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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赋竹枝词

作者:也思归去听秋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骆温简捋须轻笑,声音温润:“今日天朗气清,水运上行,诸位不妨以水为题作诗?诗体不限,五言七言,古风律绝皆可。不必急于求成,更无需强赋新词,但写心中所思所感即可。”


    他话音方落,满座文士却愈发屏息凝神。老大人越是说得轻松,众人越是紧张——谁不知这随口一提的题目,实则是又一场无声的考较?


    一时间,轩内只闻细微的呼吸声与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宋筠垂眸盯着面前宣纸,“水”?这题目太大太泛了。江河湖海是水,雨露霜雪亦是水,滔滔巨浪是水,涓涓细流也是水。他该从何处落笔?


    他眼前恍惚又见那竹纹纸舟在曲江波心打转的模样,那未完成的残句在心底幽幽浮现:


    汉水清波映楚山,此心明月照长安。


    此句自然是切题的,可那仅是灵光一现的残句,在此等众目睽睽、暗流涌动的场合下,他愈发力不从心,难以续貂。


    正恍惚间,忽闻衣料窸窣之声。宋筠抬眼,却见崔元修已解了鸦青披风交与侍从,低声吩咐:“去取我的画匣来。”继而转向骆温简,笑得优雅又不失谦卑:


    “骆公雅集,元修不请自来,已是唐突。在下于诗道上着实粗浅,不敢班门弄斧,唯丹青一道,略通皮毛。不若这般,今日若哪位才俊的诗作能入骆公青眼,元修便腆颜依据诗意当场作画一幅相赠,也算聊表歉意,为诗会助兴。不知骆公意下如何?”


    骆温简眼中骤亮,皱纹里漾开真切喜色。


    “崔相太过谦了!谁不知您妙笔丹青,冠绝一时,一画千金难求。今日若能得见崔相当场挥毫,实乃老夫与在座诸君之幸事!老夫岂有不愿之理?”


    席间气氛顿时一变。


    若能诗作拔得头筹,不仅得秘书监赏识,更能得到当朝宰相、圣眷正浓的崔元修亲笔作画!这画作本身价值连城自不必说,其背后所代表的认可与提携,更是无法估量。


    顷刻间,在座众人无不铆足了劲,搜肠刮肚,誓要将毕生所学融汇于这首咏水诗之中,目光灼灼,眼前已不再是宣纸,而是锦绣前程。


    已有人掷笔起身,将诗稿恭呈骆温简案前。老大人笑吟吟逐一看过,频频点头,目光慈祥。


    那些起身声、低语声,在宋筠听来便是催命鼓点,一下下敲在心头。


    他下意识地用右手一遍遍捋着左手腕上那根有些磨损的红绳绳头,那是离家时母亲亲手所编,每逢文思枯竭,他总忍不住摩挲那略粗糙的绳结。


    汉水清波映楚山,此心明月照长安。


    残句再次涌上心头。


    忽然,他指尖一顿,想起了承载着这一残联的砑花纸。


    竹纹……竹子!竹子虚心有节,勃然生长,岂能离得开水的滋养?雨露浇灌,云雾浸润,方能节节攀升。水润泽万物,水生木,这岂不正暗合“水运上行”之题?


    灵光乍现,他急急蘸墨落笔,诗句如汉水奔涌:


    汤汤汉水绕竹生,节节青翠向天争。


    秋霜三岁压陈笋,春风一夜破新茎。


    末了,宋筠为其加上题目:竹枝词。


    竹枝词源于巴楚民俗,歌咏风土,活泼真切,恰可避开通篇歌功颂德的窠臼。


    那厢,崔元修的仆从已将他常用的紫檀木画匣取来。他本人则悠然品着香茗,目光更多是落在骆温简阅读诗稿时的表情上。


    见其始终含笑,他也就把目光落在了诗稿上,带着股疏离。


    直到看见骆温简读到某一张时,脸上笑意明显加深了几分,甚至还伸出手指,颇为赞赏地轻轻敲了敲那诗稿,崔元修才略略倾身过去观看。但看完后,他摇了摇头——辞藻华丽,意境却俗,无非是泛泛歌咏汉水壮阔,文脉绵长。


    想必这些人都打听到骆老思乡,便一味投其所好。然而其中多少是真情实感?只怕这诗套用在曲江、黄河乃至任何一条大江大河上,都无不可。


    他再看向那些诗稿时,眼神中除却疏离,还带上了“皆俗物”的淡漠。


    此时,在场士子大多已呈上诗作。骆温简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角落那个一直沉默的天青色身影上,眼神中满是热切的期待。


    崔元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再次打量起宋筠。


    虽衣着半旧,身形也略显清瘦,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尤其是那竹月发带与袍子颜色,深浅得宜,看着令人舒心。


    他还注意到,对方按住宣纸的左手上有根简朴的红绳手串,做工虽不精致,却明显是花了心思的手工之物。


    恰在此时,宋筠写完了最后一句,如释重负地抬起头,竟直直撞入了崔元修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琢磨意味的目光中。


    崔元修微微一怔,迅速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借以掩饰那被察觉打量后的微妙尴尬。


    宋筠耳根一热,慌忙垂首,持稿疾步上前。


    骆温简笑容可掬地接过,然而当目光落到诗句上时,他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化为发自肺腑的惊讶和赞赏。


    只见那诗稿上字迹清峻,内容更与旁人堆砌辞藻、空咏汉水不同,竟是以竹写水,以俗写雅,生生在千篇一律的颂歌中劈出一条清新蹊径。


    一旁的崔元修用余光确认宋筠已回到座位,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骆温简,见他神色有异,便再次凑近观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骆温简压低声音,难掩惊喜:“此子……不俗。”


    崔元修目光凝于诗稿之上,良久,亦难得地微微颔首,低声道:“可入画。”


    待所有诗作阅览完毕,骆温简对众人皆褒奖了一番,但最终,他拿起宋筠那首诗,朗声道:


    “诸位诗作皆佳,各具匠心。然则老夫私心以为,宋筠郎君这首《竹枝词》,清新脱俗,雅俗共赏,令老夫忆起少时窗外渔歌互答、农耕劳作之声,甚是怀念。”


    宋筠震惊地抬头,只见骆老笑容满面,而一旁的崔元修也已示意仆从铺纸研墨,准备作画。


    席间顿时响起一些细微的骚动和不服之气。骆温简似早有预料,便让管家将宋筠的诗稿拿去给众人传阅。


    那些原本心存不服者,在亲眼看到诗作后,大多哑然。


    虽只是一首七绝,语言通俗却不流于庸俗,巧妙以竹受水润而喻成长,暗合水生木之五行相生妙理,比他们单纯咏水更高明一筹。


    且竹枝词的神韵,非真正在荆襄水乡生活过之人不能写出,那份真切感是做不得伪的。


    诗稿传回宋筠手中时,他的手抖得比方才更厉害。即使低着头,他也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惊诧、艳羡、揣测,以及不言而喻的嫉妒。


    这时,坐在上首的崔元修开口了,声音平稳,自带威仪:“敢问宋筠郎君是哪位?”


    宋筠慌忙起身:“晚生在。”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


    崔元修看到的是一双清澈的眼眸,那份读书人的自持让其并未流于骄矜。尽管忐忑之色几乎要溢出,但他依旧迎着自己的目光,毫不躲闪,尽显君子坦荡。


    宋筠则看到这位年轻宰辅的目光锐利如炬,却并非居高临下的审视,也非周遭的狎玩,反而透着一股平等的、对才学本身的欣赏。


    “宋郎君,不知元修可否为你这首《竹枝词》作画一幅?”崔相语气竟是商量的口吻。


    宋筠强抑激动,礼貌得体地回应:“崔相厚爱,晚生荣幸之至,岂有不愿之理?”说罢便欲起身将诗稿送过去。


    崔元修却抬手轻轻一阻:“不必。”随即示意身旁仆人上前取过诗稿。


    仆人将诗稿奉于画案旁。崔元修凝视诗稿良久,沉吟不语,似在构思布局,斟酌笔墨色彩。


    作画间,骆温简自是八面玲珑,妙语连珠,从上古《水经》谈到长安曲江轶事,满座皆倾。


    而宋筠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些话题上,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个专注于画纸之上的挺拔身影上移开。


    不多时,崔元修搁下画笔,又取过一支小楷笔,俯身在那画幅一角,极为认真地将宋筠的诗一字字题写上去。他写得很慢,看一字,写一字,极其谨慎,生怕抄错一字。


    骆温简适时笑道:“今日诸君佳作,老夫皆会命人张挂于后园撷英台上,以供日后与诸位好友共赏。”


    在座士子闻言,面上皆有喜色。长安皆知骆老有此雅癖,其家中的撷英台常挂满诗画。骆府门前,往来皆权贵名流,若能在此留名,无疑是极大的荣耀与机遇。


    待仆人们将诗作一一悬挂妥当,崔元修的画也已完成。侍从欲取画递予宋筠,却被崔元修一个眼神制住,不敢妄动。


    这位新晋宰相亲自起身,拿起那素雅娟丽的画,缓步走到宋筠面前,亲手递了过去。


    宋筠受宠若惊,一幅画而已,何须相爷亲自递上?他慌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此诗,甚美。”崔元修身体微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宋筠蓦地抬眼,只见对方眸中荡漾着一丝笑意。


    骆温简抚须看着这一幕,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了然。


    他转而笑着招呼众人:“诸君,园中景致正好,我等不妨移步,漫步赏玩,继续吟咏唱和如何?”众人纷纷响应,随着主人向后花园走去。


    园中漫步时,骆温简悄然走到独自落在稍后方的宋筠身边,状似随意地问道:“宋郎君,方才为何想到作竹枝词?”


    宋筠谨慎答道:“回大人,晚生才疏学浅,驾驭不了那些宏大题裁,唯恐画虎不成反类犬,故而想到家乡俚调,或可一试。”


    骆温简闻言,未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尾调上扬。


    宋筠知道瞒不过这位慧眼如炬的老先生,只得坦言:


    “大人明鉴。晚生……虽年过而立,却几乎未曾远离过家乡襄阳。所能见所知之水,无非是家门外不远处的汉水。然晚生印象最深者,并非汉水之浩荡,而是受汉水浸润的翠竹,以及幼时常闻父母乡人传唱的竹枝调,故而……有感而发。”


    骆温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嗯,此言非虚。”


    崔元修不知何时也信步走了过来,鸦青披风已重新披上,随风微动。他笑着打趣骆温简:“骆公今日这题,出得可是宏大了些,瞧把诸位才俊难的。”


    骆温简捻须反笑:“哦?那下次诗会,不如便专以崔相腰间这枚水墨香囊为题如何?想必更得雅趣!”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笑过后,崔元修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宋筠,语气随意道:“宋郎君,我宅邸在崇仁坊,若你得暇,不妨过来坐坐,煮茶论画,亦是乐事。”


    这已是极高规格的、近乎朋友般的邀请了。宋筠心中剧震,连忙躬身道谢。


    待到宾客散尽,骆温简望着宋筠远去的背影,对贴身老仆感叹道:“也好。宋筠此子,颇有才情灵气,更难得有一份真性情。他理应去那天高海阔的衙门任职,留在老夫这风平浪静的秘书省,倒是屈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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