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冯望舒与赵熙蕴坐在矮凳上交谈着什么的样子,他眉心微拧又很快恢复。
“熙蕴。”
赵熙蕴听到卫矜对自己的称呼,有些诧异地挑眉,抬头刚要说什么却被卫矜打断。
“你回府里去吧,当心病了。” 顿了顿又继续道,“想知道什么晚些时候问我便是。”
赵熙蕴起身,“你若肯说实话我倒不必思量这许久了。”
卫矜皱眉。
“罢了,只是卫矜,你与我……”赵熙蕴说着靠近卫矜身侧,“就这件事情而言应当坦诚。”
言罢赵熙蕴便离开了,留下卫矜站在原地,看不清神色。
冯望舒将这一切收于眼底,见卫矜还站在原地,忍不住出声,“怎么,怕我与公主说些不该说的?”
卫矜很快敛了神色,“冯小姐与公主交谈甚欢,卫矜何惧之有。”
“但愿你真如所言这般坦荡才好。” 言罢,冯望舒继续手里的事情,再没有看卫矜。
卫矜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冯望舒原本以为卫矜已经走了,不成想在手里的事情都做完后一抬头,就看见卫矜在外面的灾民安置处,正与病患相谈。
他位及丞相,安抚灾民的事情何时需要他来做了?
冯望舒看着他在灾民病患间穿巡,巾帕覆面,露出的眉眼温暖和煦,带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竟让她恍惚间看到了往昔的影子。
那时自己习琴已三年有余,但所谓万事易学而难精,技艺长时间的停滞不前让她心有困顿挫败之感,练琴时便愈发不耐。在又一次被琴师批评心浮气躁后,她坐在七弦琴前郁闷。
门扉轻启,她闻声抬头便看到了魏霁安。
时隔多年冯望舒依然记得清楚,那日的他穿了一件素色直领长衫,清浅如月华,眉眼温润,举止安然,在与她一琴之隔的位置站定。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气急败坏地数落:“你来晚了!你要是早点来,那琴师见了你这样的还不乐开花!平白让我挨一顿责难。”
卫矜笑了笑,“我不会琴,大概会被骂得更惨。”
冯望舒瞪了他一眼,语气依然不太好,“你这会儿空了吗?”
卫矜点了点头,“冯大人交代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坐那里去。”冯望舒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听我弹琴。”
再往后每当冯望舒练琴,便喊他来陪着自己,她不曾告诉卫矜,每当她气躁之时,看着他温和又平静的眼眸,心也就莫名其妙地静下来了。
冯望舒的回忆被一阵响动打断,几个差吏将粥锅从后院抬至药棚前面,想是到了施粥用饭的时辰。
每日这个时辰是最忙的,冯望舒也无暇再顾及方才心底的那点涟漪。
往常她多是在旁边帮着分碗递勺,但今晨又来了一批危重病人,药棚施粥的人中也有几人染病,所以今日她便揽了送粥给那些无法挪动的病人的杂务。
她接过盛满白粥的碗刚要迈步,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清瘦修长的手捏在碗侧。
冯望舒抬头,来人正是卫矜。对方没在看她,低眸注视着她手里的粥。
“你留在这里帮忙,我去送便好。” 隔着面巾,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闷,却带出几分柔软来。
冯望舒摸不透他想干什么,松开了端着粥碗的手,回到粥锅前做着如往常一般分碗递勺的事,看那道身影在灾民间穿梭。
接连忙碌了一个时辰有余,好容易将粥饭分发完,棚前的人终于有了空暇去歇息用饭。
后院有单独分出来的屋子,供前来督查巡访的官吏太医等有身份的人休息,不过也很是简陋,屋里只有一张方桌和几条长凳。
至于其他差役一般都是在药棚前或蹲或坐,捧着碗三两口便草草了事。
冯望舒刚坐到桌前,就见卫矜也走了进来,在她身侧隔着一条长凳的位置落座。
“不回县衙吗?”
卫矜点了点头,摘下覆面的巾帕,“稍后要去旁的疫区看看施药施粥的情况,便不回去了。”
“卫矜,县衙里是没人了吗?”
卫矜皱了皱眉。
冯望舒沉息,改口道,“卫大人,县衙里是没人了吗?”
卫矜本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吟片刻道:“冯知县还有旁的事情要做,我左右无事,便帮着来看看情况。”
“官架子摆得倒挺习惯。”冯望舒轻声嘀咕了一句,无所谓卫矜听没听到。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卫矜吃了几口便不再用,留下一句“冯小姐慢用”后起身离开。
那粥本就盛得少,还剩了许多。
卫矜白日里在各疫区药棚督察巡视,晚间又在县衙处理了些紧要事务,回到冯府时已经很晚了。
他刚进院内,赵熙蕴身边的宫女便来通传。
他跟着进到赵熙蕴房内时,赵熙蕴正坐在桌前,托着腮像是在发呆。
“公主。”
“怎么不叫熙蕴了?” 赵熙蕴回神,揶揄道。
卫矜抿唇。
“也不知你是想堵谁的嘴。”
“我来白山县的原因早在昭京就同你说过了。”
“你觉得我信吗?”赵熙蕴指节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桌面,“你既然不说,我便自己看,倒真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事情。”
卫矜神色严肃,“公主,此事与你我当日所说之事无关。”
“若当真无关我便不会来。”赵熙蕴蹙眉,“卫矜,你可知你这一走,父皇会怎么想?白山县是什么地方,远离昭京,交通要塞,商贾汇集,倒真是你攒声望,收民心的好地方。”
“我没这么想。”
“卫矜,我本想你是个聪明人,你清楚父皇为何会赐婚与你我。亲事已定,你所求之事徐徐便可图之,可你如今在做什么?你觉得此事在父皇眼中是何行径?” 赵熙蕴有些愠怒。
“我知道。只是当日疫灾紧迫,朝中官员踌躇不定,十数日竟无人敢往,我不得不来。”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不必讲与我听,事实如何你自己清楚。” 赵熙蕴抬眸看着卫矜,沉吟片刻继续道,“我不愿去和亲才找上你,但我不能才出狼巢又入虎穴。你只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也不打算活着回京了?”
“定过亲的公主不会再被送去和亲,我离京前交给公主的地契银票也应当可以满足公主当日所说的安稳度日,他日公主自可另觅良配。”
赵熙蕴像是被气笑了,“这么说倒是我没有完成对你的承诺了。”
卫矜摇了摇头,“我如今所做之事非当日可以预想,此事是我先违背了诺言,回京后我会上表,将一切罪责归于己身,定不累及公主声誉。”
“我当真被你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罢了,到底算是半个盟友,这样的关头你都来白山县了,想来你当日所求之事也不那么重要,既如此,就不要回京了,我可帮你周全。”
“多谢公主好意,但我不能留在此地。”
“你!”赵熙蕴看了卫矜半晌,扔了句 “随便你”。
卫矜欠了欠身,转头离开。
一日日夙兴夜寐地奔波于疫区与县衙,卫矜脸色越来越差,下人多次禀报冯望舒,送去东院的饭食几乎都没怎么动。
午间冯望舒去县衙找冯正成,出来就见卫矜牵着一孩童去偏厅,正低头不知说些什么,神色温和柔软。
饭时已经过了许久,但偏厅的桌上还放着几道素菜,卫矜坐到软凳上便任由那孩子攀着他的胳膊坐在自己腿上。
冯望舒走近几步看得真切了些,那是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手上身上看着灰扑扑的,卫矜也不甚在意,夹了块豆腐喂给膝上的孩子吃。
一口接着一口喂,直到男童看上去是吃饱了,卫矜才换了副筷子随意夹了几口菜,便不再动了。
“卫大人这是?” 冯望舒迈步进了偏厅,看了眼那孩子,又转眸对上卫矜。
卫矜将小孩放下来,对他轻声道:“先出去玩,莫要跑远了。”
小孩点了点头,冲冯望舒腼腆笑了笑,跑出偏厅。
冯望舒看了看小孩的背影,“捡了个孩子?”
卫矜摇头,“他父亲几日前过世,又无其他亲属,先照看他些许时日,待疫灾平息后再送他去育幼堂。”
“卫大人当真心善。”
“冯小姐还有其他事吗?”
“方才来找我父亲,正好见卫大人在此。东院下人说这几日送去你房中的饭食几乎未动,我总得来问问可是不合口味。”
卫矜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事务繁忙,胃口差了些,抱歉。”
“当真如此繁忙吗?我便想不明白,你丞相大人稳坐县衙定章程,调粮药,陈情上表便好,何须日日去药棚巡查?”
“疫灾情况不同,不能万事都依章依律。”
“若真如你所说,为何我父亲说你事事亲为,不肯让他去疫区,便一人做着几人的事?”
“冯大人年迈,我自是当照应一二。”
冯望舒沉默片刻,继而紧盯着卫矜的眼睛。
“卫矜,你是不是觉得这般做便能赎罪?”
卫矜呼吸一滞,半晌才轻声道:“我只愿疫灾早日平息。”
冯望舒拧眉,看了卫矜半晌,转身走到门口又站定,“你这样只会让我们更难过。”
她迈步离开,没有再看卫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