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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同舟共济

作者:末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日头已过中天,带着冬日特有的、明亮却无甚暖意的光,斜斜照在马车帘幕上。薛时绾紧握着那枚从柳枝巷废墟中寻得的黄铜袖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心中思绪纷乱,既有对老徐(周安)可能已被裴景琰控制的猜测该如何得到印证的忐忑,更有一种即将与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正面交锋的紧张。


    城西远离闹市,环境清幽,裴府坐落其中,与邺京权贵那些雕梁画栋、门庭若市的府邸相比,裴府显得异常低调肃穆。青黑色的高墙,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阶清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两旁的石狮子都比别家小上一号,唯有门楣上御赐的“裴府”匾额,彰显着主人非同一般的地位。


    门前两个穿着普通家丁服饰、但眼神锐利、身形挺拔的护卫静立两旁,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与这坊间的宁静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太子妃的仪仗在这样静谧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护卫上前通报后,其中一人迅速入内禀报。等待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一些。薛时绾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黄铜袖扣,心中飞速盘算。


    裴景琰此人,心思深沉,行事缜密。若老徐(或者说周安)真被他所控,他必然封锁消息,严加审讯。自己贸然前来,以什么理由才能既不显得过于急切,又能探知虚实,甚至……争取到亲自确认的机会?


    她不能直接说自己掌握了关键线索,那样会失去筹码;也不能表现得一无所知,那只会被轻视和敷衍。


    约莫一炷香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的并非裴景琰,而是一位身着深灰色劲装、面容冷峻、腰间佩刀的年轻男子。他步履沉稳,走到马车前,抱拳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卑职裴府侍卫统领严锋,参见太子妃娘娘。大人正在处理紧急公务,不便即刻出迎,特命卑职前来请示,娘娘突然驾临,不知所为何事?若有吩咐,卑职可代为转达。”


    语气恭敬,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审视。裴景琰果然没有轻易露面,而是派了心腹前来试探。


    薛时绾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不容置疑的威仪:“本宫此来,是为慈恩会一案。案情重大,牵连东宫清誉,本宫心内难安。有些细节,需当面与裴大人商议。还请严统领再行通传,就说本宫在此等候。”


    她刻意强调了“当面”和“等候”,既表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摆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严锋迟疑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太子妃态度如此坚决。他再次拱手:“请娘娘稍候,卑职再去禀报。”


    “有劳。”薛时绾端坐车内,声音平稳。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短了些。很快,正门缓缓开启,裴景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眼底的深邃比平日更甚,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浓墨。他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马车前,躬身行礼:


    “臣裴景琰,参见太子妃娘娘。公务缠身,迎驾来迟,还请娘娘恕罪。”他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疏离感,抬眸时,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但薛时绾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丝尚未完全敛去的、属于案牍劳形或深夜未眠的疲惫,以及……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


    薛时绾在阿月的搀扶下下车,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裴大人不必多礼,大人公务繁忙,是本宫叨扰了。”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裴景琰看似平静的脸,“若非案情紧急,本宫也不会贸然前来。”


    裴景琰侧身让开道路:“娘娘言重了,府外清寒,请娘娘移步府内叙话。”他引着薛时绾向府内走去,方向却并非待客的正厅,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回廊,走向书房所在院落。


    薛时绾一边走,一边状似随意地打量四周。裴府内部与她想象的权臣府邸大相径庭,一如外观一般,简洁、冷硬、井然有序。裴府内部青石铺地,松柏苍翠,少见花卉点缀,回廊下的仆从皆是步履轻缓,目不斜视,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安静。


    “裴大人这府邸,倒是别具一格,清静得很。”薛时绾开口,打破沉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套。


    “陋室简居,让娘娘见笑了。”裴景琰回答得滴水不漏,“比不得东宫富丽堂皇。”


    “富丽堂皇不过是表象,能得心安便是好去处。”薛时绾意有所指,随即自然地转回正题,“就如这查案,表面线索纷杂,若能抓住关键,直指核心,方能心安。”


    裴景琰脚步未停,声音平淡:“娘娘说的是。不知娘娘今日亲往瑞福祥,可有何新的发现?”他主动提及,显然是已经得到了消息。


    薛时绾心中微凛,他果然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动向。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困惑:“发现谈不上,只是越发觉得此案扑朔迷离。那账房老徐,看着老实,却能在事发后迅速辞工,不知所踪,实在令人费解。本宫去他住处看了看,亦是人去楼空,一片狼藉,像是匆忙离去。”她刻意隐去了找到袖扣和发现官靴印记的细节,只描述了表面的混乱。


    “哦?娘娘竟亲自去了那等地方?”裴景琰侧首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市井之中鱼龙混杂,娘娘万金之躯,实在不该涉险。”


    “案情紧迫,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薛时绾迎上他的目光,言语中也透露着些许无奈。


    进入书房,陈设同样极简。一桌一椅,数架藏书,墙上挂着一幅北夏疆域图,除此之外,几乎别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极淡的、被刻意用熏香掩盖过的、类似于……铁锈混合着某种草药的味道?


    裴景琰请薛时绾在上首坐下,自己则立于下首,姿态恭谨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娘娘方才言及有所发现,不知是何事让娘娘困扰?”他直接切入主题,显然不愿多费周旋。


    薛时绾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并未饮用,只是借此动作掩饰内心的盘算。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裴景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本宫今日去了瑞福祥慰问,听闻那涉案的账房老徐,竟已辞工离去。此人乃是关键人证,如此轻易便让他走了吗?裴大人这边,可曾寻到他下落?”她先抛出一个问题,试探裴景琰的反应和对老徐下落的掌控程度。


    裴景琰面色不变,淡淡道:“娘娘放心,涉案人等,刑部自有缉拿之责。凡有牵连者,必会追查到底。”他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承认也未否认是否找到了老徐。


    薛时绾心知他不可能轻易透露,便转换角度,开始铺设她的“发现”:


    “裴大人办事,本宫自然放心。只是……本宫在瑞福祥听闻一些关于那老徐的琐事,觉得有些蹊跷,或许对案情有所帮助。”


    “哦?愿闻其详。”裴景琰做出倾听状,眼神却依旧平静。


    她微蹙眉头,似在回忆,“说来也怪,本宫在瑞福祥时,听工匠们提及这老徐,都说他近两年变得颇为孤僻,且常年戴着一只手套,据说是患有皮肤病。可本宫总觉得……此事似乎透着些古怪。


    裴景琰眸光微闪,但面上依旧平静:“哦?不过是个人习惯或隐疾,娘娘觉得何处古怪?”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带着审视。


    薛时绾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语气带着一丝合理的推测:“裴大人办案经验丰富,当知有些人,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习惯或特征,或许背后就隐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本宫只是觉得,一个账房,终日与算盘笔墨打交道,戴着手套多有不便,却坚持两年之久,这‘皮肤病’……当真如此严重,乃至无法治愈吗?还是说,那手套之下,藏着什么必须掩盖的东西?”


    她的话引导着裴景琰去思考“手套”可能掩盖的东西,但绝口不提“周安”或“断指”。她是在用疑问,而非陈述,来暗示可能性。


    裴景琰的手指在椅背上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老徐戴手套,也怀疑其下有问题,正在设法核实。薛时绾的“感觉”和“推测”,恰好与他的怀疑方向不谋而合。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她知道了更多?


    “娘娘心细如发,臣佩服。”裴景琰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查案确实需关注细节。不过,猜测终归是猜测,需实证支撑。”


    “裴大人所言极是。”薛时绾立刻接话,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必须抛出真正的目的,“正因需要实证。


    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裴景琰,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裴大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宫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听这些官面文章。慈恩会一案,关乎太子清誉,亦关乎北夏朝廷体面。本宫知道裴大人忠于王事,定然已在全力侦办。”


    她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本宫在瑞福祥,在柳枝巷,并非一无所获。关于那老徐,关于他那只戴手套的手,本宫有一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猜测。这些猜测,或许能帮助裴大人更快地厘清迷雾,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她紧紧盯着裴景琰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过,本宫需要亲自确认一些事情。不是通过卷宗,不是通过旁人的转述,而是……当面确认。裴大人,明察秋毫,当知本宫所指为何。”


    她没有直接说“我知道老徐在你这里”,也没有亮出自己关于周安的推测,而是用“不便宣之于口的猜测”、“当面确认”这样模糊却极具分量的词语,将球抛回给了裴景琰。她在赌,赌裴景琰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赌他对自己掌握的“猜测”感兴趣,更赌他为了尽快破案,愿意冒一点风险让她这个“深宫妇人”参与进来。


    裴景琰沉默了,面容晦暗不明,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审视着薛时绾,评估着她这番话的真实性、她的目的,以及……让她接触核心案犯可能带来的后果。


    空气中的压力仿佛凝固了。薛时绾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目光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必须当面确认?”裴景琰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娘娘可否明言,是何理由?”


    “在未能亲眼确认之前,请恕本宫无法明言。”薛时绾断然拒绝,姿态强硬起来,“但本宫可以告诉裴大人,本宫怀疑,此案绝非表面贪腐那么简单!那老徐,也绝不仅仅是个小账房!他的身上,或许藏着能撬动整个局面的关键!裴大人,您就甘心只抓到一个表面的‘执行者’,而放过可能隐藏在幕后的真正黑手吗?您就不想看看,本宫到底发现了什么,能让本宫如此坚持?”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裴景琰的心上。他确实不甘心。老徐的顽固和那手套下的秘密,都指向了更深的水,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而她到底知道些什么?薛时绾的坚持和暗示,像迷雾中的一盏灯,虽然看不清具体方向,却预示着可能存在一条捷径。


    他沉默着,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微响和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他在权衡利弊。让太子妃介入审讯,有违规制,也存在风险。但若能借此打破僵局,挖出更深的内情……


    终于,他缓缓抬起眼,那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冰冷而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审视,有算计,也有一丝……近乎残忍的好奇,想看看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妃,在直面血腥和黑暗时,是否还能保持这份镇定。


    半晌,裴景琰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混合着考量与一丝难以言喻兴趣的弧度。


    “娘娘,”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您可知,有些地方,一旦踏入,所见所闻,便再无法当作未曾发生?那审讯之所,并非宫中暖阁,阴暗污秽,血气弥漫,刑具森然,所见所闻,恐非您所能承受……恐非娘娘这等身份适宜涉足。”


    他这话,既是最后的警告,也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他要带她去的地方,正是她所想之处。


    薛时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因他描述而泛起的寒意,斩钉截铁地道:“裴大人,本宫既然来了,便已做好心理准备。为了真相,为了殿下,本宫无所畏惧。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她再次强调了“为了殿下”,将自己的动机牢牢绑定在东宫利益上,让裴景琰难以拒绝。


    裴景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他微微颔首。


    “既然娘娘执意如此……那便,随臣来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推开书房院门,引着薛时绾走了进去。院内更加安静,他并未进入书房,而是绕过正屋,走向后院一处被竹林半掩着的、看似是存放杂物的偏房。偏房外表普通,但门口同样有侍卫看守。


    严锋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跟了上来,递过两盏早已准备好的、灯罩密封得极好的灯笼。裴景琰接过一盏,示意侍卫打开偏房的锁。


    门开处,并非杂物,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石阶。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淡淡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腥气的风,从地底深处幽幽吹出,让薛时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娘娘,请。”裴景琰提起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前方几步的石阶,他侧身,对薛时绾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薛时绾看着那仿佛吞噬光线的幽暗入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她将真正踏入裴景琰掌控的、血腥而残酷的领域。


    石阶冰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寒冰之上。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钻进鼻腔,让薛时绾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灯笼昏黄的光线在狭窄的通道内跳跃,将她和裴景琰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粗糙的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越往下,那压抑的呻吟声越发清晰,像钝刀子割在神经上。薛时绾的心跳得飞快,但她紧紧攥着袖中的那枚袖扣,用那冰冷的触感和坚硬的棱角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不能退缩,真相就在前面。


    终于踏下最后一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不算大但显得异常压抑的石室。墙壁上挂着几盏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室内映照得明暗不定。各种形状怪异、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悬挂在壁上,有些上面还带着暗红色的斑驳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残酷。地面为了清洗,砌得略有倾斜,角落里还有未干的水渍,反射着微弱的光。


    而在石室中央,一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人被粗糙的绳索紧紧绑在木制的刑架上。他低垂着头,乱发覆盖了面容,只能从身形和那身熟悉的、已被鞭打得不成样子的衣物上辨认出,这正是她在柳枝巷见过的那个“老徐”!他的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些伤口皮肉外翻,仍在缓缓渗血,整个人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了无生气。


    薛时绾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人的左手。然而,因为角度和绳索捆绑的缘故,他的左手被身体遮挡,处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想要确认。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刑架旁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随意放着几件物品,其中一样,赫然是一只沾满了暗褐色血污和泥渍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布手套!


    是那只手套!老徐一直戴在左手上的那只?


    薛时绾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证据就在眼前!她强忍着不适,快步绕过裴景琰,向刑架的里侧走去,她要亲眼看看,那手套之下,究竟是不是缺失了小指的左手!


    裴景琰站在原地,没有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难以捉摸的阴影。


    薛时绾走到里侧,终于能清晰地看到那被绑之人的左手。它无力地垂落着,手腕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手背上也有几道新鲜的鞭痕,血迹未干。但是——那只手,五指俱全!虽然因受刑和失血显得有些苍白浮肿,但指节完整,根本没有缺失小指!而且,手上除了刑讯造成的新伤之外,皮肤虽然粗糙,却没有任何陈年旧疾或所谓“皮肤病”的痕迹!


    薛时绾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下意识地又向前凑近了一步,死死盯住那只手。


    没错!是五根手指!除了刑讯造成的新伤,手上皮肤虽然粗糙,却没有任何陈年疤痕或所谓“皮肤病”的迹象!


    不是!他不是周安!怎么会这样?那他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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