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忆奴第一次面见萧恒。
萧恒没穿冕服,一袭黑衣坐在一把太师椅里,将手中翻看的录述放在案上,问:“你是忆奴?”
忆奴应是,提裙要拜,萧恒抬手,“站着回话。”
忆奴喏喏,便立在堂中,双手捏着衣角,低头不敢瞧。
萧恒道:“不用紧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讲的都是真话。”
“是。”
“听说太子当天给你们分了酒吃。”
忆奴不料他言及此事,答道:“是。”
萧恒从案上拿起一只酒瓶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问:“是这种酒吗?”
忆奴凑近瓶口闻了闻,“是,殿下赐的梨花酒。”
“这酒味薄,女孩子也吃得。”萧恒拧好酒瓶,“手腕给我。”
忆奴不知其意,捋起半寸袖管,将手腕玉钏下拨,向萧恒递去。
萧恒按在她腕脉上,问:“还记得走的哪个门?”
忆奴低声道:“妾吃得有些醉……”
萧恒笑道:“你吃不了那么醉。”
忆奴眼中一震。尝闻天子略通医理,方知他亲自诊脉是为何意。而此刻萧恒仍按在她脉上,对她的脉搏骤然加紧更是一清二楚。
忆奴轻轻呼吸,道:“妾依约记得,推开门有面屏风,屏风后才是汤池。应当是西门。”
萧恒问:“一个人?”
忆奴低低应一声,“一个人。”
萧恒看向她那只玉钏,道:“这玉成色很好。”
忆奴一愣,往纱袖下笼了笼,笑道:“粗鄙之物,陛下见笑了。”
萧恒却对她这回避之举仿若未闻,“我能瞧瞧吗?”
忆奴垂头,还是将玉钏褪下交给他。
萧恒接在手中简单翻看,又交还给她,“保养得很好,你戴得很珍惜。”
忆奴讷讷,不知如何答话。
所幸萧恒没再从这问题上夹缠,“你当夜抵达芙蓉汤池,是在殿门外,还是殿门里听到的声音?”
忆奴略作思索,“殿门里。”
“离池子多远的距离?”
“约莫两丈……但妾也不敢说定。”
萧恒点头,又问:“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忆奴道:“水声。”
“不是说话声?”
“不是。”
“你看见那人的脸了吗?”
忆奴摇头,“他在屏风后。”
萧恒看向她,“也就是说,你不能认定此人就是沈犯。”
忆奴低声道:“妾只隐约瞧了个形状,的确看不分明……”
“他在池子里,还是在池子外?”
“应当在池子里的。”
萧恒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待忆奴退出门内,秋童便走上前,道:“这女孩儿扯谎,陛下就这么放她回去?她说只她自己,可她是个乐者,但您从屏风边找到的一小绺剐蹭的丝帛,不是舞女衣裳的花色么?”
萧恒道:“你记不记得前头那个叫妙娘的舞者,她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玉钏。两只玉钏里头各刻一句话,合起来是两句诗。”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秋童瞠目,“这、这是情诗啊。”
那这一双女子夜深人静潜入此地,竟是为了偷情。
不过转念一想,少人行处,的确是幽会的好所在。
秋童道:“既然在场有三个人,要不要再次提审那妙娘,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四个人。”萧恒说,“这件事她没有撒谎,那晚还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
秋童心中一惊,已听萧恒沉声道:“叫沈犯吧。”
***
我是被人扶进堂来的。
和之前查问不同的是,这次教坊众人俱在,悉数立在堂下等候。我当即明白皇帝之意。
他要一锤定音。
皇帝坐在对面的太师椅里,开门见山:“沈娑婆,你先前的招供是否属实。”
我低头应是。
“没有谎言?”
“臣不敢欺君。”
皇帝神色殊无变化,再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的池子?”
“亥时不到三刻。”
“记得这么清楚。”
“是。”
“按你最初供述,当夜是醉酒误入芙蓉池。现在有没有别的说法?”
我缓缓摇头。
皇帝声音没有波动,“听闻你吃酒就要发疹,现在身上没有疹子吧。”
“是。”
“你在欺君。”
“……”
“宁可欺君,也不愿明言。”皇帝对一旁的大监秋童道:“锻炼吧。”
秋童躬身一揖,当即一挥袖子,堂中侍立的龙武卫当即上前,将我从椅中架起。
我瞧了瞧院中刑凳,心中不免苦笑。
听闻皇帝登基以来,审讯虽则动刑,但若非大奸大恶,很少这样公开惩处。只怕不只是为了警示宫闱之用,多少还是因为事涉太子,叫他微乱心思。
我这竹杖板挨了没多久,又重新趴在原处,换了更厚更重的木杖来。那大杖内举起时,我看见何仙丘的脸。
我和他对视片刻,对他笑了笑。
何仙丘嘴唇抖动时我已经把脸别开,心道命里该遭此劫数,正埋头要受时,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且住!”
我抬头,看见皇帝目光微动,也就知道是谁赶来。
萧玠快步走到庭中,对皇帝拱手弯腰,道:“臣要旁听。”
皇帝问:“你吃药了吗?”
这句问候听上去似乎没把萧玠的义正言辞当回事。萧玠抬起头,脸上的微红比起恼羞更像屈辱。他声音不由拔高一些:“这桩案子先报到臣的手里,按例应由东宫审理。陛下要提审,臣有旁听之权。臣要旁听。”
皇帝却没有丝毫被顶撞的恼怒。我能察觉到,萧玠甚至是刻意要挑起他的怒火来展开冲突,但再次以失败告终。
皇帝只是叫秋童新搬了把椅子在身边,萧玠仍站着不动。
皇帝说:“再不过来,我接着审了。”
萧玠走到皇帝身边坐下。他坐姿僵直,后背离椅子要有半尺,但这又跟皇帝多年军旅生活养成的习惯不谋而合。当他们出现在同一幕画面时,我才惊觉二人在骨不在皮的相肖之处。
皇帝对秋童说:“药给他端过来。”
萧玠站起身,再次抱手,“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皇帝看他一眼,转头看向我,问:“太子分完东西,你就去了芙蓉池?”
“是。”
“东西分完还不到亥时,你一个未醉之人,这么一段路能走一个时辰,也很是了得。”
“臣走的园子那条路,在园里转了转。”
“做了什么?”
“臣遇到一个人在弹琵琶。”我说,“臣一时技痒,相和一曲。”
“是个什么人?”
“瞧不分明。”
皇帝说:“按你最初供述,你是在路上捡到太子的铜钱。”
我道:“园子的路里。”
我语中所指明了,皇帝却没有向萧玠求证,而是截然论断:“你有意接近太子。”
我低头道:“殿下千金之躯,臣岂敢。”
“陛下,”萧玠打断,“这与案情无关。”
皇太子截断皇帝鞫讯,显然叫满堂人浑身一颤,皇帝却毫无怒色,点点头道:“那我说点有关的。”
“忆奴供述里听到水声,也认清人是在屏风后头。我到那边瞧了,那屏风不过三尺高,人若站在岸上脸遮不着。这个人是在池子里的。沈娑婆亥时不至三刻入池,又过两刻回房,据他同屋众人所讲,他的衣衫干着。沈犯,你不要告诉我,这样的春寒天,你从头到脚两刻就干透了。”
我默然不语。
皇帝把一本册子往萧玠身边一放,道:“据旁人所述,他在子时回房前还回过一次,约莫亥时二刻,取走一套干净衣裳。上下我都查问过,当夜没人不归,也没有穿湿衣回屋的人。”
皇帝的目光里终于出现点不一样的东西,“汤池里的人是谁,你们对太子有什么图谋。”
我浑身一震。
是杀心。
甚至不是天子一怒,是一个父亲刀一样的杀心。
我双手撑着刑凳,扣紧凳面的指甲发白。
赌一把。我想。
我深深呼吸,头压上凳面,“臣……无话可说。”
皇帝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如雷,他眼里甚至看不到我,抬手敲敲桌案。
两旁龙武卫当即将我叉起拖走。我身体离凳的瞬间,突然听到萧玠叫道:“等等。”
他从椅中站起来。
萧玠直视皇帝双眼,说:“那日在芙蓉池子里的,是我。”
***
天色彻底暗下去,天子一道急诏,教坊众人闭户。太子居处门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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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院中空无一人。
萧恒迈进门槛,抬头,见萧玠已跪在堂中,他自己那把琵琶搁在面前。
萧恒走到他身边,“起来。”
萧玠一动不动。
萧恒也不再叫他,从他面前住步,问:“你同这位沈七郎有交情?”
萧玠垂着眼,“陛下知道,他和了臣一首琵琶。”
萧恒声音中终于听出些情绪波动,“一首琵琶,就叫他宁可自己身败名裂,也要这么袒护你吗?”
“哦,是臣逼他的。”萧玠很无谓,“臣当夜向他表明身份,告诉他若不听臣指示,臣要杀他如碾死一只蝼蚁。”
萧恒沉声道:“萧玠,我在认真和你讲话。”
萧玠抬头看他,笑了笑:“陛下和臣就只有‘认真讲话’了吗?陛下就不想知道臣为什么在那里,不想知道,臣那夜弹的是哪首曲子吗?”
他不等萧恒开口,已经抱过琵琶,缓慢拨弦。
弦声里,他和萧恒四目相对,开口诵道:“白虎主,朱衣郎。大弓响,拜明王。大弓放,独还乡,子兮子兮何悲伤。居从爷,思从娘。”
萧玠的声音颤抖起来,目光却仍寸步不让,“陛下,你的弓放到哪里去了……我的娘,又到哪里去了?”
萧恒的神情很难形容,但他没有躲避萧玠眼睛。
片刻后,萧恒哑声道:“阿玠,你以后做错什么事情,都要这么来搪塞我吗?你以为他在这里就不会追究你吗?”
他声音终于出现一丝颤抖:“你到底到那边干什么去了?”
萧玠其实该痛快一点,他就是想看萧恒疼。他疼似乎是他还记得那些年的印证。但萧恒疼了,萧玠心里的一部分却又隐隐作痛。
他双臂垂落,琵琶抵在地上,轻轻道:“臣心里……生了邪念。”
萧恒以为他自暴自弃,就这么胡乱认罪,动怒喝道:“萧玠。”
这一声听上去很不信任,这种“怀疑”突然把萧玠点着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和八年的怨望痛苦一起迸发出来。他丢开琵琶,头一次不顾礼数地大声叫道:“我就是去了!我就是去窥探娘子池子。我不知廉耻,荒废礼义;我帏箔不修,祸乱宫闱!今日的桩桩件件,陛下圣明独断,不早就动若观火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杀要剐,臣不敢怨言,只是陛下何故如此戏弄,非要臣在人前尽失颜面?”
萧恒半晌才说得出话:“你的意思是,我今天特意设了这个套子,就是要你主动认罪?”
萧玠喉中隐有痒意,强行按捺下去,“不是吗?陛下眼不容沙,铁面无私,一旦得知臣逃脱法外,不会让臣公然认罪吗?陛下连沈郎折道取衣这种微末小事都查得清楚,看他对臣无端维护,真的没有想到他顶替的是臣吗?还是陛下早已想到,专门拿锻炼沈郎一事敲打臣,就等臣自己当众认罪?啊,陛下这样大公无私,自然一视同仁,王子犯法如同庶子,正好拿臣做你新法推行的标榜……”
萧恒厉声喝道:“萧玠!”
他平复一下气息,沉声问:“你认这个错,很委屈?”
萧玠脸色瞬间惨白。
萧恒道:“你有没有隐衷先不论,但以男窥女在宫中是什么样的罪名,沈娑婆又是做什么营生,这罪责他这辈子担不担得起,你知不知道?我今日若真打死了他,他的一条命你来赔吗?”
萧玠浑身颤抖起来。
萧恒脸上终于流露出疲惫之意,“阿玠,阿爹对你没什么要求,阿爹只希望你做个正直的人。”
萧玠头垂得很低,低到萧恒看不见他的脸。许久,方听萧玠道:“臣知罪……是臣行差踏错,辜负了你们的教诲。是我放任沈郎顶罪,我是个懦夫、是个小人,我没脸见你,我怎么有脸再见你……”
他抬头,萧恒发现他已经满面泪痕。萧玠却笑了笑:“其实臣刚刚说的是气话……臣心里很感激陛下。自从出了这桩事,臣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只怕处理无端,连累沈郎做不得人;又怕陛下知道……对臣彻底失望。如今尘埃落定,恶有恶报,臣这颗心终于能放下,臣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萧恒嘴唇微动,萧玠已轻轻说道:“有臣这么个卑劣无耻的儿子,陛下一定很丢脸……很后悔吧。后悔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孽障,后悔臣怎么没去南边,后悔……为什么要把臣生下来?”
萧恒浑身一震,“你……”
萧玠一个头磕在地上,低声喊道:“臣德行有亏,有辱社稷,伏请陛下……废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