私有火器,到底得防患未然。就算从长远的制度改革来看,从前对世族一概打击,只能使其抱成铁板一块。如今外力撤掉,新旧世族交锋、新思想和旧观念争斗,对早晚要废除世族制度的萧恒来说,是一次坐观虎斗。
杨峥道:“臣领会得。”
“新式火器已经加紧研制,有关火炮,我已经让兵部协军械监改良造炮。这次叫你,另有重任托付。”萧恒道,“嘉国公府高风亮节最好,若非此,收集虞氏各种罪证,调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地方贪墨和这件事皆非易事,我会选一些年轻人做你的助力。”
杨峥了然:“选士也快落定了。”
“制度改革暂缓,这些行动也要隐秘起来。”萧恒说,“团结能团结的一切势力,发展我们要发展的东西。现在,先争朝夕。”
晚风吹拂,壁上卷轴微动,画中人欲下丹青来。
等离开两仪殿时,杨峥已经忘却,萧恒回避了他最初的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萧玠这根软肋被犯,他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