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正成回到府中,就见冯望舒站在院中,像是在等自己。
“进去说。” 说着便往书房走,走了几步发现冯望舒还站在原地,冯正成又转回去拉着她的袖子,一边走一边絮叨,“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站在院子里,也不怕冻着。”
“我要去昭京。”
“什么?” 冯正成被冯望舒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惊得语调都提高了不少。
“爹,我要去昭京。” 冯望舒一边说着一边直直跪了下去,眼神带着无法忽视的坚定。
“哎你们……” 气得冯正成一手叉腰,一手对着冯望舒指了又指却没说出个什么,最后袖子一甩,“进去再说。”
冯望舒跟着进了书房,坐在茶桌旁。
那位置正是昨日卫矜坐的地方,看着二人连神色都如出一辙的凝重,冯正成蹙眉拢了拢袖子,坐到另一边。
他把下人端上来的茶往冯望舒面前推了推,“说吧,为什么去昭京?因为卫矜?”
“他昨日找你不都说了吗。”
冯正成瞠目,“你偷听了?”
冯望舒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昨日来找你了,方才我跪的时候你指着我说了声‘你们’,我便猜他也跪了,而且他料想到我会做什么,想让爹你来劝我。”
冯正成有些烦躁地双手搓了搓脸,正色道:“望舒啊,无论当年到底因为什么,自他离开那日起,你与他便已经缘尽。爹知道这几年你放不下这事,但……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呢?他要走的路是什么?”
冯正成被问得哑然。
冯望舒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黄色的薄纸,看着像是寺庙里祈愿的愿书,冯正成有些疑惑地接过。
“白山县疫灾难平,恩人遭难,卫矜愿意前往,只求神佛保佑牵挂之人平安,白山县百姓无虞,卫矜愿以性命代偿。”
这是卫矜的愿书,纸上遒劲的字迹被洇开墨花,此时已经干透。
薄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
冯正成神色凝重,折起手里的愿书放在一旁,“即便如此,你去又能做什么?”
“安阳公主曾在回昭京之前找过我,与我说了许多,这愿书也是安阳公主所寄。” 冯望舒顿了顿,还是简要将赵熙蕴当日所说告诉了冯正成,也将自己心中的计划说了一些。
“我若不许呢?”
“爹。” 冯望舒急得身体前倾,对上冯正成的视线。
“此事不行。”
“那我偷着去。” 冯望舒放松方才紧绷的腰背,目光停在那张愿书上。
“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冯正成厉色道:“且不说公主所说是否属实,便是属实,你又能做什么?若陛下龙颜震怒,你又当如何?难道你为了卫矜便要舍了自己吗?”
“公主有几分可信我心里清楚,我既已决定去昭京,便是有了对策。”冯望舒言辞恳切,“爹,你要相信女儿不是轻率之人,会顾好自己,也不会让爹蒙羞。”
“我就是太惯着你了!这么些年由着你,惯得你愈发任性!”
“爹,若此法不成,只当……只当让女儿再见他一面。”
“那卫矜当真就让你这般放不下?”
“是。” 冯望舒答得极快,顿了片刻,又缓声道,“……爹,你与我一样,其实一直都是信他的。”
不然不会在自己去县衙找他那日面露痛色,让自己劝劝卫矜,莫要那般不顾安危。
也不会在卫矜病时,频频望着东院出神,还默许了自己进出东院。
爹,你本心也是信他的。
冯望舒看着父亲,“爹,我并非定要与他有个结局。那些事就算他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我想帮他也不是就此原谅了他。即便只当他是您的学生,或我曾经的友人,我也无法坐视不理。若他日当真传来他获罪的消息,爹你又会如何?”
冯正成眉心蹙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有些事情,当断则断。”
冯望舒定定看着父亲,眼底是无法忽略的倔强。
冯正成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气,若是不许,她是真的会偷着去的,难不成自己真的把她锁了命人看着吗?
但……就这样放任她去,又如何不担心。那昭京是什么地方,皇帝又是什么人。
“爹,你方才说,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这便是女儿选的路。”
冯正成气结,半晌,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罢了,只一点,无论如何,保全自身。哪怕是为了卫矜,也不可不顾一切,我会派几个人跟着你,你若是敢冲动行事,他们会立刻把你绑回来。”
“女儿明白。”
冯正成长叹一声,“固执到这般,你们两个倒是像。”
昨日卫矜走后他便一直在思索,卫矜与自己说话时的神情,他说的那些话,当真让人不安。
望舒说自己是信卫矜的。
他如何不信,他早看明白了,卫矜根本不必走到此般境地,是他自己惦念着不忘,心愧难安,便眼睁睁纵着自己走入深渊,如今倒颇有些甘之如饴之感。
即便自己反复叮嘱,也总怕他不为所动,听之任之。
——“霁安愿以死求老师原谅万一。”
——“宁死赴也。”
——“卫矜愿以性命代偿。”
这都是些什么话,也不知从哪学来的。
冯正成思及这些,眉头更是紧拧。好好一个人,被搓磨成这个样子,偏那还是叫了自己两年老师的孩子。
两日后,冯望舒启程,冯正成送她出城,二人立于马车旁。
“爹你回去吧,放心,女儿不会鲁莽行事。”
“你记着就好,你若是有什么差池,我便把卫矜绑了去!”
“爹,你这几日真像绑匪。” 冯望舒不想气氛过于凝重,晃了晃冯正成的胳膊,“回去吧,还有,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去昭京了。”
“知道,你都说好几天了。” 冯正成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快马加鞭地赶路,接连几日都是天不亮便出发,奔波数日终于抵达昭京。
冯望舒早在卫矜离开那日便已书信给赵熙蕴,于是今日入京后先寻了一处客栈休整,待赵熙蕴的人来此处接应。
晚间随着赵熙蕴遣来的人踏入公主府,冯望舒一边走一边侧目环视,府里并不如她预想的那般金玉满堂。
庭院中青砖漫地,不见雕梁照壁,堂内陈设简单,也无描金嵌玉。
这与当日赵熙蕴给自己的印象相差千里。
而此时赵熙蕴正闲适地坐在主位,妆容清丽,首饰也很素净,冯望舒不由得微怔。
赵熙蕴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不喜那些东西,只是若不把自己装扮着,免不得被旁人轻视了去。”
冯望舒点了点头。
“那日你问我为何觉得你会愿意帮他,我当时觉得口说无凭,也免得你认为我在诓你。今日能在这见到你,想来我给出的原因足够说服你了。”
冯望舒颔首,“多谢公主。”
“言谢便不必了。卫矜昨日回京,今日他递上的折子父皇未置可否。”
“他如何说的?” 冯望舒想知道,卫矜给自己选的路是什么。
“无非是自己身体抱恙,难以继续婚约,恐委屈了公主,也再难当丞相之责,请辞离京。” 赵熙蕴轻笑了一声,“只是……”
“什么?”
赵熙蕴摇了摇头。
“只是陛下不会准这道折子的。” 冯望舒神色带着笃定的了然。
陛下既已生疑,要么放在身边,要么宁可错杀,怎会安心让他全身而退。
更不会如赵熙蕴所说那般轻易同意取消婚事。
至于赵熙蕴,她当日所说与如今所做,无非是想到了这些,也清楚若自己想提前脱离这乱局,便需外因介入,将这些移嫁旁人。
她隐瞒这一点,大抵是怕自己心生抗拒罢。
冯望舒倒不在意这些,相反,明确对方的动机立场,才好信任合作。
赵熙蕴挑眉,但转瞬即逝。
“公主,我可否问一句旁的?”
“你说。”
“您曾言及他所谋之事,具体是什么?”
这或许是他当年来昭京的原因,或许是他以命相搏的缘由,冯望舒想知道。
赵熙蕴啜了口茶,“我不知道其中细节,他也不可能与我详说,我只知与达布有关,说不定是想灭了达布呢。”
达布是南阜国西陲的邻国,与南阜一直以来都似敌非友。
听闻前朝褚宁强压达布,曾逼迫达布送皇子入京为质,而今南阜朝堂势弱,无力压制,于是达布总是频频挑衅,时不时掳几个边陲的商贾百姓去做最下等的奴役
冯望舒记得当年,卫矜似乎便是被达布所虏。
那年白山县来了一批匪徒隐匿在山里,进山的百姓被他们抢得抢,伤得伤,就连农户山里的果林也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
官兵驻扎在山下多日,终于一举将其首领剿灭,其余数十人捉拿归案。冯正成带人去山里清点,回家时就带回来了一个……人。
冯望舒确实是努力辨认了许久才确定那是一个人,不是旁的什么枯树枝桠成精。
“爹,他是?”冯望舒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父亲指挥小厮架着那人的两边臂膀,将人从马车上抬下来。
那人头发散乱,被雨水冲刷得全部贴在面颊上,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苍白诡异,头向一边侧歪着,身体虚脱无力,即便被人架着下马车这样大幅度的动作,他也一动不动,全无生气。
冯正成回头冲着冯望舒挥了挥手,“雨大了,望舒你先进去,等会儿再同你说。”方才一通折腾,虽说有伞撑着,冯正成身上还是湿了不少。
冯望舒点了点头,却在转身之际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