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静了一会,道:“就是你在吃的药。”
萧玠没想到有一天,萧恒居然都开始玩文字游戏。这说明这件事有超出他接受程度的严重性。
萧玠说:“我知道。阿爹,你也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萧恒端起那盏酒,徐徐吃了一口,吃罢,道:“长青散的一味药材,是齐地的红脸参,很难求,在齐国也只有帝后可用。”
萧玠喉咙发紧:“你答应了什么?”
纳贡还是称臣,裂地……还是割城?
萧恒握了握他的手,道:“我给他们的使节磕了头。”
对国家而言,没有太子想象中那么严重。但对萧玠来说,这件事极大地打击到他。他嘴唇颤抖,眼泪夺眶而出,要讲话,先行咳嗽起来。
萧恒神色骤变,忙叫人端水拿药丸,将萧玠搂在怀里,边替他抚摸脊背,边哄道:“阿玠,好孩子,没事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好了就行。”
众人视线投来,萧恒也没有推开萧玠,仍这样抱着他。过了一会,萧玠吃过温水,又拿帕子揾面,想冲萧恒笑,却再难笑出来。
在秦温吉出现后,他的一颗心都随那群赤旗插翅,飞往千山之外的明山金水。可他知道,他的心是一只风筝,那一头始终牵在萧恒手中。
直至皇帝宣布狩猎开始,萧玠依旧兴致缺缺。他虽学了骑术,但捕猎野兽太过凶险,加上小时候虎祸一节,萧恒不肯放他出去。他同萧恒坐了一会,面前是那本明王。
那字迹他太熟悉,鲜血的气味也太熟悉,他能活过来,原来吃了给他血肉的人的血肉。
这叫萧玠忍不住作呕。
眼前,秦灼割血和萧恒磕头的画面不断从眼前交错变幻。介子推端来汤碗,碗中散发出奇异肉香。白娘子叩上金山,额头磕出如同钟鸣的皈依声响。王友贞剜股取药,老母脸上再现生的光芒……可他们救的是君、是恩、是亲,而自己是臣、是孽,是他们的儿子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让父母为了自己再损体肤的道理?这样一来,他何止罪人,简直是千古第一不孝之人。
萧玠喘不过气,便辞了萧恒,自己去场地边走走。萧恒怕他晒,要给他打把伞,萧玠只道太医讲过,要多晒太阳。
这一会到了晌午,日头毒,萧玠便往林边踱去。一排排桂树高大,虽未簪花,却装饰翠玉冠,投下连片浓绿影子。萧玠正行走,突然听人高叫一声“殿下闪开”,同时,快风破空之声、金铁撞击之声一起迸溅。那股风扑起的他的袍袖尚未垂落,两枚羽箭已经从他面前旋然折断。
面前,虞闻道放下弓箭,面有惊惧。不远处,秦华阳坐在马背上,拿手中木弓指了指萧玠身后。
一只狐狸嗖然蹿远,跑得不见踪影。
秦华阳没讲话,看了眼萧玠,又瞥一眼虞闻道,重新拨马走掉了。
萧玠走向虞闻道马前,见他已经射了两头狍子,马后还拖着一头黄羊,便笑道:“恭喜,看样今年又要拔得头筹。”
虞闻道笑道:“不好说,那南秦的丹灵侯年纪虽小,却是个手毒的。就那一把木弓,一箭射穿了一只獐子双眼!除非再跟张佚云似的,能从场上给臣蹿一头花豹出来,不然咱只能挂弓认输了。”
秦华阳满周岁,秦灼便封他侯爵,封号丹灵,取他名字的太阳之意,足见对这个外甥的宠爱。
那他冲萧恒射出的一箭,想必是为舅父出气。
萧玠正想着,听虞闻道又道:“臣怕他存什么心思,才向殿下开弓阻拦。以下犯上,是臣的不是。”
他告罪,却吊着眼梢。萧玠抬手打他一下,笑道:“又来。人家小孩子,不过争胜些,你就想这么多。”
虞闻道说:“不怪臣多想。他能放出那么一箭……敲鼓前还问了一遍,陛下下不下场。”
萧玠心中一动,问:“他专门问陛下?”
虞闻道说:“殿下安心,这样大的场面,又是众目睽睽,他不敢做什么事。”
如今众目之下,他不敢轻举妄动,那众目之外呢?
萧玠一颗心猛地揪紧,投眼望去。林中场景如一把铺开的折扇,无数林木便如无数扇骨,将王孙狩猎的图画切割成一段一段。有的人在这一段探出跑飞帽子的额头,有的人在那一段露出半条马腿和一只靴子,只有那个男孩,没有一段能留下他的肖像,只留下他快如黑风的马背上,一道红色闪电般的身影。
鼓声三响,狩猎结束。不出所料,虞闻道未能蝉联,心满意足地摘了第二。他领了赏赐退场,重新翻上马背,慢悠悠往场边走。萧玠早在那边等着他,后面跟着阿子,手里托盘上摆着新摘的鲜花。
萧玠笑问:“想戴什么?”
虞闻道说:“臣这颗脑袋,听凭殿下处置。”
萧玠挑拣一会,摘下一朵嫣红芍药,道:“这个好不好,衬你的衣裳。”
虞闻道今日穿一身玉鈫蓝的骑装,很显英姿,再看他骑马的潇洒,难怪有娘子给他丢香包。
萧玠正腹诽,虞闻道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怎么,只衬臣的衣裳,就不显臣这张脸吗?”
萧玠逃他的手,叫道:“三哥,你这样我喊人了。”
虞闻道笑:“好大威风啊殿下,你就是喊陛下来——臣就只能戴着你的花,叫你接住这颗脑袋了。”
萧玠打他的手,不叫他胡说,道:“你老实些,我够不着了。”
虞闻道不再逗他,顺从地从马上俯身,叫他将那朵芍药簪在髻上,正要起身,便听萧玠在耳边道:“三哥,我要托你一件事。”
虞闻道侧过脸看他,这个距离,他看得清萧玠根根颤动的睫毛,和他眼里自己的倒影。萧玠低声道:“长青散的药方,你帮我找一找。”
父亲绝不会如此轻易就将内情相告,那说明这药的问题,比他下跪相求还要可怕。
虞闻道没有多问,点头应下,歪过脑袋叫他看簪戴芍药的脸:“好看吗?”
萧玠笑道:“好看。”
虞闻道从马背上直起身,吟道:“油壁车中同载女,菱花鉴里并妆人。穆修写芍药,倒是很有心得。”
萧玠拍他一下,蹙眉小声道:“当着人,你别乱讲。”
虞闻道见他开始脸红,更有意逗他,道:“啊呀,殿下这话讲的,像臣不当着人就做什么有伤风化大逆不道的事情。殿下,这样污人清白不好的。”
萧玠恼得要跺脚,抬手就要将芍药拔下来,“我当时就不该答应你,叫你这样戏弄我。”
虞闻道忙拉住他的手,从马背上跳下来,哄道:“好殿下,是我孟浪,你以后是要胸怀四海的雅量,别跟我这斗鸡走狗的计较。咱们再拉扯,陛下真得拿住我问个一二三四了。”
萧玠还没叫人这样开过玩笑,拂开他的手,就要走,抬头见他那朵芍药已经垂到鬓边,看着难受,又不想轻易同人讲话,也不开口,上前拉住他的领子叫他低头,把那花重新簪好。收回手要回席时,他目光擦过虞闻道的笑脸,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秦华阳端起酒杯的目光。
***
秦华阳咕咚吃了口酒,又倒上,再吃一口。
秦温吉瞧他神色,和他碰了碰盏子,“摘个第一,还拉着脸。”
秦华阳冷声道:“一群纨绔,赢他们,还丢我的名声。”
“如何也不是丢‘你’的名声。”这个年纪的孩子再早熟也不会很好地掩饰情绪。秦温吉顺他的目光看去,很了然,“想要那花,就找他要去。”
秦华阳道:“我才不稀罕。”
秦温吉笑起来:“有意思,我瞧你对他爹那样,还以为你也得恨得他咬牙切齿。”
“不瞒您说,您对他嘛,我本也是这么想。”秦华阳对她举了举杯,“阿娘。”
***
虞闻道抬臂打起竹帘,先请萧玠进去,自己还是从他身边坐下,挨着给他打扇。凉棚底,那团芍药晕成发紫的胭脂色,染在虞闻道乌得生青的鬓边,像只巴掌大的蝴蝶,随着扇底微风细细,一扑一闪地翩跹起来。两人说了一会话,虞闻道便告辞,这一会能够随便走动了,他父亲嘉国公也在场,不去问礼不合适。
萧玠放他走,便同沈娑婆说话,正问道:“你还想回教坊么?”
沈娑婆道:“没想好。”
萧玠又问:“若不回教坊,你有没有想做的事?”
沈娑婆呆了一会,还是摇头,“臣在教坊这些年,已经养成废物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一把琵琶能混口饭吃。但现在,臣也不太想弹琵琶。”
萧玠还要开口,外头竹帘一响,两旁侍人纷纷欠身行礼,竟是阿双赶了过来。她眼眶微红,轻声叫道:“殿下。”
萧玠起身凑到她身边,听她压低声音:“政君想见你。”
萧玠一颗心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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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急跳起来,阿双已握紧他的手,说:“这会场子上人也少了,在林子边,妾去给你牵马。”
她要走,手掌却被萧玠拉住。
“姑姑。”萧玠走上前,抬手给她擦了擦脸,“不管谁来,你都是我姑姑,永远是。”
艳阳转移,自东向西,漫开一条眩目光带。天际,云层如同鱼鳞,由大到小、由金向红,最边缘处,匀开鱼肚般淡淡的粉白色。草叶翻卷的沙沙声中,萧玠由阿双陪伴,牵马走向草场尽头。
那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近,萧玠蓦地紧张起来。宴席初见时,巨大的喜悦越过了惶恐,如今私下相会,萧玠那根弦才真正紧绷。这种感情不仅是近乡情怯,他自小就察觉,这位与他血脉相连的姑姑,似乎并不喜欢自己。
走近之前,红豆冲着西风低鸣一声,秦温吉也就此转头。
她摘掉了青铜面具,露出带有浅疤的脸。这是一种剥去甲胄的象征。
这一刻,阿双握紧萧玠的手,牵着他走到秦温吉面前。夕阳挤进三人之间,施度金光,天地间,一切都无比温柔。
她们两个望了一会,一瞬间,又像回到二十年前,在元和年的长安城里相依为命的岁月。一转眼,阿双的双丫已盘成高髻,秦温吉的脸庞也添了细纹。
秦温吉看着她,冲她张开手臂。阿双走上去,轻轻抱住她。
两人没有说一句话,相拥片刻后,便松开怀抱。阿双摸了摸萧玠的脸,鼻翼轻轻抽动一下,自己先离开了。
萧玠喉咙发涩,低声、妥帖地叫道:“政君。”
秦温吉问:“叫我什么?”
萧玠胸口一窒,已听她低低叹道:“阿玠,你要如何称呼我?”
萧玠头埋得更低,张了好几次口,才叫得出:“……姑姑。”
下一刻,他被秦温吉抱在怀里。
秦温吉搂着他的后脑,叫他的脸依在自己肩上。她缓慢拍打萧玠的后背,掌心摸到他一节一节突出的脊骨。她察觉肩头一片洇湿,萧玠在她怀中微微颤抖,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分哭声。
过了一会,萧玠从她怀里直起身,擦了擦脸,冲她笑了笑:“让您见笑了。”
秦温吉抚摸他的脸,一手牵过马,一手牵着他,两个人慢慢在草场边踱着。她问:“这些年还好吗?”
“很好,陛下一直疼我,身体也比之前强了。”
“新皇后,待你好吗?”
“好的。”
秦温吉默了一会,又道:“他没有不要你。”
萧玠不讲话。
“你的信,他一封没瞧见。”秦温吉说,“我没叫他瞧。”
“是我任性了。”萧玠说,“姑姑做得对。”
秦温吉停下脚步,松开马缰,另一只手仍牢牢握着萧玠。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萧玠面前。
阿玠亲启。
萧玠浑身一僵,手指都不知道要怎么动弹。好半天,才将那封信接在手中,哆哆嗦嗦地撕开,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抽出来。
信很厚,有好多页,萧玠一个字一个字看得认真,怕一口气就读完。也不敢拿得太近,怕叫眼泪打湿了。
秦温吉道:“你那些信,他如今都瞧过了,每一封都写了回信,我这次带了来,装在一口箱子里,已经叫阿双看着送去东宫了。这些年每到正月十五,他都亲手给你做盏灯,每年开炉的第一串光明钱也都给你攒着,还有一些文房四宝、穿的用的,见一样就给你攒一样,也都带来了。他让我亲口告诉你,‘阿耶没有不要他,阿耶对不住他’。他当年是想带你一块走的。他说,丢下你这么多年,你若恨他,就恨,但他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萧玠哽咽道:“我怎么会恨他……我想他,我……”
我爱他啊。
他抓着那封信合在心口,渐渐缩在地上,像多年前的秋天,跑遍大梁宫每个角落都找不到阿耶的小孩子。秦温吉没再拥抱他,现在能抱他的只有秦灼,任何一个人都替代不了。她不能,萧恒也不能。
许久,那个小孩子又跑回萧玠心脏的小房子里,换早熟的皇太子戴着枷锁走出来。他收好信件,擦干泪迹,对秦温吉俯身大拜,叩头三声,叫道:“政君。”
“请他保重,一定请他保重。”萧玠声音颤抖,“我会去找他。”
他昂首望向秦温吉。
“我一定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