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第1章 第 1 章 “我很少经历过,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心中。我不再是一堆废墟,我又一次振作了起来。” ———《黑塞的漫长夏日》 “轰隆隆——轰隆隆——” 闷雷碾过乌沉沉的云层,每一寸空气都坠着往下沉,豆大的雨滴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柏油路上迸溅开冰冷的水花。 整座城市仿佛都在仓皇逃窜,车辆鸣着笛,在跨江大桥上汇成一道混乱的洪流。 桥上的车辆都在飞快地逃窜着,气氛沉闷得要紧,唯独裴长青逆着人流,一动不动地靠在桥尾的栏杆边。 雨水浸透了他灰色的T恤,沉重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刺骨的凉意往他衣领里钻。 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沉闷的地气,被他深深地吸入肺中,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桥下,浑浊的江水翻涌着,发出诱人的低语。 在逃窜的车流中,一辆小电驴显得格外匆忙。 “瑶瑶,下雨了下雨了,”小电驴后座的施忆佳隔着雨衣,声音闷闷地传来,“等一下大暴雨之前赶不回家被雷劈怎么办?” “得了吧你,”前面开车的庄瑶实在忍不了身后那人的絮絮叨叨了,没好气地回怼,“你可别说了啊,等一下一语成谶。” “哦。”施忆佳不情不愿地歇了声。 没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了。 “瑶瑶,到哪了啊,过完桥没?” “我在里面有点闷,要缺氧死了。” “那你戴上雨衣的帽子,把你的那颗高贵的头颅释放出来啊!施大小姐!” 庄瑶开着车,嚷嚷道:“这样又能看路又能呼吸空气了。” “哦,好。”施忆佳伸手摸索出雨衣上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瞬间觉得轻松了不少。 虽然冰冷的雨滴时不时有几滴落到她的脸上,可与刚才那狭小的空间相比,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就是这一眼,她看见了桥尾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那道孤寂的、几乎要与阴沉天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却清晰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瑶瑶,你看那边……是不是站着个人?”她忍不住拍了拍好友的背。 “哪有人?”庄瑶问。 “那个,”施忆佳伸出手来指给她看,“那站在桥尾栏杆旁边那个。” 庄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瞥去,心里顿时了然:“怎么?你的‘菩萨’技能又要冷却结束了?” 庄瑶和施忆佳当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从小玩到大,以至于通俗一点来说——施忆佳一撅起屁股,庄瑶就知道她是要拉屎还是要拉尿。 施忆佳被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嘿嘿,瑶瑶,知子莫若父。” 庄瑶一听到这句话,乐得不可开支起来:“怎么?那么多年了,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爸爸了?” 愣了一下,意识到不对,施忆佳连连改口,说:“呸,我的意思是,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恶不恶心啊你,那么重口味!” “谁让你先占我便宜的!” “那不是你自己说出口的吗?我又没有拿刀逼你说!” “那你也不可以承认!” 小电驴逐渐开近了桥尾,开近了那个站在桥边却对这滂沱大雨置若罔闻的少年。 “不和你嘴贫了。”庄瑶先熄灭了战火。 “那我把车开到桥尾前一点的地方停下,你就自己去找他喔?”她问。 “好。”施忆佳点点头。 小电驴开过了桥尾。 庄瑶刹了车,小电驴在安全地带稳稳地停了下来。 “拿去,速战速决。”庄瑶取下了车前自己的雨伞想递给施忆佳。 然而,她的话音还未落,后座便一轻,那个身影已经像只灵巧的蝴蝶,径直冲入了滂沱的雨幕中,完全听不到她的叮嘱。 把自己的伞拿去送给别人,然后自己淋着回来? 庄瑶望着后视镜里那个迫不及待要当菩萨普渡众生,连伞都没有撑就急着跑去给陌生人送伞的女生:“……” “还真是缺根筋,哪天把她卖了都不知道。”她心想。 — 冰冷的雨水落到施忆佳的身上,施忆佳加快了步伐朝那男生跑过去。 终于跑到了那男生的旁边。 那男生还是像块石头般直直地矗立在那里,对他周围的环境充耳不闻。 离得近了,才发觉他很高,身形清瘦,湿透的黑发软软地搭在额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与世界隔绝的疏离和……死寂。 施忆佳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你好,”她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轻柔,“你需要伞吗?” 在嘈杂的雨幕中,在车流的鸣笛声中,她的声音像风铃般轻轻的,柔柔的,很是动听。 裴长青恍惚间,以为听到了幻觉。 他僵硬地转过身,却撞进了一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里。 眼前的少女衣服湿了大半,几缕黑发黏在白皙的脸颊旁,雨水顺着她精巧的下颌线滑落。她仰着脸看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点点怯意。 像一只误入雨幕,却依旧试图为他人衔来一片绿叶的雀鸟。 “不用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漠,试图筑起一道围墙。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也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 听到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施忆佳愣了愣。 她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冷冰冰那么干脆地拒绝她。 对于一个对他雪中送炭的人来说,正常人不都应该感激不尽地收下吗? “没事,拿着吧,我有车在附近用不着,”施忆佳坚持道,“而且那么大雨,这附近也没有伞卖,淋了雨会感冒的。” 施忆佳听她爸说她奶奶当年去世的病根子就是那场重感冒引起的,所以她坚持不想让重感冒再祸害任何人。 她直接不由分说地将伞往裴长青手里塞,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裴长青冰凉的手背,那一点微弱的暖意,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她话说到了这分上,拒绝已经比接受更困难了。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没能说出口。裴长青沉默地接过了那把伞。 “……谢谢。”他垂下眼,避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以后……该怎么还给你?” “不用还了。”施忆佳摆摆手,慷慨洒脱地说道。 望着裴长青那遮眼刘海下低垂的双眸,脸上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怕他再拒绝,施忆佳又补充说:“还给我也行,要是我们有缘再见的话。” 裴长青低头沉默不语。 “行了,我去找我朋友了,有缘再见!” 说完,施忆佳像是完成了重大任务般,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庄瑶的方向潇洒跑去。 — “瑶瑶,我回来了!”施忆佳掀起雨衣爬上车的后座,兴奋地对庄瑶说。 “那男生很帅?”庄瑶问。 “什么?”施忆佳有些不明所以,被她莫名其妙的话给搞蒙了。 “我看你都没来得及听我说完话,连伞都没撑就跑过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男生帅成吴彦祖呢,害得你那么激动。”庄瑶怨怨道。 施忆佳:“……” “害,我救人心切嘛。”施忆佳在庄瑶的背上画起圈圈。 “施忆佳,我觉得你上辈子可能是杀人放火的罪犯。” “啊?”施忆佳面露难色,“怎么说法?” “要不然你这辈子怎么那么乐善好施?都舍己为人,给自己淋成落汤鸡了去。等一下别人没感冒,你就先感冒了。” “那万一那男生大雨天在桥边是想不开想跳江怎么办?”施忆佳秉承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观念。 “我说不过你。”庄瑶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网购批发好一大箱雨伞才好。” “为什么?” “你上次下雨送了伞给那只流浪猫,这次下雨送了伞给那个男生。你下次下雨又准备送伞给哪个张三李四?” 施忆佳下意识地想怼回去来着,但仔细想想,还是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有道理。” 庄瑶听到她这句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那男生帅不帅?”庄瑶开着车,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不知道。” “你想吃独食啊你,施忆佳,”庄瑶愤然地说,“你太自私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施忆佳百口莫辩。 “你不是去给他送伞了吗?你怎么就不知道了?” “他的刘海都遮住他眼睛了,我哪里看得清!” “而且,他说话冷冰冰的,整个人一股阴沉沉的丧尸气息,我都不怎么敢看他,敢跟他说话。” “行吧,原谅你了,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人?你确实比我老。” “施忆佳,你找死是不是啊?等一下我把你扔下车!” “瑶瑶姐,我错了我错了!” — 裴长青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施忆佳的背影,望着她跳上那辆粉色的小电驴,亲密地搂住前面女生的腰,两个女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的雨帘尽头。 世界重新变得嘈杂,雨声、车声再次涌入耳膜。 可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雨越下越大,他缓缓撑开了伞。 下一秒,他呼吸微顿。 伞的外面,是平平无奇的浅绿。 而伞的内里,却是一个绚烂的小世界——浓淡交织的绿色为底,五彩鲜花肆意盛放,一粉一蓝两只蝴蝶,正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翩跹起舞。 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像极了她。 裴长青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翻滚的江水,然后毅然转身,迈开了脚步。 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阴沉死气的雨天,不该是生命的终点。 至少,他得先把伞还回去。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欠她的。 第2章 第 2 章 国庆假期的开始,在人潮涌动的公交车上拉开帷幕。 “嘭——” 车门开启的瞬间,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拥而上。 “知道了妈,我现在上车了,马上就回,拜拜!”施忆佳挂断电话,随着人流挤进车厢。 等她上了车,发现车上的座位大多数已经被坐完了。 她目光向后扫去,终于在倒数第二排发现了一个空位。 只是旁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男生。他戴着白色的有线耳机,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眉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 她可管不了那么多。 “同学,你旁边的位置有人吗?”施忆佳径直走了过去,扬声问。 听到声音,裴长青缓缓睁开眼,却没有抬头,只从喉间溢出一个冷淡的音节:“没。” 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窗边又挪了挪,扭过头,与她划清界限。 施忆佳并不在意,坦然坐下,拿出手机刷起了朋友圈。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朋友圈就是庄瑶的朋友圈:【放假,中国宝宝最好的医美。】 施忆佳不由得噗呲一下笑了起来,指尖飞快地点评:【放假原谅一切,收假重计前嫌。】 庄瑶捧着手机秒回:【嘿嘿嘿。】 正当她沉浸在假期的轻松氛围中时,后排两个女生的议论声,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了过来。 “诶,你看前面那男生的黑衣服和书包,脏成那样了还不换,也不嫌磕碜。” “我记得初中在二中就见他穿过了,这都高中了……” “你懂什么?这叫寒门出贵子。” 话语如同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向同一个方向。 施忆佳下意识地用余光瞥向身旁的男生。 简单的黑色上衣,洗得发白的书包,旧却干净的鞋子。 议论的中心,果然是他。 更不堪的话语接踵而至。 “诶,他妈好像以前在二中做保洁的吧……” “是啊,我那时上厕所经常遇到他妈。他妈有一次拖地还不长眼地拖到了我新买的鞋子上,我服了。” “我暑假去吃宵夜,好像看到他妈摆摊卖炒粉了?” “咦,等一下炒粉都有尿骚味,”女生评价说,“听着都倒胃口,谁敢去吃啊?” “白送我都不要。” 尖锐的笑声像玻璃刮过地面,刺耳无比。 略带危险的气氛在公交车里蔓延开来。 裴长青握着手机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些他早已习惯的恶意,在此刻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难以忍受。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反应,身旁原本安静的女生却“噌”地站了起来。 “说够了没有?”施忆佳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压不住的怒火,“在背后议论别人,显得你们很高贵吗?” 她的挺身而出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立刻引起了涟漪。一位阿姨也出声帮腔:“小姑娘,嘴上积点德吧。” “就是!”另有乘客附和。 裴长青愕然转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一直坐在他身边的女生。 浔阳高中的蓝白校服,高扎的马尾,白皙侧脸因怒气而泛着薄红。 明媚得……有些耀眼。 一瞬间,那个在滂沱雨幕中为他送伞的身影,与眼前的人蓦然重合。 是她。 施忆佳坐了下来,没有察觉到身旁那道炽热的目光。 因为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她的胸腔还在轻微地起伏着。 裴长青仓促地收回了视线,不再看她。 好在,她并没有发现。 —— “叮叮叮——宝泉广场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行李,从后门下车。” 公交到站的提示声响起,车门打开,一场闹剧,最终以那两个女生在下一站仓皇下车而告终。 车厢重新恢复安静。 “谢谢。”他声音很低,几乎被行驶的噪音淹没。 施忆佳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笑容爽朗:“没事!” 短暂的交流后,是更长的沉默。 “叮叮叮——安阳路口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行李,从后门下车。” 公交到站的提示声再次响起。 裴长青摘下耳机,熄了手机屏幕。 “我到站了,麻烦让一下。”他起身说。 “好。”施忆佳站起身,走到外面给他让出一条路下车。 在他离开后,施忆佳坐回位置。 目光无意间往地面上一瞥,突然,她发现——她座位下的地面上正静静躺着一张浔阳高中的饭卡。 原本她还以为是她的饭卡从书包里掉了出来,可捡了起来,细细看了一眼后才发现——这张饭卡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那是谁的呢? 翻了个面,卡面上用透明胶贴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有着一道工整的字迹:“高一二班,裴长青。” 裴——长——青。 难不成,是刚才坐她旁边的那位男生的?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名字还怪好听,怪文艺的。 施忆佳将他的饭卡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里,打算等收假回校后,再亲自去找裴长青,将他的饭卡还给他。 —— 收假后的第一天,施忆佳原本打算一早便物归原主将饭卡还给裴长青,却在早读后翻遍书包也没找到。 这才想起,假期时她把书包洗了,那张饭卡正安然躺在家中卧室的抽屉里。 直到中午,她才差家中的司机将饭卡送了过来。 已是中午十二点,午间的教学楼高一楼层很安静。 “这个时间点正好,教室里没人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饭卡放回裴长青桌子上了。” “我可真是个做好事不留名,淡泊名利的女侠。”施忆佳在心中暗想。 她本以为教室空无一人了,走到高一二班——裴长青的教室,她却意外发现,教室的后排有个男生正坐在那里学习。 “那么奋发学习的吗?”施忆佳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她在教室前门那里俯下身子暗中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就认出——他就是公交车上的那个男生! 似乎,还是好久之前站在桥尾淋雨的那个男生! 施忆佳心脏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好莫名其妙的缘分啊。 窗外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淡淡白云,只有裴长青一人的教室无比的清冷寂静。 教室的前后门都敞开着,他的感官像被无限放大,一直延伸到走廊。外面的任何声响,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缓缓的,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慢。 最后,那脚步声在后门那里停了下来。 裴长青分了心,下意识地扭过头朝后门望去。 一下子,他就愣在了原地。 是她!是那个最近三番四次闯进他世界里的女生。 目光交汇上,施忆佳也愣了愣。 对于他们两之间的默契,她感到十分错愕。 但很快,一抹温暖的笑容就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我可以进来吗?”她问。 “可以。”他说。 得到许可,施忆佳落落大方地走了进来,直接径直走到了裴长青前面的座位上。一头扎起的高马尾摇曳着,像在清风中摇曳的柳条,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下一秒,她转过身坐了下来,与裴长青面对面。 四目相对上,她又笑了起来,嘴角露出浅浅的括弧。 裴长青紧握着笔,手心沁出汗来。 他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打破他不习惯的这种尴尬局面。 好在这种尴尬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 施忆佳抢先开口了。 “你是裴长青吗?”她笑意盈盈地开口询问,眼睛像盛着星光。 “……是。”裴长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笔,指尖微颤,视线不敢在她脸上过多停留。 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早已因为她的到来而掀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正努力,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你的饭卡之前掉公交车上了,所以我来还给你。”施忆佳从校服的口袋中掏出饭卡,递给他。 裴长青愣了愣,将饭卡接过:“……谢谢。” 施忆佳习惯性地把手肘放到桌子上,把下巴抵在手心里,笑着研究起他桌面上的东西来。 “你在写什么呢?” “写化学题。”裴长青回答。 在他的生活中,极少跟女生那么近距离地接触,极少看到这样鲜活明媚的笑容。所以一下子,他的心跳加速,脸红蔓延到耳根。 他努力低着头,不想被她察觉出异常来。 “你吃饭了吗?”施忆佳问。 “吃了。”裴长青嘴上回答着,手却下意识地扯了扯化学练习册,让练习册盖过桌子上那个刚吃完还没来得及扔的廉价面包包装袋,生怕她察觉出真相来。 “那我就放心了,”施忆佳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还怕把你饭卡忘在家,没及时还给你会耽误到你吃饭呢。” “没有。”裴长青垂眸盯着练习册上的化学方程式,闷闷地说。 “那你早餐呢?” “我买有一些面包备用。” “那就好。” 看着裴长青的手正握着笔,眼睛正专注地盯着练习册上的题目,施忆佳突然意识到她不小心和他聊太多了,已经耽搁到他写作业了。 于是她转起身来,略带歉意地朝他笑了笑:“那我走了,不打扰你写作业了。” “嗯。”裴长青点点头,没有抬眼看她。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裴长青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施忆佳离开的方向。 空荡荡的教室重新恢复寂静,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香气,和手心里那张失而复得的饭卡,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她没有打扰到他。 如果这种打扰也算得了打扰的话,那他宁愿被她这样一直打扰下去。 只是,阳光漏进了他的世界,他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而已。 如果阳光愿意眷顾阴霾,他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学会如何坦然地走向温暖。 怪物蜕变成天使,黑暗适应上光亮,都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愿意花时间为他这棵木讷的树停留的话。 第3章 第 3 章 十月的昭阳,暑气未消。 浔阳高中旁新开的螺蛳粉店,用三天半价优惠成功引爆了学生们的热情。 周五放学时分,店门口不出意外地排起了长龙。 裴长青刻意在教室留到了六点半。 他算准了时间,等到他踏进那家充斥着酸笋气息的小店时,店里果然只剩下最后一张空桌。 像是特意为他预留的。 他将洗得发白的书包放在椅子上,走向点餐口。 “一碗鲜肉螺蛳粉,在这吃,中辣。”他说。 老板利落地打出小票递给他:“好咧!这是你的号!找个位置坐下,很快好。” 回到座位,裴长青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随即从书包掏出那本边角磨损的手抄错题集摊开来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些复杂的英文句式,远比周遭喧嚣的人声更容易应对。 “请237号取餐。” 闻声,他起身去取餐口端回那碗红油滚烫的螺蛳粉。 他将碗端走。 “帅哥,豆奶,要吗?”老板热情招呼。 他正舀着葱花,闻言头也没抬:“不用。” “开业优惠,”老板补充说,“免费的。” 勺子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若是早知道……可拒绝的话已出口,他拉不下脸改口。 “不用了。”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 老板见状也便没再说什么,开始招待起下一位顾客了。 “美女,你要什么?” 就在他端着碗转身的刹那,一道柔软清亮的声音擦过耳畔:“螺丝粉,中辣,加炸蛋,再要一袋豆奶,在这里吃。” 是……她的声音? 裴长青指尖微紧,没有回头,端着碗径直走向自己的角落。 昭阳市位于北回归线下面一点,地处热带。 十月份的昭阳市,除了偶尔几天冷空气来袭的天气转凉,一般来说天气还是很热的。 小店闷热,角落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热浪混着辣意,很快就逼出裴长青额角的细汗来。 额前过长的刘海被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刺挠着眼睫,遮挡视线。他不得不一次次伸手,有些狼狈地将它们拨开。 “裴长青,好巧!” 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雀跃,再次响起,清晰地在面前落下。 他抬头,撞进施忆佳含笑的眼睛里。她端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正俏生生地站在桌边。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单音。 “店里没位置了,”她语气自然,“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 裴长青起初脊背僵硬,如坐针毡。但施忆佳似乎全心投入于对付那碗红彤彤的粉,并未多看他。他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只是拨弄刘海的动作愈发频繁。 施忆佳被辣得鼻尖冒汗,抬头寻找纸巾时,正好捕捉到他与刘海“搏斗”的全过程。 她眨了眨眼,忽然伸手从自己马尾上取下一只多余的浅蓝色发夹,递到他面前。 “裴长青,用这个夹一下吧,不然不方便。” 裴长青愣住了。 那只小小的、带着细微闪粉的发夹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像一只憩息的蝶。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迟疑两秒,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谢谢。” “不客气。”她笑弯了眼。 他用那只还残留着些许她发香的发夹,笨拙却又认真地将烦人的刘海别了上去,完整地露出了整张脸。 施忆佳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额发被拂开,下方藏着的竟是极为出色的五官。 眉骨清晰,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在黑长睫毛的掩映下,显得深邃又干净。只是平日里被刘海遮得严实,此刻突然暴露,竟有种璞玉初琢的惊艳感。 “裴长青,”她忍不住惊叹,语气真诚,“你眉眼真好看!” 裴长青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愕然抬眼,对上她亮晶晶的、不含丝毫杂质的赞赏目光,嘴唇张合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么好看,干嘛要藏起来呀?”她语气轻快带着调侃,“我还以为不好看呢!” “……是吗?”他声音有些干涩。 “是啊!你眉毛那么浓那么规则好看,不像我的,还要一直修它。”她用力点头,随即微微蹙眉,像在努力搜索词汇,“嗯……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啊,对了!剑眉星目!就是这个词!” 剑眉星目…… 裴长青怔怔地看着她。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垮心防,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从未有人这样直白而热烈地夸赞过他,尤其还是……这样一个人。 “你……”他犹豫再三,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声音微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想了很久了。 “施忆佳。”她答得爽快,笑容明媚,“施舍的施,回忆的忆,佳期的佳。” 施忆佳。 她名字可真好听。 裴长青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温度,熨帖了某个角落。 “哦。”他表面上依旧平静。 裴长青开始不动声色地放慢吃粉的速度,至少,要比她慢。 当她拿起纸巾擦嘴,站起身时,他也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动,猛地跟着站了起来。 “施忆佳,等一下。”他脱口而出。 两人隔着桌子站着,目光再次交汇。 “嗯?”她微微挑眉,略带疑惑。 裴长青快速从书包侧袋里取出那把被小心保管的伞,递到她面前。伞折叠得整整齐齐,一如他隐秘的心思。 “你的伞。之前你说,有缘再见就还给你。”他顿了顿,低声补充,“上次……忘了。” 施忆佳显然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桩“旧事”,接过伞,眉眼重新弯起:“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件事了。” 说完,施忆佳便走去窗口打包份螺蛳粉,准备路过庄瑶家时带给她吃。 看着她转身走向点餐口为朋友加餐,裴长青缓缓坐回位置,手心竟有些潮湿。他刚刚,心跳快得离谱。 便是中考时也没有那么的紧张。 — 裴长青回家的路,要穿过一条狭窄潮湿的老巷。 巷子里开着几家理发店,裴长青和他母亲李丽娟经常去的那家“美艺发廊”还亮着灯,林姨正在打扫满地碎发。 林姨抬头看见裴长青,便闲聊了起来:“长青,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 “嗯,在学校多学了会儿。” “那么用功,到以后起码考个985、211出来!也值得你妈每天摆摊摆到那么晚了。” 裴长青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林姨目光落在他额头的发夹上,笑道,“头发这么长了,不来剪剪?等下影响看书哦。” “一直夹着也不是个办法。”她补充说。 裴长青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浅蓝色发夹,将它小心取下,攥在手心,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抬腿迈进店里。 “那剪一下吧。”他说。 裴长青把书包放到沙发上,再走到理发椅上坐了下来。 围上理发布,林姨习惯性地问:“还是老样子?” “嗯……”他下意识应承说,目光却落在镜中的自己脸上。 施忆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裴长青,你眉眼真好看!” “这么好看,干嘛要藏起来?” 是啊,为什么他非要留个长刘海把他自己好看的眉眼遮住呢? 是因为自卑吗?还是因为怯懦? 可难道留个长刘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卑和怯懦全都赶跑吗? 要是他鼓起勇气,正面去面对所有的困顿,那这一切会不会变得好起来呢? 起码他要先有勇气,有勇气去直视自己。 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勇气涌上了他的心头,将他的怯懦压制了下去。 “砰——”的一声,那颗久埋在潮湿泥土中的勇气种子褪掉了种皮,冲破土壤上积压着的腐殖质,露出个小芽来。 “林姨。”裴长青忽然开口。 “怎么了?” “这次,”他喉结滚动,握紧了拳,声音却异常清晰,“把刘海剪掉吧,把眉眼……露出来。” 林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想通啦?早该这样了!小伙子五官这么精神,藏着多可惜!” 剪刀清脆的开合声在耳边响起,碎发簌簌落下。 当林姨最后解开围布,满意地端详着自己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时,裴长青几乎认不出镜中的人。 清爽利落的短发,完整露出的额头和眉眼,让整张脸的轮廓都清晰起来,少年锐气展露无遗。 “看看,多精神!这叫……你们……你们年轻人把那词叫什么来着,什么少年什么东西……” “少年感。”裴长青说。 “啊,对!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少年感’!”林姨如梦初醒,笑得合不拢嘴,“这样回学校,怕是要收到不少小姑娘的关注咯!” “林姨,您别开玩笑。” “哪里开玩笑咯?”林姨说,“姨说的可都是实在话!” 裴长青转回头,审视起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恍惚起来。 他已经多久没把他的眉眼、他的五官那么大大方方地露出来了呢?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没有印象了。 陌生的,又是熟悉的。 他开始隐隐期待起来。 到这周星期天晚上回学校,老师同学们看到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到下次再遇到施忆佳,看到自己这副改头换面的模样,她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一想到她,他的心就不由得砰砰地跳动起来。 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见面呢? 对于未知的那天,他,竟有些期待了。 — 出了理发店,拐过潮湿狭小的小巷回到家中。 推开家门,屋里只亮着厨房一盏昏黄的灯。 母亲李丽娟正在里面忙碌,准备着出夜摊的食材。 听到关门的声音,李丽娟边忙活着边扯着嗓子问裴长青:“长青,你今晚怎么那么晚才到家啊?” 裴长青走进厨房,说:“留学校晚了一点回,又去林姨那里剪了个头发。” 李丽娟一转头,裴长青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 看到他这副全新的模样,她不禁愣了愣:“怎么还换了个新发型?” “之前头发长了,不方便。” 他走到洗碗池前,将手洗干净后,默默开始帮忙洗起青菜来。 “妈,你今天怎么出摊那么晚?” “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回来迟了。”李丽娟手下切着洋葱,动作不停。 “没事吧?” “没事,小问题。”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有点胸闷。” “要不,今晚我也去帮你出摊吧?”裴长青有点不放心起来。 “诶,不用,都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了。你学习要紧,你当务之急是先在家把你的作业写完,把你的学习搞好!”李丽娟停下手中切着洋葱的菜刀,语气激动。 裴长青沉默下来,垂眸继续洗着青菜,不再争辩。他知道,在学习这件事上,母亲有着不容置疑的执念。 炉灶上,幽蓝色的煤火像小兽的啮齿啃噬着陶瓷药炉。 药炉里的水沸腾起来了,顶到药炉盖砰砰作响,还传出一阵白雾,飘起一阵浓郁的中草药味弥漫整个厨房。 裴长青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煮的什么东西?”他问。 “我熬的中药。”李丽娟答。 “ 医院药房开的?” “等检查报告的时候,旁边有个女人和我聊天投机,就给我介绍了这个偏方。她熬了这个偏方的药喝,病很快就好了。” “……安全吗?” “中草药而已,难不成人家会专门给我下毒吗?” “那她病好了,还去医院干嘛?” “人家最后不用复诊检查吗?”李丽娟急了起来。 “多少钱?” “……两百多。” 裴长青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是这样。 当初李丽娟圩日带他去街上的路边摊点痣,点着点着那“大仙”就顺便给她掐指算起命来。 “大仙”说得神乎其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给李丽娟指点了个保佑家人身体健康、金榜题名的方法——埋什么东西到地下——挂什么东西到门口。李丽娟信了,最后,给“大仙”封了两百多的红包。 李丽娟求佛拜神,对这门东西深信不疑。 路边算命的大仙,寺庙里开光的物件,现在又是来历不明的偏方。 李丽娟总是试图用这些微薄的“投资”,去换取神明对她和自己命运的眷顾。 李丽娟继续低头用力地切起洋葱来,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被熏得辣到,还是别的,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来,抹了抹眼泪来。 许久过后,她忽然就叹了口气,很轻,却重重砸在裴长青心上:“要是两百块真能把病治好,也值了。”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只有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在暗处不知疲倦地嘶鸣。 — “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 李丽娟最终还是开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融入了夜色。 裴长青站在门口,望着车尾灯像两点微弱的萤火,直至彻底被黑暗吞噬。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他回到自己狭小闷热的房间,猛地推开窗。 凉风涌入,带不走心中的滞涩。 窗外,这排低矮老街的马路对面是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的繁华。那里有一家大超市,裴长青突然就想到了起来—— 去年年前几天去超市买年货的时候,李丽娟和他曾经小学同桌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他小学同桌的母亲穿金戴银,挎着个名牌包包,直接路过连眼神都不施舍一个给李丽娟。 李丽娟尴尬地吹着冷风站在原地,愣了好半会才收起僵掉的笑容,说:“发达了就看不起穷人了。” 李丽娟那时尴尬僵在原地的笑容,像一根刺,至今仍扎在他心里。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懑和强烈渴望的郁气在胸腔里冲撞。 他猛地坐回书桌前,抽出笔和试卷。 班主任的话在脑中回响:“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他“唰”地撕下一张便利贴,用力写下这句话,重重拍在墙上。 目光落在旁边那只小小的、浅蓝色的发夹上。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镜中那个眉眼清晰、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自己。 他决心要改变命运。 他要给李丽娟更好的生活。 他们不要再被任何人耻笑。 他发誓,终有一日,他要让所有的轻视,都变成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