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绾红妆》 第1章 陵阳弃珠 永熙十三年冬,陵阳国的皇宫早早便浸透了一股难以驱散的阴寒。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凛冽的北风,更多是源自宫墙深处那些被遗忘角落里的死寂与漠然。 西苑最偏僻的一处宫室,名曰“静梧阁”。名虽雅致,实与冷宫无异。庭前的梧桐早已凋零殆尽,枯枝嶙峋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绝望者伸出的乞求之手。檐角结着细碎的冰凌,窗纸破旧,被风吹得呜呜作响,更添几分凄凉。 室内,炭盆里的火微弱得几乎只余一点暗红,吝啬地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暖意。薛时绾裹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棉袍,坐在窗边,就着窗外惨淡的天光,慢慢翻阅着一本边缘已磨损的《战国策》。她的手冻得有些发红,指尖冰凉,但神情却异常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寒苦都与她无关。 她的容貌极美,是一种清冷到极致的美丽。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一双眸子,黑得像最深的夜,本该潋滟生辉,此刻却沉静无波,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将所有情绪都深深敛于其下。只是那微抿的唇线和偶尔掠过书页的、锐利如寒星的眼神,隐隐透露出这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之下,藏着怎样不甘的韧劲。 “公主,快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一个穿着同样简朴、年纪与时绾相仿的宫女端着一碗清可见底的汤羹走进来,语气里满是心疼与无奈。她是阿月,自薛时绾的母亲——那位早已失宠病逝的柔妃在世时,打小便跟在时绾身边伺候,与她相伴长大,是这冰冷宫闱中仅存的、真心待她之人。 薛时绾抬起头,接过汤碗,指尖感受到那一点点温热,轻轻道:“谢谢。” 她的声音清冽,如同玉珠落盘,却也带着疏离。 “唉,”阿月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内务府那些子小人,又克扣了咱们的炭例和膳食份例。这般天气,这点炭哪里够用?这汤……也尽是些清汤寡水。” 薛时绾小口喝着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惯了。” 怎能不惯?自从母亲十年前失宠郁悒而终,她在这静梧阁中便成了无人问津的存在。父皇子女众多,哪里还记得这个出身不高、母亲又早逝的女儿?宫人们最是势利,见风使舵,克扣用度是常事。她能平安长大,已属不易。 “若是娘娘还在……”阿月眼圈微红,提及旧主,总是伤感。 薛时绾放下碗,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指尖却微微收紧。母亲……那个温婉善良却一生悲情的女子,只因一次无心的冲撞,便被帝王厌弃,连带着她也成了弃子。她记得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抓着她,眼里是不舍,是担忧,还有一丝未能说出口的怨恨。 凭什么?凭什么她的母亲就要忍受丈夫的冷眼、旁人的践踏,最终在绝望中香消玉殒?凭什么她薛时绾生来便是罪孽,要在这冰冷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这些问题,她曾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反复咀嚼,最初是委屈和泪水,后来,便只剩下了冰冷的硬核,如同顽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 “圣旨到——静梧阁薛时绾接旨!” 屋内两人俱是一怔。静梧阁已有多年未曾听过“圣旨”二字。 阿月慌忙替薛时绾理了理鬓发和衣襟,主仆二人快步走出房门,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来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宦官,手持明黄卷轴,神情倨傲,眼神扫过这破败的庭院和跪在地上的主仆二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皇女薛时绾,柔嘉成性,静正垂仪。今北夏国为固两国邦交,求娶我国公主为其太子妃。特册封皇女薛时绾为‘永宁公主’,择吉日赴北夏和亲,以结秦晋之好。钦此——” 宦官拖长了音调念完,院子里有一瞬间的死寂。 和亲?北夏太子妃? 薛时绾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眸子骤然缩紧,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卷明黄的圣旨。 北夏……陵阳北方的强邻,兵强马壮,近年来边境摩擦不断。所谓和亲,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而太子妃……听起来尊贵无比,可她这样毫无根基、母族衰微的公主嫁过去,在那陌生的虎狼之穴,无异于羊入虎口,未来的命运可想而知。 父皇……终究还是想起了她。不是想起她这个女儿,而是想起了她最后这点“用处”——一枚可以送去安抚强邻、又可彻底打发掉的弃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冷彻心扉。 “永宁公主,接旨吧?”宦官见她不语,不耐烦地催促道,语气里满是嘲讽。永宁?祈求永远安宁?多么讽刺的封号。 阿月在一旁,已是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薛时绾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渣一般刺疼了她的肺腑。她缓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重无比的圣旨,额头触地,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儿臣……谢父皇隆恩。” 宦官轻哼一声,仿佛完成了什么脏活累活,丢下一句“三日后启程,自有礼部官员前来安排”,便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满院的冷清和绝望。 阿月瘫坐在地,无声地流着泪:“公主……这、这是要把您往火坑里推啊……” 薛时绾缓缓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卷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再看阿月一眼,只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冰冷的屋内。 她走到窗前,窗外,最后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无力坠落。 凭什么? 这三个字再次在她心底轰鸣,却不再是无声的诘问,而是带着血泪的嘶吼。 凭什么她就要像这落叶一样,被命运之风随意吹拂,碾落成泥?凭什么她的母亲含恨而终,她却要作为棋子去成全别人的江山社稷? 不。 她不要。 冰冷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重新沸腾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撕裂了长久以来的隐忍和麻木。 她看着手中那卷象征着她悲剧命运的圣旨,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冰冷的火焰,名为野心和复仇。 和亲是死路,但或许……相较于这凄清的冷宫而言也是一条绝处逢生之路。 北夏太子妃……这个身份,或许能成为她手中的第一件武器。 她要把这被迫的牺牲,变成主动的掠夺。她要那些轻贱她、抛弃她的人,付出代价。 属于她的,她要拿回来。亏欠她的,她要讨回来。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上一闯。 薛时绾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冰冷,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然美。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重若誓言: “从今日起,薛时绾……不再任人宰割。” 窗外,陵阳国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洁白的雪花无声覆盖着肮脏的大地,也仿佛要掩埋掉静梧阁里所有的过去。 而新的命运齿轮,已在风雪中,缓缓启动。 第2章 风雪离歌 三日后,陵阳国都竟难得地放了晴。连日的大雪暂歇,阳光洒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上,反射出刺目却冰冷的光辉。皇城正门大开,旌旗招展,仪仗森列。 送嫁的场面极尽奢华隆重,仿佛真是一位备受宠爱的公主即将踏上荣耀的征程。凤驾华盖,珠宝生辉,嫁妆箱子连绵不绝,彰显着陵阳国“丰厚”的嫁资和对北夏的“重视”。围观的百姓踮脚张望,窃窃私语,或许有人会羡慕公主的“好命”,但知晓内情的人,眼中唯有漠然或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薛时绾身着繁复厚重的吉服,头戴沉甸甸的凤冠,珠翠流苏垂下,几乎遮挡了她大半的视线,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脸上过于平静的神情。这身装束华美至极,却也如同金色的枷锁,每一寸都在提醒她即将到来的命运。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那辆装饰着凤凰图腾的奢华车驾。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玉阶上,脚步声在肃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阿月紧跟在她身后,眼眶红肿,强忍着悲痛。 就在即将登车之时,内侍高唱:“陛下驾到——” 全场霎时跪伏一片。 薛时绾身形微顿,缓缓转身,依照礼仪,深深敛衽下拜。凤冠的流苏剧烈晃动,撞击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湖。 陵阳皇帝——她的父亲,在一众内侍宫娥的簇拥下缓缓走来。他身着龙袍,面容威仪,岁月和权术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那双眼睛,深沉难测,扫过跪在地上的女儿时,并无多少温情,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送出的、价值尚可的礼物。 “永宁。”皇帝开口,声音平和,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你远嫁北夏,乃两国之幸事。望你谨记身份,恪守妇道,柔顺谦恭,勿负朕望,勿损陵阳国体。” 一套冠冕堂皇的训诫,标准得如同礼部拟好的文稿,听不出丝毫父亲对女儿的叮咛与不舍。 薛时绾垂着头,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同样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完美扮演着一个即将离乡、对父王充满依恋的女儿:“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父皇与陵阳重托。只是……此去北夏,山高水长,儿臣……儿臣恐再难侍奉父皇膝下,望父皇……保重龙体。” 她抬起头,珠帘缝隙间,目光直直地望向她的父亲,那双冰雪般的眸子深处,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她轻声地,几乎只有近前几人能听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三日的问题: “父皇……儿臣临走,只想问一句……为何是儿臣?”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委屈”,仿佛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女儿在寻求父亲最后的、微不足道的解释。这符合她一贯被冷落的身份,不会引人怀疑,却像一根细针,试图刺破那层虚伪的君臣父女的面纱。 皇帝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在此刻问出这样的话。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被珠帘半掩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有审视,有一丝极快掠过的复杂,或许有那么一刹那,掠过她母亲那张柔美却哀戚的脸,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帝王眼底惯有的、深不见底的淡漠和算计。 他微微倾身,仿佛一位慈父在安抚女儿,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冰冷地砸在薛时绾的心上: “永宁,你是陵阳的公主,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宿命。” 责任。 宿命。 两个词,轻飘飘的,却彻底碾碎了薛时绾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她怎么会蠢到去问为什么呢?答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是因为不甘心,所以才想亲耳听到,让自己死心得更彻底一点。 那眼底的淡漠,比陵阳最冷的雪还要刺骨,精准地刺痛了她,但也奇异地让她最后一点摇摆不定消失了。心口那点残存的、属于过去那个弱小无助的薛时绾的柔软,彻底冻结、硬化,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寒冰。 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再次低下头,所有的情绪被完美收敛,声音温顺而缥缈:“儿臣……明白了。谢父皇……为儿臣指明前路。”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皇帝似乎满意了她的“懂事”,微微颔首:“起驾吧。莫误了吉时。” 薛时绾在阿月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转身,一步步走向那华丽的牢笼。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吉服沉重,凤冠巍峨,却压不弯她那骤然变得无比坚韧的脊梁。 登上车驾,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目光。 仪仗启动,礼乐喧天。车队在皇家卫队的护送下,缓缓驶出陵阳皇城,驶向那未知的、风雪弥漫的北方。 车内,薛时绾端坐着,一动不动。阿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低声啜泣起来。 薛时绾没有哭。她甚至没有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她只是缓缓地抬起手,轻轻拨开眼前的珠帘,透过车帘的缝隙,回望那座她生活了十七年、却从未给过她温暖的皇城。 城墙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模糊。 她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将那座城的轮廓深深烙印在心底。 “阿月,别哭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阿月愕然止住哭声,看向她。 薛时绾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双美眸中,冰层之下,幽暗的火焰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从今日起,记住,”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不是去嫁人的,我是去……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那些抛弃我们、轻贱我们的人,终有一日,会付出代价。” 车外,送嫁的乐声依旧喧闹喜庆,却仿佛是为一场即将开始的复仇奏响的序曲。 车轮碾过积雪的道路,发出吱嘎的声响,一路向北。 薛时绾闭上眼,将那座冰冷的皇城和皇帝最后那句“宿命”,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化为她未来路上,永不枯竭的恨意与力量之源。 风雪离歌,就此唱响。 第3章 北地风霜 送嫁的车队离开了陵阳国都,喜庆的乐声渐渐被呼啸的北风所取代。越是向北,景色越发苍凉辽阔,与陵阳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广阔的平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山如黛,线条冷硬,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车驾内,虽然铺着厚厚的毛毯,放着暖炉,但依旧抵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阿月尽心尽力地照料着薛时绾,脸上忧色未减。 “公主,喝点热姜茶驱驱寒吧。”阿月将温热的茶杯递到薛时绾手中,担忧地看着她过于平静的侧脸,“这一路辛苦,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薛时绾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入掌心,却似乎暖不进心里。她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目光沉静。 “北夏……”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果然是与陵阳不同的气象。” 这里没有陵阳宫廷的曲径通幽、繁花似锦,只有天高地阔、风霜凛冽。正如她即将面对的命运,不再是隐忍和冷落,而是**裸的强权博弈和未知的危机。 “听说北夏人粗犷尚武,那位太子殿下……”阿月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恐惧。 薛时绾放下车帘,收回目光。“既来之,则安之。”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恐惧无用,徒增烦恼。” 她不再说话,而是重新拿起那本随身携带的、边缘磨损的《战国策》,就着车内昏暗的光线,再次沉浸进去。只是这一次,她阅读的目光不再仅仅是汲取知识,更像是一个谋士在研读地图,寻找着任何可能利用的权谋与策略。每一个合纵连横的故事,每一个尔虞我诈的案例,都在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与她未来的处境暗暗对照。 旅途漫长而枯燥。除了必要的休整,车队几乎日夜兼程。陵阳的送嫁使臣表面恭敬,实则疏离,一切按部就班,完成任务而已。薛时绾也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车驾内,沉默地观察,沉默地思考。 偶尔停驻驿站时,她能听到护送队伍的北夏兵士低声交谈。他们的口音硬朗,谈论的多是边关战事、骑射狩猎,语气中带着陵阳士兵少有的彪悍之气。她也曾远远看到北夏边境的守军,甲胄鲜明,纪律严明,眼神锐利,与陵阳京畿部队的浮华截然不同。 这一切,都让她对即将踏入的国度有了更直观的认识——这是一个崇尚力量、等级森严的地方。在这里,柔弱的眼泪和无力的哀求只会被践踏。 十数日后,车队终于抵达了北夏国的都城——邺京。 邺京的城墙高大厚重,用巨大的青黑色巨石垒砌而成,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北方平原上,气势恢宏,压迫感十足。城头旗帜飘扬,甲士林立,刀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相较于陵阳国都的繁华绮丽,邺京显得更加宏伟、粗犷而有序。街道宽阔,车马辚辚,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容坚毅,少有陵阳街市的慵懒惬意。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金属和冰雪的气息。 车驾穿过喧闹的街道,最终停在了巍峨的北夏皇宫门前。这里的宫阙风格同样大气磅礴,飞檐斗拱线条硬朗,色彩以玄、赤为主,庄重肃穆,少了些陵阳皇宫的精雕细琢,却多了几分令人敬畏的威严。 车驾在北夏皇宫那巍峨如巨兽匍匐的青黑色宫门前缓缓停稳。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华贵的车辕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陵阳的送嫁使臣率先下车,与北夏迎上前来的礼官进行初步交接,气氛庄重而略显紧绷。 薛时绾端坐车内,能清晰地听到车外寒风的呼啸和甲胄摩擦的金属轻响。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因陌生环境而生出的些微悸动,准备迎接未知的挑战。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一道清朗而沉稳的男声,不高不低,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 “臣,裴景琰,奉陛下与太子殿下之命,恭迎永宁公主凤驾。” 裴景琰?薛时绾的心念微动。这个名字,她在陵阳待嫁时曾于零星情报中听过,知晓此人是北夏新晋的权臣,深得北夏王赏识。由他亲自来迎,足见北夏对此次和亲表面上的礼数做得很足。 车帘被宫人从外面轻轻掀开,更猛烈的寒气涌入。阿月先一步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薛时绾。 薛时绾搭着阿月的手步下马车,北地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得她凤冠上的流璎剧烈摇摆,吉服猎猎作响。凤冠沉重,吉服繁复,她的动作保持着皇室公主应有的优雅。甫一站定,凛冽的北风几乎让她呼吸一窒,她极力稳住身形,抬起眼睫。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玄色锦靴和官袍下摆的精致云纹。视线上移,便见一个身着北夏朝服的年轻男子立于前方。身姿挺拔,即便穿着文官袍服,也透着一股难言的劲朗之气。 他面容极其俊朗,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分明,组合在一起是一种近乎锐利的英俊。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目光沉静,此刻正看向她,带着符合礼制的恭敬,却无半分多余的情绪,仿佛在完成一项寻常公务。 见薛时绾站定,裴景琰上前一步,动作流畅地躬身行礼,仪态无可挑剔:“臣裴景琰,参见永宁公主。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陛下与太子殿下已于宫内等候,特命臣在此迎候,引公主入宫歇息。” 他的声音一如方才,清朗沉稳,每个字都吐得清晰准确,是标准的官话。话语内容周全得体,完全符合迎宾礼仪。 薛时绾微微颔首,依礼回应,声音透过珠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柔和与距离感:“有劳裴大人。本宫一切安好,多谢陛下与太子殿下挂心。” 短短两句对答,完全是官方辞令,毫无波澜。 但薛时绾还是下意识地观察了对方。此人年轻位高,气度沉稳,行事干脆利落,能被委以迎宾之任,确是北夏朝中重要人物。仅此而已。她无法、也不会从这短暂接触中判断更多。至于合作?这个念头此刻根本不存在于她的脑海。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是谨慎地观察一切。 “公主请随臣来。”裴景琰侧身引路,动作毫无拖沓。 薛时绾在阿月和宫人的簇拥下,跟着他向宫门内走去。高大的宫墙投下阴影,更添肃穆与压抑。她微微挺直了背脊,承受着那仿佛能穿透骨髓的寒冷,也承受着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她知道,从踏入这座宫门的第一步起,她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谨慎而坚定。 步入宫门,穿过长长的甬道,沿途侍卫肃立。裴景琰步履稳健地走在侧前方,并未再多言一句,沉默却存在感极强。 薛时绾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宏伟却冰冷的宫墙、肃杀的侍卫,最后落在前方引路官的背影上。她心中想的并非某个人,而是这个国家整体带给她的感觉——强大、有序、冰冷,充满未知的风险。 行至一处临时安置的宫苑前,裴景琰停下脚步,再次转身,礼仪周全:“公主,此处已安排妥当,请先行歇息。稍后自有宫人前来引导觐见事宜。臣还需向陛下与太子殿下复命,先行告退。” “裴大人辛苦。”薛时绾淡淡回应。 裴景琰再行一礼,随即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干脆利落。 待宫苑殿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视线,薛时绾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任由宫人替她解下沉重的凤冠。 苑殿内的布置华美却难掩冰冷,殿内烧着地龙,比外面暖和许多,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陌生的、属于北夏宫廷的冷香。 阿月替她揉着被凤冠压得发酸的肩膀,低声道:“公主,总算暂时安顿下来了。这北夏皇宫,瞧着可真……威严。” 薛时绾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冰冷的空气涌入。她遥望着这座陌生而宏大的宫殿群,目光沉静如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阿月,我们初来乍到,凡事需得格外小心。眼睛多看,耳朵多听,嘴巴要紧。” “奴婢明白。”阿月郑重应道。 “稍后觐见北夏王与太子,才是真正的开始。”薛时绾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在此之前,我们对此地一无所知。” 她顿了顿,思索着,吩咐道:“想办法,不着痕迹地向宫中派来的老人打听些消息。不必专门问谁,方方面面都需了解:宫中的规矩、各位主子的性情、得势的都有哪些人……尤其是,关于太子殿下。”她需要知道她即将面对的“丈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至于那位裴大人,只是这“方方面面”中一个模糊的背景板,她甚至没有特意点名。 广泛地收集信息,谨慎地评估环境,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生存的第一步。她像一株被迫移植的植物,必须先小心翼翼地探知新土壤的酸碱和成分,才能决定如何扎根。 薛时绾关上窗,转身走入内室。她的身影在空旷华丽的殿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坚韧。 第4章 以身入局 暂居的宫苑名为“听雪阁”,名字雅致,陈设也尽力做到了奢华舒适,但无处不在的北地风情和冰冷拘谨的宫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薛时绾,此处并非故国。 她并未得到多少喘息之机。方才卸下钗环,便有北夏王后宫中派来的女官带着数名宫女前来。女官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行礼一丝不苟,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永宁公主安好。奴婢奉王后娘娘之命,前来为公主查验妆奁,并协助公主更衣准备觐见。依照北夏宫廷规矩,和亲公主入宫,需经查验,以确保公主凤体安康,仪容无瑕,方可觐见天颜与太子殿下。”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薛时绾和阿月都听懂了其中的含义——这是要验明正身,确保她这位和亲公主是完璧之躯,符合太子妃的身份。 阿月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开口,却被薛时绾一个极淡的眼神制止了。她心中同样感到屈辱,但更多的是冷静:这是必经的程序,反抗无用,只会徒增麻烦。 薛时绾端坐椅上,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最寻常的问候。她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遭。在陵阳,她是不受宠的弃女,无人关心;在这里,她是代表国家体面的和亲公主,每一步都必须符合规矩,被严格审视。 “有劳女官。”她微微颔首,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请便。” 她的顺从似乎让那女官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专业的冷漠。宫女们上前,先是仔细清点检查了带来的嫁妆箱笼,记录在册。随后,两名经验老道的嬷嬷上前,对薛时绾道:“请公主移步内室。” 阿月想跟进去,却被宫女客气而坚定地拦在了外面。 内室之中,烛火通明。过程细致而屈辱,冰冷的指尖和审视的目光滑过肌肤,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意味。薛时绾闭上眼,将自己抽离出来,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任由摆布,仿佛承受这一切的是另一个灵魂。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压下,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一丝她内心的波澜。 这不是针对她个人的折辱,这是权力对弱者的例行公事。她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件被送来的、需要验明正身的货物。 不知过了多久,查验终于结束。嬷嬷退开,恭敬地行礼:“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凤体安康无虞。”语气依旧刻板,但似乎缓和了一丝。 薛时绾睁开眼,眸中一片沉寂的冷。她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上北夏宫廷准备的、更为华丽隆重的太子妃冠服。鲜红嫁衣,金凤璀璨,映着她冰雪般的容颜,有一种惊心动魄却又脆弱易碎的美。阿月看着她,眼圈微红,满是心疼,却又不敢多言。 当她再次走出内室时,已是一身鲜红嫁衣,金凤翱翔,珠翠璀璨,美得让人心惊,却也冷得如同殿外终年不化的积雪。 女官满意地看着装扮一新的薛时绾,再次行礼:“公主殿下仪容无双,请随奴婢前往崇德殿觐见陛下与娘娘。” 觐见北夏王与王后的过程庄重、繁琐。北夏王威仪深重,目光如炬。王后端庄得体,言语关怀却透着距离。薛时绾始终低眉顺眼,应答恭谨,完美扮演着一个温顺、略带羞涩与不安的和亲公主。 觐见的过程同样是庄重、繁琐而冰冷的。北夏王年约五十,面容威仪,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说了些勉励的话,无非是“和睦邦交”、“恪守妇道”。王后坐在一旁,仪态端庄,笑容得体,眼神却透着精明与打量,言语间滴水不漏,关怀之下是疏远的客套。 薛时绾一一应对,言辞恭顺,举止得体,完美扮演着一个温顺、略带羞涩与不安的和亲公主。她低垂的眼睫掩去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而当她的目光悄悄掠过坐在下首的太子季玄明时,心中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身着太子朝服,面容清秀,举止得体,气质温文尔雅,并无传言中北夏男子的粗犷,反而更像陵阳的文人雅士。他在应对间虽稍显拘谨,但礼数周全,看向她时,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属于新郎官的腼腆,并无令人不适的轻浮或傲慢。 ‘至少……表面看来,是个知礼温和的人。’薛时绾心下稍安。相较于嫁给一个暴戾之徒,这已是目前看来较好的情况。 冗长的觐见后,便是更为盛大隆重的婚礼。祭天、告祖、受贺……每一步都庄严肃穆,薛时绾与季玄明并肩而行,接受百官朝拜。他偶尔会在礼仪间隙,低声对她说一句“小心台阶”或“稍候即可”,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薛时绾依礼轻声回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或许,在这冰冷的异国宫廷,这位温和的太子能成为她初步的倚仗。 夜幕深垂,宫灯璀璨。喧闹的宴饮声从远处传来,薛时绾被送入了东宫的婚房——毓庆宫。 毓庆宫的新房内,红烛高烧,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却又有些不真实的光晕。硕大的喜字贴在窗棂,锦被上绣着交颈鸳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暖香和一丝属于新家具的木质气息。宫人们行礼后退下,殿内只剩下她一人。薛时绾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床榻边,指尖微微蜷缩,藏在宽大的袖中。 殿外隐约传来的宴饮喧嚣更衬得殿内寂静无声。她的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带着对未知的惶惑和不得不面对的决然。她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那份属于少女初嫁的羞涩与紧张,却无法全然抑制。 门外终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以及宫人恭敬的请安声:“太子殿下。” 门被推开,又轻轻合上。 薛时绾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垂下了眼睫。 季玄明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了最后伺候的宫人,阖上门,殿内只余他们二人和跳动的红烛。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但并不浓烈,只是让他清秀温和的面容上染了一层薄红,眼神比白日里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许温和的暖意。 气氛一时间有些静谧的尴尬。 他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向坐在床边的薛时绾。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几步远处停下,声音温和地开口,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体贴:“等久了吧?前面宴席拖得久了些,可是乏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清润的男声,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薛时绾闻声,这才缓缓抬起头。烛光下,她看到季玄明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只有一种清晰的歉意和……同情?他穿着大红的喜服,身姿挺拔,虽不如裴景琰那般劲朗迫人,却自有一股清贵温文的气度。 “回殿下,臣妾不累。”她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真实的紧张,而非全然伪装。 季玄明走近几步,在她身侧的床沿坐下,却依旧保持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她感到压迫。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轻叹一声:“今日诸多礼仪,连我都觉得繁琐累人,何况你远道而来,人生地疏。若是哪里不习惯,或是缺了什么,定要告诉我,或是吩咐宫人去办,不必拘谨。” “谢殿下”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却透着真切的关怀。他似乎很清楚她 季玄明看着她低眉顺眼、纤细单薄的模样,想到她千里迢迢远离故国嫁给自己这个陌生人,心中那点因宴饮而来的微醺散去,涌起的是更多的怜惜与同情。他并非热衷于强权政治之人,对于这场和亲,他知其必要,却也知对这位公主而言,并非易事。 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温好的合卺酒,醇厚的酒香缓缓散开。他端着一杯,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将酒杯递给她,语气温和得近乎小心:“先喝杯合卺酒吧。暖暖身子,也……定定神。” 薛时绾这才缓缓抬起头,接酒杯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他的指尖温热,而她的却一片冰凉。 季玄明察觉到那丝凉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愈发温和:“手这样凉,可是殿内地龙烧得不够暖?”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真想立刻叫人来看看。 “不,不是的。”薛时绾连忙轻声阻止,因他这下意识的关怀而微微一怔。自母亲去后,已许久无人因她手凉而露出这般关切神态了。她捧着温热的酒杯,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冰冷的肌肤,也微妙地触动了她心底某根紧绷的弦。“谢殿下关怀,臣妾……不冷。” 两人手臂交缠,饮下合卺酒。酒液温热,带着甜香,滑过喉咙,确实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紧张。 放下酒杯,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但依旧弥漫着新婚之夜的微妙尴尬。 放下酒杯,季玄明看着她。烛光下,她身着嫁衣的模样极美,季玄明看着她被酒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烛光下,她的容貌精致得如同玉雕,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抬起时,清澈见底,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细长的眼睫像蝶翼般轻颤,流露出属于少女的娇怯(无论这娇怯有几分真实)。他心中微软,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尝试着让气氛更自然些。 他沉吟片刻,声音放得更缓:“永宁……是你的封号。我尚且不知你的闺名?”他问得有些小心,带着尊重。在他所受的教育里,询问闺名是一种表示亲近和认可的方式。 薛时绾的心又是轻轻一颤。她没想到太子会问这个。在陵阳,她是被遗忘的“那个女儿”,封号也是临时而来。此刻,他问的不是身份,而是她的名字。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臣妾……名…时绾。” “时绾……”季玄明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温和,念出她的名字时,竟有一种奇异的缱绻意味,“很好听的名字。‘绾’字,有联结之意,甚好。”他笑了笑,试图让话题轻松些,“日后,我便唤你时绾,可好?” “……好。”薛时绾轻声应道。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人尊重的感觉,有名字被温柔唤出的奇异悸动,也有在异国他乡初次感受到的一丝微弱暖意。这份温柔,出现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刻,显得格外珍贵。她原本只想抓住太子的心作为立足之本,此刻,却真切地因他这份尊重和温和而心生涟漪。 “时绾,”他唤了她的名字,语气比之前更亲近了些,他并未立刻唐突,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认真:“你我既已成婚,便是夫妻,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我必以礼相待,尽力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委屈。” 这番话,带着他天性中的善良和作为太子的责任感,虽未必有多深厚的情感,但听起来是真诚的。薛时绾抬眸望进他温和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承诺,并无虚情假意。这一刻,她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一颗暖石,荡开圈圈涟漪。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话了。 “殿下……”她声音微哽,这一次,那份依赖里少了刻意,多了几分真实触动,“殿下厚爱,时绾……感激不尽。” 她的回应温顺得体,又带着初嫁的羞涩,很好地安抚了季玄明略有些紧张的情绪。他笑了笑,笑容温文:“夜深了,安置吧。”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凤冠被他缓缓取下,繁复的发髻也解开了部分,墨发如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她那张本就绝美的脸愈发小巧,少了些白日的雍容华贵,多了几分属于新嫁娘的柔媚与……不安。 红帐缓缓落下。 他的靠近带来属于男子的温热气息,薛时绾的心跳再次加速,脸颊绯红,身体下意识地有些僵硬。她闭上眼,长睫轻颤,如同受惊的蝶翼,默默等待着。 然而,预想中的急切并未到来。季玄明的动作依旧温柔而克制,他甚至停顿了一下,低声询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尊重和一丝不确定:“时绾……可以吗?” 这一问,让薛时绾猛地睁开了眼睛。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和询问眼神的太子。在她有限的认知里,从未想过丈夫会在这种时候询问妻子的意愿。 这份超出预期的尊重,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的防线,也让她原本仅存的那点算计和利用之心,变得复杂起来。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睛,那里面的确有着对她这个“人”的在意,而非仅仅是一个附属品。 她心中百感交集,最终,那点真实的悸动和必须抓住这份温柔的现实需求交织在一起。她极轻地、几乎是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滚烫的脸颊埋入他的肩颈处,这是一个默许也是依赖的姿态。 得到她的回应,季玄明才小心翼翼地、极尽温柔地拥住她。 红烛帐暖,春意渐浓。陌生的痛楚与奇异的感受交织,太子始终温柔而有耐心,偶尔低沉的安抚声落在耳畔,驱散了不少恐惧。薛时绾在一片朦胧的泪光中,看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心中似乎悄然染上了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真实情感。 这一夜,她交付的不仅仅是身体,或许还有一丝在冰冷命运中偶然捕获的、名为“温柔”的错觉。而这错觉,对于初来乍到、孤立无援的她而言,足以成为最初抓住的浮木。 第5章 晨曦缱绻 翌日清晨,薛时绾是在一种温暖而安稳的感觉中醒来的。不同于在陵阳冷宫中的孤寂清冷,也不同于昨日初来的惶恐不安,身侧男子平稳的呼吸和环绕着她的手臂,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庇护感。她微微动了动,身体还有些酸软,提醒着昨夜发生的亲密,脸颊不禁泛起红晕。 她悄悄抬眸,看向身旁仍在熟睡的季玄明。晨光熹微,透过纱帐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清醒时的温文,多了几分毫无防备的宁静。想到他昨夜的温柔与尊重,处处顾及她的感受,一种陌生的暖意在她心间流淌。自幼失怙,备受冷眼,她已许久未曾体会过这般被小心呵护的滋味。 这份清晨的宁静和身旁人给予的温暖,让她有片刻的恍惚,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所为何来。异国他乡的冰冷似乎被暂时驱散,只剩下帐内这一小方天地间的暖意。 她不禁轻轻往他怀里靠了靠,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 这番动静惊醒了季玄明。他睁开眼,初时还有些朦胧,待看清怀中人依恋的姿态和微红的脸颊时,眸中漾开温柔的笑意,手臂自然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格外慵懒好听:“醒了?还早,可以再歇会儿。” “殿下……”薛时绾声音细软,带着刚醒的糯意,下意识地依赖在他怀中,并未立刻起身。 两人就这般相拥着,低声说了会儿话。多是季玄明在问,“睡得好吗?”“可还习惯?”“身子可有不适?”言语间满是关切。薛时绾一一轻声应答,心中那份暖意愈发浓烈。这一刻,她暂时忘却了和亲的屈辱与深宫的算计,仿佛只是一个得到夫君疼爱的寻常新妇。 直到殿外传来宫人小心翼翼却清晰的提醒声,告知请安的时辰快到了,两人才不得不起身。 薛时绾脸颊微热,垂下眼睫,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殿下该起身了,臣妾伺候您更衣。”声音里带着一丝初为人妇的羞涩,却不再全是疏离的客套。 “这些事让宫人来做便是。”季玄明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动作轻柔,“你昨日辛苦,好生歇着。稍后我们一同去给父王母后请安即可。”他的体贴是发自内心的,并非客套。 薛时绾心中微暖,却摇了摇头,坚持起身:“臣妾既为殿下妻,此乃分内之事。” 薛时绾主动且坚持地拿起他的衣物,柔声道:“让臣妾伺候殿下更衣吧。”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恳切,而非全然的规矩使然。 季玄明见她坚持,眼中笑意更深,便由着她去。 薛时绾确实是第一次做这些,北夏的太子常服又比陵阳的服饰更为复杂,尤其是腰间那些琳琅满目的玉佩、荷包、蹀躞带等配饰,她看得有些眼花缭乱,拿起这个,又不知该挂在哪里,动作生涩又有点笨拙,微微蹙起了眉,显得有些可爱。 季玄明看着她认真又无措的模样,非但不觉得失礼,反而觉得新鲜又有趣。他握住她忙碌的手,语气温和带笑:“莫急,我来教你。”他极有耐心地一一拿起那些配饰,告诉她名称、用途和佩戴的规矩,“这是珩,这是璜,佩在此处……这荷包里装的是醒神的香料……这蹀躞带上的小环是用来挂小印和匕首的……” 他的指尖偶尔划过她的手背,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薛时绾认真听着,脸颊微热,心中却因为他这份毫不嫌弃的耐心教导而涌起阵阵涟漪。他不仅没有责怪她不懂,反而如此细致地引领她了解他的世界。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融洽亲昵,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用早膳时,薛时绾悄悄记下他多用了几筷的菜式,心中暗忖下次要吩咐小厨房准备。季玄明也依旧体贴地为她布菜,言行间自然流露着对新婚妻子的照顾与喜爱。 然而,这份温馨在前往帝后宫中请安后,被王后娘娘看似不经意的提点打破了。王后娘娘在例行问话后,状似不经意地提点道:“太子妃如今既已入主东宫,当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太子身边也不能无人伺候,昨日因你新婚,不便打扰。如今既已礼成,也该让两位侧妃前来拜见正妃,日后一同好生服侍太子。” 薛时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方才的甜蜜温暖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她迅速垂下眼睫,再抬头时,脸上已是温婉得体的笑容,柔顺应下:“母后说的是,是臣妾疏忽了。理应早日与妹妹们相见。”她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侧妃……,她竟昨日丝毫未知。 季玄明的神色似乎也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恢复如常,并未多言,只温和地看了薛时绾一眼。 回到东宫,季玄明去处理事务,薛时绾刚坐下不久,便有宫人通传:“太子妃娘娘,林侧妃、苏侧妃前来请安。” 薛时绾端坐正位,深吸一口气,维持着端庄的笑容:“请她们进来。” 很快,两位身着侧妃品级服饰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一位身着樱草色衣裙,容貌娇艳,身姿窈窕,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与打量,行礼时也透着一股不卑不亢,这便是林素儿。另一位则穿着藕荷色衣裳,容貌清秀,气质更为柔婉些,但身量明显看出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行礼动作略显迟缓,这便是怀有身孕的苏青瑶。 “妾身林氏/苏氏,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两人依礼下拜。林素儿容貌娇艳,衣着精致,行礼问安时仪态无可挑剔,但目光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衡量。苏侧妃则更为柔婉,因有孕在身,行动稍显迟缓,眉宇间带着即将为人母的柔和光辉,但也有一丝小心谨慎。 薛时绾目光飞快地从苏青瑶微隆的小腹上扫过,心中那股危机感骤然升腾。原来如此……太子并非只有她,他甚至即将拥有其他的子嗣…这一切都像冷水浇醒了她刚刚萌生的一点暖意。 她迅速压下心绪,笑容愈发温和亲切,甚至亲自虚扶了一下苏青瑶:“两位姐姐快快请起。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多礼。苏妹妹身子重,更该小心些,快坐下说话。”她表现得大方得体,俨然一位贤惠宽仁的正妃。 薛时绾保持着亲切温和的笑容,依礼受了她们的拜见,又赐下见面礼。她语气和善地问了苏青瑶的身孕情况,叮嘱她好生休养,又问了林素儿平日喜好,言语间尽显正妃的宽和大度。 “日后同在宫中,都是姐妹,需得和睦相处,尽心服侍殿下才是。”薛时绾微笑着说,目光扫过两人。 林素儿笑着应“是”,苏青瑶则柔顺地点头。 寒暄了几句,问了些日常起居,薛时绾便赏下见面礼,让她们回去了。自始至终,她都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 看似一番和谐景象。 但待人走后,薛时绾独自一人时,眼神才慢慢沉寂下来。她轻轻抚摸着茶杯边缘,心中思绪翻涌。太子的温柔是真的,但侧妃的存在也是真的,尤其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这一切都提醒着她,东宫并非只有她一人,太子的宠爱也并非理所当然。 温柔乡或许是麻痹人的毒药。她享受这份难得的尊重与温暖,却不敢全然沉溺。她需要看清东宫的格局。 她唤来阿月,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阿月,昨日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薛时绾问道。 阿月压低声音回道:“奴婢初步问了几位派来伺候的、年纪稍长的宫人,多是些表面消息。陛下勤政,王后娘娘掌管后宫,规矩森严。几位成年的王爷封地在京外,暂无太多消息。至于东宫……太子殿下性情宽和,颇得宫人爱戴,但……”阿月犹豫了一下。 “但说无妨。” “但宫人间隐约提及,陛下似乎……有时会觉得太子殿下过于仁善,缺乏决断。朝中亦有大臣持此看法。因此,陛下才格外倚重几位能干的重臣辅佐太子,其中……便包括昨日迎接您的那位裴景琰裴大人。” 薛时绾目光微凝,“裴大人……”她沉吟道,“还打听到什么?” “裴大人年纪虽轻,但能力卓著,深得陛下信任。他不仅处理刑部事务得力,据说在军政方面也颇有见解。陛下常召他议事,也命他时常出入东宫,为太子讲解经世治国之道。东宫的属官似乎……也颇听裴大人的意见。”阿月将自己零碎听来的信息整合道。 薛时绾心中了然。这位裴景琰,在东宫的影响力恐怕不小。他是皇帝的眼睛和手臂,也是太子依赖的臂膀。这样一个权臣,她日后难免会接触。 “阿月,你做得很好,再去仔细问问,这两位侧妃是何来历,性情究竟如何,殿下平日……待她们如何?尤其是苏侧妃那边,一切用度可还妥当?务必问得仔细些,但也要小心,莫要让人觉出刻意。” 她需要了解这些,并非立刻就要做什么,而是为了知己知彼。太子的温柔是她目前唯一的倚仗,她必须牢牢抓住,绝不能让别人分薄了去。那份初尝的、令人沉醉的温暖,她舍不得失去,也……输不起。 傍晚,季玄明处理完政务回来。薛时绾依旧温柔小意地伺候他更衣用膳,但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难以化开的轻愁,偶尔会望着某一处出神,在他看过来时,又慌忙低下头,强颜欢笑。 季玄明很快察觉了她的异样。晚间歇下时,他拥着她,低声问道:“时绾,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我看你似乎有些不开心。” 薛时绾依偎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委屈,却又努力克制着:“臣妾没有不开心……只是今日见了两位姐姐,尤其是苏姐姐已有身孕,臣妾……臣妾真心为殿下高兴。只是……只是觉得自己来得太晚,未能早日为殿下分忧,心中有些……惭愧。”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身体微微颤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这番以退为进、半真半假的话,配上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瞬间击中了李玄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和心疼。他深知这两位侧妃尤其是苏青瑶的存在,对新婚的她意味着什么。 他紧紧抱住她,语气充满了歉意和安抚:“时绾,别多想。她们……是母后早些时候的安排。我……我心中自是更看重你的。你如今来了便好,孩子……我们日后也会有的。”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情感纠葛,只能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薛时绾在他怀中抬起头,泪光盈盈地看着他:“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季玄明郑重承诺,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动作轻柔无比。 这一夜,他极尽温柔,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她所受的“委屈”。 薛时绾承受着他的爱怜,心中却冰冷而清醒。太子的愧疚和承诺是真实的,但他的软弱和顺从也是真实的。王后的影响力,侧妃的存在,尤其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是横亘在她面前的现实。 她抓住了太子的一点真心,但这还远远不够。在这东宫之中,温情之下,暗潮早已涌动。她的争宠之路,才刚刚开始。 第6章 暗影浮动 日子如流水般在东宫缓缓淌过。薛时绾谨守着太子妃的本分,每日晨昏定省,打理宫内琐事,将毓庆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上恭顺,对下宽和,尤其是对两位侧妃,明面上更是做到了无可指摘的大度与关怀,时常吩咐宫人给有孕的苏青瑶送去补品,也与林素儿保持着表面和睦的往来。 而她的心思,大半都用在了太子季玄明身上。她细心留意他的喜好,他爱喝的茶,偏好清淡的饮食,喜读的典籍,甚至批阅文书时微蹙眉头的小习惯,她都一一记在心里。她不再是初时那般全然的生涩,伺候笔墨、红袖添香之事也渐渐熟练起来。她总是适时地出现,带着温婉的笑容,一盏清茶,几句软语,恰到好处地驱散他的疲惫。 季玄明愈发沉醉于这份温柔体贴。他喜欢处理政务间歇抬头便能看见她安静美好的侧脸,喜欢她指尖带着淡淡馨香为他整理书卷,更喜欢夜间她依偎在怀中的软语呢喃。他待她极好,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毓庆宫,几乎夜夜留宿,对两位侧妃那边,倒是去得越发少了。东宫上下都看得出,这位新来的太子妃,极得殿下爱重。 这一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季玄明正在批阅一些不太紧要的奏疏,薛时绾在一旁细细地研着墨,偶尔为他添上新茶,气氛宁静而温馨。 忽然,书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声:“殿下,裴大人来了。” 季玄明闻言,脸上露出笑容,立刻放下朱笔道:“快请景琰进来。”语气熟稔而亲切。 薛时绾研磨的手微微一顿。裴景琰?那个在宫门前有过一面之缘,气质冷峻的权臣?她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思量,依旧安静地立于一旁。 书房门被推开,一身靛蓝色常服的裴景琰迈步而入。他今日未着官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却依旧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沉稳力度。 “臣裴景琰,参见太子殿下。”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朗平稳。 “景琰不必多礼。”季玄明笑着抬手,语气很是随意,“正有些事想与你商议。你来得正好。”他显然与裴景琰极为相熟,甚至带着几分兄弟般的亲近。 裴景琰直起身,目光这才转向一旁的薛时绾,再次躬身,礼数周全却依旧透着疏离:“臣,参见太子妃娘娘。” “裴大人免礼。”薛时绾微微颔首,声音柔和得体。她抬眸,这一次得以更近地打量他。他的面容依旧俊朗逼人,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她时,平静无波,仿佛看的只是一件精致的摆设,与看这书房里的任何一件器物并无不同。这种彻底的、无视她个人存在的漠然,让她心中微微一动,有些异样,却说不清是什么。 “时绾,这位是裴景琰裴大人,你是见过的。他如今在刑部任职,也是父王指派辅佐我的能臣,于我如同臂膀。”季玄明心情颇好地向薛时绾介绍,语气中充满了对裴景琰的信任和赞赏。 “殿下过誉了。”裴景琰微微欠身,语气平淡,并无丝毫得意之色。 “裴大人年轻有为,殿下时常提起,甚是倚重。”薛时绾微笑着接话,扮演着一位以夫为天的贤惠妃子,“有裴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才辅佐殿下,实乃北夏之福。”话语恭维,却滴水不漏。 裴景琰只是再次微微躬身:“娘娘谬赞,分内之事而已。”并不多言,显然无意与这位太子妃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季玄明并未察觉两人间这种无形的疏离,他对薛时绾温声道:“时绾,去替景琰也沏杯茶来。就用昨日新进的那批雪顶含翠吧,景琰也好此茶。” “是,殿下。”薛时绾柔声应下,转身去一旁的茶案准备。她动作优雅地烫杯、取茶、冲泡,心思却在那两人随之开始的谈话上。 他们谈论的似乎是一件关于边境粮草调配的事务,夹杂着几个官员的名字和数字。季玄明时而询问,裴景琰则言简意赅地回答,分析利弊,提出建议,思路清晰,逻辑缜密。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薛时绾端着茶盏,悄步走近,将茶轻轻放在裴景琰手边的茶几上。他并未转头,只是极其自然且礼貌地顿了一下话语,道了声:“谢娘娘。”便继续与太子商讨,目光始终专注于手中的文书和太子身上。 他的指尖修长,骨节分明,轻轻点在文书上的某处,语气沉稳:“……故此,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需防边将虚报冒领。” 季玄明听得频频点头:“景琰所思甚是周全,就依你所言。” 薛时绾退回原位,垂眸静立,心中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这位裴大人,与太子相处时,态度恭敬却并不卑微,言语间自信从容,确有经世之才。而且,太子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似乎远超寻常君臣。他就像一道沉默却强大的影子,立在太子身后,影响力无处不在。 她不禁想,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究竟向着何处?是全然忠于太子,还是另有所图?他对自己的漠视,是出于不近女色的本性,还是……另有什么原因? 裴景琰并未停留太久,将几件要事禀报商议清楚后,便起身告辞:“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先行告退。” “好,今日辛苦你了。”季玄明点头。 裴景琰再次向季玄明和薛时绾行礼,转身离去,背影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沓,仿佛方才那一番足以影响边境局势的谈话,于他而言只是日常琐事。 书房门合上,室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季玄明重新拿起朱笔,似乎心情颇佳,对薛时绾笑道:“景琰总是这般,办事极有效率。有他在,我省心不少。” 薛时绾走上前,重新为他研墨,状似无意地轻声附和:“裴大人看起来确是干练之才。只是……似乎性子有些冷清?” 季玄明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向来如此,并非针对谁。心思都放在了政务上,于这些世故人情上便淡了些。但能力是极强的,对我也甚是忠心。”语气中满是信任。 “原来如此。”薛时绾柔声应道,不再多问,心中却将那抹靛蓝色的冷峻身影和太子毫无保留的信任,默默地记在了心底。 这位裴景琰裴大人,绝非凡俗之辈。他是太子如今最为倚重的人,或许……也是这东宫之中,除了太子之外,最需要留意的人。 阳光依旧温暖,书墨清香依旧,但薛时绾却觉得,这平静的东宫之下,似乎因那个男人的短暂出现,而投下了一道难以忽视的暗影。 第7章 藏锋于没 腊月寒冬,东宫梅园的红梅却开得正盛,簇簇如火,映着皑皑白雪,别有一番风致。 薛时绾便以此为由,下了帖子,邀了林侧妃与苏侧妃一同赏梅。她特意吩咐宫人在暖亭中备好了热茶点心,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周遭的寒气。 林素儿到得早些,一身嫣红色绣金梅的斗篷,艳丽夺目,与园中红梅争辉。她见了薛时绾,笑吟吟地行礼,目光却在薛时绾那身素雅却不失太子妃气度的月白绣银梅衣裙上转了一圈,语气带着几分亲昵的打趣:“娘娘今日可真真是人比花娇了,难怪殿下近日总爱留在毓庆宫呢。” 薛时绾脸上适时地飞起一抹红霞,带着新妇的羞涩,柔声道:“林姐姐快别取笑我了。殿下是念着我初来乍到,多些照拂罢了。快坐下喝杯热茶暖暖。”她亲自为林素儿斟茶,姿态放得极低。 林素儿笑着接过,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看来这位太子妃,除了颜色好、会装乖卖巧,似乎也没什么城府,倒像个容易拿捏的软柿子。 不一会儿,苏青瑶也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而来。她穿着宽松的暖杏色袄裙,腹部已明显隆起,行动间颇为小心。 薛时绾立刻起身相迎,语气关切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苏姐姐快进来,小心地滑。呀,这肚子瞧着又大了些,想必是个健壮的小皇子呢。”她亲手扶苏青瑶坐下,又忙不迭地将手炉递过去,眼神清澈,满是真诚的期待,“我真盼着这孩子早日出生,到时候东宫里可就热闹了。” 苏青瑶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劳娘娘挂心了。”她性子本就柔顺,见薛时绾如此亲和,毫无正妃架子,心中戒备也松了几分,抚着肚子柔声道:“妾身也盼着他平安康健就好。” 林素儿冷眼看着薛时绾对苏青瑶嘘寒问暖,抿了一口茶,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慢悠悠地开口道:“是啊,苏妹妹可是有大福气的。这有了子嗣,便是最大的依靠。不像我,也就指着殿下偶尔念点旧情了。”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薛时绾,“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娘娘最有福气,殿下如今的心思,可全在您身上呢。苏妹妹这怀着身子,怕是也难得见殿下一面吧?” 这话挑拨意味十足,既刺了苏青瑶不得宠,又暗指薛时绾专宠。 苏青瑶脸色微微白了白,低下头去。 薛时绾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无措和慌乱:“林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殿下……殿下是看重子嗣的,对苏姐姐定然是关心的。是我不好,日后定当多劝殿下去看看二位姐姐。”她说着,眼神恳切,仿佛真心为自己“霸占”了太子而感到愧疚。 林素儿见她这般反应,心中更是认定她软弱可欺,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话也说得更直白了些:“娘娘心善,只是这男人的心啊,最是易变。新鲜劲儿过了,也就淡了。尤其是……”她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异国他乡的,无根无基,光靠颜色又能留住几时呢?”这话已是近乎羞辱了。 薛时绾闻言,眼圈微微泛红,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只低声喃喃道:“能得殿下几日垂怜,已是我的福分了……” 就在这时,梅园另一头的小径上,出现了两个身影。正是刚商议完政事、顺便散步透气的太子季玄明和裴景琰。 季玄明一眼便瞧见了暖亭中其乐融融的三位妃嫔,尤其是薛时绾那温柔主持大局的模样,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欣慰之情。他侧头对裴景琰笑道:“瞧,时绾她们处得倒是融洽。她性子柔善,能如此,我也放心不少。” 裴景琰目光淡淡扫过亭中,并未多言。 亭中三人也看到了太子,连忙起身迎出亭外。地上积雪虽被清扫过,但有些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仍有些湿滑。 “参见殿下。”三人齐齐行礼。 季玄明快走几步,笑着虚扶:“都在呢,不必多礼。今日倒是有雅兴……”他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苏青瑶因身子沉重,行动不便,起身时脚下恰好踩在一颗被薄雪覆盖的光滑鹅卵石上,惊呼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 “小心!”离她最近的薛时绾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可她身量纤细,哪里拉得住一个失控的孕妇?反而被苏青瑶下坠的力道带得一同摔倒! 电光火石间,薛时绾只来得及尽力侧身,让自己垫在了苏婉清下方! “啊!” “娘娘!” “青瑶!”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摔作一团。侍女们惊叫着围上来。现场顿时一片惊呼混乱!宫女们吓得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 “青瑶!” 季玄明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都变了调。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怀着身孕的苏侧妃,心急如焚地查看她的情况,“你怎么样?肚子可有事?” 苏青瑶吓得花容失色,倒在薛时绾身上倒是没直接撞到地面,但惊吓之下,立刻捂着肚子,泪眼汪汪,声音发颤:“殿下……妾身……妾身肚子有些疼……” 薛时绾被她压在下面,手肘和后背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冷的石地上,疼得她瞬间冒出了冷汗,脸色发白,却强忍着没有出声。 “快!传太医去怡和殿!”季玄明心急如焚,立刻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苏青瑶打横抱起,连声安抚,“别怕,孤这就带你回去,让太医看看!”他满心满眼都是受惊怀孕的侧妃,抱着她转身就要走,甚至一时没能顾得上还倒在雪地里、脸色发白、手肘磕在石子上已然淤青的薛时绾。 薛时绾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发髻有些散乱,衣裙沾满了雪水泥渍,手肘处传来阵阵钝痛。她看着太子毫不犹豫抱着苏青瑶匆匆离去的背影,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担忧、后怕以及一丝被忽视的委屈,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对着太子的背影道:“殿下,快去看看苏姐姐!臣妾没事……”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惊人的平静。 林素儿站在一旁,看着太子抱着苏青瑶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显得有几分狼狈可怜的薛时绾,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嘲讽。但她很快掩饰过去,上前假意关怀道:“妹妹没事吧?可摔着了?苏妹妹也真是太不小心了,累得妹妹受苦。” 薛时绾由侍女扶着,摇了摇头,换了副神色,眼中水光潋滟,满是担忧和自责,喃喃道:“我没事……只愿苏姐姐和她腹中的孩儿平安才好……”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现,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善良大度。 而这一切,恰好落入了并未跟随太子离开、仍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的裴景琰眼中。 他看到了薛时绾毫不犹豫地去拉人,看到了她甘愿垫在下面,看到了她起身后那完美无缺的担忧表情和“深明大义”的言语。 他也看到了,在太子抱起苏青瑶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薛时绾眼中那飞快闪过、与她的担忧委屈截然不同的平静。那不是惊吓过后的茫然,也不是看到丈夫抱着别的女人的嫉妒,而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和了然? 裴景琰微微眯起了眼。 这位太子妃……有点意思。 前几日还在与太子卿卿我我、浓情蜜意,此刻就能为了救一个潜在的“对手”而让自己身陷险境?事后还能如此“平静”地接受丈夫的忽视? 裴景琰微微眯起了眼。这位太子妃……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她方才那一下,当真是纯善至斯,毫无私心地真心救人?还是……故意为之?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这东宫的后院,看来比朝堂上的博弈,也不遑多让。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无意间旁观了一场内眷风波,转身悄然离去,心中却对那位来自陵阳的永宁公主,留下了更深的探究之意。 梅花的冷香依旧浮动在空气中,方才的和睦景象却已荡然无存,只余下一地狼藉和各自的心思。 而另一边,太子将苏青瑶抱回怡和殿,太医诊脉后道是受了惊吓,胎象略有波动,需静养安胎,并无大碍。季玄明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心神一定,他猛然想起方才被自己忽略的薛时绾。她似乎也摔得不轻……自己当时竟只顾着青瑶,完全没顾及她……她还那样懂事地让他先走……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瞬间涌上心头。他立刻起身:“青瑶你好生休息,我去看看时绾。” 当他匆匆赶回梅园附近的毓庆宫时,只见薛时绾正坐在榻上,宫女刚为她卷起袖子,露出手肘上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正在上药。 她眼圈红红的,显然哭过,但见到他来,立刻想要起身,并下意识地想拉下袖子遮掩,强颜欢笑道:“殿下怎么来了?苏姐姐怎么样了?孩子没事吧?” 季玄明看着她这副明明受了委屈却还一心为他人着想的模样,再对比自己方才的疏忽,心疼愧疚达到了顶点。他快步上前,轻轻按住她,看着那淤青,声音都哑了:“怎么摔得这么重……还疼不疼?太医来看过了吗?” “不疼了……”薛时绾摇摇头,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又慌忙擦去,努力挤出笑容,“臣妾真的没事。殿下快去陪苏姐姐吧,她受了惊吓,更需要殿下。今日都怪臣妾不好,若非臣妾邀姐姐们赏梅,也不会出这等意外……”她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愈发显得懂事得让人心疼。 季玄明心中大恸,一把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迭声安慰:“胡说!怎能怪你!是你救了青瑶和她腹中的孩子!时绾,方才多亏有你!是我不好,方才只顾着青瑶,忽略了你……” 薛时绾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愧疚的承诺和疼惜的软语,感受着手肘的疼痛,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东宫的日子,果然不会无聊。 第8章 涟漪渐起 梅园风波之后,东宫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太子季玄明对薛时绾的愧疚和怜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几乎夜夜留宿毓庆宫,赏赐更是如潮水般涌来,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古玩字画,几乎要将偏殿填满。他待她愈发小心翼翼,呵护备至,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夜间温存时,也极尽温柔,言语间充满了补偿的意味。 薛时绾安然享受着这份加倍的爱宠,却并未得意忘形。她依旧每日晨起伺候太子更衣,打理宫务,对两位侧妃更是关怀备至,尤其是对“受惊”的苏青瑶,几乎是日日遣人问候,送去的补品和安胎药物都经过心腹太医再三检查,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这一日,她亲自带着一份据说是陵阳安胎古方的药材来到怡和殿探望苏侧妃。 苏青瑶经过几日休养,气色好了许多,见薛时绾亲自前来,忙要起身行礼。 “姐姐快躺着,千万别动。”薛时绾快步上前,温柔地按住她,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目光关切地落在她腹部,“身子可大好了?还有没有不适?这方子是我特意写信回陵阳,让旧日伺候过我母妃的医女寻来的,最是温和安胎,姐姐若不嫌弃,可让太医看看是否合用。” 她语气真诚,眼神清澈,仿佛真心实意地为苏青瑶和皇嗣着想。 苏青瑶看着眼前这位美貌温婉、位份高于自己却毫无架子的正妃,心中不免有些复杂。那日虽受了惊吓,但也确实因祸得福,让太子连日来对自己多了不少关怀。此刻见薛时绾如此尽心,那点微妙的敌意也消散了不少,反而生出几分感激:“劳娘娘如此挂心,妾身实在惶恐。身子已无大碍了。这方子……多谢娘娘厚爱。”她示意宫女收下。 “姐姐客气了。你平安诞下皇嗣,才是东宫最大的喜事。”薛时绾笑着拍拍她的手,又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下殿内,柔声道,“我看姐姐这怡和殿伺候的人似乎少了些?你如今身子重,凡事更要精细。我那儿有几个手脚麻利、性子也沉稳的宫女,若是姐姐嫌,我拨两个过来伺候你可好?也好让我放心些。”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然是为苏青瑶考虑的模样。 苏侧妃性子软,又正觉得薛时绾亲切,并未多想,反而觉得是正妃的照拂,便柔顺应下:“但凭娘娘安排。” 薛时绾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那就好。回头我便让阿月将人送来。”她又细细叮嘱了些孕期注意事项,方才起身离去。 走出怡和殿,薛时绾脸上的温柔笑意微微敛起,目光沉静。安插人手,并非为了害苏侧妃,她绝不会蠢到去动皇嗣。只是为了更好地掌控怡和殿的动向,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那个孩子,若平安生下,是男是女,对东宫格局影响巨大,她必须心中有数。 至于林素儿那边,薛时绾也未冷落。偶尔得了时新的衣料或首饰,也会分送一份去她宫里,邀她一同品评,言语间多是夸赞其品味,仿佛完全忘了那日赏梅时林素儿的句句机锋。林素儿见她如此,只当她是个记吃不记打、一味想讨好人维持表面和谐的软柿子,心中鄙夷更甚,言语间偶尔还会透出几分试探和拿捏。 薛时绾皆照单全收,依旧笑得温良无害,甚至偶尔还会在林素儿抱怨太子久不来她宫中时,露出些许同病相怜的惆怅,轻声劝慰:“殿下政务繁忙,姐姐且耐心些,总会来的。”这般作态,更是让林素儿觉得她毫无威胁。 而这一切,都通过阿月和那几个悄然安插下去的眼线,细细汇报到薛时绾这里。她对东宫的人员构成、各位主子的性情癖好、甚至一些不起眼的仆役之间的恩怨关系,都渐渐了然于胸。 这日午后,季玄明来到毓庆宫,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似是朝堂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薛时绾一如既往地温婉迎上,为他褪下大氅,奉上热茶,柔声问:“殿下可是累了?不如歇息片刻?” 季玄明叹了口气,揉着眉心道:“无事,只是些朝务琐事,与景琰商议了半晌,略有分歧。” 听到裴景琰的名字,薛时绾心念微动,但面上不显,只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声音愈发轻柔:“裴大人能力卓著,所思所想定然是为殿下、为北夏考量。殿下且放宽心,慢慢商议便是。保重身子最要紧。” 她的体贴温言让季玄明神色缓和不少,他握住她的手,感慨道:“有时与你说说,心里便舒畅许多。时绾,你真是我的解语花。” 薛时绾羞涩一笑,依偎进他怀里,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思量。裴景琰……他与太子有分歧?所为何事?这或许是一个需要留意的信号。 又过了几日,太子似乎终于从忙碌和愧疚中抽出空,想起了那日同样受惊摔伤的薛时绾,心中过意不去,便吩咐库房寻了些上好的活血化瘀的药材和珍稀的雪蛤膏给她送去。 送来药材的是太子身边一个颇得脸的小太监,笑着对薛时绾道:“殿下惦记着娘娘那日的伤,特意让奴才寻了这些来。殿下还说,晚间过来陪娘娘用膳。” 薛时绾看着那些名贵药材,脸上露出惊喜感动的神色,对着太子书房的方向盈盈一拜:“臣妾谢殿下厚爱。”又转身对那太监温和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阿月,看赏。” 待那太监千恩万谢地走后,薛时绾看着那盒极其珍贵的雪蛤膏,沉吟片刻,对阿月道:“将这雪蛤膏分出一半,仔细包好。再配上那支殿下赏的百年老参,一同给苏侧妃送去。就说我用了殿下赏的药膏已大好了,这雪蛤膏最是滋补,于我也是浪费,不如送给苏姐姐安胎养身。” 阿月一愣:“娘娘,这可是殿下特意赏您的……”如此转赠,岂非拂了殿下心意? 薛时绾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落寞和强装的坚强:“正因是殿下所赐,才更显得心意。我身子已无碍,苏姐姐却正需要。殿下若知我如此安排,想必……也会欣慰的。”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全然是为太子和皇嗣考虑,甚至不惜委屈自己。 阿月恍然大悟,立刻照办。 果然,当晚季玄明过来用膳时,听闻此事,再看薛时绾那明明不舍却强装大度的模样,心中感动与愧疚交织,几乎要将她揉进骨子里疼惜。 “时绾,你总是这般善良懂事……”他叹息着,将她拥入怀中,“叫我如何能不怜你爱你。” 薛时绾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澎湃的爱意和怜惜,唇角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轻轻勾起一个清浅的、却冰冷如雪的弧度。 东宫的池水,因她这颗“明珠”的投入,涟漪正一圈圈荡漾开来,终将波及更深更远的地方。而那位冷眼旁观的裴大人,似乎也并未完全置身事外。 第9章 润物无声 接连几日,太子季玄明眉宇间的郁结之色都未能散去。即便是在毓庆宫,与薛时绾相处时,也常常心不在焉,批阅文书时更是时常搁笔叹息。薛时绾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定是那日他所言的与裴景琰的分歧尚未解决。 这日晚间,薛时绾如常为他按摩舒缓紧绷的额角,手法轻柔体贴。殿内烛火暖融,香气氤氲,一片宁静。她感受着他肌肉的僵硬,柔声开口,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心尖:“殿下近日似乎总是忧心忡忡,可是朝务上遇到了难处?臣妾愚钝,虽不能为殿下分忧解难,但若能听殿下倾诉一二,或许也能稍解烦闷。” 她的语气里没有打探朝政的野心,只有纯粹的关切与心疼。 季玄明闭着眼,享受着她指尖的温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些许。他沉默片刻,或许是连日来的压力确实需要宣泄,又或许是薛时绾营造的这份温柔宁静让他放下了部分心防,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 “是关于今冬京畿附近几个州县雪灾赈济之事。”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父皇将此事交由我督办,本是历练之意。我与景琰在具体方略上……有些不同看法。” 他大致说了分歧所在:今冬雪灾严重,灾民众多。裴景琰主张严格执行现有的赈济流程,由户部统筹,地方官府具体执行,强调效率和防止贪腐,认为当以稳住大局、防止生乱为首要。而季玄明则觉得流程过于僵化缓慢,且层层盘剥之下,真正到灾民手中的钱粮大打折扣,他心系灾民疾苦,想特事特办,开辟一条更快捷的通道,由东宫派人直接参与监督部分重灾区的赈济,以确保物资速达。 “景琰认为我此举过于急躁,易打乱原有体制,授人以柄,且东宫直接插手地方事务,恐引来非议,认为我急于培植势力。”季玄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被理解的郁闷,“可我每每想到灾民饥寒交迫,便觉得那些规矩体统,皆可权宜变通。” 薛时绾安静地听着,手上按摩的动作未停,心中已飞快地权衡起来。太子仁厚,心系百姓是优点,但裴景琰的顾虑也绝非多余。皇帝让太子督办,既是历练,也是考验。做得好了是功劳,若行事稍有差池,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便是大过。 她沉吟片刻,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几分认真的思索:“殿下仁爱,心系黎民,是百姓之福。裴大人思虑周全,谨守规矩,亦是老成谋国之言。两位都是为国为民,只是着眼处不同罢了。” 她先肯定了两人的出发点,缓解了太子的情绪,才缓缓继续:“臣妾浅见,或许……两全其美亦非难事。明面上的流程规矩自然要守,这是殿下身为储君需示于天下的姿态,也可堵住悠悠众口。然则……灾情紧急,确需变通。” 季玄明闻言,睁开了眼,看向她:“哦?时绾有何想法?” 薛时绾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诚,并无丝毫干政的僭越之态,只有为夫君分忧的恳切:“殿下不便直接派人插手地方政务,但……以体恤灾民、为国祈福之名,可由臣妾出面,联合几位宗室勋贵女眷,组织一场‘冬赈慈恩会’,募集些银钱衣物,择选可靠之人,以民间义捐的名义,送往那几个重灾区,定点发放,助官府赈济之力所不及。届时,殿下只需按例行事,如此,既全了殿下仁心,又不违体制,更不会授人以柄。殿下以为如何?” 她这个提议,巧妙地将太子的意愿转化为了后苑眷属的“慈善”行为,既避开了前朝规矩的锋芒,又实际解决了问题,还为太子博得了仁德的名声。 季玄明眼睛微亮,但随即又蹙眉:“只是……募集钱粮谈何容易?各家女眷虽有心,但府中中馈财政终究掌握在男子手中,她们未必能做主拿出多少实惠。” 薛时绾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殿下所虑极是。故而,此事不能单凭一腔善意。若能请得父皇或母后一道嘉许的旨意,甚至殿下您亲自拟一份倡议书,表彰善行,将捐献卓著者之家名列于慈善榜,亦可在灾后修建一座佛塔,塔前立一座围墙,将榜中之名篆刻之上,传扬其门楣仁德,供世人参拜……对于看重声誉的勋贵之家而言,这或许比钱财本身更重要。此为‘恩’。” 她稍作停顿,声音依旧柔和,却透出几分深意:“再者,殿下督办赈灾,手中应有各地受灾情况及官府赈济进展的详细奏报吧?若慈恩会能‘恰好’将物资送往那些奏报中提及的、官府力量暂时难以周全却又亟需帮助之处,并‘恰好’让朝野皆知……这既体现了殿下明察秋毫、心系黎庶,也能让那些在赈济中稍有懈怠或手脚不净的官员心生警惕。殿下虽未直接插手,却无形中督导了地方政务。此……或可视为‘威’之预兆。恩威并施,方能使人心悦诚服,踊跃响应。” 季玄明听完,眼中顿时焕发出光彩,多日郁结豁然开朗!他猛地坐起身,握住薛时绾的手,激动道:“时绾!你真是我的贤内助!此计甚妙!甚妙啊!”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多日阴霾一扫而空,看着薛时绾的眼神充满了惊喜和赞赏。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位温柔似水的妻子,竟有这般玲珑心思和化解难题的智慧。 薛时绾羞涩地低下头:“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只是此事还需殿下暗中把握,挑选绝对可靠之人经办,以免好事变坏事。” “这是自然!”李玄明满口答应,心情大好,当即便与薛时绾细细商议起具体细节来。 次日,季玄明再次召裴景琰至书房商议赈灾之事。当裴景琰踏入书房时,却见薛时绾正坐在一旁的小几前,安静地插着一瓶新折的红梅,并未如往常般退避。 裴景琰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薛时绾,继而如常向太子行礼。 季玄明心情颇佳,抬手道:“景琰不必多礼。坐。今日寻你来,还是为赈灾之事。我细思过后,觉得你我二人之策,或可并行不悖。” 他便将薛时绾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提议说了出来,只是略去了薛时绾的名字,只说是自己思量后的两全之策。 裴景琰静静听着,眸中掠过一丝讶异。这法子不仅巧妙,而且深谙人心与权术,将太子自身的优势和朝堂规则利用到了极致,既全了太子的仁心,又守住了规矩,考虑得颇为周全,与他所认识的太子往日风格颇为不同。 他沉吟片刻,道:“殿下此策,思虑周详,恩威并济,以慈恩会之名行此事,即便日后有人察觉,也最多称道殿下仁德,后宫贤淑,挑不出错,处确实更为稳妥可行。臣对此策本身并无异议。”他话锋微转,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一旁插花的薛时绾,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只是,慈恩会经办之人需绝对可靠,消息流向亦需精准控制,否则‘威’未显而‘恩’先乱,反生事端。” 季玄明正在兴头上,并未听出裴景琰的弦外之音,朗声笑道:“景琰放心,人选与消息管控,本王自有万全之策。至于此策嘛,”他心情甚好,看向旁边的薛时绾,便随口道,“此事说来,还是时绾提醒了本王,民间之力亦可善用。” 他这话本是随口夸赞,并无他意。 然而,裴景琰的目光却倏地看向薛时绾,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锐利。 薛时绾正将一支梅花插入瓶中,闻言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是抬起头,对上裴景琰的目光,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略带羞涩的笑容:“殿下过誉了。臣妾不过是见殿下忧心,胡言了几句家常闲话,是殿下自己思虑周全。”她将功劳全数推回给太子,姿态谦卑柔顺,无可指摘。 裴景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语气听不出喜怒:“娘娘过谦了。能于家常闲话中,为殿下解此烦忧,娘娘……蕙质兰心。” 他这话说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赞赏,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能穿透她温婉的表象,看到其下隐藏的机锋。 薛时绾心头微微一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受宠若惊的羞涩模样,微微颔首:“裴大人谬赞,实不敢当” 季玄明并未察觉这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只觉得自己的爱妃得到了能臣的认可,心中更是舒畅。 裴景琰很快收回目光,继续与太子商议细节,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从未发生。 但薛时绾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这位心思深沉的裴大人,终于不再将她完全视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他那一眼,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让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 她低下头,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梅花,指尖却微微发凉,心底却有一股奇异的兴奋感悄然升起。 裴景琰……他到底看出了多少?不过,与聪明人打交道,固然危险,却也……有趣。 而裴景琰,则在汇报完公务,告辞离去。走出书房,穿过庭院,冬日的冷风拂面,他却觉得思绪比这寒风更清醒几分。 那位太子妃……果然不简单。 并非寻常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手段,而是能触及前朝政务,并且给出如此精准老练的建议……呵,陵阳国送来的,哪里是什么单纯柔弱的小白兔。 太子对她如此信任,甚至不避讳与她商议朝政……这东宫的水,看来是越来越深了。 裴景琰微微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极感兴趣的光芒。 第10章 慈恩善举 季玄明行动迅速,翌日便进宫面圣,将“冬赈慈恩会”的构想禀明了北夏王与王后。他着重强调了此举是为彰显皇家仁德、凝聚官眷心力、辅助朝廷赈济,言辞恳切,逻辑周密。 北夏王正为灾情烦忧,见太子能想到此法,既全了朝廷体面,又能切实惠及灾民,自是龙心大悦,当即准奏,并允诺会以帝后名义下发嘉许旨意。王后娘娘亦表示支持,允诺会示意几位地位尊崇的宗室王妃出面牵头。 帝后嘉许的旨意如同春风,迅速吹遍了邺京的豪门贵邸。王后娘娘亲自出面,以体恤灾黎、积福社稷为由,下懿旨召集群臣勋贵女眷入宫,共商“冬赈慈恩会”之事。消息传出,无人敢怠慢,到了约定之日,皇宫内苑专门用于接待命妇的澄瑞堂内,已是珠环翠绕,衣香鬓影,济济一堂。 王后端坐凤位,仪态万方,接受了众命妇的朝拜后,温言勉励了几句,便将主导权交给了坐在下首的薛时绾。“太子妃近日为此事多有辛劳,具体章程,便由她向诸位夫人、小姐们细说吧。”她此举,既是抬举薛时绾,也是存了几分考校之意,想看看这位异国来的太子妃,究竟能否压得住这场面。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薛时绾身上。好奇、审视、探究、乃至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种种视线交织而来。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雍容而不失清雅,妆容得体,姿态从容。感受到众人的注视,她缓缓起身,先向王后行了一礼,才转向众人,唇角含着温婉得体的笑意,声音清越而不失柔和: “今日请诸位夫人、小姐过来,一是冬日寂寥,寻个由头大家聚聚说说话;二来,也是奉母后懿旨,殿下嘱托,有幸能与诸位夫人、姐姐们共商此行善积德之事,心中甚感惶恐,亦觉荣幸。”她开口先尊帝后,再表谦逊,礼数周全。 她将慈恩会的初衷、帝后的嘉许以及初步构想清晰道来,言辞条理分明。然而,当她提及需要各家踊跃捐赠钱粮物资时,堂内的气氛明显微妙起来。虽无人敢直接反驳王后和太子妃,但窃窃私语声渐起,不少夫人面上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一位身着绛紫色诰命服、年纪稍长的侯夫人率先开口,语气还算恭敬,却带着明显的顾虑:“太子妃娘娘仁心,臣妇等感佩不已。只是……这募集钱粮之事,数额巨大,我等内宅妇人,虽有心效力,然家中中馈开支皆有定例,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话立刻引来了不少附和之声。 另一位衣着华丽的世家小姐,仗着家世显赫,语气则直接了些,带着几分娇憨的不以为然:“是呀太子妃娘娘,且不说我们能拿出多少,这募来的钱粮如何确保能送到灾民手中?往年也不是没有过类似之事,最后还不是肥了那些经手的蛀虫?我们一番心血,岂不白费?”这话说得尖锐,却也道出了许多人的担忧。 堂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王后娘娘端坐其上,垂眸拨弄着茶盏,并未出声解围,显然想看看薛时绾如何应对。 面对质疑,薛时绾脸上并无丝毫愠色或慌乱,笑容反而愈发温和。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 “诸位夫人、姐姐的顾虑,时绾感同身受。正因如此,父皇与母后才格外重视此次慈恩会,并非让我们凭空募捐,而是要将这桩善事办成一件功德无量、泽被各方的大喜事。” 她微微抬高声音,抛出了第一个诱惑:“凡此次捐献卓著者,其家族善行不仅将由太子殿下亲自撰文,录入《慈恩功德录》,呈送御览,传示天下,更将在京郊官道旁修建‘慈恩塔’,塔周功德碑上,将铭刻所有慷慨解囊之家的姓氏门楣,供往来士民瞻仰称颂,流芳百世!此乃彰显门风、光耀祖宗之良机!”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对于这些看重家族声誉胜过性命的勋贵之家来说,这份荣耀的诱惑力是巨大的。不少人的眼神立刻变得热切起来。 薛时绾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沉静而有力,开始了第二步——道德与压力的捆绑:“北夏以武立国,更以仁孝治天下。在座诸位夫人、姐姐,皆是北夏栋梁之家的贤内助,夫君、父兄在朝为官,为国效力,诸位在后宅,亦当为君分忧,为民解难。如今灾民遍野,朝廷虽有赈济,然力有未逮。此刻,正是我等展现北夏贵眷仁德胸怀之时!若我等坐视不理,岂非寒了将士百姓之心?将来夫君父兄于朝堂之上,又何以自处?” 她的话轻柔却重若千钧,将家族荣誉、夫君前程与此次捐赠紧紧捆绑在一起,让人无法轻易拒绝。 紧接着,她进行了第三步——示范与带动。她目光转向王后,深深一礼:“母后母仪天下,心系黎民,已率先垂范,捐出私库重金,并允诺亲自督导慈恩会事宜,为我等表率!” 王后适时地颔首微笑,尽显雍容气度。 薛时绾又看向前排几位早已与太子通过气的重量级宗室王妃和国公夫人。一位鬓发如银的老王妃率先朗声道:“太子妃娘娘所言极是!为国分忧,积福子孙,乃我等本分!我们镇国公府,愿捐白银两千两,棉布三百匹!” 另一位与太子交好的大将军夫人立刻接口:“我们府上也愿捐白银千两,并筹措粮食百石!” 有这几位地位尊崇的夫人带头,又有帝后和太子的名望加持,再加上薛时绾那番恩威并施、情理交融的话语,场内的气氛彻底被点燃了。 先前提出质疑的侯夫人脸色微红,连忙道:“是老身短视了!太子妃娘娘思虑周全,此乃大善之举!我们永定侯府,愿捐三千两!” 那位世家小姐也变了态度,抢着道:“我们李家也捐!我这就回去禀明母亲,定然不让各位夫人专美于前!” “我们捐一千五百两!” “我们捐八百两,外加药材若干!” …… 请愿之声此起彼伏,方才的疑虑和推诿顷刻间烟消云散。贵妇们争相恐后地报出捐赠数目,生怕落了人后。澄瑞堂内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喧闹”,充满了一种积极踊跃的热情。 薛时绾从容不迫,吩咐一旁的女官逐一登记在册。她脸上始终带着温婉的笑容,对每一位捐赠者都点头致意,恰到好处地夸赞几句,让人如沐春风。 就在众命妇踊跃认捐,气氛热烈之时,先前那位提出贪污疑虑的世家小姐,似乎仍有些不放心,趁着间隙,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探究:“太子妃娘娘深谋远虑,臣女佩服。只是……方才臣女所言,亦非杞人忧天。这募集钱粮虽好,若途中监管不力,或是发放时出了纰漏,岂非辜负了娘娘一番苦心,也寒了捐赠之人的心?” 这个问题依然尖锐,却也代表了在场许多人心底的隐忧。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薛时绾。 薛时绾并未因问题重复而显露不耐,反而赞许地看了那小姐一眼,笑容愈发从容镇定:“这位姐姐问到了关键处,可见是真心为灾民、为善举考量,时绾在此先谢过。” 她先肯定了对方,随即声音清朗,掷地有声地给出了解决方案:“此事,太子殿下已有万全之策。殿下奉父皇之命督办此次赈灾,对慈恩会之事尤为关切。所有募集钱粮的登记、核算、入库,皆由东宫属官与户部派员共同负责,账目清晰,随时可供查验。至于押运一事——”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场那些家有适龄子弟的贵妇们,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殿下将亲自选派得力干将押运重要物资前往灾区。若诸位夫人、姐姐家中亦有有志儿郎,愿为赈灾出力、历练一番的,亦可向殿下举荐。殿下求贤若渴,正需此等心怀仁德、勇于任事的年轻才俊协助统筹协调。此行虽辛苦,却也是为国效力、为民解困的实在功绩,殿下明察秋毫,绝不会埋没任何人的功劳。”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让家中子弟进入太子亲自督导的赈灾队伍?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不仅能捞取实实在在的“资历”,更能在太子面前露脸,若是得了青睐,日后前程岂可限量?一时间,那些家中有子的贵妇们眼睛都亮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纷纷在心里盘算起来。 薛时绾并未停下,她的目光又转向那些待字闺中的贵女们,语气变得更为亲切:“至于发放物资、抚慰灾民之事,虽不需跋山涉水,却需细心与耐心。若诸位姐姐不嫌辛劳,愿意体察民情,时绾愿与诸位一同,在京郊设立的粥棚、善堂等处,亲自向灾民发放御寒衣物与食物。此举虽为微末,却亦是修行积福,更能让世人亲眼目睹我北夏贵眷的仁心风范,岂不胜过困于深宅,空谈慈悲?” 让贵女们参与发放,既给了她们一个参与公益、博取美名的安全途径(毕竟在京郊,安全无虞),又巧妙地将慈恩会的善行展现在世人面前,更能堵住悠悠众口——太子妃和众贵女都亲自参与了,谁还敢质疑物资未发放到位? 这一连串恳切的回答,彻底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那位提问的世家小姐,此刻已是满面红光,激动地起身道:“太子妃娘娘思虑如此周详,臣女方才多有冒犯!臣女愿捐五百两,并求娘娘恩准,允臣女随娘娘一同前往施粥!”她这态度转变,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 “臣妇家中犬子虽不才,却也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小女也愿往!” “我们再加捐一千两!” 场面彻底沸腾了。不仅捐赠数额再次攀升,更重要的是,薛时绾成功地将一个可能充满质疑和推读的募捐会,变成了一场人人争先、共襄盛举的动员会。她不仅解决了钱粮问题,更借此机会,为太子笼络了一批潜在的青年才俊,并将北夏顶级贵眷的力量初步凝聚起来。 王后娘娘看着这一幕,在看向薛时绾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丝认可的赞赏。这位儿媳,倒真有些出乎意料的本事。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太子妃做得很好。此事便依你所言,放手去做。有何难处,可直接来回本宫。”这是极大的支持和授权。 薛时绾恭谨欠身:“臣妾定不负母后所托。” 稍作休息时,几位宗室王妃和重量级诰命夫人围到薛时绾身边,言辞态度比之前热络恭敬了何止十倍。 “太子妃娘娘真是玲珑心窍,此举大善!” “日后娘娘若有差遣,臣妇等定当尽力。” 薛时绾一一含笑应对,谦逊得体。 待到众人散去,薛时绾虽面露倦色,眼神却明亮如星。阿月心疼地替她揉着肩膀,低声道:“公主,您今日真是……太厉害了!那些夫人小姐们,后来看您的眼神全都变了!” 薛时绾轻轻吁了口气,低声道:“这只是第一步。阿月,记住今日所有认捐的家族和数额,尤其是那些踊跃举荐子弟、愿意亲身参与的。这些人,日后或可为我所用。” 她顿了顿,又道:“方才我见几位夫人的娘家似乎不在京畿,而是在其他州郡为官?” 阿月点头:“是,有好几位呢,比如朔方郡守的夫人,汝阳织造总督的千金……” 薛时绾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很好。若是以慈恩会的名义,拟几份言辞恳切的倡议书,附上今日帝后嘉许的旨意和邺京各家的捐赠盛况,请这几位夫人、小姐以家书形式,送往各自娘家所在州郡。都是姻亲故旧,由她们出面劝说自家父兄在地方上效仿此举,募集物资就地赈济或送往指定灾区,岂不比我们直接下令更为便宜?” 阿月眼睛一亮:“公主英明!如此一来,慈恩善举便可推及全国,不再局限于京畿!殿下和您的声望……” 薛时绾轻轻打断她:“去做事吧。记得,要做得自然些。” “是!奴婢明白!” 澄瑞堂内渐渐安静下来,只余袅袅檀香。薛时绾独自立于堂中,看着窗外覆雪的庭院,目光幽远。 她知道,经此一事,她在这北夏深宫,才算真正走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不仅赢得了王后的初步认可,更在贵族女眷中建立了声望,还为太子,或许也为自己,悄然织就了一张以慈善为名、实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 第11章 野火燎原 澄瑞堂的成功仅仅是点燃了第一把火。薛时绾深知,若要将慈恩会的声势与实效推向**,真正为太子积攒起坚实的政治资本,必须将这把火烧出京畿,燃遍北夏受灾的州郡。她选择了一条最巧妙也最有效的路径——利用已然搭建起的贵妇关系网,以柔克刚,润物无声。 她没有动用太子妃的权威向各地发号施令,那不仅僭越,更易引来地方官僚的抵触。她精心筹备了一场小范围却极关键的茶会,受邀者仅五六人,皆是如朔方郡守之女赵夫人、汝阳织造总督之女孙小姐这般,娘家在地方上任要职且与京中关系密切的核心人物。 毓庆宫的暖阁内,银炭烧得正旺,茶香氤氲。薛时绾褪去了正式宫装,只着一身雅致的家常襦裙,发髻轻挽,珠钗简约,显得亲切而毫无压迫感。她亲自执壶为诸位夫人小姐斟茶,笑语温然,先从邺京慈恩会的趣事聊起,说到某位老夫人捐了压箱底的嫁妆银,又说到几家公子为争抢押运物资的差事差点在东宫门外打起架来,引得众人掩唇轻笑,气氛轻松融洽。 见火候差不多,薛时绾才轻轻放下茶盏,眉眼间染上一抹轻愁,声音也低柔了几分:“见到京畿灾情得以缓解,灾民们领到衣食时那感激涕零的模样,时绾心中自是欣慰。只是……昨日偶然听殿下提及政务,言及北方连谷、定襄几郡,雪灾尤甚京畿,冻毙牲畜无数,百姓困苦;东南河阳、邯郸等地则因寒潮导致漕运暂阻,粮价飞涨……朝廷虽有赈济,然疆域辽阔,力有未逮之处,殿下每每思之,深以为忧,直至深夜仍难以安寝。” 她巧妙地将信息源归于太子,既显示了自己的关切源于夫君,又抬高了信息的可信度。她目光真诚地看向赵夫人:“便想起赵姐姐前日提及朔方亦遭了雪灾,郡守大人正为此忧心……唉,真真是天下寒士俱欢颜,方能安殿下之心。” 赵夫人闻言,脸上笑容微敛,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家父来信,亦是为此事焦头烂额,府库银钱有限,杯水车薪啊。” 一旁的孙小姐也蹙起秀眉:“黎城亦是臣女外祖家所在,听闻米价已翻了两番,民间颇有怨言。” 暖阁内气氛渐渐沉凝下来,方才的轻松被一种共通的忧虑所取代。 薛时绾见时机已到,眸中泛起一丝希冀的光彩,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其实,各地情势虽异,但仁心同然。朝廷之力虽宏,终需民间响应。我在想,若各地州郡的贤德夫人们,亦能如我邺京姐妹这般,振臂一呼,就地募集些钱粮衣物,或由当地官府统筹发放,或择选可靠乡绅协同管理,岂非能更快解民倒悬?这并非朝廷征调,虽凭一份慈悲心肠,却能实实在在惠及桑梓,安抚地方。无论银钱多少,父皇母后若知我北夏贵眷皆如此深明大义,心系黎庶,定然欣慰无比,殿下也能稍解愁怀了。” 她并未提出任何具体要求,只是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图景,并将“为君分忧”、“惠及桑梓”、“博取帝后欣慰”的巨大诱惑,轻轻放在了众人面前。 孙小姐最先反应过来,眼中放光,击掌道:“娘娘此议大妙!我等虽力薄,亦可修书回家,将邺京慈恩盛况细细告知,恳请父兄在地方上倡行此义举!纵不及京师规模,也是一份天大的功德,更能让家乡父老感念皇恩浩荡、官府仁德!” 赵夫人也立刻领悟其中对娘家父兄政绩的助益,连忙接口:“正是此理!臣妇回去便立刻修书,定要说服父亲在朔方率先效仿娘娘善举!” 其他几位贵妇也纷纷表态,愿尽力促成此事。 薛时绾脸上露出欣喜而感动的笑容,竟起身,对着众人微微欠身:“诸位姐姐如此深明大义,时绾在此,代殿下,代受灾百姓,谢过各位了!这并非公务,全赖姐妹情谊与慈悲心肠,无论成效如何,诸位这份心意,时绾与殿下必铭记于心。” 她这一礼,将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以情动人,更是让在座诸人感到备受尊重与重视,仿佛自己也参与了一项无比崇高的事业。 茶会之后不久,数封带着邺京慈恩会详情、帝后嘉许旨意抄本以及太子妃殷切期望的家书,随着驿站快马,飞速送往北夏各处州郡。这些由贵女们亲笔写就、充满感**彩的家书,其效果远胜于冰冷的官方公文。 效果是显著的。不过旬日,各地便开始陆续响应。朔方郡守率先设立分会,开仓放粮的同时,号召本地乡绅捐输,效果颇佳;黎城知府收到孙女家书后,立刻联合当地士绅平抑粮价,并以“慈恩”名义开设粥厂;其余各地也纷纷效仿,虽规模形式不一,但“慈恩”二字及其所代表的仁政理念,却借着这张由姻亲、乡谊、利益编织成的无形巨网,悄然席卷全国,极大缓解了朝廷的赈灾压力,也将太子的仁德之名远播四方。 而邺京这边,薛时绾并未停歇。她亲自选定日子,率领着一众踊跃报名的贵女,前往京郊设立的慈恩粥棚。 那日天气晴冷,寒风依旧凛冽。粥棚设在官道旁一片空地上,数十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米粥的香味飘出老远。得到消息的灾民早已排起长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充满了期盼。 薛时绾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料子普通但厚实的青色棉裙,外罩一件素色斗篷,未戴过多首饰,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脂粉未施,显得朴素而亲民。她身后跟着的贵女们,虽也尽量穿着低调,但那通身的气派与细腻的肌肤,依旧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有些贵女初见这阵仗,闻着空气中混杂的气味,不禁掏出香帕掩住口鼻,面露怯色与些许嫌弃。 薛时绾恍若未见,她率先走到一口大锅前,接过厨役手中沉重的长柄木勺,朗声道:“各位乡亲,太子殿下心系大家饥寒,特设此粥棚,愿能略解各位困苦。请大家排好队,人人有份!”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说着,她亲自舀起一勺浓稠的热粥,倒入一位老妪递过来的破碗中。那老妪双手颤抖,浑浊的眼中含着泪花,连声道:“谢谢贵人!谢谢太子殿下!谢谢娘娘!” 薛时绾对她温和一笑,又继续为下一位分发。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吃力,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神情专注而认真,没有丝毫敷衍或厌恶。 贵女们见太子妃亲自上手,且如此坦然,也渐渐放下了矜持,学着她的样子,开始帮忙维持秩序、分发粥食。起初的笨拙和不适,在灾民们一声声真诚的感激中,慢慢化为一种新奇而崇高的体验。她们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指尖漏出的一勺粥,或许就能救活一条性命。 慈恩会的筹备顺利进行,募集到的银钱物资远超预期,救济灾民的工作也在稳步推进。薛时绾并未居功,所有事项的决策都拉上几位宗室王妃共同商议,自己只在一旁温和地提出建议,将风光让给他人,却悄然将物资调配和人员派遣的核心环节牢牢把握在季玄明和她信任的几个东宫属官手中。 这日,几位王妃与薛时绾最后敲定送往几个重灾区的物资清单和人员。薛时绾拿着季玄明提供的灾情奏报,看似无意地指着其中一处道:“听闻此处雪崩阻路,官府人手都调去抢通官道了,邻近几个村子怕是暂时顾不及,这批厚棉衣和粮食若能先送过去,应能解燃眉之急。” 一位老成持重的王妃看了看,点头道:“太子妃心细,此处确需急援。”她们只当薛时绾心善,并未深想这信息源自太子手中的机密奏报。 事情议定,众人散去。阿月一边替薛时绾揉着因连日劳累而酸胀的肩膀,一边低声道:“公主,您这几日太辛苦了。一切都顺利,殿下对您赞不绝口呢。” 薛时绾闭上眼,轻声道:“辛苦些值得。此事成了,于殿下声名有益,于灾民是实惠,于我……亦是在这北夏立足的资本。”她顿了顿,又问,“怡和殿和揽月居那边,近日可还安分?”揽月居是林素儿的住处。 阿月压低声音:“苏侧妃安心养胎,只是胃口似乎不大好,太医瞧了也说无妨。林侧妃那边……前几日召了娘家母亲入宫,说了好一会儿话呢。奴婢打听了,似乎是为她兄长在军中谋职的事,想求林家老爷向太子殿下进言,但殿下似乎……未曾应允。” 薛时绾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林素儿果然按捺不住了。她沉吟片刻,道:“知道了。继续留意着。苏侧妃那边,我们送去的东西,一律经太医查验后再用。” “是。” 又过了几日,季玄明来到毓庆宫,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时绾,好消息!慈恩会的第一批物资已送达那几个村子,效果极好!灾民感激涕零,纷纷称颂父皇母后仁德,朝中也多有赞许之声!连原本对此事略有微词的几个御史,也上了称颂的折子!” 他握住薛时绾的手,眼中满是激赏:“此事能成,你居功至伟!” 薛时绾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轻声道:“这都是殿下仁德感召所致,臣妾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能见殿下开怀,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然而,这“顺势而为”背后的心思与手段,却未能逃过一双冷静的眼睛。 裴景琰独自坐在书案前,窗外暮色渐合,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他扫过密报上关于“慈恩会”效仿风潮的密报,尤其是其中几份提到了“太子妃建言”、“邺京贵女书信推动”等细枝末节。他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指尖在“薛时绾”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力度不重,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精准把握人心,巧妙利用资源,以身作则,收获名望……甚至能潜移默化地改变那些骄纵贵女的想法……”他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薛时绾,你究竟是在辅佐太子,还是在……为自己铺路?” 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他绝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忠诚与奉献,尤其是一个来自别国,至少非完全盟友、自幼受尽冷落的公主。 这绝非一个安于后宫、只知争宠的女子所能为。她的眼光、手段和对人心的把握,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那份在陵阳宫中的探查结果还未送回,但裴景琰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永宁公主绝非文书上显示的那般简单。 他想起她那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做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辅佐太子,稳固地位?还是另有所图? 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和探究欲在裴景琰心中升腾。他习惯掌控一切,而薛时绾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他精心布局棋盘上的变数之子。 “来人。”他沉声道,声音比窗外的冰雪更冷。 一名心腹属官应声而入。 “之前让你查的事,加快进度。”裴景琰吩咐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另外,仔细盯着东宫慈恩会所有钱粮物资的调配记录,尤其是……最终的去向和经手之人,一笔一笔,都要核对清楚。尤其是太子妃亲自安插进去的人,都要给我查得清清楚楚,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不该有的手脚。记住,要绝对隐秘。” 他要知晓,这位太子妃,究竟是真心行善,还是借此机会,在暗中编织另一张网。 “是,大人!”属官感受到主人语气中的冷意,心头一凛,恭敬领命而去。 属官离去后,裴景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城方向星星点点的灯火,目光锐利如鹰隼。 薛时绾……不管你目的为何,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损及北夏国本,或是……动摇了不该动摇的东西。 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那无论你有多得太子欢心,有多高的手段,我都必将你……连根拔起。 第12章 如履薄冰 慈恩会的工作如火如荼地推进着。太子季玄明亲自押运部分重要物资,前往灾情最严重的河朔郡视察安抚,一来彰显朝廷重视,二来也是积累政绩与声望。 距他离京赴河朔已半月有余,邺京的冬日似乎也因此更添了几分清冷。慈恩会的善举已从最初的轰轰烈烈转入更为细致持久的阶段。物资持续发放,各地效仿的分会也陆续传来佳音,朝廷的正式赈济体系在民间善意的补充下,压力骤减,灾情得以有效控制。 薛时绾并未因太子的离开而有丝毫松懈。她深知,慈恩会带来的不仅是太子的声望,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让她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北夏的权力核心阶层,编织属于自己的人脉网络。她的行动谨慎而有序。 首要之事,便是巩固与那些在慈恩会中出力最多的勋贵世家的关系。频繁的宫中召见过于扎眼,她便以“代太子殿下慰劳道谢”为由,轻车简从,亲自登门拜访。姿态谦和,理由充分,既彰显了东宫的礼贤下士,又不易引人反感。 这日,她选定了吏部侍郎张兆安的府邸。张侍郎官声清誉,并非最显赫的权臣,但在清流文官中颇具影响力,门生故旧不少,且此次捐赠颇为慷慨,态度也积极。 太子妃的鸾驾并未大张旗鼓,仅一辆寻常的青帷马车,在数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停在了周府侧门。早有门房飞奔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张侍郎便携夫人疾步而出,恭敬相迎。张侍郎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稳,言行举止透着文官的持重与谨慎:“不知太子妃娘娘驾临,有失远迎,万望娘娘恕罪。” 薛时绾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绣银丝缠枝梅的缎面袄裙,外罩同色狐裘斗篷,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碧玉簪并几朵小巧珠花,妆容清淡,既不失太子妃的雍容,又显得亲切随和。她微微一笑,虚扶一下:“张大人、张夫人快快请起。是本宫来得冒昧,打扰了。殿下临行前再三叮嘱,慈恩会能成,多赖诸位臣工鼎力支持。殿下心系灾民,匆忙离京,未能亲自一一登门致谢,心中甚愧。特命本宫前来,当面致谢。”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全是对臣子的尊重与感激,令人如沐春风。 张侍郎连称不敢,将薛时绾请入正厅。厅内布置清雅,透着书卷气,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宾主落座,侍婢奉上香茗。 谈话自然是围绕着慈恩会和灾情展开。周侍郎言辞谨慎,多是称颂帝后太子仁德,自谦略尽绵力。薛时绾则应对得体,感谢之余,也不忘提及周侍郎在吏部考功清吏司任上的辛劳,赞其“秉公持正,为朝廷选拔良才”,显是做足了功课。 一盏茶后,张夫人便适时笑着邀请:“娘娘凤体贵重,前厅寒冷,不如移步后园暖阁,臣妇新得了一些江南的新茶,请娘娘品鉴一二?”这是惯例的流程,真正的“私房话”需在后宅进行。 薛时绾从善如流:“早就听闻夫人雅擅茶道,治家有方,今日正好叨扰。” 暖阁内,炭盆暖融,茶香四溢。与张夫人一同作陪的,还有张侍郎的两位儿媳以及一位归宁的小女儿。气氛比前厅轻松了许多。 张夫人亲自沏茶,手法娴熟,茶香四溢。话题也从正式的政务转向了更生活化的内容。张夫人先是感慨了一番灾民之苦,又真心实意地夸赞薛时绾:“娘娘心善人美,又这般能干。如今这邺京城里,谁不夸赞娘娘仁德?便是臣妇那几个手帕交,如今聚在一起,说的也都是慈恩会的事,都想着能再为娘娘、为殿下分忧呢。” 薛时绾谦和地笑着,轻轻吹着茶汤:“夫人过誉了。都是父皇母后慈恩浩荡,殿下仁厚感召,时绾不过奉命行事,跑跑腿,传传话罢了。倒是张大人这般忠心体国、夫人这般贤良淑德,方是朝廷之福,家宅之幸。殿下常与我说起,张大人为人清正,办事稳妥,是极难得的人才。” 张夫人脸上笑容更深,嘴上谦逊着:“殿下谬赞,外子愚钝,只知恪守本分罢了。”但眼角眉梢的喜色却掩藏不住。外子的政绩得到储君认可,无疑是最大的肯定。 闲聊间,话题渐渐发散。从京郊流民安置的进展,聊到今冬格外寒冷的天气对各行各业的影响,又自然而然地延伸到朝中一些无伤大雅的人事变动和趣闻。薛时绾始终扮演着一个优秀的倾听者,偶尔发出恰到好处的疑问或感叹,引导着话题的方向。 “听说今冬严寒,连兵部武库司都为储备冬衣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薛时绾状似无意地提起,轻轻吹着茶沫。 张夫人的长女,夫家是工部的一位员外郎,性子较为活泼,插话道:“娘娘有所不知,听闻前些日子兵部武库司为了这事儿忙得人仰马翻呢。还是多亏了裴景琰裴大人举荐的那位新任员外郎,好像是姓……姓赵?听说极是干练,想出了个‘以旧换新、集中缝补、分区调配’的法子,听说效果甚好,连陛下都知道了。” 裴景琰举荐的人?薛时绾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顺着话头微笑道:“裴大人是殿下肱骨,识人之明自是毋庸置疑。能臣干吏越多,于国于民都是福祉。”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异样。 张夫人点头附和:“是啊,裴大人年轻有为,确是国之栋梁。说起来,前日外子觐见陛下回府,倒是提了一句,说在宫门口偶遇裴大人匆匆入宫,瞧着气色似乎比往日更清减了些,想是年底政务繁杂,太过辛劳了。”她这话带着几分纯粹的感慨,像是闲话家常,却也透露出裴景琰深得帝后信任、时常单独觐见的信息。 薛时绾心中却是一动。清减辛劳?裴景琰那样一个心思深沉、情绪极少外露的人,竟会让旁人看出疲态?这倒是有些稀奇。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温和道:“诸位大人都为国事操劳,殿下也常忧心忡忡,只恨自己不能分担更多。” 她又将话题引向几位与张家交好、或在慈恩会中同样捐赠积极的官员身上,不经意间便了解到许多这些官员的家宅情况、夫人性情、子女前程等琐碎信息。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或许日后便能串成有价值的线索。 待到茶过三盏,薛时绾方起身告辞。周夫人亲自送至二门,态度比之前更为亲热恭敬。临别前,薛时绾似不经意般提起:“过些时日,待殿下回京,灾情彻底平息,母后会在宫中设个小宴,一来庆贺慈恩善举圆满,二来也是年节将近,与众位夫人小姐们聚聚。届时还望夫人与小姐们一定赏光。” 这是给予张家的脸面,也是进一步拉拢的机会。张夫人自然喜不自胜,连声应下。 回东宫的马车上,阿月替薛时绾褪下斗篷,低声道:“这位张夫人倒是比想象中健谈些。” 薛时绾靠回软垫,微微阖眼,指尖轻轻按着眉心:“她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能说。今日她提及裴景琰,绝非无意。” 阿月疑惑:“公主是觉得……她是故意透露给我们的?” “未必是故意,但至少说明,裴景琰近期的状态,是某些圈子里的话题。”薛时绾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他那样的人,若非真遇到极棘手的事务,便是……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阿月更不解了。 “示弱?麻痹旁人?或者另有图谋?”薛时绾摇摇头,“信息太少,难以判断。但此人……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仅仅是太子身边一个得力的谋臣那么简单。张家女儿提到他举荐的兵部员外郎,张夫人又提及他面圣……他的触角,伸得比我想象的更远。”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将今日张夫人及其女提到的所有关于朝局、官员的信息,尤其是与裴景琰相关的,都仔细记下来。另外,后续几家拜访,也多加留意类似的信息。” “是,公主。”阿月郑重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薛时绾又陆续走访了几家府邸。过程大同小异,但收获各异。有的府邸女眷口风极紧,只聊风花雪月、衣裳首饰;有的则较为热络,能透露出更多信息。她逐渐拼凑出一些模糊的图景:至少有三位品级不高却身处户部、工部、兵部等关键岗位的官员,其家眷都或明或暗地提及了与裴景琰的赏识或提携有关。甚至有一位御史台的侍御史,其夫人言语间似乎也对裴景琰也颇为推崇。 裴景琰的势力,果然早已悄然渗透,盘根错节。他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而王后那边,也果然依薛时绾之前的建议,在慈恩会取得阶段性成果后,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庆功宴。与澄瑞堂的正式不同,此次宴会设在王后宫苑的暖香阁中,规模更小,受邀者仅二十余人,皆是慈恩会中出力最多或地位最尊崇的女眷,氛围更为轻松私密。 薛时绾自然是宴会的核心人物之一。她依旧谦逊得体,将风头让给王后和几位宗室王妃,自己则周旋于各位贵妇之间,言笑晏晏,态度亲和。她不仅能清晰地道出每一位夫人的姓氏家世,甚至能记得她们家捐赠了何物、哪位公子参与了押运、哪位小姐去了施粥,并真诚地表示感谢和夸赞。 这种被重视、被清晰记住的感觉,让这些平日里习惯了被簇拥也习惯了勾心斗角的贵妇们,感到一种别样的舒坦与受用,与薛时绾的心理距离迅速拉近。宴会气氛极其融洽热烈,丝竹悦耳,笑语不断,仿佛真的是一群因善举而结缘的姐妹在欢庆。 王后看着薛时绾长袖善舞、举止得当的模样,眼中满意之色愈浓。这个儿媳,不仅有能力化解难题,更懂得如何收拢人心,且分寸拿捏得极好,实在是意外之喜。但……这真的是好事吗? 林素儿和苏青瑶也出席了宴会。林素儿看着被众星捧月、与各位尊贵夫人谈笑风生的薛时绾,再对比自己略显冷清的座位,强颜欢笑,手中的锦帕几乎要绞碎。苏青瑶则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偶尔望向薛时绾的目光中,羡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交织。 宴至酣处,王后心情极佳,笑着对薛时绾道:“时绾啊,此次慈恩会能如此顺利,你居功至伟。待玄明回来,本宫定要让他好好犒赏你。” 薛时绾连忙起身,盈盈一拜,语气恳切而恭顺:“母后言重了。此乃臣妾本分,能为父皇母后、为殿下分忧,已是莫大荣幸,岂敢求赏。若说功劳,全赖母后慈恩指引,殿下仁德感召,以及在座诸位夫人姐姐鼎力相助。时绾不过是依命行事,做了应做之分内事。” 她这番话,再次博得满堂由衷的赞赏。 然而,在一片欢声笑语的掩盖下,薛时绾却并未完全放松警惕。她注意到,宴会间隙,王后身边的心腹女官曾悄悄呈上一份密封的奏报。王后浏览时,嘴角的笑意似乎凝滞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薛时绾捕捉到了那瞬间她眼底掠过的一丝凝重。 是河朔太子那边有消息传来?是灾情有反复?还是朝中出了什么需要王后知晓的变故?亦或是……与那位近日“格外辛劳”的裴景琰有关? 薛时绾垂下眼睫,借着品尝点心的动作,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虑。慈恩会的善举看似圆满落幕,为她赢得了声望和人脉,但在这繁华似锦的邺京城下,暗流似乎从未停止涌动。季玄明远在河朔,她独自居于这深宫,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那位心思难测的裴景琰,他就像一片笼罩在东宫上空的阴影,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她对他的了解还太少,而未知,往往意味着最大的危险。 第13章 锋芒初现 王后宫苑的梅宴仍在继续,暖阁内笑语喧阗,酒香混合着冷梅的幽香,氤氲出一种看似无比和谐融洽的氛围。薛时绾周旋于众贵妇之间,应对得体,笑容温婉,仿佛完全沉浸在这片赞誉与祥和之中。 然而,王后方才那瞬间微蹙的眉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薛时绾敏锐的神经。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后的神情,见她很快又恢复了雍容的笑意,与身旁的老王妃闲话家常,似乎并无异样。 但薛时绾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她借着敬酒的机会,莲步轻移,来到王后近前,柔声道:“母后今日气色极好,可是这梅花映衬的?臣妾瞧着,母后眉宇间似乎比往日更显舒朗。”她以关心为由,小心翼翼地试探。 王后闻言,抬眼看向她,笑了笑,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人逢喜事精神爽罢了。见到慈恩会如此成功,你们又这般懂事,本宫心里高兴。”她的话语听不出任何破绽,但薛时绾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一丝凝重。 “能见母后开怀,是臣妾等的福分。”薛时绾垂下眼睫,恭敬道,心中却愈发肯定,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王后不愿在此时此地透露。 宴席至半,贵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梅说话。薛时绾被几位年轻活泼的贵女围着,听她们兴奋地讲述着施粥那日的见闻和感悟。 “娘娘,您不知道,那日回去后,我母亲都说我仿佛懂事了些!”一位侍郎千金叽叽喳喳地说着。 “是啊,往日只觉得锦衣玉食是理所应当,如今才知民生多艰……” “只可惜殿下不在京中,不然看到如今局面,不知该多欣慰呢。” 提到太子,薛时绾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思念与担忧,轻声道:“殿下心系灾民,亲赴河朔,那里灾情更重,想必更是辛劳。只愿一切顺利,殿下早日平安归来。” 她这话引得众女纷纷附和,表达对太子的关切和祝福。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淡紫色宫装、气质沉静的少女轻声开口:“太子殿下仁德爱民,自有上天庇佑。倒是裴大人,听闻近日为了统筹各路赈灾物资调配、核查各地账目,几乎是宿在户部值房,人都清减了许多,这几天都因病告假在家休养了,他才是真真辛苦。” 薛时绾心念一动,看向这位少女,认出她是都察院一位左副都御史的千金,姓沈。这位沈御史似乎以刚正不阿著称,与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距离。 另一位贵女好奇地问:“沈姐姐怎么知道裴大人如此辛劳?” 沈小姐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家父前日因公务去户部,恰巧遇见……回来便感慨了几句,说裴大人事务繁巨,却依旧一丝不苟,实乃百官楷模。”她这话解释得合情合理,但薛时绾却注意到她提及裴景琰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倾慕之光。 少女怀春,本是常事。但对象是那个冷硬如冰的裴景琰?薛时绾觉得有些意外,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裴景琰位高权重,年轻英俊,虽气质冷冽,但对某些女子而言,或许更具吸引力。 她面上不动声色,顺着话头感叹道:“裴大人确是国之栋梁,殿下也常倚重他。只望诸位大人都能保重身体才好。”她巧妙地将话题从裴景琰个人身上移开,重新引回对朝臣整体的关怀上。 然而,沈小姐的话,结合之前张夫人的说辞,让薛时绾更加确信,裴景琰近期定然是投入了极大的精力在某个重要事务上,以至于连旁人都能明显看出他的“辛劳”。是慈恩会的后续核查?还是另有要事在欲盖弥彰? 宴会持续到申时方散。薛时绾恭送王后先行,又与众贵妇一一话别,约定日后常来常往,方才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登上回东宫的轿辇。 一回到毓庆宫,屏退左右,只留阿月一人时,薛时绾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阿月,”她低声吩咐,“两件事。第一,想办法探听一下,今日母后收到的那份奏报,大致是关于何事?不必强求内容,只需知道来自哪个衙门,或是关于哪方面的事务即可,务必小心,绝不能让人察觉。” “第二,”她沉吟片刻,“仔细查一查那位都察院沈御史家的小姐,她似乎对裴景琰……颇为关注。看看她近日有无异常举动,或者沈家与裴景琰之间,是否有我们不知道的关联。” “是,公主。”阿月神色一凛,立刻应下。她跟随薛时绾日久,深知公主绝不会无的放矢。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更谨慎地布局,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雨中,守住自己,也守住这来之不易的些许根基。 薛时绾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浓。季玄明不在京中,她仿佛失去了最直接的屏障和保护伞。王后的态度暧昧不明,裴景琰的行动神秘莫测,这邺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那位或许同样身处漩涡中心的裴景琰裴大人,他又在谋划着什么呢?他真的是站在太子这边的吗?他的“告假”是否与慈恩会有关?还是……与她自己有关?薛时绾有一种预感,他们之间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的户部值房内,确是灯火通明。 裴景琰端坐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之后,俊朗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更显冷硬,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他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快速浏览着手中的一份份文书。这些不仅仅是慈恩会的物资调拨记录,更有从各地快马加鞭送来的、关于此次雪灾涉及的所有粮草、银钱、工役调动的卷宗。 他的指尖停留在一份来自河朔郡的紧急公文上,上面有太子季玄明的批示和印鉴。内容是请求加快第二批救灾粮草的拨付,并提及郡内部分官员办事不力,已着手查处云云。 裴景琰的目光在“着手查处”四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眸色深沉。太子亲临地方,查处几个办事不力的官员,树立威信,是常规操作。但他的副手,却悄无声息地送来另一份密报,提及太子查处的那几名官员,似乎都与京中某位显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位显贵,恰好在慈恩会中捐赠数额巨大,名声极好。 是巧合?还是太子妃在幕后指点,借着太子的手,在清理异己,或是为她自己将来铺路? 他又拿起另一份档案,是慈恩会初期,薛时绾提议并经手的那批“特供”给几个“官府力量暂时难以周全”的村落的厚棉衣和粮食的最终发放记录。记录做得天衣无缝,接收的村里正都按了手印,表示如数收到,感激涕零。 但他的手下在最基层暗访时,却听到一些不太一样的风声。有村民隐约嘀咕,发放的东西似乎比登记在册的要少一些,品相也略差,但谁也不敢多说,毕竟能拿到一些已是恩典。 是经手的小吏贪墨?还是……这批物资从一开始,就有一部分被挪作了他用?用于收买人心?或是填补了其他窟窿? 裴景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调查薛时绾背景的人还没有回音,陵阳那边似乎封锁得很严密。而眼前的这些蛛丝马迹,看似零散,却都隐隐约约地指向那个看似柔弱温顺的太子妃。 她太聪明,太懂得如何利用规则和人心来达到目的。这种聪明,放在后宫争宠上或许无伤大雅,但若涉及前朝政务、国家财赋,便不能不让人警惕。 “大人。”心腹属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属官悄步进入,低声禀报:“大人,我们的人发现,东宫那边,太子妃的心腹侍女阿月,今日似乎在暗中打听王后娘娘宫中之事,还有……都察院沈御史家的情况。” 裴景琰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 她察觉到了?是因为王后今日的异常,还是……她也在调查自己?甚至注意到了沈家那条微不足道的线? 这位太子妃的敏锐和反应速度,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 “知道了。”裴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继续盯紧东宫的一切动向,尤其是物资账目和人员往来。另外,对沈家那边的监视,撤掉。” “撤掉?”属官一愣。 “嗯。”裴景琰淡淡道,“既然对方已经注意到了,再盯着就是打草惊蛇。换个方式,从沈御史在都察院的公务往来入手查。” “是!”属官心领神会,立刻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裴景琰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的沉闷。 他看着窗外漆黑冰冷的夜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 薛时绾,你越是想隐藏,露出的破绽就越多。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只是,不知道当太子归来,发现他深爱的、纯洁善良的太子妃,背后可能藏着如此多的心思和算计时,会作何感想? 裴景琰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暗光芒。他忽然有些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第14章 风起浮萍 季玄明离京的第十日,邺京城看似一切如常,慈恩会的后续事宜在薛时绾的操持下井井有条地进行着。粥棚依旧每日施粥,各地汇总来的慈恩义举捷报也时有传来,东宫门前甚至收到了几面灾民辗转送来的、颂扬太子妃仁德的万民伞,薛时绾皆命人好生收起,并未张扬。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礁已然隐现。 阿月的打探并非一帆风顺。王后宫中规矩森严,口风极紧,她费了不少心思,也只隐约探听到那日呈给王后的奏报似乎与边境军务有关,具体内容却无从得知。 边境军报?薛时绾的心微微一沉。边防一直是国家军务的重中之重,若有异动,绝非小事。难怪王后神色有异。可这边境线冗长,究竟是哪个方位呢?但这消息与她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并无直接关联,她略松了口气,但仍将此事记下。 “至于沈家小姐……”阿月继续道,“奴婢仔细查过,沈御史为人刚直,在朝中素来独来独往,家风清正,与裴大人并无明面上的往来。沈小姐性子安静,平日极少出门,只是……奴婢打听到,约莫半年前,沈小姐的马车曾在街市受惊,险些出事,恰逢裴大人路过,出手制住了惊马……似乎从那之后,沈小姐便对裴大人……” 原来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薛时绾了然。少女怀春,倒也说得通。只是这真的只是一次巧合吗?裴景琰那样的人,会恰好路过,恰好救下一位御史千金? 她挥挥手,让阿月暂且放下沈家的事,吩咐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我们自己的事。慈恩会的所有账目,尤其是经我手批示、或由东宫直接派发的那几批特殊物资,所有票据、签收凭证,务必再仔细核对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若有任何模糊不清或对不上的地方,立刻来回我,宁可我们自己先发现。” “是!”阿月深知此事紧要,立刻去办。 薛时绾独自坐在殿内,指尖冰凉。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裴景琰一定在暗中盯着慈恩会的账目,尤其是她经手的部分。他那种人,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的疑点。难道是这段日子风头太盛,他已经盯上自己了?不行,她必须确保自己这边毫无破绽。 然而,世事往往怕什么来什么。 又过了两日,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了门。 这日午后,薛时绾正在查看各地慈恩分会报上来的物资清单,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喧哗,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哭诉声。 “怎么回事?”薛时绾蹙眉问道。 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禀报:“娘娘,不好了!宫门外……宫门外来了好多灾民!跪在那里哭诉,说……说领到的慈恩会的棉衣里面塞的是芦花败絮,根本不能御寒,还有人吃了粥棚的粥上吐下泻……他们、他们嚷嚷着要见太子妃娘娘,求娘娘给个公道!” 薛时绾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白了白,但很快强制自己镇定下来。 芦花充棉?粥食不洁?这怎么可能?!所有的棉衣都是经过层层查验,她甚至还随机拆开几件看过;粥棚的米粮更是由东宫专人负责,怎么可能出问题? 这分明是有人搞鬼! 是经办的小吏胆大包天?还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阿月!”她立刻唤道,“快去,拿着我的对牌,立刻去请京兆尹府的人来,先将那些灾民安抚住,细细询问情况,查明源头!再派人去粥棚和仓库,立刻查封所有未发放的棉衣和米粮,严加看管,等候查验!” “是!”阿月也知道事态严重,急忙跑去。 薛时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镜确保自己神色无恙,这才缓步走出毓庆宫。她不能躲,必须直面此事,否则便是心虚。 东宫门外,果然黑压压地跪了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灾民,男女老少皆有,哭嚎声、诉苦声不绝于耳,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指指点点。京兆尹的衙役已经赶到,正在努力维持秩序,但效果甚微。 见到薛时绾出来,灾民们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纷纷磕头哭喊: “太子妃娘娘!您发发慈悲啊!这棉衣穿在身上跟没穿一样啊!” “娘娘!娃娃喝了粥就一直拉肚子,眼看就不行了啊!” “求娘娘给条活路吧!” 薛时绾看着那一张张冻得青紫、充满绝望和愤怒的脸,心中又惊又怒,更多的是一种被背后冷箭射中的寒意。她强压下情绪,提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而富有安抚力: “各位乡亲!请静一静!本宫在此向各位保证,此事东宫定会彻查到底!若真有人胆敢在慈恩救灾物资上动手脚,坑害百姓,无论他是谁,本宫绝不姑息,定严惩不贷,给各位一个交代!”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暂时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现已请京兆尹府的差官前来,他们会详细记录各位的情况,查验各位手中的衣物和食用过的粥食。请各位相信朝廷,相信东宫!慈恩会本为救灾,绝不容许任何人玷污这份善心!查明之后,该补偿的,东宫一分不会少!该治罪的,也绝不轻饶!” 她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又将调查权交给了专业的京兆尹,暂时将自己摘出来,避免了直接冲突,也显示了对法度的尊重。 灾民们见太子妃亲自出面,语气坚决,不似推诿,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在京兆尹衙役的引导下,开始逐一登记陈述。 薛时绾站在原地,寒风吹起她的裙摆,她身姿挺拔,面色沉静,但藏在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灾民的期盼,有百姓的审视,或许……还有隐藏在暗处的、等着看她笑话的冰冷视线。 这件事,必须尽快平息,而且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太子好不容易积累的声望,都将毁于一旦! 她立刻返回宫中,一连下了几道命令:严密封锁消息,绝不能让此事传入后宫,尤其不能惊动王后;加派人手协助京兆尹调查;立刻唤来所有负责相关事务的东宫属官和小吏,严加询问。 一时间,东宫气氛紧张无比。 而几乎是同时,户部值房内。 裴景琰也收到了消息。他听着下属的禀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问了一句:“太子妃是如何处置的?” 下属将薛时绾的反应一五一十地说了。 裴景琰听完,沉默片刻,指尖在案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反应倒算迅速,处置也得当。”他评价道,听不出喜怒,“看来,不是她自己蠢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脚。”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陷害?”下属惊讶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裴景琰眸光深邃,“也可能是她手下的人自作聪明,或是办事不力,被人抓住了把柄。又或者……是有人想一石二鸟,既坏了慈恩会的名声,也顺便将太子拖下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继续盯着。京兆尹那边,让我们的人也‘帮帮忙’,务必尽快查出真相。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他的语气冰冷,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漠。无论真相如何,这场风波,都将成为他进一步看清各方势力动向,尤其是那位太子妃真正实力的试金石。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股突然刮向东宫的邪风,究竟会吹向何方,无人得知。薛时绾站在风暴的中心,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深宫之中的冰冷与险恶。 第15章 是敌是友 东宫内的气氛紧绷如弦。薛时绾端坐正殿,面色沉静,听着下面属官战战兢兢的汇报。初步查证,那些出现问题的棉衣,并非最初采购入库的那批,而是后来补充调运的;而出现腹泻情况的粥棚,也恰好是最近两日才新设的一处,所用米粮来源与之前不同。 “负责后续采购和那处粥粮的是谁?”薛时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底下的人头皮发麻。 “回、回娘娘,是……是内府局派来的一个采办,名叫钱禄,还有……咱们东宫典仓署的一个副掌事,叫王敬……”属官声音发颤。 “人呢?” “已、已不见了……今日一早便不见踪影,家中也空无一人……” 跑了?薛时绾心下一沉。这分明是早有预谋!留下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吏顶罪,背后之人藏得极深。 “京兆尹那边可有何进展?”她继续问。 “京兆尹的人正在全力缉拿钱、王二人,也查验了那些问题棉衣和剩余的米粮,确认棉衣确以次充好,米粮也已霉变……但、但线索到那两个失踪的人那里,似乎就断了……” 正说着,殿外太监高声禀报:“启禀娘娘,裴景琰裴大人求见。” 裴景琰?他此刻来做什么?薛时绾眸光一凛。 “请裴大人进来。”她整理了一下神色,恢复平静。 裴景琰一身墨色官袍,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他面容依旧冷峻,看不出丝毫情绪,只依礼拱手:“臣裴景琰,参见太子妃娘娘。” “裴大人不必多礼。此时前来,可是有事?”薛时绾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裴景琰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她:“臣听闻宫外之事,涉及慈恩会物资,恐有损朝廷声誉与太子殿下清望,特来请示娘娘,可需臣协助一二?臣在刑部,或可调动些人手,协查案犯踪迹。”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完全是出于公务和对太子的忠诚。但薛时绾却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审视的意味。 她心中冷笑,果然来了。是来“协助”,还是来监视?或者,这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她面上却露出感激之色:“有劳裴大人挂心。此事确令人忧心,本宫已命京兆尹全力查办。若裴大人能施以援手,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为难,“此事毕竟是内府与东宫经办环节出了纰漏,若劳动刑部大驾,是否过于兴师动众?恐惹非议。” 她在试探,也在委婉地拒绝他过于深入的介入。 裴景琰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说,淡淡道:“娘娘多虑了。慈恩会乃陛下首肯、惠及万民之善举,如今有人从中牟利、坑害百姓,已非简单内府失察,更关乎朝廷体面。刑部介入,名正言顺。至于非议……”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早日查明真相,方能杜绝非议,不是吗?” 他的话滴水不漏,且将事件性质拔高,让薛时绾无法再拒绝。 薛时绾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只得颔首:“裴大人所言甚是。那便有劳裴大人了。东宫上下,定当全力配合刑部调查。” “娘娘英明。”裴景琰微微躬身,随即似不经意般说道,“方才臣进来时,似乎见到娘娘身边的阿月姑娘匆匆出宫,神色焦急,可是娘娘另有要事吩咐?” 薛时绾心中猛地一咯噔!他注意到了阿月?而且如此直接地问出来?是警告?还是…… 她迅速稳住心神,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担忧:“不瞒裴大人,本宫确是让阿月再去仔细核查一番各类票据凭证,以免再出纰漏。此番事故,实乃本宫监管不力,心中实在难安。”她主动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姿态放低,反而显得坦荡。 裴景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他缓缓道:“娘娘不必过于自责。宵小之辈处心积虑,防不胜防。倒是娘娘反应迅速,处置得当,已是将影响降到了最低。殿下若知,想必也会欣慰。” 他这话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评价。薛时绾摸不清他真实意图,只能谦逊道:“裴大人过奖了,分内之事罢了。” “既如此,臣便不打扰娘娘处理公务了。这便去京兆尹府看看情况。”裴景琰再次拱手,告辞离去。整个过程,他礼仪周全,言语得当,却像一阵冷风刮过,让薛时绾心底寒意更甚。 裴景琰离去后,毓庆宫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薛时绾强撑的镇定褪去,留下冰冷的现实与巨大的压力。 裴景琰的出现,绝不仅仅是来表示“协助”那么简单。他是在明确地告诉她:他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包括派阿月去打探消息,他也在盯着慈恩会的一切,所以他才能这么快赶来。所谓的协助调查,既是将此事纳入他的监控之下。他是在等她出错,等她慌乱,等她动用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暗线”,或者干脆束手无策,彻底暴露她的无能。他就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手,布下陷阱,冷眼看着猎物挣扎。 他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的蜘蛛,冷静地观察着网上的每一次震动。 不久,阿月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 “公主,”她低声道,“奴婢刚出去,就感觉好像有人跟着……去打听消息时,那边的人口风也紧了很多,只是回来的路上,偶然听到两个小太监议论,说……说裴大人近日似乎在暗中查阅所有与慈恩会有关的官员及其亲眷的档案,不知是何用意……” 薛时绾听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阿月能打探到的,都是裴景琰想让她打探到的。他用这种方式,既警告了她,也透露了一些模糊的信息,让她心生疑虑,却又无法确定真相。查阅慈恩会相关官员档案?这是在怀疑她借慈恩会结党吗? 好一个裴景琰!恩威并施,敲山震虎。 “公主,我们……”阿月忧心忡忡。 薛时绾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决绝:“不必慌。他既然想查,那就让他查。我们越是坦然,他越是找不到错处。当前最要紧的,是解决眼前的麻烦。” 她站起身,目光锐利:“那两个失踪的人,是关键。京兆尹找不到,不代表裴景琰找不到。但他未必会真心帮我们找。阿月,告诉京兆尹,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钱禄和王敬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慈恩会物资采购、入库、发放的记录,全部搬到这里来。尤其是后续补充采购的那一批,以及新设粥棚的粮米来源凭证,一张都不能少!” “是!”阿月感受到薛时绾语气中的决绝,重重点头。 风波已然掀起,薛时绾深知,这已不仅仅是慈恩会的问题,更是她与裴景琰之间一场无声的较量。她必须赢下这一局,才能在这冰冷的北夏深宫,真正站稳脚跟。而那个冷漠强大的男人,已然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成为了她必须直面的最大的威胁。 第16章 蛛丝马迹 是夜,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账册单据。薛时绾摒退左右,只留阿月在一旁帮忙磨墨、整理。她埋首于浩如烟海的票据之中,一页页、一行行地仔细核对。数字、签名、印章、日期……任何一点细微的差异都不放过。就算看得眼睛酸涩,指尖发红,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火燃尽又添上新的。薛时绾的眼眶布满血丝,指尖被纸张磨得发红,但她浑然不觉。阿月心疼不已,却不敢劝阻,只能默默陪着。 “这里!”忽然,她指尖点在一张棉麻混纺布的印有“瑞福祥”字样的采购单上,“这张票据的印章,颜色比其他的略深一些,字体的间隙也稍有不同!虽然模仿得极像,但细看还是有差别!这批布说是用于制作灾民夹袄内衬,单价却比往常高了半成。理由是‘冬腊月工期紧,工钱上浮’。但同期其他布庄的类似采购,并无此溢价。” “还有这张,”她又抽出一张运送脚力的结算单,“从官仓到南城粥棚,这段路平日只需这个数目,此次却多出了一笔‘夜间加急费’。但接收记录显示,物资是午时送达的。” 一个个微小的异常被逐渐揪出,像散落的珍珠,却缺乏串联的线。这些只能证明经办人中饱私囊,无法指向幕后之人,更无法找到失踪的钱、王二人。 时间紧迫,必须主动出击。薛时绾沉吟片刻,问道:“阿月,这家作坊规模如何?掌柜的为人怎样?” 阿月忙答:“瑞福祥是老字号,掌柜姓李,平日里看着还算本分。但听说他有个女儿,嫁给了南城兵马司的一个副指挥,平日里有些仗势。” “备车。”薛时绾起身,“更衣,要最不起眼的款式。明日一早我们出宫一趟。” “娘娘!您万金之躯……”阿月惊呼。 “正因为本宫是太子妃,才更不能坐以待毙。”薛时绾眼神锐利,“本宫要去瑞福祥看看,但不是以太子妃的身份。” 第二天门禁刚解,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东宫侧门。车内,薛时绾与阿月皆作普通富商家女子的打扮,帷帽遮面。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瑞福祥,而是在相隔一条街的茶楼停下。薛时绾要了临街的雅间,目光透过窗格,静静观察着对面的织造坊。她看到送货的板车进出,看到伙计忙碌,也看到几个看似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门口闲聊。 “阿月,你去对面街角的绣庄,借口买丝线,打听一下瑞福祥近日可有什么异常?比如,是否临时加派了活计?或是账房先生最近是否常不在铺子里?”薛时绾低声吩咐。女子间的闲话,往往能透露出男子无法打探的消息。 阿月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后回来,低声道:“公主,打听到了。绣庄的老板娘说,瑞福祥前些日子的确接了一大笔急单,工钱给得足,但要求十日内完工,工人们日夜赶工。她还抱怨瑞福祥的账房先生老周,最近总去‘百花深处’喝花酒,出手阔绰了不少。” “百花深处?”薛时绾挑眉。 “是……是南城最有名的一处……青楼。”阿月脸一红。 青楼?账房先生?薛时绾心念电转。一个织造坊的账房,突然阔绰地流连青楼?这太不寻常了。 “走,去百花深处。”薛时绾放下茶钱,起身。 “娘娘!那种地方……”阿月吓得脸都白了。 “无妨,我们不是去闯门。”薛时绾冷静道,“去找这附近最好的胭脂铺或绸缎庄。” 很快,她们找到了一家门面颇大的“香粉阁”。薛时绾走进去,目光流连于各色胭脂水粉之间,状似随意地对老板娘道:“掌柜的,这儿可有新到的江南茉莉头油?我家姐姐最喜欢那个味儿,说是百花深处的头牌姑娘都用那个呢。” 那老板娘见她们衣着不俗,笑道:“小姐好灵的鼻子!的确新到了一批,不过百花深处的红绫姑娘最近偏爱冷梅香,说是哪位恩客特意从北地带给她的,稀罕得很呢。”青楼头牌的喜好,往往是这些奢品店铺关注的重点。 冷梅香?北地?薛时绾心中一动。那并非邺京流行香型,北地梅香清和,难以萃取,因其雅致的香调,多为皇家贡品,因此在民间流通的香膏自然价值不菲。一个突然阔绰的账房先生,一个喜好突然变得奢侈的头牌姑娘…… 她买了两盒茉莉头油,又似不经意地问:“红绫姑娘眼光真好。不知是哪位恩客如此大方?我家姐夫常跑北地行商,说不定还能寻到些更好的呢。” 老板娘掩口笑道:“这可就不好说了。不过前儿个倒是听送胭脂的小丫头说,见着红绫姑娘身边陪着的是个生面孔,不像常来的几位爷,看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富家子弟,拘谨得很,却偏偏舍得花钱,真是怪事。” 账房先生!薛时绾几乎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是瑞福祥的老徐! 线索似乎开始串联了。一个突然阔绰的账房,可能与一批价格虚高的采购有关,而他挥霍的地方,在百花深处,讨好一位喜欢北地冷梅香的头牌。 接下来,就是要找到这个老徐,或者那位红绫姑娘。 再次坐上马车,薛时绾吩咐车夫:“去百花深处后巷。”她虽不能进去,但可以等。 马车停在离百花深处后门不远的一个僻静角落。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青楼楚馆开始热闹起来。薛时绾耐心等待着,目光紧盯着那扇偶尔有杂役和低级仆从进出的小门。 等了近一个时辰,就在阿月几乎要放弃时,一个穿着体面但明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神色略带紧张和兴奋的中年男子,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是他吗?”薛时绾低声问阿月,阿月之前帮忙采购布匹的时候与瑞福祥的账房打过交道。 “像……很像!”阿月仔细辨认后点头,但又有一丝犹豫,“可这身形……” “顾不上这么多了,先跟上他。”薛时绾对车夫道。 马车悄无声息地跟着那男子,穿过几条街道,最终见他走进了一条名为“柳枝巷”的普通民居巷子,进了一处小院。 薛时绾记下地址,并未打草惊蛇。“回去。”她吩咐道。找到了人,下一步是如何撬开他的嘴。如果直接亮出身份,可能会把他吓跑,或者让他背后的势力警觉。 回宫的路上,薛时绾一直在思索对策。直到马车经过一家药铺,她忽然灵光一闪。 “停车。”她叫住车夫,对阿月低声吩咐了几句。阿月点点头,下车进了药铺,很快拿着一个小纸包回来。 “公主,这是您要的巴豆粉……真要如此吗?”阿月有些犹豫。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薛时绾目光坚定,“明日,你找个生面孔的小乞丐,如此这般……” 翌日下午,瑞福祥的账房老徐又提前溜出了铺子,准备去百花深处会他的红绫姑娘。刚走到巷口,忽然被一个冒失的小乞丐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对不住老爷!”小乞丐连连道歉,慌慌张张地跑了。 老徐骂骂咧咧地整理衣衫,并未在意。不久后,他坐在百花深处红绫姑娘的香闺内,刚喝了一口美人递上的香茶,忽然腹中一阵剧痛,顿时脸色大变,捂着肚子冲了出去…… 当晚,一个“郎中”被紧急请进了柳枝巷老徐的家。一番“诊治”后,“郎中”摇头叹息:“先生这是急症,像是吃了不洁之物,又似受了惊吓,需好生静养,切忌再劳神动气”他又环顾四周,见只有一个女人焦急地侯在一旁,故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看您面上已起了痘疮,尤其不可再近女色,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啊!”说完,留下几副“安神止泻”的药便走了。 旁边的妻子只听到了“性命之忧”四个字,一时间慌了神,用手绢哭天喊地地抹着泪“这可怎么办呀老爷。” 老徐本就心虚,被这突如其来的“急症”和郎中的危言耸听吓得半死,躺在床上面如土色,没心情理会旁边的妻子。尤其“不可近女色”一句,更是让他想到自己在百花深处的挥霍和那些来路不明的钱,顿时觉得是报应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老徐妻子开门一看,是一位戴着帷帽、气质清冷的陌生女子,女子声称是郎中介绍来的,有祖传的安神方,或许对徐先生的症候有效。 病急乱投医,老徐妻子忙请她进来。 薛时绾进入室内,假模假式地号脉,然后目光平静地看着床上惊恐万分的老周,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先生之病,不在肠胃,而在心神。是否近日……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以致心神不宁,邪祟侵体?” 老徐闻言,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她。 薛时绾继续道:“有些钱财,沾之不仅损及自身福报,更会祸延子孙。先生若信我,不妨将心中困扰道出,或许我能为你指一条化解之道,总好过日日提心吊胆,终至……药石无灵。” 她的话句句戳中老徐的心病。在病痛和恐惧的双重折磨下,心理防线本就脆弱的老周,再也支撑不住,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将有人如何找到他,许以重金,让他如何在采购单和账目上做手脚,又如何利用他的职权行方便之事,一五一十地吐露了出来…… 虽然他并不知道最终指使者是谁,与他接头的始终是那个失踪的王副掌事,但他提供的细节、时间点、经手的具体物资批次,足以成为撕开整个阴谋的重要突破口! 薛时绾仔细听着,心中波澜涌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她安抚了老徐几句,留下一些寻常药材,便悄然离去。 夜色中,她快步走着,心中既兴奋又沉重。兴奋的是终于找到了关键人证和线索;沉重的是,这背后的水,似乎比想象得更深。 然而,在她离开柳枝巷后不久,一道黑影也从巷角的阴影中悄然离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直奔裴府。 裴景琰听完下属的禀报,得知薛时绾竟通过如此曲折的方式,从一个账房先生口中套出了关键信息,他沉默良久,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 “百花深处……胭脂水粉……装神弄鬼……”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 “倒是……小看她了。” 第17章 螳螂捕蝉 在回东宫的路上,冰冷的夜风吹动街边房屋前挂着的大红灯笼吱吱作响,薛时绾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理智迅速回笼。老徐的供词看似详尽,却处处透着诡异。他一个关键的执行者,为何能安然无恙?是真的对方疏忽,还是故意留下的诱饵?他的供词里,将主要责任都推给了失踪的王副掌事和钱采办,自己则扮演了一个被威逼利诱的可怜角色,这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精心排练过的。 她方才假意安抚,承诺不会追究,不过是缓兵之计。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然而,现实是她无人可用。阿月不可能日夜蹲守监视老徐,东宫的侍卫调动过于显眼。一旦打草惊蛇,这条线就彻底断了。 必须借助外力。一个名字浮现在她脑海——裴景琰。 是了,她一直急于自证清白,却忘了裴景琰与太子明面上属于一个阵营。慈恩会出事,太子声誉受损,若是上面问责,于刑部的办事不力也脱不开干系,正好裴景琰又是两边的关键人物,多少都会对他产生影响。而且他手握刑部权柄,人脉网络遍布邺京,定然掌握着比她更多的线索和信息。以他的能力和掌控欲,绝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他一定也在查,而且掌握的线索肯定比她多得多。 他那日的“协助”,既是监视,也未尝不是一种……等待她上门求助的姿态?直接去求他?不行。那等于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孤立,只会让他更加看轻,甚至趁机拿捏。必须让他“主动”介入,或者至少,让他觉得介入此事符合他的利益。然后她需要的就是一个能让她“自然而然”地接触到裴景琰手中线索,却又不会暴露自己真实意图的方法。 一个计划在薛时绾心中迅速成形。裴景琰必然派人盯着她,那她就演一场戏给他看! 回到东宫,薛时绾立刻召来心腹属官,神色“疲惫”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语气吩咐:“本宫已查到一些线索,与瑞福祥的账房老徐有关。但他也是受人胁迫,情有可原。此事暂且不要声张,更不要去打扰他,以免打草惊蛇,惊动了真正的幕后主使。当前首要,还是全力缉拿失踪的钱禄和王副掌事!加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特别是南城那些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她刻意将“不要声张”、“不要打扰老周”说得重了些,仿佛真的相信了老徐的鬼话,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找到那两个失踪者身上。 属官领命而去。薛时绾又对阿月“忧心忡忡”地感叹:“但愿早日找到那两人,一切就能水落石出,还东宫一个清白。本宫实在是……心力交瘁了。”她揉了揉额角,一副已然尽力的模样。 这场戏,自然是做给可能存在的“耳朵”看的。 果然,消息很快传到了裴景琰耳中。 “哦?她竟然信了那账房的说辞?下令不再追究?”裴景琰眉梢微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还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搜寻那两个早已不知所踪的人犯身上?” 下属恭敬回道:“是,东宫那边也调派了不少人手,重点搜查南城的赌坊、妓院、废弃宅院等地,动静不小。” 裴景琰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我们的太子妃娘娘,到底是深宫妇人,查案终究是差了些火候。被个老油条账房一番哭诉就骗了过去,只会用最笨的法子来大海捞针。” 他原本对薛时绾能查到老徐还抱有一丝期待,以为她能有更出乎意料的表现,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缺乏大局观和狠辣手腕。竟然会相信中间人能全身而退的这种鬼话。 “大人,那我们……”下属请示道。 “既然太子妃娘娘方向‘明确’,我们也不好太过‘落后’。”裴景琰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加派人手,也跟着找找那两位失踪的要犯吧。做做样子。” 他几乎可以肯定,钱禄和王副掌事要么已经成了尸体,要么早已远走高飞,绝无可能还在邺京城内等着被找到。薛时绾的努力,注定是徒劳。 “那……柳枝巷那边?”下属又问。 “继续盯着。”裴景琰淡淡道,“看看还有没有‘苍蝇’会去叮那颗有缝的蛋。”他怀疑老徐是诱饵,但既然薛时绾已经“上钩”并表现得不值一提,他倒要看看,背后之人下一步还想干什么。 “另外,”他补充道,“之前让你查的,与钱禄、王副掌事过往从密,且近期有异常资金往来的人员名单,整理出来了吗?” “初步整理了一份,涉及几个内府局和京兆尹的小吏,还有……一位户部郎中的妻弟,但证据尚不充分。”下属递上一份名单。 裴景琰扫了一眼,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牵扯进来了……看来,这不仅仅是针对太子妃,更是冲着整个慈恩会,或者说,是冲着太子来的。薛时绾,不过是恰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收起名单,心中已有了计较。既然太子妃能力有限,那这场戏,就只能由他接手唱下去了。毕竟,维护太子的声誉,就是维护他自己的利益。 而此刻的东宫,薛时绾正在灯下仔细研究着慈恩会的账目,特别是老徐提到的那些有问题的批次和经手人。她知道,裴景琰一定在嘲笑她的“愚蠢”和“效率低下”。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她故意表现出方向错误和能力不足,就是为了麻痹他,让他放松对她的警惕。同时,她大规模搜寻失踪人员的动作,看似徒劳,实则也是一种打草惊蛇,或许能迫使幕后之人露出更多马脚。 薛时绾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依旧灯火通明的京兆尹府衙。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裴景琰既然介入,必然会调阅京兆尹的卷宗,甚至会留下人手协同办案。那些具体的调查细节、排查名单,或许就留在那里! 她无法直接向裴景琰索要,但她可以借“关心案情进展”为由,亲自去京兆尹府询问!作为苦主(东宫)的代表,她完全有理由过问。而在与京兆尹或裴景琰留下的刑部人员交谈中,或许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甚至……有机会“偶然”看到某些东西。 此举虽有风险,可能遇到敷衍,也可能什么都探听不到,但已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至少,能让她走出东宫,主动接近信息源,而不是坐困愁城。 “阿月,”她低声吩咐,“明日一早,递帖子去京兆尹府,就说本宫忧心案情,欲亲自前往了解进展。” “是,公主。” 翌日上午,京兆尹府。 听闻太子妃亲至,京兆尹不敢怠慢,亲自出迎。薛时绾依旧是一身素雅宫装,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急切,却又不失端庄。 “劳动府尹大人,本宫实是心中难安。不知那两位失踪人犯,可有何线索?”寒暄落座后,薛时绾直接切入正题。 京兆尹面露难色:“回娘娘,下官已加派所有人手,全力搜捕,但目前……尚无确切消息。那二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薛时绾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叹道:“竟如此艰难?难道就毫无头绪吗?他们平日与何人交往?可有什么常去之处?家中可曾发现异常?”她问得细致,完全是一副急于破案的模样。 京兆尹擦擦汗:“正在排查。已初步列出一些与他们过往从密的人员名单,正在逐一询问……”他说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一位一直沉默站立的、身着刑部官服的中年男子。 薛时绾立刻注意到这一细节,目光转向那人:“这位是……” 京兆尹忙介绍:“这位是刑部的孙主事,裴大人特意留下协查此案的。” 孙主事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卑职孙淼,参见太子妃娘娘。” “孙主事辛苦。”薛时绾温和道,“裴大人既派孙主事前来,想必已有章程?不知刑部这边,可有何发现?”她将问题抛给刑部的人,态度自然,理由充分。 孙主事显然受过叮嘱,回答得滴水不漏:“回娘娘,卑职等正在依循京兆尹提供的线索深入排查,暂无重大突破。裴大人有令,此案需谨慎,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语气恭敬,却透着刑部特有的冷硬和距离感。 薛时绾心中微沉,知道想从这人嘴里套出话很难。她目光扫过公堂一侧的书案,上面堆放着不少卷宗文书。其中一本摊开的册子,墨迹尚新,似乎是一份人员名单,旁边还有零星备注。 她心念一动,忽然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几声,黛眉微蹙,露出些许疲惫之态。 京兆尹见状,忙关切道:“娘娘可是凤体不适?近日天气寒冷,娘娘千万保重。” “无妨,”薛时绾摆摆手,声音略显虚弱,“只是昨夜思虑案情,未曾安眠,有些气短罢了。阿月,去马车上将本宫那瓶清心丸取来。” “是。”阿月应声退下。 薛时绾又对京兆尹和孙主事歉然道:“本宫失仪了。许是这里炭火气闷了些……”她说着,站起身,看似随意地走向窗边透气,恰好经过那张堆满卷宗的书案。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本摊开的名册。速度极快,但足以让她捕捉到几个关键的名字和备注——那上面不仅有与钱、王二人往来密切的小吏名字,旁边还标注了其职务、亲属关系,甚至有几个名字后面做了个小小的记号,似乎存疑。其中一个名字,她依稀记得她好像在走访中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似乎与户部某个职位不低的官员有关联! 就在她心跳加速,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时,孙主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同时将一本无关的卷宗盖在了那名册之上。 “娘娘若觉气闷,不若到下官书房稍坐?那里清静些。”京兆尹也上前提议。 薛时绾知道不能再停留,顺势道:“不必劳烦府尹大人了。本宫只是挂心案情,既然暂无进展,本宫也不便久扰,先行回宫了。若有任何消息,还望大人即刻派人通传东宫。” “下官遵命!恭送娘娘!” 离开京兆尹府,坐上马车,薛时绾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方才那惊鸿一瞥看到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盘旋。 名单……标注……存疑……还有一个可能与户部官员有关的名字! 虽然未能看到全貌,但这足以证明,裴景琰的人确实在深入调查,并且已经锁定了一些可疑目标,其范围远远超出了她之前关注的经办小吏层面! 她需要知道那份更完整的名单!需要知道裴景琰到底查到了哪一步! 直接去问裴景琰?他绝不会给。方才孙主事警惕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么,如何才能让他“主动”或者“不得不”透露一些信息呢? 薛时绾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既然裴景琰也在查案,那么任何新的、看似有价值的线索,都可能引起他的兴趣,甚至迫使他做出反应。 既然那人与户部有关,裴景琰也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她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制造一个“偶然”的发现。 无论他信不信,以他的性格,大概率会派人去查证。而只要他动了,薛时绾就有机会观察他的反应,甚至可能通过他调查的方向,反推出他手中已有的线索和怀疑对象! 这是一步险棋,可能被看穿,也可能毫无收获。但比起坐以待毙,这至少是一次主动的试探。 薛时绾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目光幽深。裴景琰,你手握线索,冷眼旁观。那我就抛出一个诱饵,看你接,还是不接。 这场暗中的较量,胜负未知。但她薛时绾,绝不会坐以待毙。 第18章 黄雀在后 离开京兆尹府,马车辘辘而行。薛时绾靠在车壁上,闭目凝神,方才那惊鸿一瞥 她仔细回想那个与户部有关的名字旁的备注,似乎有个“弟”字。是弟弟?妻弟?还是其他关系?信息不全,但足以做文章。 “阿月,”她睁开眼,眸光清亮,“回宫后,你亲自去一趟内府局,以核查慈恩会后续用度为名,调阅近三个月所有与户部有往来的票据存根,特别是涉及粮帛调拨的。重点留意一个名字……”她说出了那个在京兆尹府瞥见的、与户部有关联的嫌疑人的名字,“看看经手人中,是否有与他同姓,或是备注中有亲属关系的。” “是,公主。”阿月虽不明所以,但坚决执行。 “记住,”薛时绾叮嘱,“要做得自然,就像是例行公事核查账目,切勿引人注目。” 当日下午,阿月带回消息:“公主,查到了!内府局记录显示,约两个月前,有一批用于官仓修补的麻布采购,经手人之一确有一个叫‘周安’的,与公主您说的那个嫌疑人周旺是同姓,备注里写的是‘兄弟’。而且,那批麻布的核验入库记录,似乎有些模糊不清……” 周旺,周安,兄弟?薛时绾心下了然。这很可能就是裴景琰名单上打问号的原因之一——兄弟二人,一个可能涉及棉衣案,一个可能早在其他采购中就有不清不楚的记录。 这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她沉吟片刻,有了主意。“阿月,去请那位这几日总爱往刑部跑腿的小路子过来,就说本宫有份无关紧要的谢礼,要送去京兆尹府,慰劳办案辛苦的差官,让他跑一趟。” 小路子很快到来,是个眉眼机灵的小太监。薛时绾将一个装着普通点心的食盒交给他,又拿出一封密封的信函,语气温和地吩咐:“这点心是给京兆尹府各位差官的。这封信,是本宫查阅旧档时,发现的一处小小存疑,关于之前一批麻布核验的小事,或许对核对账目有帮助,你顺路带去给那位刑部的孙主事吧。就说本宫偶然看到,想着或许与案情有关,虽知微不足道,也盼能尽绵薄之力。” 信函的内容,她写得极其巧妙。只客观描述了在核查慈恩会用度时,“偶然”注意到两个月前一批麻布采购的核验记录存在模糊之处,而经手人周安与目前失踪案中的关键人物王副掌事曾在同一时段经办过其他事务(这是事实,但关联性很弱),并“顺便”提及周安有一兄长名叫周旺,似乎也在相关衙门任职(这也是从公开名册上能查到的)。整封信没有任何主观臆断,只提供碎片信息,看似热心却不过度介入,完全符合一个急于破案又不得其法的深宫妃子形象。 小路子不疑有他,领命而去。 薛时绾知道,这封看似微不足道的信,一旦到了刑部人员手中,尤其是如果裴景琰已经注意到周旺、周安兄弟这条线,必然会引起他的警觉。他会如何解读这“偶然”的发现?是会认为她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会怀疑她另有所图?无论如何,这都可能会促使他对周旺兄弟及其背后的户部关系展开更深入的调查。 而只要裴景琰动了,她就有机会通过观察他的动向,来反推他手中的筹码和调查方向。 与此同时,刑部值房内。 裴景琰正在听取另一路人马的汇报。 “大人,在南城外十里坡的一口废弃枯井里,发现了一具男尸。经辨认,初步确认是失踪的东宫典仓署副掌事,王敬。” 裴景琰眸光一凝:“死因?” “颈部骨折,似是被人从后扭断,然后抛尸井中。死亡时间大约在四五天前,正是他失踪后不久。尸体被井水泡过,破坏严重,但在他紧握的手心里,发现了一小片撕裂的衣料,质地不俗,不像他本人所有。” “衣料?”裴景琰接过下属递上的用油纸包着的一小块深蓝色锦缎碎片,仔细查看。布料细密,染工上乘,边缘有撕裂的不规则痕迹,似乎是在挣扎中从凶手衣物上扯下的。 “还有,”下属补充道,“在枯井附近,发现了不属于王敬的模糊脚印,以及车辙印,指向官道方向。” 灭口。裴景琰几乎立刻断定。王敬果然已经成了弃子。这片衣料和车辙印,是重要的线索。 “仔细查验衣料来源,排查所有能接触到这种料子的成衣铺和裁缝。还有,追踪车辙印,看看能到哪里。”他冷声吩咐。 “是!”下属领命欲走。 “等等。”裴景琰叫住他,“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太子妃今日去了京兆尹府询问进展,似乎颇为焦急。另外……”下属顿了顿,“刚接到留在京兆尹府的孙主事传回的消息,说太子妃派人送来一封信,提及在核查旧档时,偶然发现内府局一个叫周安的胥吏,其兄周旺在户部任职与王敬有过公务接触,且周安经手的一批麻布核验记录模糊。” 裴景琰眉梢微动。周旺?这个名字在他那份可疑名单上,而且与户部一位郎中存在间接关联。薛时绾居然能“偶然”查到这条线?是巧合,还是…… 他接过下属递上的、孙主事转送来的信函,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写得谨慎克制,提供的信息也确实是公开记录可查的,看不出明显破绽。 是了她无人可用,只能通过这种笨办法查阅旧档,能歪打正着碰到这条线,也算有点运气。裴景琰嘴角扯起一丝淡淡的弧度,看来她还没蠢到家,但也仅此而已。这条线,他早已掌握,并且远比她提供的深入。 “知道了。”他将信函随意放在一边,“继续盯紧东宫和柳枝巷那个账房。户部那边,再加派人手,若有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汇报。” “是!” 下属离去后,裴景琰再次拿起那片深蓝色的锦缎碎片,目光深沉。王敬之死,凶手留下的衣料……这背后牵扯到的,恐怕不止是贪腐那么简单了。 而那位困坐东宫、只能靠“偶然”发现来提供线索的太子妃,恐怕还远远没有意识到,她卷入的是怎样一个漩涡。 他几乎可以预见,若是薛时绾得知王敬死讯时,会是何等震惊与无助。这场戏,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19章 抽丝剥茧 小路子送信回来后,薛时绾便时刻留意着东宫内外与刑部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她深知那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必会引发涟漪,而涟漪的方向,将揭示潭水的深浅。 果然,次日清晨,阿月便带来消息:“公主,奴婢发现,今日监视我们东宫周边的刑部暗哨,似乎换了一拨人,而且人数比前两日少了些。还有,咱们宫里那个小路子,今早又被孙主事叫去问了几句话,问的都是关于您昨日让他送信时,可有吩咐其他什么,神情如何之类的琐事。” 薛时绾心下了然。裴景琰果然注意到了那封信,并且起了疑心,所以在试探她的真实意图。减少暗哨,要么是他认为她不足为虑,放松了监视;要么就是他将更多人手调去了更重要的方向——会不会是针对周旺兄弟的行动? “柳枝巷老徐那边呢?可有什么异常?”薛时绾问。 “公主,奴婢方才让府里一个手脚干净的借口去绣庄取东西,他说路过柳枝巷口,就发现巷子对面多了个卖炊饼的生面孔摊贩,眼神时不时瞟向老徐家方向,不像寻常做生意的人。而且,奴婢好像看到……看到刑部的孙主事,换了身常服,在不远处的茶楼二楼临窗坐着!” 薛时绾眸光一凝。刑部的人不仅没撤,反而增派了蹲守的人手,连孙主事都亲自来了?这绝不仅仅是为了监视老徐!这更像是……张网以待,等待着什么! 他们在等谁?等幕后之人与老徐接触?还是……等老徐自己露出马脚? 裴景琰的耐心似乎快耗尽了,他布下这个阵势,恐怕是准备收网了! 几乎同时,另一个心腹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压低声音道:“娘娘,奴才照例去城门口询问搜查进展,今日听西城门的兵爷说,前儿个深夜,刑部的仵作拿着特许令牌匆匆出城了。” 仵作出城?薛时绾的心猛地一沉。需要动用仵作,必然是出了人命!结合失踪案,死者极有可能是那两个关键人证之一! 这条线,看来裴景琰已经走到了前面,而且他定然在加紧追查凶手,也必定会封锁消息。因事发地点在城外已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再想从尸体上找线索,难如登天。 必须另辟蹊径。她的思绪立刻回到了之前发现的户部线索上。周旺、周安兄弟……既然裴景琰也在查他们,说明这条线极有可能通向更深处。 如何能打探到更深的信息?直接调查户部官员是禁忌,但她有她的优势——太子妃的身份,以及之前慈恩会走访建立起的、与各府女眷的微妙联系。 “阿月递帖子去几位夫人府上,就说明日本宫在毓庆宫设一小宴,品鉴新得的贡茶,请诸位夫人得闲来坐坐。尤其是……户部几位官员的夫人。”薛时绾吩咐道。 翌日,毓庆宫偏殿暖阁内,香炉袅袅,茶香四溢。几位受邀的贵妇如期而至,其中包括户部尚书夫人柳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先是聊了些香料保养、儿女经之类的闲话,气氛融洽。 期间,自然少不了对薛时绾的打趣。一位与薛时绾相熟的郡王妃笑着打趣道:“要我说,还是太子妃娘娘最有福气。太子殿下对娘娘那可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满邺京谁不羡慕?娘娘快说说,有何御夫之道,也教教我们?” 众女眷皆掩唇轻笑,纷纷附和。薛时绾适时地露出新妇的羞涩,粉面微红,嗔道:“王妃尽会取笑人!殿下……殿下只是待人宽和罢了。” 果然,这话引起了在场不少夫人的共鸣。有的抱怨夫君忙于公务不解风情,有的则分享些夫妻相处的小窍门。柳夫人听着,脸上虽也带着笑,眉宇间却难掩一丝落寞和郁结。 薛时绾看在眼里,寻了个间隙,亲自为柳夫人续茶,柔声问道:“本宫看夫人今日气色似有些倦怠,可是昨夜未曾安睡?前日送去的安神香,可还合用?” 柳夫人勉强笑了笑:“劳娘娘挂心,香料极好。只是……唉,些许家事烦心,让娘娘见笑了。”她似乎欲言又止。 薛时绾善解人意地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夫人若是不嫌,不妨说与本宫听听,或许说出来,心里能舒畅些。只当是姐妹间的体己话。” 这时,其他几位夫人正被一副精美的双面绣屏风吸引,围在一旁啧啧称奇,并未留意这边。暖阁内熏香暖融,营造出一种私密安心的氛围。 柳夫人本就积了一肚子委屈,见太子妃如此真诚温和,又是私下场合,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倾诉起来:“娘娘您不知,妾身……妾身实在是心里憋闷。我们家老爷,平日里看着最是端正不过的一个人,谁知竟被一个狐媚子迷了心窍!” 薛时绾适时露出惊讶而同情的神色:“竟有此事?赵尚书可是朝中栋梁,怎会……” “可不就是嘛!”柳夫人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虽低,却带着愤懑,“是年前纳的一个小妾,姓秦,看着弱不禁风、与世无争的样子,实则心机深得很!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罢了,以为改名换姓攀上了高枝就能变凤凰了?” “改名换姓?”薛时绾恰到好处地捕捉到这个细节,轻声问道。 柳夫人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和厌烦,凑近了些,低声道:“还不是因为她出身风尘,老爷为了娶她入门,就给她改了名姓,寻了个清白的身世。她呀,本姓周,后来才改姓秦。这秦氏入门后表面上安分,实则背地里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那大哥周旺不也是靠着她吹枕边风,才在户部谋了个差事。她那二哥,更是嗜赌如命,隔三差五就来找秦氏要钱。妾身也是后来才发现,那狐媚子竟偷偷当掉老爷赏的首饰给她那赌鬼二哥填窟窿!”柳夫人越说越气,“妾身查清了原委告知老爷,谁知老爷竟还护着她,说什么她身世可怜,兄妹情深,让妾身莫要声张,息事宁人!您说气不气人?娘娘您评评理,这……这叫什么事啊!” 柳夫人说得眼圈发红,显然是积怨已深。薛时绾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温和,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夫人莫气。为了这等事气坏身子不值当。赵大人或许只是一时被蒙蔽,终究会明白夫人的苦心。” 她又与柳夫人低声说了会儿宽心话,保证绝不外传,并又赠了她一些名贵的香料,这才将话题引开。 茶宴结束后,薛时绾亲自将各位夫人送至宫门,礼仪周到。无人察觉,在这场看似寻常的聚会中,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已悄然落入薛时绾手中。 回到殿内,薛时绾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周旺在户部的职位虽不高,但其妹是尚书爱妾,这层关系足以让他获得许多便利和庇护。周安嗜赌,需要大量钱财,这完全符合贪腐动机!他们很可能利用职务之便,官商勾结,在慈恩会采购中做了手脚,中饱私囊。王敬和钱禄,很可能就是具体执行者或被拉下水的人。而户部的尚书大人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他究竟是不是知情者,亦或是……操纵者? 薛时绾感到一阵寒意。如果此事真的牵扯到一部尚书,那就不再是简单的贪腐案,而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案! 她必须知道更多关于周安的信息!赌徒……赌场!那是周安最可能露出破绽的地方! “阿月,”薛时绾下定决心,“更衣,我们再出宫一趟。” “公主,还要去南城?那里龙蛇混杂,太危险了!”阿月担忧道。 “这次不去百花深处,去赌坊。”薛时绾眼神锐利,“周安既然常去赌坊,必然有关于他的消息。我们只是去玩儿两局,顺便……听听‘故事’。” 第20章 暗度陈仓 毓庆宫内,薛时绾对着铜镜,仔细端详着镜中那个陌生而俊俏的“少年郎”。阿月心灵手巧,用绸布束紧了她的胸,又为她换上一身质料上乘却并不扎眼的宝蓝色锦缎男装,将青丝全部挽起藏于嵌玉小冠之内,再修饰眉形,略加深肤色,镜中人便俨然一位眉眼精致、带着几分商贾子弟纨绔气的年轻公子哥。 “公主,您真要亲自去那种地方?”阿月依旧忧心忡忡,手里拿着一件鸦青色暗纹斗篷,“要不还是让侍卫去打探吧?” “侍卫粗犷,打听这种细碎消息容易惹人怀疑。唯有我亲自去,才能见机行事。”薛时绾声音压低,刻意带上一丝少年的清朗,“记住,从现在起,叫我‘薛公子’。”她接过斗篷披上,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再次秘密出宫,马车径直驶向南城。通过之前打听瑞福祥时积累的一点人脉,她很快找到了一家名为“如意坊”的地下赌档。在离“如意坊”赌档还有一段距离的僻静处,薛时绾下车,带着扮作小厮的阿月和一名同样换了常服、眼神锐利的侍卫,步行前往。 如意坊门口守着两个彪形大汉,见到生面孔,立刻投来审视的目光。薛时绾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一小锭银子,压低声线,模仿着带点南方口音的官话:“经人介绍,来玩玩手气。” 银子开路,畅通无阻。掀开厚重的门帘,赌坊内喧嚣震耳,烟草味、汗味、铜钱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各色人等围聚在赌桌前,神情亢奋或沮丧。薛时绾强压下不适,目光快速扫视,很快锁定了一张玩骰子的桌子,那里围的人最多,叫喊声最响。 她挤了过去,并不急于下注,先是观察了几局,然后才看似随意地扔出一小块碎银押在“小”上。开盘,是大。她皱皱眉,又连续押了几次,有输有赢,但总体输多赢少,很快就显得“囊中羞涩”起来。 脸上适时地露出懊恼和焦躁之色。她操着一口模仿来的、略带南方口音的官话,对旁边的赌客抱怨道:“啧,今日手气真背!本以为来邺城这趟进货能顺带捞点彩头,这下连本钱都输光了!反而还倒欠了几两银子!” 旁边一个输得眼红的瘦高个赌客闻言,嗤笑一声:“小子,没带够本钱就别来这儿充大爷!” 薛时绾立刻顺势接话,一副死要面子的纨绔样:“谁、谁没本钱了!只是银子都在货上!再说了,之前你们这儿有个叫周安的,还欠着我几十两银子呢!说好了这几天还!等他还了钱,看小爷我不把你这桌子赢穿!”她故意说得大声,仿佛与周安很熟络。 那汉子果然来了兴趣:“周安?哪个周安?可是那个瘦高个,有点驼背,左边眉毛有道疤,欠了一屁股债的周老二?” “可不是嘛!”薛时绾像是找到了知音,大倒苦水,“前段日子认识的他,吹得天花乱坠,说手头紧,周转几日就还,我看他像是本地人,就借了些银子给他。说好前几日还的,人影都不见!诸位爷可知道他去哪儿发财了?小弟我还指望着他还钱翻本呢!” 她这番表演,活脱脱一个被无赖欠债的外地商人,引得桌上几个赌客都笑了起来。 一个瘦高个嗤笑道:“小哥,你也被他坑了?那周安是出了名的输打赢要,欠的钱海了去了!刚来不久就因为欠债不还被剁了左手小指,你还指望他还钱?太阳打西边出来喽!” 另一个则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道:“不过说来也怪,往常他隔三差五就来这儿泡着,输光了就赖账借债。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他了……听说,前段时间有人看见他进了‘雅间’,估计是发了什么横财了吧,后来就没再见过。” “屁的横财!”一个胖子站出来面上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肯定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以前拉着他玩,输光了还得找我借,现在倒好,装起大爷能去那了?欠着我的钱,现在自己拍拍屁股跑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跑了?”薛时绾心头一紧,面上却装作好奇,“莫不是走了什么大运,赢了大钱,躲起来享受去了?” “赢钱?”那瘦高个撇嘴,“就他那个臭手气?我看悬!别是欠了惹不起的债,被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周围几人会意地哄笑起来,却也没当真。 薛时绾却听得心中发寒。被生面孔豪客请走……然后失踪……又一个人失踪了! 她继续套话:“诸位爷可知去哪儿能找到他?或者最后在哪儿看见过他?哪怕讨回一点也好啊!小弟我这真是……唉!”她哭丧着脸,演技十足。 一人回忆道,“腊月初七,就他最后来如意坊那天,我倒是在街上远远看见过他一次,穿着新褂子,人模狗样的,但低着头走得很急,我叫他都没听见……跟变了个人一样,” “变了个人?”薛时绾心头一跳,抓住这个词,“怎么个变法?” “说不上来,”那人挠挠头,“就觉得……没以前那股混不吝的劲儿了,好像……心事重重的?也可能是有钱了,瞧不上咱们这些老哥们了吧!” “哼,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薛时绾故意啐了一口,继续套话,“就他那样,还能做什么大买卖发财?别是偷鸡摸狗来的吧!” “那可说不准……”胖高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啊,前阵子他好像跟内府局的人走得挺近……啧啧,那里头油水大着呢……”这话立刻引来旁边的人制止的眼神,胖高个也意识到失言,赶紧闭嘴。 内府局!薛时绾几乎可以肯定,周安的确牵扯进了慈恩会的贪腐案中! 既然牵扯到了朝廷,他们也不愿多言,薛时绾见好就收,又装作输光了钱郁闷的样子,骂骂咧咧地要离开。赌场管事的却拦住了她,面色不善:“这位公子,您这输光了就想走?刚才您可欠了几两银子呢,这周安现在又下落不明,这空口无凭的……” 薛时绾从腰间解下一枚成色温润的玉佩,拍在桌上:“喏!这玉佩押这儿!周安那小子要是来了,让他拿钱来赎!小爷我过两天再来!要是他没来……哼,算小爷倒霉!”她一副赌气又舍不得玉佩的模样。 管事的掂量了一下玉佩,勉强点点头:“成吧,宽您两日。” 薛时绾这才带着阿月“悻悻然”地离开赌坊。一走出那乌烟瘴气之地,冷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城外的尸体,生死不明的另一个人,老徐的异样,周安的失踪,还有他的哥哥周旺……这一切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薛时绾感到自己正触摸到一个巨大阴谋的边缘。 而那个庇护周氏兄妹的户部尚书赵惟明在这当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第21章 欲盖弥彰 从如意坊回到肃穆冰冷的东宫,薛时绾仿佛从一个极端的世界坠入了另一个。她屏退所有宫人,只留阿月在侧,将自己反锁在毓庆宫的内书房里。窗外暮色四合,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将她略显苍白却异常专注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 她需要冷静,需要将今日获得的、以及之前所有的线索,像梳理乱麻一样,一根根理清。 铺开一张素笺,她提笔蘸墨,开始逐条记录、勾连: 王敬(东宫典仓署副掌事)和钱禄(内府局采办)已经失踪,生死不明,城外的尸体大概率是他们或者是其中一个。 老徐(瑞福祥账房):频繁出入风月场所,出手阔绰,涉嫌在采购单上做手脚,声称受胁迫,供认被利诱做假账,但将自己摘得干净,供词疑点重重。 周旺:户部书吏,已确认是户部尚书赵惟明妾室秦氏(原姓周)之兄。凭借裙带关系上位,但并无明确证据指向他参与了此事。 周安:周旺之弟,秦氏兄长。瘦高个,微驼背,左眉有疤,左手小指缺失(因赌债被砍)。嗜赌成性。腊月初七突然阔绰现身赌场,衣着光鲜却心事重重,自此失踪。 关联:周安、王敬、钱禄可能勾结,通过老徐在瑞福祥的账目做手脚,贪墨慈恩会款项。周旺或提供庇护/便利。 薛时绾凝视着这些名字和线索,试图勾勒出事件的全貌。 “周安嗜赌,需要大量钱财,这是动机。他的哥哥周旺可以利用户部职务(可能涉及采购审批、款项拨付)寻找敛财机会,盯上慈恩会庞大物资采购。他们可能勾结(或胁迫)内府局钱禄、东宫王敬,形成利益链。瑞福祥老徐作为具体经办账目者,被拉拢或威胁做假账,以次充好,虚报价格,牟取差价。而后事情败露或因分赃不均。王敬和钱禄失踪可能同样被灭口,或卷款潜逃。周安在腊月初七得到一笔钱后失踪(是被安排跑路?还是也被灭口?)。为何独留老徐?他说他是利欲熏心,而同样关键的中间人老徐却安然无恙?甚至还能悠闲地去百花深处?就不怕东窗事发吗?他就这么大胆觉得官府不会查到他的头上?还是根本不怕被查,也不怕被自己人灭口?又或者,灭口王敬和钱禄的人,以为老徐无关紧要,亦或是……老徐另有依仗?”她思索着,“周旺?户部尚书?但为了一个账房,值得他们冒如此风险吗?”薛时绾用笔尖点着“老徐”的名字,眉头紧锁,“这不合逻辑。除非……老徐的作用比想象中更关键,还是,他根本不是简单的中间人?难道他扮演了更特殊的角色,或者他掌握了更关键的、令幕后主使投鼠忌器的证据?” 想到这里,薛时绾的笔尖重重顿在“老徐”这个名字上晕染出了一个硕大的墨点。这个看似胆小如鼠、被推出来顶罪的账房先生,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可疑。他是整个链条中,唯一一个留在明面上、并且试图引导她相信“故事”的人。 “阿月,”薛时绾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侍女,将写满线索的纸推给她,“你仔细回想一下,之前你去过瑞福祥,跟老徐打过交道,以及后来我伪装郎中去见过他,关于他这个人,可还有什么特别的细节?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要放过。” 阿月见薛时绾神色凝重,也努力回忆起来:“那老徐……看着确实像个老实账房,说话唯唯诺诺的。当时奴婢去绣庄办事时也不过只是个照面没太在意,后来奴婢向老板娘打听,也只说他最近常去百花深处,阔绰了些。公主您去见他时,他病恹恹的,吓得什么都说出来了……好像……没什么特别了……” 薛时绾微微蹙眉,难道是自己想多了?不可能,如果他不重要,那裴景琰为什么还要调配人手去盯着他呢?他必定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坎…… 阿月说完便仔细看着桌案上的纸,一阵无言,当目光再次扫过写下的周安的特征,当看到“左手小指缺失”时,她心中莫名一动,仔细回想起来,忽然,她眼睛微微睁大:“手指……左手……奴婢想起来个细节,奴婢第一次去瑞福祥买丝线时,曾见过那老徐打算盘对账!他……他是戴着一只黑色的薄布手套的,好像就是左手!当时奴婢还觉得奇怪,一个账房戴手套多不方便,就随口问了一句。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说是什么‘旧疾’,手上起疹子,怕见风,也怕污了账本,遮一下……” 左手戴手套?!这是巧合吗?! 薛时绾的心跳骤然加速!周安也是左手有残疾(小指缺失)!老徐左手戴手套,借口是皮肤病?! 她猛地想起自己假扮郎中去给老徐“诊病”时的情景——为了装得像,她确实假意给他号过脉,接触过他的手!当时他双手暴露在外,虽然有些因为紧张而冰凉,但皮肤完好,根本没有任何疹子或旧疾的痕迹!既然是旧疾,怎么会这么快痊愈? 他在撒谎!他为什么要为左手戴手套撒谎?难道是为了掩饰什么?掩饰……左手小指的缺失?!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薛时绾脑海中炸响!一个更加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假设浮现出来: 周安消失,老徐大胆地没有出逃……有没有可能……老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老徐?或者说,瑞福祥那个账房老徐,和周安,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瘦高个,驼背……这些都可以伪装。左眉的疤痕可以用头发或妆容遮掩。唯独左手小指的缺失,是难以完全掩盖的明显特征,所以需要一直戴手套,并用“皮肤病”作为借口!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很多疑点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老徐”能安然无恙?因为他就不是单纯的账房,他可能就是核心人物周安本人!他伪装成账房,亲自参与做账,便于掌控和掩饰。事情败露后,他利用“老徐”这个身份金蝉脱壳,编造一套被胁迫的说辞,将调查方向引向失踪的王敬和钱禄,而他自己则继续以“老徐”的身份潜伏在瑞福祥,灯下黑! 腊月初七那个突然阔绰、心事重重的“周安”,可能根本就是他故意放出的烟幕弹,制造周安已经跑路或遇害的假象! 这个想法让薛时绾感到一阵寒意彻骨。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周安(或者说伪装成老徐的周安)的心机和胆量,就太可怕了。他不仅敢作案,还敢在事发后留在原地,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 “公主……您怎么了?”阿月见薛时绾脸色变幻不定,担忧地问道。 薛时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还只是她的推测,缺乏确凿证据。但“左手手套”这个细节,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口! “阿月,你确认当时看到他左手戴手套?而且他解释是皮肤病?”薛时绾需要再次确认。 “奴婢确认!而且后来公主您去给他‘诊病’时,他双手都露在外面,明明好好的!”阿月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好……”薛时绾站起身,在室内踱步。她需要验证这个推测。直接去揭穿?打草惊蛇,他可能立刻逃跑或狗急跳墙。 必须想个办法,在不引起他警觉的情况下,近距离确认他左手的真实情况! 而且现在老徐在裴景琰的监控之下,如何能自然地去瑞福祥,并且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甚至接触到他戴手套的左手? 薛时绾目光落在窗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慈恩会的后续事宜还没有完全结束,作为太子妃,她关心一下承制商号的善后情况,慰问一下受案件影响的作坊工人,岂不是合情合理? 她可以借口“安抚人心”、“视察善后”,再次前往瑞福祥!这一次,她要堂堂正正地去,以太子妃的身份,近距离会一会那个“账房老徐”! “阿月,”薛时绾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明日,准备一下,本宫要再去一趟瑞福祥。” “公主,太危险了!如果那老徐真是周安假扮的,他可是亡命之徒!”阿月惊呼。 “正因为他可能是亡命之徒,本宫才更要亲自去确认。”薛时绾语气坚定,“放心,这次我们明着去,带足侍卫。他不是善于伪装吗?本宫倒要看看,在太子妃的注视下,他还能不能藏住那只戴手套的手!” 她要赌一把,赌自己的推测是对的,赌那个“老徐”在她突然到访时,会露出马脚。 夜色深沉,薛时绾的心却因为找到了新的方向而剧烈跳动着。瑞福祥,这个看似普通的织造坊,恐怕隐藏着揭开整个谜团的关键钥匙。明日之行,吉凶未卜,但她已别无选择。 第22章 拨云见雾 翌日,天光微亮,薛时绾便已起身。她心绪不宁,昨夜关于“老徐”可能就是周安的推测如同藤蔓般缠绕在心间,让她难以安眠。用过早膳,她仔细吩咐阿月准备好出行事宜,并特意挑选了几名沉稳精干的侍卫随行。 薛时绾这次没有微服,而是摆出了太子妃的全副仪仗,带着阿月和数名东宫侍卫,浩浩荡荡地前往南城的瑞福祥织造坊。理由是“慈恩会后续事宜关切,特来慰问受案件影响的作坊及工人”。 马车抵达瑞福祥时,坊内的工匠和伙计们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管事带着众人诚惶诚恐地跪迎在门口。 薛时绾在阿月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今日她穿着一身较为庄重但又不失亲和力的宫装,面色平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草民李德才,率瑞福祥上下,叩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薛时绾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宫今日前来,一是慰问大家。慈恩会之事,牵连坊内,让大家受惊了。二是看看善后事宜可还顺利,若有难处,尽可向本宫言明。” 李掌柜连忙上前,躬身引路,口中连连称谢,表示坊内一切安好,定当尽心尽力完成后续订单,绝不敢再出纰漏。 薛时绾被迎入坊内正厅。厅内早已布置妥当,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薛时绾落座后,并未急于询问,而是先按照预定的剧本,关切地询问了作坊近况,工人们是否安心,生意是否受影响等。李掌柜一一作答,言辞谨慎,不断表达对朝廷、对太子妃的感激和愧疚之情。 见气氛缓和,薛时绾才似不经意地引入正题:“此次案件,说到底也是被奸人蒙蔽利用。听闻贵坊一位姓徐的账房先生,也牵涉其中?” 李掌柜脸色一僵,叹了口气:“回娘娘,正是。老徐……徐账房在敝号做了十几年了,一向老实本分,谁承想竟会……唉,都怪草民监管不力!”他连忙请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能迷途知返,协助官府查明真相,亦是功德。”薛时绾语气宽容,随即话锋微转,“说起来,本宫倒有些好奇,这位徐账房平日为人如何?在坊内可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或许能从中窥见其被利诱之缘由。若非是为了医治手上的旧疾?” 李掌柜不疑有他,只当太子妃是例行了解,便回忆道:“老徐这人,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算账,便是回家,甚少与人交往。若说异于常人……也大概是关于他手上的旧疾,约莫两年前开始,他左手便一直戴着只手套,说是以前落下的皮肤病,旧疾复发,怕风怕脏,也怕污了账本。大伙儿觉得虽不方便,但也不影响他拨算盘,便由他去了。自从那时他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也不似原先那样亲和了。大概也是因此缘由吧。” 两年前开始戴手套! 薛时绾心中一动,这与周安左手小指缺失的时间点是否吻合?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原来如此。那他近日可有何异常?比如,腊月初七那日,他可在坊内当值?” 李掌柜想了想,摇头道:“腊月初七?那日他好像告了假。不瞒娘娘,老徐这人……告假是常事,有时说是身体不适,有时也不知缘由。草民念他是老臣,只要不耽误大事,也便准了。为此,坊里其他管事还有些微词。” “告假频繁?”薛时绾追问,“那他最后一次来坊里是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案发前两周吧。”李掌柜道,“后来就很少来了,就算来了也是待一会儿就提前溜走,再后来就听说他被官府问话……再后来,他就托人捎来口信,说是……说是自觉无颜面对东家和大家,辞工不做了。” “辞工了?”薛时绾故作惊讶,“可知他去了何处?” 李掌柜露出几分鄙夷又无奈的神色:“听坊里伙计风言风语,说是……说是攒了些钱,要去享福了,有人还在百花深处附近见过他,穿得人模狗样的,怕是……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显然认为老徐是捞了一笔然后跑去挥霍了。 薛时绾又随意问了几个工匠几句,众人对老徐的描述大同小异:孤僻、戴手套、偶尔神秘失踪(告假)、最后突然辞工似乎发财了。甚至有伙计补充,有一次在街上碰到辞工后的“老徐”,跟他打招呼,对方却像不认识一样匆匆走开了。 辞工后像不认识熟人?这个细节让薛时绾心中的推测又加重了一分。如果老徐就是周安伪装的,那么他“辞工”就是为了彻底摆脱这个身份,自然要避免与过去熟识的人接触。 每一个信息点,都像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薛时绾昨夜的推测之中! 慰问结束,薛时绾赏赐了坊内众人一些银钱压惊,便离开了。 回到马车上,薛时绾立刻召来阿月。 “基本可以确定了,”薛时绾神色凝重,“瑞福祥那个‘老徐’,九成就是周安伪装的!戴手套是为了掩饰断指,频繁告假是为了以‘周安’的身份活动,腊月初七他告假,正是他以‘周安’身份阔绰现身赌场的时间点!案发后他立刻‘辞工’,是为了金蝉脱壳!” 阿月听得心惊肉跳:“公主,若真是如此,那这周安也太狡猾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告诉裴大人吗?” “先不要慌”薛时绾略微思衬低声道,“我们空口无凭,仅凭推测和一些细节,他会信吗?他或许早已查到周安,但未必想到周安会伪装成账房潜伏这么久。我们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 “证据?去哪里找?” “老徐的住处!”薛时绾眼中闪过锐光,“他既然伪装了十几年,必然有一个长期的、固定的居所。那里一定留下了痕迹!比如……能证明他真实身份的东西,或者与他另一个身份‘周安’相关的物品!” 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私自探查民宅,风险极大。但薛时绾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目前最快、最可能找到突破口的途径。 薛时绾立刻对侍卫首领低声道:“不去别处,直接去柳枝巷!” 她必须抢在可能存在的灭口行动之前,去到“老徐”的藏身之处!那里或许有他来不及带走的证据,或许能揭开更多的秘密! 马车很快来到了略显僻静的柳枝巷。胡同狭窄,仪仗不便进入。薛时绾命大部分侍卫在胡同口等候,只带着阿月和两名贴身侍卫,步行走向小巷尽头那个属于“老徐”的小院。 院门紧闭,门上落着一把普通的铜锁。从门缝望进去,院内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 “敲门。”薛时绾的心脏骤缩,声音染上了一丝慌乱。 侍卫上前叩门,良久,无人应答。 “撞开它。”薛时绾下令,语气坚决。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 侍卫稍一用力,那并不结实的门闩便应声而断。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小小的、略显破败的庭院。 院内杂草有些凌乱,但并无太多杂物。正房的门也虚掩着。薛时绾示意侍卫先进去探查。 片刻后,侍卫出来禀报:“娘娘,屋内无人。但……似乎有人匆忙离开的痕迹,一些日常用品还在,但稍微值钱点的细软都不见了。而且……屋角有焚烧过纸张的灰烬。” 薛时绾心一沉,快步走进屋内。果然,屋内陈设简单,炕上被褥凌乱,桌椅上有薄薄的灰尘,但明显近期还有人居住。衣柜开着,里面只剩下几件破旧衣物。桌角的瓦盆里,有一小堆黑灰,隐约能看出是纸屑。 来晚了!他已经跑了!而且跑得很匆忙,还销毁了一些东西! 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他本来就计划好这几天离开? 薛时绾不死心,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床底、柜子缝隙、灶台深处……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阿月也在一旁帮忙搜寻。 突然,薛时绾在墙角一堆废弃的柴火下,摸到了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枚材质普通、但样式有些特别的黄铜袖扣,上面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某种徽记的局部。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在检查窗台时,她清晰地看到窗棂上有几处新鲜的、用力擦拭过却未能完全消除的泥印,那印迹的形状,很像官靴的鞋底! 这一切都印证了她的猜测:裴景琰的人来过这里!以他的手段不可能轻易放走老徐,他之前按兵不动,只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大概率是发现了什么,或是发生了什么催促着他们收网了,而且他的人已经将这里仔细搜查过…… 薛时绾握着那枚冰冷的袖扣,站在空旷狼藉的屋子里,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仓皇气息,一种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总是慢一步。她就像棋盘上的一个卒子,看似在向前冲,却始终被那双隐藏在幕后的冰冷眼睛注视着,操控着。唯一的希望,似乎又回到了裴景琰身上。 “去裴府。”她轻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马车向着裴府的方向驶去,而薛时绾的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该如何面对那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的对手——裴景琰。 第23章 同舟共济 日头已过中天,带着冬日特有的、明亮却无甚暖意的光,斜斜照在马车帘幕上。薛时绾紧握着那枚从柳枝巷废墟中寻得的黄铜袖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心中思绪纷乱,既有对老徐(周安)可能已被裴景琰控制的猜测该如何得到印证的忐忑,更有一种即将与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正面交锋的紧张。 城西远离闹市,环境清幽,裴府坐落其中,与邺京权贵那些雕梁画栋、门庭若市的府邸相比,裴府显得异常低调肃穆。青黑色的高墙,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阶清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两旁的石狮子都比别家小上一号,唯有门楣上御赐的“裴府”匾额,彰显着主人非同一般的地位。 门前两个穿着普通家丁服饰、但眼神锐利、身形挺拔的护卫静立两旁,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与这坊间的宁静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太子妃的仪仗在这样静谧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护卫上前通报后,其中一人迅速入内禀报。等待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一些。薛时绾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黄铜袖扣,心中飞速盘算。 裴景琰此人,心思深沉,行事缜密。若老徐(或者说周安)真被他所控,他必然封锁消息,严加审讯。自己贸然前来,以什么理由才能既不显得过于急切,又能探知虚实,甚至……争取到亲自确认的机会? 她不能直接说自己掌握了关键线索,那样会失去筹码;也不能表现得一无所知,那只会被轻视和敷衍。 约莫一炷香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的并非裴景琰,而是一位身着深灰色劲装、面容冷峻、腰间佩刀的年轻男子。他步履沉稳,走到马车前,抱拳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卑职裴府侍卫统领严锋,参见太子妃娘娘。大人正在处理紧急公务,不便即刻出迎,特命卑职前来请示,娘娘突然驾临,不知所为何事?若有吩咐,卑职可代为转达。” 语气恭敬,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审视。裴景琰果然没有轻易露面,而是派了心腹前来试探。 薛时绾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不容置疑的威仪:“本宫此来,是为慈恩会一案。案情重大,牵连东宫清誉,本宫心内难安。有些细节,需当面与裴大人商议。还请严统领再行通传,就说本宫在此等候。” 她刻意强调了“当面”和“等候”,既表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摆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严锋迟疑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太子妃态度如此坚决。他再次拱手:“请娘娘稍候,卑职再去禀报。” “有劳。”薛时绾端坐车内,声音平稳。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短了些。很快,正门缓缓开启,裴景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眼底的深邃比平日更甚,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浓墨。他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马车前,躬身行礼: “臣裴景琰,参见太子妃娘娘。公务缠身,迎驾来迟,还请娘娘恕罪。”他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疏离感,抬眸时,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但薛时绾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丝尚未完全敛去的、属于案牍劳形或深夜未眠的疲惫,以及……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 薛时绾在阿月的搀扶下下车,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裴大人不必多礼,大人公务繁忙,是本宫叨扰了。”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裴景琰看似平静的脸,“若非案情紧急,本宫也不会贸然前来。” 裴景琰侧身让开道路:“娘娘言重了,府外清寒,请娘娘移步府内叙话。”他引着薛时绾向府内走去,方向却并非待客的正厅,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回廊,走向书房所在院落。 薛时绾一边走,一边状似随意地打量四周。裴府内部与她想象的权臣府邸大相径庭,一如外观一般,简洁、冷硬、井然有序。裴府内部青石铺地,松柏苍翠,少见花卉点缀,回廊下的仆从皆是步履轻缓,目不斜视,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安静。 “裴大人这府邸,倒是别具一格,清静得很。”薛时绾开口,打破沉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套。 “陋室简居,让娘娘见笑了。”裴景琰回答得滴水不漏,“比不得东宫富丽堂皇。” “富丽堂皇不过是表象,能得心安便是好去处。”薛时绾意有所指,随即自然地转回正题,“就如这查案,表面线索纷杂,若能抓住关键,直指核心,方能心安。” 裴景琰脚步未停,声音平淡:“娘娘说的是。不知娘娘今日亲往瑞福祥,可有何新的发现?”他主动提及,显然是已经得到了消息。 薛时绾心中微凛,他果然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动向。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困惑:“发现谈不上,只是越发觉得此案扑朔迷离。那账房老徐,看着老实,却能在事发后迅速辞工,不知所踪,实在令人费解。本宫去他住处看了看,亦是人去楼空,一片狼藉,像是匆忙离去。”她刻意隐去了找到袖扣和发现官靴印记的细节,只描述了表面的混乱。 “哦?娘娘竟亲自去了那等地方?”裴景琰侧首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市井之中鱼龙混杂,娘娘万金之躯,实在不该涉险。” “案情紧迫,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薛时绾迎上他的目光,言语中也透露着些许无奈。 进入书房,陈设同样极简。一桌一椅,数架藏书,墙上挂着一幅北夏疆域图,除此之外,几乎别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极淡的、被刻意用熏香掩盖过的、类似于……铁锈混合着某种草药的味道? 裴景琰请薛时绾在上首坐下,自己则立于下首,姿态恭谨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娘娘方才言及有所发现,不知是何事让娘娘困扰?”他直接切入主题,显然不愿多费周旋。 薛时绾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并未饮用,只是借此动作掩饰内心的盘算。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裴景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本宫今日去了瑞福祥慰问,听闻那涉案的账房老徐,竟已辞工离去。此人乃是关键人证,如此轻易便让他走了吗?裴大人这边,可曾寻到他下落?”她先抛出一个问题,试探裴景琰的反应和对老徐下落的掌控程度。 裴景琰面色不变,淡淡道:“娘娘放心,涉案人等,刑部自有缉拿之责。凡有牵连者,必会追查到底。”他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承认也未否认是否找到了老徐。 薛时绾心知他不可能轻易透露,便转换角度,开始铺设她的“发现”: “裴大人办事,本宫自然放心。只是……本宫在瑞福祥听闻一些关于那老徐的琐事,觉得有些蹊跷,或许对案情有所帮助。” “哦?愿闻其详。”裴景琰做出倾听状,眼神却依旧平静。 她微蹙眉头,似在回忆,“说来也怪,本宫在瑞福祥时,听工匠们提及这老徐,都说他近两年变得颇为孤僻,且常年戴着一只手套,据说是患有皮肤病。可本宫总觉得……此事似乎透着些古怪。 裴景琰眸光微闪,但面上依旧平静:“哦?不过是个人习惯或隐疾,娘娘觉得何处古怪?”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带着审视。 薛时绾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语气带着一丝合理的推测:“裴大人办案经验丰富,当知有些人,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习惯或特征,或许背后就隐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本宫只是觉得,一个账房,终日与算盘笔墨打交道,戴着手套多有不便,却坚持两年之久,这‘皮肤病’……当真如此严重,乃至无法治愈吗?还是说,那手套之下,藏着什么必须掩盖的东西?” 她的话引导着裴景琰去思考“手套”可能掩盖的东西,但绝口不提“周安”或“断指”。她是在用疑问,而非陈述,来暗示可能性。 裴景琰的手指在椅背上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老徐戴手套,也怀疑其下有问题,正在设法核实。薛时绾的“感觉”和“推测”,恰好与他的怀疑方向不谋而合。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她知道了更多? “娘娘心细如发,臣佩服。”裴景琰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查案确实需关注细节。不过,猜测终归是猜测,需实证支撑。” “裴大人所言极是。”薛时绾立刻接话,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必须抛出真正的目的,“正因需要实证。 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裴景琰,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裴大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宫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听这些官面文章。慈恩会一案,关乎太子清誉,亦关乎北夏朝廷体面。本宫知道裴大人忠于王事,定然已在全力侦办。” 她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本宫在瑞福祥,在柳枝巷,并非一无所获。关于那老徐,关于他那只戴手套的手,本宫有一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猜测。这些猜测,或许能帮助裴大人更快地厘清迷雾,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她紧紧盯着裴景琰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过,本宫需要亲自确认一些事情。不是通过卷宗,不是通过旁人的转述,而是……当面确认。裴大人,明察秋毫,当知本宫所指为何。” 她没有直接说“我知道老徐在你这里”,也没有亮出自己关于周安的推测,而是用“不便宣之于口的猜测”、“当面确认”这样模糊却极具分量的词语,将球抛回给了裴景琰。她在赌,赌裴景琰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赌他对自己掌握的“猜测”感兴趣,更赌他为了尽快破案,愿意冒一点风险让她这个“深宫妇人”参与进来。 裴景琰沉默了,面容晦暗不明,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审视着薛时绾,评估着她这番话的真实性、她的目的,以及……让她接触核心案犯可能带来的后果。 空气中的压力仿佛凝固了。薛时绾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目光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必须当面确认?”裴景琰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娘娘可否明言,是何理由?” “在未能亲眼确认之前,请恕本宫无法明言。”薛时绾断然拒绝,姿态强硬起来,“但本宫可以告诉裴大人,本宫怀疑,此案绝非表面贪腐那么简单!那老徐,也绝不仅仅是个小账房!他的身上,或许藏着能撬动整个局面的关键!裴大人,您就甘心只抓到一个表面的‘执行者’,而放过可能隐藏在幕后的真正黑手吗?您就不想看看,本宫到底发现了什么,能让本宫如此坚持?”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裴景琰的心上。他确实不甘心。老徐的顽固和那手套下的秘密,都指向了更深的水,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而她到底知道些什么?薛时绾的坚持和暗示,像迷雾中的一盏灯,虽然看不清具体方向,却预示着可能存在一条捷径。 他沉默着,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微响和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他在权衡利弊。让太子妃介入审讯,有违规制,也存在风险。但若能借此打破僵局,挖出更深的内情…… 终于,他缓缓抬起眼,那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冰冷而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审视,有算计,也有一丝……近乎残忍的好奇,想看看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妃,在直面血腥和黑暗时,是否还能保持这份镇定。 半晌,裴景琰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混合着考量与一丝难以言喻兴趣的弧度。 “娘娘,”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您可知,有些地方,一旦踏入,所见所闻,便再无法当作未曾发生?那审讯之所,并非宫中暖阁,阴暗污秽,血气弥漫,刑具森然,所见所闻,恐非您所能承受……恐非娘娘这等身份适宜涉足。” 他这话,既是最后的警告,也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他要带她去的地方,正是她所想之处。 薛时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因他描述而泛起的寒意,斩钉截铁地道:“裴大人,本宫既然来了,便已做好心理准备。为了真相,为了殿下,本宫无所畏惧。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她再次强调了“为了殿下”,将自己的动机牢牢绑定在东宫利益上,让裴景琰难以拒绝。 裴景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他微微颔首。 “既然娘娘执意如此……那便,随臣来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推开书房院门,引着薛时绾走了进去。院内更加安静,他并未进入书房,而是绕过正屋,走向后院一处被竹林半掩着的、看似是存放杂物的偏房。偏房外表普通,但门口同样有侍卫看守。 严锋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跟了上来,递过两盏早已准备好的、灯罩密封得极好的灯笼。裴景琰接过一盏,示意侍卫打开偏房的锁。 门开处,并非杂物,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石阶。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淡淡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腥气的风,从地底深处幽幽吹出,让薛时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娘娘,请。”裴景琰提起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前方几步的石阶,他侧身,对薛时绾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薛时绾看着那仿佛吞噬光线的幽暗入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她将真正踏入裴景琰掌控的、血腥而残酷的领域。 石阶冰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寒冰之上。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钻进鼻腔,让薛时绾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灯笼昏黄的光线在狭窄的通道内跳跃,将她和裴景琰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粗糙的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越往下,那压抑的呻吟声越发清晰,像钝刀子割在神经上。薛时绾的心跳得飞快,但她紧紧攥着袖中的那枚袖扣,用那冰冷的触感和坚硬的棱角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不能退缩,真相就在前面。 终于踏下最后一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不算大但显得异常压抑的石室。墙壁上挂着几盏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室内映照得明暗不定。各种形状怪异、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悬挂在壁上,有些上面还带着暗红色的斑驳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残酷。地面为了清洗,砌得略有倾斜,角落里还有未干的水渍,反射着微弱的光。 而在石室中央,一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人被粗糙的绳索紧紧绑在木制的刑架上。他低垂着头,乱发覆盖了面容,只能从身形和那身熟悉的、已被鞭打得不成样子的衣物上辨认出,这正是她在柳枝巷见过的那个“老徐”!他的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些伤口皮肉外翻,仍在缓缓渗血,整个人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了无生气。 薛时绾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人的左手。然而,因为角度和绳索捆绑的缘故,他的左手被身体遮挡,处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想要确认。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刑架旁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随意放着几件物品,其中一样,赫然是一只沾满了暗褐色血污和泥渍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布手套! 是那只手套!老徐一直戴在左手上的那只? 薛时绾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证据就在眼前!她强忍着不适,快步绕过裴景琰,向刑架的里侧走去,她要亲眼看看,那手套之下,究竟是不是缺失了小指的左手! 裴景琰站在原地,没有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难以捉摸的阴影。 薛时绾走到里侧,终于能清晰地看到那被绑之人的左手。它无力地垂落着,手腕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手背上也有几道新鲜的鞭痕,血迹未干。但是——那只手,五指俱全!虽然因受刑和失血显得有些苍白浮肿,但指节完整,根本没有缺失小指!而且,手上除了刑讯造成的新伤之外,皮肤虽然粗糙,却没有任何陈年旧疾或所谓“皮肤病”的痕迹! 薛时绾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下意识地又向前凑近了一步,死死盯住那只手。 没错!是五根手指!除了刑讯造成的新伤,手上皮肤虽然粗糙,却没有任何陈年疤痕或所谓“皮肤病”的迹象! 不是!他不是周安!怎么会这样?那他究竟是谁? 第24章 顺藤摸瓜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瞬间让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怎么会这样?明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老徐就是周安!戴手套掩饰、频繁告假、腊月初七的异常、辞工后的神秘消失、柳枝巷的仓皇……这一切的一切,都严丝合缝地指向这个结论!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左手是完好的? 巨大的震惊和困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一时之间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所有的推理,所有的假设,在眼前这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轰然倒塌!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精心布置的迷宫中央,以为找到了出口,却发现面前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墙。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裴景琰。他依旧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提着灯笼,面容在跳动的光影下半明半暗,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陪同。 他知道吗?他知道周安的特征吗?他知道老徐和周安可能是同一个人的推测吗?看他的表情,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毫不意外。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演技太高明? 薛时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她必须冷静!必须立刻冷静下来! “看来,娘娘想确认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裴景琰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破了石室中死寂般的沉默。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薛时绾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意味。 他早就知道吗?他早就知道这个“老徐”不是周安?所以他才会如此“大方”地带她下来,任由她查看?他是在看她的笑话? 就算他不是周安,难道这一切就只是巧合吗?老徐和周安的行踪高度重叠,性格习惯如此相似?周安就这么清白吗?世界上绝不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极其紧密的联系!这个被绑在这里、承受酷刑的人,即便不是周安本人,也绝对是整个链条中至关重要、知晓内情的一环! 他是她现在能抓住的,最后一条清晰的线了!如果她就此离开,任由裴景琰按照他自己的节奏审讯,那么这条线很可能就此断掉,或者被引向其他的方向。幕后之人有足够的时间湮灭证据,转移视线。到时候,东宫的污名如何洗刷?太子的声誉如何挽回?她之前的努力岂不全都付诸东流? 不能走!绝对不能就这么放弃! 可是,该怎么办?裴景琰显然并不完全信任她,甚至可能一直在防备着她。直接说出周安的特征和自己的推测?不,那等于将自己的底牌完全暴露。在不确定裴景琰立场和所知深浅的情况下,这太危险了。 她陷入了强烈的纠结之中,内心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激烈拉扯。一方是谨慎,告诫她步步为营,不要轻易涉险;另一方是紧迫,催促她必须抓住机会,否则可能满盘皆输。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昏迷的“老徐”。就算他不是周安,可那些巧合呢?行踪的高度重合,戴手套的怪异举动,辞工后的反常……世上绝无如此多的巧合!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极其紧密的关联! 这个“老徐”,绝对是揭开谜团的关键钥匙! 不能再犹豫了!局势已经如同绷紧的弓弦,人心惶惶,拖延下去,对太子,对东宫,对整个调查都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影响。裴景琰目前看来,至少明面上与太子利益一致,他们并非对立面。 赌一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她的决断。她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让裴景琰觉得,与她合作,比将她排除在外更有利于破案! 她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那混合着血腥与霉味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味,刺疼了她的肺,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沉淀下来,她猛地转过身,面向裴景琰。脸上因震惊而产生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转过身,面向裴景琰,不再掩饰自己之前的急切,但语气已经恢复了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裴大人,”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此人虽非本宫最初所想之人,但他至关重要,是本宫目前能抓住的,最后一条明确的线索。” 裴景琰眉梢微动,似乎有些意外她的直接,但没有打断。 “本宫明白。”薛时绾接口,目光紧紧锁住裴景琰,“但或许……换一种方式,能有所突破?”她不等裴景琰拒绝,迅速加码,语速加快,“本宫知道,刑部审讯自有章法,本宫不该干涉。但此案牵连甚广,关乎东宫清誉,亦可能涉及……”她刻意顿了顿,目光直视裴景琰,加重了语气,“……一位朝廷高官的清誉与立场。” 薛时绾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筹码:“本宫知道,刑部审讯自有章法,本宫不该干涉。但此案牵连甚广,关乎东宫清誉,亦可能涉及……”她刻意顿了顿,目光直视裴景琰,加重了语气,“……一位朝廷高官的清誉与立场。” 她看到裴景琰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本宫恳请裴大人,”薛时绾上前一步,姿态放低,语气却更加坚决,“能否设法让他清醒片刻?本宫有几个关键问题,必须亲自问他。审问之时,裴大人您可在场。” 她抛出了第一个筹码——允许他监听,意味着她将分享她掌握的线索。 裴景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惯有的冷嘲:“娘娘,刑讯之事,血腥污秽,恐惊凤驾。况且,此人极其顽固,臣用了诸多手段,他也未曾吐露什么有价值的……” “正因为他顽固,或许需要换个方式。”薛时绾打断他,她不能再让他有拒绝的余地,“本宫以太子妃之名担保,今日在此所见所闻,绝不会泄露半分。而且,”她再次加重了筹码,目光灼灼,“本宫所掌握之线索,确实与一位位高权重的朝廷高管有关,若能得到印证,或可助裴大人直指核心,事半功倍!难道裴大人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搅动风云,连刑部和大理寺都敢愚弄吗?” 她将“位高权重”、“朝廷高管”、“愚弄刑部大理寺”这些词清晰地抛了出来,既是诱惑,也是施压。她在赌,赌裴景琰对真相的追求,赌他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底下玩弄如此庞大的阴谋,更赌他与太子至少在表面上是一荣俱荣的利益共同体。 石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架上之人微弱痛苦的呼吸声。 裴景琰深邃的目光落在薛时绾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头颅,看看她究竟知道了多少,又藏着怎样的心思。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看到了她不惜暴露部分底牌也要亲自审问的决心。石室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刑架上那人微弱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薛时绾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但她依旧挺直脊梁,毫不退缩地迎接着裴景琰的审视。 终于,裴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娘娘可知,您此举,是在介入刑部事务,更是将自己置于漩涡之中?” “本宫早已身在漩涡。”薛时绾毫不犹豫地回答,“唯有查明真相,方能脱身。还请裴大人成全。”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裴景琰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严锋。”他唤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口的侍卫统领立刻现身。 “弄醒他。”裴景琰的命令简洁冰冷。 “是!” 第25章 石破天惊 一桶冰冷刺骨的盐水猛地泼在刑架上那人的头上、身上。盐水渗入翻开的皮肉,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身体如同濒死的鱼一般剧烈抽搐起来,原本昏迷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了这人间炼狱。水流冲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因失血和痛苦而扭曲、却又带着几分熟悉感的脸——正是柳枝巷那个老徐。 他痛苦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因剧痛而布满血丝,茫然又恐惧地看向前方。当他的目光聚焦在站在他面前,面色清冷、目光如刀的薛时绾身上时,那恐惧瞬间变成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那双原本因痛苦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瞳孔收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看穿伪装的恐慌!他认得她!他清楚地记得,在柳枝巷那个看似安全的小院里,就是这个女人,伪装成郎中,用那看似温和实则犀利的言语,一点点撬开了他的心理防线!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在裴景琰的身边,在这血腥的刑讯室里?!难道她也是来……查案的?她和裴景琰是一伙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薛时绾将他的震惊和恐慌尽收眼底,心中更加确定,此人绝对认识自己,而且心中有鬼。她不再犹豫,向前迈出一步,清冷的声音在石室内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们又见面了。”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必再装糊涂。我问你,你和周安,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如同平地惊雷,不仅让刑架上的老徐浑身剧震,连一直静立阴影中、仿佛置身事外的裴景琰,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周安?他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薛时绾,带着审视与探究。 老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伤口更显苍白。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眼神闪烁,不敢与薛时绾对视,声音嘶哑而虚弱地辩解:“周……周安?谁?我……我不认识……什么周安……娘娘,小人冤枉啊……小人只是被王敬那杀才逼迫……” 他又开始重复那套被胁迫的说辞,试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不认识?”薛时绾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他的表情,“那你告诉我,为何你常年左手戴着手套,借口皮肤病,手上却无任何痕迹?为何你告假频繁,行踪诡秘,偏偏与周安的活动时间高度重合?为何腊月初七你告假失踪,同日周安便在赌场阔绰现身?为何案发后你立刻辞工,形同陌路,而周安也自此人间蒸发?!” 她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老徐的心上。她刻意没有直接说出周安左手缺失的特征,而是用一连串无法辩驳的行踪疑点,织成一张大网,将他牢牢罩住。 “还有,”薛时绾最后抛出一个重磅炸弹,目光紧紧锁住他瞬间骤变的脸色,“百花深处,红绫姑娘钟爱的北地冷梅香……周安挥霍无度,而你,一个普通账房,又为何能频频出入那等销金窟,甚至能让头牌为你改变喜好?!” 她语速不快,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老徐的心上。她将她掌握的所有关于老徐和周安行踪重叠、行为异常的线索,一条条罗列出来,虽然没有直接指认他就是周安,但那紧密的关联性,已经形成了强大的逻辑锁链。 老徐的冷汗如同瀑布般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破烂的衣领。他身体抖得像筛糠,眼神慌乱到了极点,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不……不是的……手套是……是旧疾,不过早就好了,戴习惯了就一直带着……腊月初七……我……我病了……在家休息根本没出过门……辞工……是……是没脸见人……百花深处……我……我是去过……不过是些风流韵事而已……”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漏洞百出。特别是关于腊月初七的行踪,他支支吾吾,前后矛盾,一会儿说病了,一会儿又说记不清,根本无法自圆其说。那极力想要将自己与周安撇清关系,却又无法解释为何两人行迹如此高度重合的恐慌模样,落在薛时绾和一直沉默旁观的裴景琰眼中,简直欲盖弥彰。 薛时绾冷冷地看着他,不再追问细节,而是用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你不认识周安?那为何周安的失踪,与你老徐的消失,时间如此吻合?你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徐”的心理防线似乎彻底崩溃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嘶吼道:“没有!他的失踪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不知道!” 他这过激的反应,这急于撇清关系的姿态,恰恰印证了他与周安之间,绝非“不认识”那么简单! 整个过程中,裴景琰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猎豹。自薛时绾开始问话起,就始终保持着沉默。他环抱双臂,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表情。他锐的目光在薛时绾和“老徐大脑飞速运转,将薛时绾抛出的每一个线索,与他之前掌握的信息进行比对、整合。 周安……左手特征……行踪重叠……腊月初七……百花深处…… 起初,他对薛时绾如此笃定地追问“周安”与老徐的关系,心中尚存一丝疑虑。周安此人,在他的调查中,是户部官员周旺之弟,与瑞福祥的账房老徐,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他之前审讯此人,对方也死死咬定只是被王敬胁迫做假账,对周安只字未提。 但随着薛时绾一连串精准到可怕的质问,以及老徐那明显失控的恐慌和漏洞百出的辩解,裴景琰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戴手套、行踪重合、腊月初七的关键时间点、百花深处的挥霍……这些细节,单独看或许是巧合,但如此密集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再由薛时绾这个“局外人”如此清晰地串联起来……再者,结合他自己之前审讯时遇到的阻滞——此人面对王敬之死等核心问题时那看似恐惧、实则滴水不漏的回避,以及他那份过于“标准”的、将所有责任推给死无对证之人的供词——一个之前因缺少关键环节而无法完全串联起来的猜想,此刻骤然清晰、完整! 一直冷眼旁观的裴景琰,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为什么账目上的猫腻能如此精准地避开某些环节?为什么王敬死后,线索明明指向内府局和瑞福祥,却总隔着一层纱?为什么之前那个老徐能对两边的事务都如此熟悉,甚至能完美模仿其习惯长达两年而不被身边人察觉?而此刻这个人,却处处透露着异常。 他原本打算慢慢审讯,撬开他的嘴,没想到薛时绾的到来,以及她提供的关于“周安”的线索,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疑团。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契合所有线索的猜想,在裴景琰脑中瞬间成型! 他看着还在试图狡辩、漏洞百出的老徐,又看了一眼因为对方激烈反应而更加确信自己判断、目光灼灼的薛时绾,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 这场戏,没必要再演下去了。 他不再倚靠石壁,缓缓直起身,步履沉稳地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了刑架前。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薛时绾察觉到他的靠近,下意识地侧头看去,只见裴景琰面色冷峻如冰,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钉在老徐的脸上。 那老徐看到裴景琰走近,尤其是接触到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恐慌达到了顶点,挣扎着想要后退,却被铁链牢牢锁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裴景琰没有看薛时绾,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射向刑架上的老徐。他走到对方面前,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对方下颌与鬓角连接处的某个细微位置。 老徐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他想要挣扎,却被铁链牢牢锁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薛时绾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明所以。 只见裴景琰手指用力,指节泛白,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下一秒,他指尖猛地向下一撕—— “刺啦——” 刺耳的、仿佛布帛撕裂又夹杂着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中,一张薄如蝉翼、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被裴景琰生生从“老徐”脸上撕了下来!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这张脸同样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肤色苍白,颧骨较高,嘴唇薄而无血色,与之前那副唯唯诺诺的“老徐”面容截然不同! 薛时绾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人皮面具?!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她在柳枝巷见到的那个“老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老徐”与周安是同一人,或者至少有直接关联。可现在,“老徐”竟然是另一个人假扮的?! 裴景琰将手中那张还带着体温和血迹的人皮面具随手丢在地上,仿佛丢弃一件垃圾。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面具下那张真实的、写满惊恐失去血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直接无视了身旁陷入巨大震惊的薛时绾: “这场戏,就唱到这儿吧,钱禄。” 钱禄?! 这个名字如同第二道惊雷,再次劈中了薛时绾!他是钱禄?!那个与王敬一同失踪的内府局采办钱禄?!他竟然没有失踪,而是伪装成了老徐,潜伏在瑞福祥,甚至……被裴景琰抓到了这里?! 钱禄听到裴景琰叫破他的名字,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一般,彻底瘫软在刑架上,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裴景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继续用那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说道,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钱禄和薛时绾的心上: “周安和王敬……都是你杀的吧?” 不是疑问,而是近乎肯定的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