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昭阳,暑气未消。
浔阳高中旁新开的螺蛳粉店,用三天半价优惠成功引爆了学生们的热情。
周五放学时分,店门口不出意外地排起了长龙。
裴长青刻意在教室留到了六点半。
他算准了时间,等到他踏进那家充斥着酸笋气息的小店时,店里果然只剩下最后一张空桌。
像是特意为他预留的。
他将洗得发白的书包放在椅子上,走向点餐口。
“一碗鲜肉螺蛳粉,在这吃,中辣。”他说。
老板利落地打出小票递给他:“好咧!这是你的号!找个位置坐下,很快好。”
回到座位,裴长青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随即从书包掏出那本边角磨损的手抄错题集摊开来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些复杂的英文句式,远比周遭喧嚣的人声更容易应对。
“请237号取餐。”
闻声,他起身去取餐口端回那碗红油滚烫的螺蛳粉。
他将碗端走。
“帅哥,豆奶,要吗?”老板热情招呼。
他正舀着葱花,闻言头也没抬:“不用。”
“开业优惠,”老板补充说,“免费的。”
勺子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若是早知道……可拒绝的话已出口,他拉不下脸改口。
“不用了。”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
老板见状也便没再说什么,开始招待起下一位顾客了。
“美女,你要什么?”
就在他端着碗转身的刹那,一道柔软清亮的声音擦过耳畔:“螺丝粉,中辣,加炸蛋,再要一袋豆奶,在这里吃。”
是……她的声音?
裴长青指尖微紧,没有回头,端着碗径直走向自己的角落。
昭阳市位于北回归线下面一点,地处热带。
十月份的昭阳市,除了偶尔几天冷空气来袭的天气转凉,一般来说天气还是很热的。
小店闷热,角落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热浪混着辣意,很快就逼出裴长青额角的细汗来。
额前过长的刘海被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刺挠着眼睫,遮挡视线。他不得不一次次伸手,有些狼狈地将它们拨开。
“裴长青,好巧!”
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雀跃,再次响起,清晰地在面前落下。
他抬头,撞进施忆佳含笑的眼睛里。她端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正俏生生地站在桌边。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单音。
“店里没位置了,”她语气自然,“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
裴长青起初脊背僵硬,如坐针毡。但施忆佳似乎全心投入于对付那碗红彤彤的粉,并未多看他。他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只是拨弄刘海的动作愈发频繁。
施忆佳被辣得鼻尖冒汗,抬头寻找纸巾时,正好捕捉到他与刘海“搏斗”的全过程。
她眨了眨眼,忽然伸手从自己马尾上取下一只多余的浅蓝色发夹,递到他面前。
“裴长青,用这个夹一下吧,不然不方便。”
裴长青愣住了。
那只小小的、带着细微闪粉的发夹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像一只憩息的蝶。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迟疑两秒,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谢谢。”
“不客气。”她笑弯了眼。
他用那只还残留着些许她发香的发夹,笨拙却又认真地将烦人的刘海别了上去,完整地露出了整张脸。
施忆佳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额发被拂开,下方藏着的竟是极为出色的五官。
眉骨清晰,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在黑长睫毛的掩映下,显得深邃又干净。只是平日里被刘海遮得严实,此刻突然暴露,竟有种璞玉初琢的惊艳感。
“裴长青,”她忍不住惊叹,语气真诚,“你眉眼真好看!”
裴长青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愕然抬眼,对上她亮晶晶的、不含丝毫杂质的赞赏目光,嘴唇张合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么好看,干嘛要藏起来呀?”她语气轻快带着调侃,“我还以为不好看呢!”
“……是吗?”他声音有些干涩。
“是啊!你眉毛那么浓那么规则好看,不像我的,还要一直修它。”她用力点头,随即微微蹙眉,像在努力搜索词汇,“嗯……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啊,对了!剑眉星目!就是这个词!”
剑眉星目……
裴长青怔怔地看着她。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垮心防,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从未有人这样直白而热烈地夸赞过他,尤其还是……这样一个人。
“你……”他犹豫再三,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声音微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想了很久了。
“施忆佳。”她答得爽快,笑容明媚,“施舍的施,回忆的忆,佳期的佳。”
施忆佳。
她名字可真好听。
裴长青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温度,熨帖了某个角落。
“哦。”他表面上依旧平静。
裴长青开始不动声色地放慢吃粉的速度,至少,要比她慢。
当她拿起纸巾擦嘴,站起身时,他也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动,猛地跟着站了起来。
“施忆佳,等一下。”他脱口而出。
两人隔着桌子站着,目光再次交汇。
“嗯?”她微微挑眉,略带疑惑。
裴长青快速从书包侧袋里取出那把被小心保管的伞,递到她面前。伞折叠得整整齐齐,一如他隐秘的心思。
“你的伞。之前你说,有缘再见就还给你。”他顿了顿,低声补充,“上次……忘了。”
施忆佳显然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桩“旧事”,接过伞,眉眼重新弯起:“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件事了。”
说完,施忆佳便走去窗口打包份螺蛳粉,准备路过庄瑶家时带给她吃。
看着她转身走向点餐口为朋友加餐,裴长青缓缓坐回位置,手心竟有些潮湿。他刚刚,心跳快得离谱。
便是中考时也没有那么的紧张。
—
裴长青回家的路,要穿过一条狭窄潮湿的老巷。
巷子里开着几家理发店,裴长青和他母亲李丽娟经常去的那家“美艺发廊”还亮着灯,林姨正在打扫满地碎发。
林姨抬头看见裴长青,便闲聊了起来:“长青,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
“嗯,在学校多学了会儿。”
“那么用功,到以后起码考个985、211出来!也值得你妈每天摆摊摆到那么晚了。”
裴长青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林姨目光落在他额头的发夹上,笑道,“头发这么长了,不来剪剪?等下影响看书哦。”
“一直夹着也不是个办法。”她补充说。
裴长青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浅蓝色发夹,将它小心取下,攥在手心,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抬腿迈进店里。
“那剪一下吧。”他说。
裴长青把书包放到沙发上,再走到理发椅上坐了下来。
围上理发布,林姨习惯性地问:“还是老样子?”
“嗯……”他下意识应承说,目光却落在镜中的自己脸上。
施忆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裴长青,你眉眼真好看!”
“这么好看,干嘛要藏起来?”
是啊,为什么他非要留个长刘海把他自己好看的眉眼遮住呢?
是因为自卑吗?还是因为怯懦?
可难道留个长刘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卑和怯懦全都赶跑吗?
要是他鼓起勇气,正面去面对所有的困顿,那这一切会不会变得好起来呢?
起码他要先有勇气,有勇气去直视自己。
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勇气涌上了他的心头,将他的怯懦压制了下去。
“砰——”的一声,那颗久埋在潮湿泥土中的勇气种子褪掉了种皮,冲破土壤上积压着的腐殖质,露出个小芽来。
“林姨。”裴长青忽然开口。
“怎么了?”
“这次,”他喉结滚动,握紧了拳,声音却异常清晰,“把刘海剪掉吧,把眉眼……露出来。”
林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想通啦?早该这样了!小伙子五官这么精神,藏着多可惜!”
剪刀清脆的开合声在耳边响起,碎发簌簌落下。
当林姨最后解开围布,满意地端详着自己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时,裴长青几乎认不出镜中的人。
清爽利落的短发,完整露出的额头和眉眼,让整张脸的轮廓都清晰起来,少年锐气展露无遗。
“看看,多精神!这叫……你们……你们年轻人把那词叫什么来着,什么少年什么东西……”
“少年感。”裴长青说。
“啊,对!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少年感’!”林姨如梦初醒,笑得合不拢嘴,“这样回学校,怕是要收到不少小姑娘的关注咯!”
“林姨,您别开玩笑。”
“哪里开玩笑咯?”林姨说,“姨说的可都是实在话!”
裴长青转回头,审视起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恍惚起来。
他已经多久没把他的眉眼、他的五官那么大大方方地露出来了呢?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没有印象了。
陌生的,又是熟悉的。
他开始隐隐期待起来。
到这周星期天晚上回学校,老师同学们看到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到下次再遇到施忆佳,看到自己这副改头换面的模样,她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一想到她,他的心就不由得砰砰地跳动起来。
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见面呢?
对于未知的那天,他,竟有些期待了。
—
出了理发店,拐过潮湿狭小的小巷回到家中。
推开家门,屋里只亮着厨房一盏昏黄的灯。
母亲李丽娟正在里面忙碌,准备着出夜摊的食材。
听到关门的声音,李丽娟边忙活着边扯着嗓子问裴长青:“长青,你今晚怎么那么晚才到家啊?”
裴长青走进厨房,说:“留学校晚了一点回,又去林姨那里剪了个头发。”
李丽娟一转头,裴长青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
看到他这副全新的模样,她不禁愣了愣:“怎么还换了个新发型?”
“之前头发长了,不方便。”
他走到洗碗池前,将手洗干净后,默默开始帮忙洗起青菜来。
“妈,你今天怎么出摊那么晚?”
“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回来迟了。”李丽娟手下切着洋葱,动作不停。
“没事吧?”
“没事,小问题。”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有点胸闷。”
“要不,今晚我也去帮你出摊吧?”裴长青有点不放心起来。
“诶,不用,都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了。你学习要紧,你当务之急是先在家把你的作业写完,把你的学习搞好!”李丽娟停下手中切着洋葱的菜刀,语气激动。
裴长青沉默下来,垂眸继续洗着青菜,不再争辩。他知道,在学习这件事上,母亲有着不容置疑的执念。
炉灶上,幽蓝色的煤火像小兽的啮齿啃噬着陶瓷药炉。
药炉里的水沸腾起来了,顶到药炉盖砰砰作响,还传出一阵白雾,飘起一阵浓郁的中草药味弥漫整个厨房。
裴长青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煮的什么东西?”他问。
“我熬的中药。”李丽娟答。
“ 医院药房开的?”
“等检查报告的时候,旁边有个女人和我聊天投机,就给我介绍了这个偏方。她熬了这个偏方的药喝,病很快就好了。”
“……安全吗?”
“中草药而已,难不成人家会专门给我下毒吗?”
“那她病好了,还去医院干嘛?”
“人家最后不用复诊检查吗?”李丽娟急了起来。
“多少钱?”
“……两百多。”
裴长青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是这样。
当初李丽娟圩日带他去街上的路边摊点痣,点着点着那“大仙”就顺便给她掐指算起命来。
“大仙”说得神乎其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给李丽娟指点了个保佑家人身体健康、金榜题名的方法——埋什么东西到地下——挂什么东西到门口。李丽娟信了,最后,给“大仙”封了两百多的红包。
李丽娟求佛拜神,对这门东西深信不疑。
路边算命的大仙,寺庙里开光的物件,现在又是来历不明的偏方。
李丽娟总是试图用这些微薄的“投资”,去换取神明对她和自己命运的眷顾。
李丽娟继续低头用力地切起洋葱来,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被熏得辣到,还是别的,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来,抹了抹眼泪来。
许久过后,她忽然就叹了口气,很轻,却重重砸在裴长青心上:“要是两百块真能把病治好,也值了。”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只有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在暗处不知疲倦地嘶鸣。
—
“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
李丽娟最终还是开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融入了夜色。
裴长青站在门口,望着车尾灯像两点微弱的萤火,直至彻底被黑暗吞噬。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他回到自己狭小闷热的房间,猛地推开窗。
凉风涌入,带不走心中的滞涩。
窗外,这排低矮老街的马路对面是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的繁华。那里有一家大超市,裴长青突然就想到了起来——
去年年前几天去超市买年货的时候,李丽娟和他曾经小学同桌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他小学同桌的母亲穿金戴银,挎着个名牌包包,直接路过连眼神都不施舍一个给李丽娟。
李丽娟尴尬地吹着冷风站在原地,愣了好半会才收起僵掉的笑容,说:“发达了就看不起穷人了。”
李丽娟那时尴尬僵在原地的笑容,像一根刺,至今仍扎在他心里。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懑和强烈渴望的郁气在胸腔里冲撞。
他猛地坐回书桌前,抽出笔和试卷。
班主任的话在脑中回响:“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他“唰”地撕下一张便利贴,用力写下这句话,重重拍在墙上。
目光落在旁边那只小小的、浅蓝色的发夹上。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镜中那个眉眼清晰、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自己。
他决心要改变命运。
他要给李丽娟更好的生活。
他们不要再被任何人耻笑。
他发誓,终有一日,他要让所有的轻视,都变成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