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大人他只想给先生钓条鱼》 第1章 曲江纸舟 长安的秋,总带着一股刻进骨子里的萧瑟。 宋筠站在租赁的小院门前,看着一片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积了灰的石阶上,无声无息。 他下意识地数着,一片、两片、三片……数着数着,却也忘记数到了第几片。 而立之年,一事无成。 “听说没?曲江边新来了个老翁,卖一种‘文仙纸’,据说是沾了文昌帝君仙气的,五文钱一张!写了诗文,折成船放进曲江,便能得前辈进士的文气庇佑,来年科场必能高中!” 几个锦衣文士谈笑风生地路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刺入宋筠耳中。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心里那点因落第和干谒无门而积攒的酸涩,又被搅动起来。 他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从襄阳跋涉至长安应试,却不料名落孙山。 同来的寒门学子,大多已收拾行囊,黯然返乡。他不甘心。 功未成,名未就,如此回去,如何面对父母殷切又渐衰的目光?同乡友人又会如何议论?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窃窃私语:“瞧,那宋家的郎君,写些小诗倒还入流,到了科考策论便要露怯,终究是雕虫小技。” 于是,他咬牙留下,靠着几位同乡的微薄接济,在这物价腾贵的长安勉强度日,期盼着明年开春再战。 他除了埋头苦读,便是将自认得意的诗文精心誊抄,一份份投递到各路权贵案头,行那“干谒”之事。 然而,从清贵的翰林学士,到掌实的六部重臣,甚至圣眷正浓的宠臣……他的心血之作,无一不是石沉大海,连半点回音也无。 近日,他听闻同乡前辈、年高德劭的骆温简老先生升任了秘书监。骆老学识渊博,待人谦和,尤喜提携后进。 宋筠心中重新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不妨再试一次,再差,还能差过如先前般被拒之门外吗? 如此想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干瘪的钱袋,里面铜板已所剩无几。方才那几个文士关于“文仙纸”的话,却又萦回耳畔。 曲江,那是新科进士题名宴游之地,文气汇聚……或许,那纸真有些灵验?恰巧骆老先生府邸就在曲江附近的修政坊,何不先去求一张仙纸,再往拜谒?多一分指望,总是好的。 下定决心,他将钱袋系紧,又将那卷耗费了无数心血的行卷小心翼翼纳入袖中,举步朝曲江方向行去。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长安宽阔的街道。曲江畔虽无节日盛景,却仍有不少长安百姓在此游玩嬉戏,平添几分生机。 宋筠四下张望,很快便看到一处小摊铺,一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翁端坐其后,面前摊开一排排宣纸。 想必这就是了。 宋筠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恭敬问道:“老丈,请问这可是……‘文仙纸’?作价几何?” 老翁眼皮微抬,瞥他一眼,声音平淡无波:“五文一张。若要借用笔墨,再添两文。” 宋筠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始终将那份最值钱的文房四宝贴身携带。他摸出五枚铜钱,轻轻推过去。老翁慢条斯理地逐一拿起,对着光仔细查验成色。 宋筠紧张地望着他,生怕他在铜钱上也要做文章。 确认是足值的“好钱”,老翁方才收了,重新阖眼,如老僧入定。 宋筠心下稍安,俯身细看那些纸张。 初看并无特异,皆是宣纸模样,但细观却发现原是砑花纸。纸面光洁如玉,暗纹各有千秋:梅花傲雪、松柏长青、流云飘逸、仙鹤翩跹……皆寓意吉祥。 他正犹豫不决,那老翁似被他的徘徊扰了参禅的清静,淡淡开口: “迟则生变,郎君速做决断。” 宋筠脸颊顿时一热,一股窘迫感翻涌而上。 他低应一声:“是。”于匆忙间选中了带有竹纹的一款——竹贵有节,亦暗合他名中“筠”字,甚好。 取了纸,他忍不住又多问一句,带着几分执拗与期待:“老丈,此纸……果真沾了文昌帝君仙气?放入曲江,真能得前辈进士庇佑?” 老翁斜睨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心诚则灵。” 宋筠不再多言,寻了个背风的角落,取下笔墨。 他以曲江水研墨,就着自己的膝头铺开那价值五文钱的“文仙纸”,提笔欲书,却又迟疑。 当真要将这数十载的求学光阴交付给这一方小小的、虚无缥缈的希冀么? 他随即苦笑,若当真不信,他大可不必来此,直奔修政坊便是。既然信了,那便珍重。 他终是先在自己带的普通纸上练笔数次,待悬腕平稳,才凝神静气,在那竹纹纸上落笔: 汉水清波映楚山,此心明月照长安。 这是落榜后某个夜里,他倏地惊醒,望见窗外长安月,对仕途的迷茫和对家乡的思念一齐漫上心头,故而生发出这样一联残句。 本想醒来补写成篇,却不想未能成行。此刻提笔,别有一番孤注一掷的苍凉。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纸张拿起,极其小心地将墨吹干,随后将纸折成一艘小小的船,动作轻得好似那是琉璃盏。 他踱步至江边,寻了个人少僻静处,俯身,轻轻将它送入水中。纸船随波晃荡,缓缓漂远。 他当然明白,这船终将被水浸透、墨迹洇开、散若落水飘絮,最终无踪。 但这是他在这无常命运中,所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微茫寄托。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江水整理了一下旧袍,努力拂去脸上的疲惫与愁容,换上读书人该有的谦和自持,这才转身,朝着修政坊骆府走去。 本为三品大员府邸的骆府隐在修政坊深处,除过那象征门第的门簪高高悬挂,宣示着主人家的非同凡响,此处与坊中他处无异。 “襄阳举子宋筠,特来拜见骆老先生,烦请通报。”宋筠对门房恭敬说道,心中却忐忑不已。 门房打量他片刻即进门通报。不多时,门房回来,笑着引他入内。 宋筠心下稍松,这已是比此前许多托以公务繁忙,连门都不让进的府邸好上太多。 行至二门,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迎出。宋筠适时递上他的行卷交给那人,这又是一道关卡。此前多次,行卷一递便被告知归家静候,干谒之途即止步于此。 然而此次,没过多久,管家便回来了,脸上带着笑意:“宋先生,老爷有请,书房相见。” 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宋筠几乎喜形于色,忙道:“有劳管家引路。” “老爷今日气色甚好,又闻是同乡俊才,甚是高兴。”管家边走边笑言。 步入书房,只见骆温简正手持行卷,仔细观看。老人发须花白,却面色红润,显是养尊处优。 “晚辈襄阳宋筠,拜见骆老大人。”宋筠躬身行礼,谨守分寸。 “不必拘礼,坐。”骆温简从卷上抬眼,目光温和,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宋筠……可是取自‘松筠之节’?” “正是家父所期。”宋筠只敢欠身坐下。 骆温简并未急于评论诗文,反而闲话家常:“襄阳是个好地方啊……家在城中何处?” “回大人,在城外汉水畔,离鹿门山不远。” “哦?那‘十里香’的鱼鲙,如今可还是那般鲜美?老夫从怀德二年离家,便再未尝过了。”老人眼中泛起怀念。 “依旧鲜美,大人。”宋筠谨慎应答,心中渐安。 骆温简又问及在长安可还适应,宋筠只道“一切尚好,潜心读书”,绝口不提困顿。 对话不止,骆温简翻阅行卷的动作亦不止,竟是一张张看完方才放下。 老秘书监沉吟道:“诗文功底扎实,可见是下了苦功的。” 宋筠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莫非自己有望释褐? 却听老人话锋微转,似随口道:“明日老夫在府中设一小宴,邀些京中年轻才俊吟诗作对。人老了,就爱看看年轻人,读些鲜活诗句,也算作是从南斗星君那偷来一日清闲。你若得闲,不妨也来凑个热闹?” 宋筠闻言,立刻起身,郑重一揖:“蒙老大人厚爱,晚辈明日定准时前来!” 他来长安近半载,如今终于时来运转了么? 骆温简笑了笑,示意他坐下,又闲话几句。 临别前,老人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叠行卷,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宋郎君,文章是好的,工稳严谨。然则……明日之会,老夫更愿看到些……发自性情的真诗文。” 宋筠心中一震,立刻明白。这是指出他行卷虽工稳,却失之匠气,缺乏真趣。 他面上微热,恭敬应道:“晚生谨记大人教诲。” 回到寓所,宋筠心绪难平。有得到赏识的欣喜,有对明日诗会的紧张期待,亦有深深的忐忑。 他反复检查明日要穿的衣衫,预想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甚至预先拟了好几首诗稿,生怕届时才思枯竭。 准备至深夜,他不禁苦笑:一场文人雅集,竟被他视作又一场科举。 但在长安,从没有无来由的诗会,从没有无来由的诗篇。字句皆是心机,杯酒俱是文章。 翌日,他早早起身,仔细收拾齐整,只带了那张骆府送来的朱红洒金请帖——奢华异常,足见圣眷。 至骆府,门房似已认得他,未验帖便躬身请入。 诗会设在一处临水敞轩,已有不少士子到场,锦衣华服,谈笑风生。宋筠一身半旧的天青布袍独处其间,显得格格不入。 他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周遭目光或有好奇,或有审视,却无人前来搭话。他既庆幸免了寒暄之苦,又不可避免地为自己的形单影只而感到失落。 他只能期盼着,盼骆老快些来。 不久,轩内渐满,骆温简方缓步而来,众人纷纷见礼。老人笑容和煦,连连摆手:“诸君不必多礼,随意些,随意些。” 他正欲宣布诗会开始,忽闻轩外一阵清朗笑声伴随脚步声传来: “骆公好雅兴!有此等盛会,竟独独漏了元修?”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秋香色云纹暗绣锦袍,外罩鸦青披风,身形挺拔,意态闲适地步入轩中,正是尚书右仆射,近日新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元修! 满场之人,包括骆温简,皆起身行礼:“见过崔相!” 宋筠亦随众人躬身作揖,偷眼望去,只见那人袍上刺绣极尽精妙,远看如山峦叠嶂,近观似有流水潺潺,好似将岘山汉水绣于其间,华贵不可方物。 随着他走过身边,一缕清冽幽远的香气袭来,源自他腰间一枚素白打底,以退晕绣法勾勒出青灰水墨意境的香囊。 骆温简笑着迎上:“崔相说笑了。您丹青冠世,公务繁忙,老夫这游戏笔墨的场合,岂敢轻易相扰?” 崔元修行至主位旁,很自然地于骆温简下首坐下,面上玩笑之色稍敛:“刚从宫中出来,闷得很。想着来曲江散散心,路过见贵府车马盈门,一问方知有此盛会,不请自来,骆公莫怪。” 他目光随意扫过全场,那双看似含笑的眼,却自有股不容忽视的威仪,掠过一众或敬畏、或谄媚、或激动的面孔,最后,竟在角落处微微一顿。 宋筠正巧抬头,目光与之猝然相接。仿佛被灼烫一般,他慌忙低下头去,耳根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不同于周遭的别样探究。 第2章 新赋竹枝词 骆温简捋须轻笑,声音温润:“今日天朗气清,水运上行,诸位不妨以水为题作诗?诗体不限,五言七言,古风律绝皆可。不必急于求成,更无需强赋新词,但写心中所思所感即可。” 他话音方落,满座文士却愈发屏息凝神。老大人越是说得轻松,众人越是紧张——谁不知这随口一提的题目,实则是又一场无声的考较? 一时间,轩内只闻细微的呼吸声与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宋筠垂眸盯着面前宣纸,“水”?这题目太大太泛了。江河湖海是水,雨露霜雪亦是水,滔滔巨浪是水,涓涓细流也是水。他该从何处落笔? 他眼前恍惚又见那竹纹纸舟在曲江波心打转的模样,那未完成的残句在心底幽幽浮现: 汉水清波映楚山,此心明月照长安。 此句自然是切题的,可那仅是灵光一现的残句,在此等众目睽睽、暗流涌动的场合下,他愈发力不从心,难以续貂。 正恍惚间,忽闻衣料窸窣之声。宋筠抬眼,却见崔元修已解了鸦青披风交与侍从,低声吩咐:“去取我的画匣来。”继而转向骆温简,笑得优雅又不失谦卑: “骆公雅集,元修不请自来,已是唐突。在下于诗道上着实粗浅,不敢班门弄斧,唯丹青一道,略通皮毛。不若这般,今日若哪位才俊的诗作能入骆公青眼,元修便腆颜依据诗意当场作画一幅相赠,也算聊表歉意,为诗会助兴。不知骆公意下如何?” 骆温简眼中骤亮,皱纹里漾开真切喜色。 “崔相太过谦了!谁不知您妙笔丹青,冠绝一时,一画千金难求。今日若能得见崔相当场挥毫,实乃老夫与在座诸君之幸事!老夫岂有不愿之理?” 席间气氛顿时一变。 若能诗作拔得头筹,不仅得秘书监赏识,更能得到当朝宰相、圣眷正浓的崔元修亲笔作画!这画作本身价值连城自不必说,其背后所代表的认可与提携,更是无法估量。 顷刻间,在座众人无不铆足了劲,搜肠刮肚,誓要将毕生所学融汇于这首咏水诗之中,目光灼灼,眼前已不再是宣纸,而是锦绣前程。 已有人掷笔起身,将诗稿恭呈骆温简案前。老大人笑吟吟逐一看过,频频点头,目光慈祥。 那些起身声、低语声,在宋筠听来便是催命鼓点,一下下敲在心头。 他下意识地用右手一遍遍捋着左手腕上那根有些磨损的红绳绳头,那是离家时母亲亲手所编,每逢文思枯竭,他总忍不住摩挲那略粗糙的绳结。 汉水清波映楚山,此心明月照长安。 残句再次涌上心头。 忽然,他指尖一顿,想起了承载着这一残联的砑花纸。 竹纹……竹子!竹子虚心有节,勃然生长,岂能离得开水的滋养?雨露浇灌,云雾浸润,方能节节攀升。水润泽万物,水生木,这岂不正暗合“水运上行”之题? 灵光乍现,他急急蘸墨落笔,诗句如汉水奔涌: 汤汤汉水绕竹生,节节青翠向天争。 秋霜三岁压陈笋,春风一夜破新茎。 末了,宋筠为其加上题目:竹枝词。 竹枝词源于巴楚民俗,歌咏风土,活泼真切,恰可避开通篇歌功颂德的窠臼。 那厢,崔元修的仆从已将他常用的紫檀木画匣取来。他本人则悠然品着香茗,目光更多是落在骆温简阅读诗稿时的表情上。 见其始终含笑,他也就把目光落在了诗稿上,带着股疏离。 直到看见骆温简读到某一张时,脸上笑意明显加深了几分,甚至还伸出手指,颇为赞赏地轻轻敲了敲那诗稿,崔元修才略略倾身过去观看。但看完后,他摇了摇头——辞藻华丽,意境却俗,无非是泛泛歌咏汉水壮阔,文脉绵长。 想必这些人都打听到骆老思乡,便一味投其所好。然而其中多少是真情实感?只怕这诗套用在曲江、黄河乃至任何一条大江大河上,都无不可。 他再看向那些诗稿时,眼神中除却疏离,还带上了“皆俗物”的淡漠。 此时,在场士子大多已呈上诗作。骆温简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角落那个一直沉默的天青色身影上,眼神中满是热切的期待。 崔元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再次打量起宋筠。 虽衣着半旧,身形也略显清瘦,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尤其是那竹月发带与袍子颜色,深浅得宜,看着令人舒心。 他还注意到,对方按住宣纸的左手上有根简朴的红绳手串,做工虽不精致,却明显是花了心思的手工之物。 恰在此时,宋筠写完了最后一句,如释重负地抬起头,竟直直撞入了崔元修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琢磨意味的目光中。 崔元修微微一怔,迅速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借以掩饰那被察觉打量后的微妙尴尬。 宋筠耳根一热,慌忙垂首,持稿疾步上前。 骆温简笑容可掬地接过,然而当目光落到诗句上时,他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化为发自肺腑的惊讶和赞赏。 只见那诗稿上字迹清峻,内容更与旁人堆砌辞藻、空咏汉水不同,竟是以竹写水,以俗写雅,生生在千篇一律的颂歌中劈出一条清新蹊径。 一旁的崔元修用余光确认宋筠已回到座位,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骆温简,见他神色有异,便再次凑近观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骆温简压低声音,难掩惊喜:“此子……不俗。” 崔元修目光凝于诗稿之上,良久,亦难得地微微颔首,低声道:“可入画。” 待所有诗作阅览完毕,骆温简对众人皆褒奖了一番,但最终,他拿起宋筠那首诗,朗声道: “诸位诗作皆佳,各具匠心。然则老夫私心以为,宋筠郎君这首《竹枝词》,清新脱俗,雅俗共赏,令老夫忆起少时窗外渔歌互答、农耕劳作之声,甚是怀念。” 宋筠震惊地抬头,只见骆老笑容满面,而一旁的崔元修也已示意仆从铺纸研墨,准备作画。 席间顿时响起一些细微的骚动和不服之气。骆温简似早有预料,便让管家将宋筠的诗稿拿去给众人传阅。 那些原本心存不服者,在亲眼看到诗作后,大多哑然。 虽只是一首七绝,语言通俗却不流于庸俗,巧妙以竹受水润而喻成长,暗合水生木之五行相生妙理,比他们单纯咏水更高明一筹。 且竹枝词的神韵,非真正在荆襄水乡生活过之人不能写出,那份真切感是做不得伪的。 诗稿传回宋筠手中时,他的手抖得比方才更厉害。即使低着头,他也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惊诧、艳羡、揣测,以及不言而喻的嫉妒。 这时,坐在上首的崔元修开口了,声音平稳,自带威仪:“敢问宋筠郎君是哪位?” 宋筠慌忙起身:“晚生在。”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 崔元修看到的是一双清澈的眼眸,那份读书人的自持让其并未流于骄矜。尽管忐忑之色几乎要溢出,但他依旧迎着自己的目光,毫不躲闪,尽显君子坦荡。 宋筠则看到这位年轻宰辅的目光锐利如炬,却并非居高临下的审视,也非周遭的狎玩,反而透着一股平等的、对才学本身的欣赏。 “宋郎君,不知元修可否为你这首《竹枝词》作画一幅?”崔相语气竟是商量的口吻。 宋筠强抑激动,礼貌得体地回应:“崔相厚爱,晚生荣幸之至,岂有不愿之理?”说罢便欲起身将诗稿送过去。 崔元修却抬手轻轻一阻:“不必。”随即示意身旁仆人上前取过诗稿。 仆人将诗稿奉于画案旁。崔元修凝视诗稿良久,沉吟不语,似在构思布局,斟酌笔墨色彩。 作画间,骆温简自是八面玲珑,妙语连珠,从上古《水经》谈到长安曲江轶事,满座皆倾。 而宋筠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些话题上,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个专注于画纸之上的挺拔身影上移开。 不多时,崔元修搁下画笔,又取过一支小楷笔,俯身在那画幅一角,极为认真地将宋筠的诗一字字题写上去。他写得很慢,看一字,写一字,极其谨慎,生怕抄错一字。 骆温简适时笑道:“今日诸君佳作,老夫皆会命人张挂于后园撷英台上,以供日后与诸位好友共赏。” 在座士子闻言,面上皆有喜色。长安皆知骆老有此雅癖,其家中的撷英台常挂满诗画。骆府门前,往来皆权贵名流,若能在此留名,无疑是极大的荣耀与机遇。 待仆人们将诗作一一悬挂妥当,崔元修的画也已完成。侍从欲取画递予宋筠,却被崔元修一个眼神制住,不敢妄动。 这位新晋宰相亲自起身,拿起那素雅娟丽的画,缓步走到宋筠面前,亲手递了过去。 宋筠受宠若惊,一幅画而已,何须相爷亲自递上?他慌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此诗,甚美。”崔元修身体微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宋筠蓦地抬眼,只见对方眸中荡漾着一丝笑意。 骆温简抚须看着这一幕,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了然。 他转而笑着招呼众人:“诸君,园中景致正好,我等不妨移步,漫步赏玩,继续吟咏唱和如何?”众人纷纷响应,随着主人向后花园走去。 园中漫步时,骆温简悄然走到独自落在稍后方的宋筠身边,状似随意地问道:“宋郎君,方才为何想到作竹枝词?” 宋筠谨慎答道:“回大人,晚生才疏学浅,驾驭不了那些宏大题裁,唯恐画虎不成反类犬,故而想到家乡俚调,或可一试。” 骆温简闻言,未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尾调上扬。 宋筠知道瞒不过这位慧眼如炬的老先生,只得坦言: “大人明鉴。晚生……虽年过而立,却几乎未曾远离过家乡襄阳。所能见所知之水,无非是家门外不远处的汉水。然晚生印象最深者,并非汉水之浩荡,而是受汉水浸润的翠竹,以及幼时常闻父母乡人传唱的竹枝调,故而……有感而发。” 骆温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嗯,此言非虚。” 崔元修不知何时也信步走了过来,鸦青披风已重新披上,随风微动。他笑着打趣骆温简:“骆公今日这题,出得可是宏大了些,瞧把诸位才俊难的。” 骆温简捻须反笑:“哦?那下次诗会,不如便专以崔相腰间这枚水墨香囊为题如何?想必更得雅趣!”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笑过后,崔元修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宋筠,语气随意道:“宋郎君,我宅邸在崇仁坊,若你得暇,不妨过来坐坐,煮茶论画,亦是乐事。” 这已是极高规格的、近乎朋友般的邀请了。宋筠心中剧震,连忙躬身道谢。 待到宾客散尽,骆温简望着宋筠远去的背影,对贴身老仆感叹道:“也好。宋筠此子,颇有才情灵气,更难得有一份真性情。他理应去那天高海阔的衙门任职,留在老夫这风平浪静的秘书省,倒是屈才了。” 第3章 好雨知时节 宋筠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卷好,抱在怀里,步履匆忙地回到租赁的小院。直至坐在自己那方陈旧的书案前,他才敢再次展开,细细审视。 画上几株青竹挺拔而立,竹节清晰可见,墨色浓淡相宜。更妙的是,崔元修并未直接描绘汉水,而是通过隐约的墨染点画出江中扁舟、岸上鸬鹚,令人仿佛看见江水氤氲,雾气环绕竹间。 一旁,那首《竹枝词》以俊逸潇洒的行书誊写,笔势连绵起伏,与画意相得益彰。 宋筠屏息端详了许久,指尖虚虚拂过画上的墨竹与诗句,心潮翻涌。直到窗外天色渐暗,他才万分不舍地将画重新卷起,想了想,并未放入书箧,而是极其珍重地塞入了枕下。 可当他真的躺下,白日强压下的纷乱思绪却汹涌而来。 他并非不知崔相府邸在崇仁坊何处。 昔日他踌躇满志,也将自己的行卷投递过那高门深宅,甚至有幸得以跨入相府门房。 在那惊鸿一瞥的庭院里,他见识过何谓极致的雅致与规整。亭台楼阁无不讲究对称,连摆放的盆花都左右呼应,色彩呈渐变之势,美得如同画本,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严谨。 自然,他那份自以为精心炮制,实则匠气十足的行卷,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想来,那般毫无真趣的文字,根本入不了这位审美刁钻的宰相之眼。 而如今,崔元修竟亲口向他发出了邀请。“若你得暇,不妨过来坐坐,煮茶论画,亦是乐事。”这话语当时听来如沐春风,此刻回想却令他纠结不已。 这究竟是高位者兴致高昂时的随口一提,过后即忘?还是真心欣赏他那首偶得的《竹枝词》? 若只是客套,自己贸然登门,岂非愚不可及,坐实了钻营之名? 可若是真心,自己因怯懦而错失,岂非辜负了这难得的机遇,更可能让崔相觉得自己不识抬举? 去与不去的念头在脑中交战了一夜,令他辗转反侧。 此后两日,他鬼使神差地总在崇仁坊附近徘徊,流连于坊间的书肆茶铺等可落脚之所。 临街的茶铺里,他的目光不时瞥向相府的方向,手中茶盏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邻座恰有几位官员模样的人正在喝茶闲聊。既论政,免不了提及上官同僚。宋筠不由竖起耳朵,心中隐有期待。 那位崔相新晋得宠,风头正盛,想必一定是眼下官场中人谈论的焦点吧?也许从这几个官员口中,他能听到些关于崔相的风评轶事。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那几人似乎只是某部院的低级办事员,所谈不过是文书抄录、流程琐事,继而便是抱怨上官苛刻、同僚推诿,并无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更无只字片语涉及那位高高在上的宰相。 宋筠收回目光,心中竟泛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失落。 第三日上午,他依旧挪到了距相府仅一街之隔的茶铺,兀自踌躇。 “咦,这不是那日诗会上拔得头筹的宋郎君吗?”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宋筠回头,见是两位那日也曾与会的文士,忙起身见礼。 “果然是宋兄。我等适才还在谈论,宋兄那首《竹枝词》别出心裁,能得崔相亲笔丹青,羡煞我等!看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其中一人笑着恭维道。 另一人则好奇问道:“宋兄怎会在此清坐?莫非也是来崇仁坊拜会哪位大人?” 宋筠面色微赧,含糊道:“不过是读书烦闷,出来随意走走,散散心。” 那文士也未深究,转而道:“原来如此。说起来,骆老秘书省下正是需要宋兄这般有真才实学之人,若能进去,做个清贵郎官,校书著述,亦是极好的前程。” 宋筠口中谢过对方美意,心中却愈发忐忑。骆老确是同乡前辈,为人宽厚,真心赏识他,能入秘书省,于他这般无根无基的举子而言,已是梦寐以求的出路。 可若如此……他与那位身处权力核心、日理万机的宰相,只怕更难有交集了罢? 这念头一起,竟带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未觉窗外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待他惊觉,淅淅沥沥的雨点已敲打着窗棂,街面迅速湿润,泛起一层水光。 宋筠心中叫苦,自己并未带雨具,从崇仁坊回他所居的宣平坊路途不近。这般大雨,纵是狂奔回去,也必定浑身湿透。何况秋雨寒凉,路面泥泞难行。 他只得按捺心神,指望这雨能很快停下或变小。 然而天不遂人愿,雨淅淅沥沥,并无停歇之意。眼看茶铺将至打烊时分,掌柜的已面露难色,委婉前来催促。宋筠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步出茶铺。 冷雨秋风立刻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街道两旁皆是陌生门庭,他能去何处避雨? 踌躇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冲入雨幕,一路小跑至相府那威严的门楼之下。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发丝黏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 守门的卫士见他跑来,立刻警惕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相府重地,闲人勿近!” 宋筠抹去脸上的雨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二位军爷,雨势太大,在下想在此处暂避片刻,绝无他意。” 守卫打量着他半旧的青衫和略显仓皇的神色,嗤笑道:“躲雨?你当相府是什么地方?茶棚酒肆吗?快走快走!” 宋筠心下着急,眼看守卫就要驱赶,脱口而出:“且慢!我……前日诗会曾蒙崔相赠画。可否劳烦通传一声?只需提及襄阳宋筠,崔相必然知晓!” 那守卫见他虽衣着朴素,但气度确像读书人,且又听闻“赠画”一事,虽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全然怠慢。毕竟相爷上任不久,名声要紧,若雨天粗暴驱赶文人,传出去终是不美。 守卫与同伴交换了个眼色,一人道:“你且在此等候,莫要乱动,我进去通报一声。”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宋筠而言却无比煎熬。他心中七上八下,既盼着消息,又怕得到的是拒绝,甚至呵斥。 没想到,不过片刻,侧门开启,一位身着体面、管家模样的老者撑伞快步出来,见到宋筠便是一礼,笑容可掬: “原来是宋先生。老奴奉相爷之命,请您移步陶然阁。雨大天寒,先生莫要着凉了才是。”说着,将手中另一把崭新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宋筠大喜过望,接过伞撑开,连声道谢,跟着老者步入相府。 再次踏入这熟悉的庭院,心境却与往日干谒时截然不同。雨中的相府更添一份静谧与深邃,廊庑曲折,花木洗翠。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致阁楼前,匾额上书“陶然阁”三字。老者引他至阁门前,便躬身告退:“相爷就在阁内,先生请自便。” 宋筠整理了一下微湿的衣袍,定了定神,方才轻轻推开阁门。 室内暖意融融,夹杂着一缕清雅的檀香。崔元修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背对着门口,临窗而坐,正望着窗外池面上被雨点激起的无数涟漪。 他听到了开门声,并未回头,只是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过来坐。” 声音听起来比那日诗会上更为松弛。 宋筠怔了怔,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晚生宋筠,冒雨叨扰,实非得已,还请相爷恕罪。” “诶,此地非正式厅堂,只我二人,不必拘礼。坐吧。”崔元修微微侧首,语气随意,“此番景致,独赏未免寂寞。” 宋推辞不得,只得依言在那张宽大的窗榻边坐下,却只敢略沾边缘,姿态拘谨。 崔元修似乎全然沉浸在外面的雨景中,半晌,才悠悠开口: “这场雨下得好啊。京畿之地,前些时日似有旱情之虞,此雨一降,土地墒情足矣,秋播可望顺利,来年方有望是个丰收之年。”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更为幽远:“去岁冬春连旱,民生颇艰,本相至今思之,仍心有戚戚。好在今岁,应是无虞了。” 宋筠闻言,心下敬佩,接口道:“秋雨连绵,深入地底。不似夏雨,来如雷霆,去如卷席。相爷心系黎庶,时刻以农事为念,实乃百姓之福。” 崔元修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宋筠身上,带着一丝好奇与审度:“哦?宋先生亦通农事?” 宋筠忙谦道:“晚生愚钝,不敢言通。只是自幼长于乡野,耳濡目染,知‘春雨贵如油’,秋雨亦关乎来年收成。方才听相爷提及,方知相爷于政务繁忙中,犹能洞察至此,故心生敬佩。” 崔元修看着他,目光中的审视淡去,多了几分温和:“看来宋先生并非只知埋首诗书的书生。” 他话锋一转,宕开一笔:“不知宋先生是哪一年生人?” “回相爷,晚生是怀德十三年生人。” “怀德十三年……”崔元修略一沉吟,笑道:“那宋先生是长我六岁。” 宋筠心中一惊,万没想到崔相竟如此年轻,更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年岁差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崔元修却似不在意,继续问道:“宋先生在长安,一切可还安好?近日在读些什么书?” 面对这看似随意的问询,宋筠犹豫片刻,决定不再隐瞒。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境况和盘托出: “不敢欺瞒相爷。筠自今春入京应试,不料落第,又不甘就此返乡,便滞留京城,寄望于来年再试。平日除闭门苦读外,便是将诗文投递各方,行干谒之事,奈何……时运不济,说来惭愧。” 他措辞谨慎,竭力避免任何求官请托的意味。 崔元修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待他说完,方缓声道:“科场得失,有时皆看造化机缘。以宋先生之才情,锋芒终难久藏。不必急于一时,静心以待,必有鹏程之日。” 虽是勉励之语,却说得平和,并无虚浮的承诺。 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窗外淅沥雨声。片刻后,崔元修忽然扬声道:“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 “去将我近日那卷诗稿取来。” 侍从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卷诗稿。崔元修接过,并未自己翻阅,而是直接递给了宋筠:“闲暇时胡乱涂抹了几首,宋先生若有闲,不妨一看,或许可博一哂。” 宋筠忙双手接过,展开细看。诗稿上的字迹与画上题诗同出一辙,潇洒俊逸,内容多是咏物抒怀、感时伤事之作。辞藻精丽,意境开阔。 他看完,由衷赞道:“相爷翰墨珠玑,意蕴深远,筠拜读之,受益匪浅。” “哦?皆是好话?莫非我这些诗,竟挑不出半点毛病?”崔元修挑眉,语气中带着促狭,“宋先生当日诗会上,那份力压群雄的豪气,今日怎不见了?” 宋筠面颊一热,知道再敷衍便是真得罪人了,只得再次低头细看诗稿,目光最终落在一首咏江景的七律上,沉吟片刻,方谨慎开口: “相爷恕筠狂妄。此颈联‘临轩试问东流水’,这个‘临’字固然稳妥,然形态有余,情味不足。若换作‘凭’字……‘凭轩试问东流水’,似乎更添一份沉思厚重之感,与后文‘试问’之态更相契合。筠之浅见,斗胆妄言了。” “‘凭’字?”崔元修低声重复了一遍,凝神思索片刻,眼中蓦地闪过一丝亮光,“妙!果然更佳!”他当即扬声唤人,“取笔墨来!” 侍从迅速备好笔墨。崔元修提笔蘸墨,就在那诗稿上,将“临”字圈去,在一旁工整地写下一个“凭”字。 搁下笔,他抚掌笑道:“好一个‘凭’字!一字之易,意境全出。宋先生于诗道之敏锐,元修佩服。” 宋筠被夸得双颊飞红,连称不敢。 经此一事,阁内气氛似乎松快了许多。两人便就着诗稿,谈论起诗词格律、意境营造来。宋筠发现崔元修此前所言“于诗道上着实粗浅”确是过谦之词,其对诗文的见解颇为独到,往往能切中肯綮。 言谈间,宋筠渐觉投契,先前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话语也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不时也能提出自己的见解。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完全漆黑,雨声未停,反而更显阁内的静谧温暖。 侍从悄然入内,点燃了烛火。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两人的侧脸。 崔元修似忽然想起什么,向那侍从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相爷,已过戌时正刻了。” 宵禁开始了。雨却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崔元修转回目光,看向宋筠,眼中掠过一丝戏谑的笑意:“看来,天公今日是执意要留客。宋先生,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莫非连这秋雨也知我心意,盼着多留宋先生在此,好多论些诗文?” 宋筠闻言,顿时惶恐起身:“相爷!这……这如何使得?筠此番登门已是叨扰,岂敢再奢留宿?宵禁虽至,或可寻坊内逆旅……” “雨夜寒重,何必奔波?府中空房甚多,莫非宋先生是嫌我相府简陋,不堪安睡?”崔元修摆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这话虽带调侃,目光却温和。 宋筠忙道:“不敢!相府华美,筠只是……只是恐太过打扰。” “既非嫌弃,那便住下。”崔元修一锤定音,当即吩咐下人,“去将东厢的客房收拾出来,备好热水暖衾,款待宋先生。” “是。” 吩咐下去后,他又对宋筠道:“今日与先生论诗,颇得乐趣。望先生勿嫌元修唐突挽留之罪。” 事已至此,宋筠只得深深一揖:“相爷厚爱,筠……感激不尽。” 是夜,宋筠躺在相府客房柔软洁净的床榻上,听着窗外淅沥未绝的雨声,鼻间萦绕着锦被上淡淡的、陌生的熏香气息,毫无睡意。 方才的一切在脑中重映:崔元修临窗观雨的侧影、谈论农事时的沉稳、改诗时的从善如流、言谈间的风趣与犀利……还有那双时而威仪、时而含笑、时而带着探究意味的深邃眼眸。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中。心绪如同窗外的池水,被雨点搅动得涟漪阵阵。 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情愫悄然蔓延,带着些许慌乱,些许暖意,还有丝丝悸动,让他脸颊不自觉阵阵发烫。 这是他三十年寒窗枯坐,潜心诗书中,从未体验过的纷乱心绪。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宋筠早早起身,梳洗完毕,见天色大好,便想着待向崔相辞行后即刻离去。 他正思忖该如何开口,却有侍从来请,言相爷已在花厅相候。 宋筠随侍从过去,只见崔元修已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常服,正坐在厅中用早膳。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宋先生起得早。可用过朝食?若不嫌弃,一同用些?” 宋筠忙道已用过,再次感谢昨夜收留之恩,继而提出告辞。 崔元修并未强留,放下银箸,取过帕子拭了拭手,起身道:“好。我送送你。” 宋筠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劳动相爷大驾。崔元修却已笑着步出花厅,他便只得跟上。 一路行至二门,崔元修停下脚步。晨光熹微中,他身姿挺拔,容颜更显清俊。他看着宋筠,语气温和却清晰: “昨日与宋先生论诗,甚为畅快。日后若再有新作,无论是《竹枝词》还是其他,不妨直接送至府上。我很是期待能再读到宋先生的新句。” 这话语如羽毛般轻轻扫过宋筠的心尖。他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心跳骤然失序,几乎是慌乱地躬身行礼:“筠……谨记。多谢相爷厚爱!告辞。” 直至走出崇仁坊,步入喧闹的街市,他狂跳的心绪才稍稍平复。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崔元修那最后一句话,如这秋日晨光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