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张玖歌就醒了。他仔细地换上了自己唯一一套能拿得出手的“面试装”——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领口和袖口都还算整洁的蓝色条纹衬衫，和一条同样熨烫得笔挺的黑色西裤。这身行头，还是他为了毕业答辩和之前参加招聘会特意置办的。
对照着名片上的地址，他倒了三趟公交车，在早高峰拥挤的车厢里被挤得像沙丁鱼一样，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颠簸到了位于江城郊外、规模不小的工业园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工业废气的混合气味，远处传来机器低沉的轰鸣声。
“旭日新能源有限公司”的厂区比他想像的要大一些，但整体的外观透着一种岁月的痕迹。锈迹斑斑的巨大厂牌，斑驳褪色的围墙，以及门口穿着有些随意保安制服的门卫，都清晰地标示着这是一家典型的、有些年头的传统制造企业。
招聘办公室设在一个靠近门口的简易蓝色板房里，里面已经排了十几个人，大多看起来年纪不大，穿着朴素，脸上带着和他类似的、对未来的不确定。负责招聘的是个四十多岁、眼袋深重、面色疲惫的中年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人事部王主管”的三角牌。
队伍移动得很慢，气氛有些沉闷。终于轮到了张玖歌。
“学历？”王主管头也没抬，手里拿着笔，准备在表格上记录。
“江城职业技术学院，机械制造及自动化。”张玖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
“嗯……大专。”王主管在表格的“学历”一栏划了一下，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有相关工作经验吗？”
“我是应届毕业生。但在校期间，我系统学习了机械设计、力学分析、自动控制原理，并且独立完成过几个课程设计和毕业设计，比如……”
“我们这次招的是设备维护员。”王主管打断了他，语速飞快，像是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主要工作就是跟着老师傅，三班倒，巡检生产线，处理一些简单的机械故障，比如皮带跑偏、轴承异响、电机过热跳闸这些。活儿不复杂，但是脏，累，噪音大，而且生产线涉及到一些电解液，有轻微的化学品接触风险。这些情况，能接受吗？”他终于抬起眼皮，扫了张玖歌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
“能接受。”张玖歌没有任何犹豫。他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长久地做这个岗位。
“期望薪资？”
“按公司的规章制度来就行，我没有特殊要求。”
王主管似乎对他的“识趣”比较满意，脸色缓和了些，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四千二，转正后五千，公司缴纳五险，包住。厂里有员工宿舍，八人间。如果没问题的话，下周一早上八点，带齐身份证复印件和区级以上医院的体检报告，来这里报到，找刘班长。”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到五分钟。没有他预想中的技术面试，没有对他专业知识的任何深入探讨，他苦学三年、自认为还算扎实的专业基础，在这里似乎毫无用武之地，唯一的用处可能就是“大专”这个学历，勉强让他获得了这个岗位的入场券。张玖歌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目标明确的坚定。他知道，这里只是一个跳板，一个让他能够暂时栖身，并接触到真实工业环境，从而隐藏自己真实意图的平台。
“谢谢王主管，我下周一一定准时到。”他微微躬身，礼貌地告辞。
离开旭日新能源那略显压抑的厂区，张玖歌没有直接返回那间闷热的出租屋，而是转身坐上了前往市中心方向的公交车。他需要一台更好的电脑。系统任务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间只有三十天，他那台老爷车般的笔记本，连最基本的设计软件都跑不顺畅，根本无法胜任接下来的高强度工作。
江城最大的电子商城里冷气充足，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琳琅满目，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张玖歌直接奔向品牌台式机和高性能组装机的区域，目光热切地扫过那些配置标签——酷睿i7、i9处理器，RTX系列显卡，32G甚至64G的大内存……这些强大的硬件，正是流畅运行SolidWorks、ANSYS、Abaqus等大型工业设计和仿真软件的基础保障！
然而，当他看清下面标注的价格标签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最便宜的、仅仅能满足他基本需求（流畅建模和简单仿真）的品牌整机，标价都在六千元以上。而那些配置更好，能够进行复杂多物理场耦合仿真的工作站级别的机器，价格更是直奔一万五甚至两万而去！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仅剩一千五百块余额的银行卡，指尖传来塑料卡的冰冷触感。这是他支付了房租和水电后，仅剩的全部积蓄，也是他接下来一个月，在拿到第一份工资前，所有的生活费。
“老板，请问……有没有性价比高一点的，二手的……高配置电脑？”他犹豫着，走到一个看起来面相还算和善的店主面前，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一些。
店主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正低头玩着手机，闻言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从他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有些拘谨的神态中判断出了什么，随手懒洋洋地指了指商城角落里一个不太起眼的区域：“那边有几台二手的，成色和配置自己看，都贴着标签和价格。”
张玖歌道了声谢，快步走过去。那个区域的机器明显灰扑扑的，款式老旧，机箱上甚至能看到积攒的灰尘。他一台台仔细地查看配置标签，心里默默计算着性能和价格的比值。这些机器大多使用了三四年，处理器和显卡都已经不是主流，而且缺乏保养，运行状态堪忧。他看中了一台搭载第七代英特尔i7处理器和英伟达GTX1060显卡的台式机，内存16G，标价两千八百元。这个配置，勉强能够运行他需要的软件，但进行大型仿真时估计还是会有些吃力。
“老板，这台……能便宜点吗？”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道，“还有，能不能保证运行大型绘图和仿真软件不卡顿、不死机？”
“小伙子，这价格已经很公道了，你看看这i7的U！”店主头也没抬，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保证？二手的东西怎么给你保证？又不是卖新车。你自己找个软件来装上试试呗，能用你再付钱。”
张玖歌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他连测试需要的正版软件安装包和序列号都没有，更没有在这里耗上半天时间测试的条件。
他又不死心地逛了几家专门做二手电脑的店铺，情况大同小异。稍微靠谱点、能满足他最低需求的二手配置，价格普遍都在两千五到三千这个区间，完全超出了他目前的预算。至于全新的？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现实，再次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狠狠浇下，瞬间浇灭了他刚刚因为找到工作而升起的一丝暖意，让他从□□到灵魂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怀揣着足以引领文明前进的超级系统，掌握着未来可能改变世界格局的前沿科技知识，却连一台最基础、用来完成最初级任务的电脑都买不起！这种巨大的、近乎荒诞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和无力，胸腔里堵得发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喧闹的电子商城，外面明媚甚至有些灼热的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看着街上熙熙攘攘、为各自生活奔波的人群，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认识到，金钱和资源，对于将知识和技术转化为现实生产力，是何等的重要！没有这最基础的启动资金，一切雄心壮志，都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会崩塌瓦解。
难道真的要等到下个月十号，发了那四千二百块钱的试用期工资，再省吃俭用一两个月，才能攒够钱买电脑？可系统的任务时限只有三十天！他等不起！一天都等不起！
或者……冒险利用即将入职的旭日新能源厂里的电脑？他回忆了一下招聘时看到的办公室环境，似乎有几台电脑，但配置未知，而且肯定安装了大量监控和管理软件，私自安装大型工程软件风险极高，一旦被发现，工作丢了事小，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就麻烦了。
还有一个更现实、更棘手的问题：就算他克服万难，把设计图纸画出来了，又该怎么把它变成实实在在的、可以测试性能的样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焦躁的心情，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小批量精密零件加工江城”。很快，屏幕上列出了几家本地的小型机加工作坊的信息。他选了一家名字听起来还算正规的，叫做“诚信精密机械加工”的，拨通了电话。
“喂，你好，诚信精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嗓门很大、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背景音里还能听到机床运行的轰鸣声。
“喂，你好，老板。我想咨询一下，加工一个小零件，大概需要多少钱？”
“什么材料？什么精度？有图纸吗？”对方语速很快，直奔主题。
“材料可能是40Cr或者类似的合金结构钢，精度要求……比较高，比如齿轮部分可能要到国标5级左右，形位公差也要控制在……”
“国标5级？”对方直接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诧异和了然，“那得上磨齿机了，不是普通铣床能干的活儿，精度要求不低啊。小批量的话，开模、调机都不划算，单价很贵的。这样，你先发图纸过来报价吧，没图纸说个啥？我也报不了。”
不等张玖歌再说什么，对方似乎那边机床声音变大，匆匆说了句“有图纸再联系”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张玖歌的心沉得更深了。连图纸都没有，人家连报价的兴趣都不大。而且从对方那句“单价很贵”和“要上磨齿机”就能听出，高精度的机械加工，费用绝对低不了！这还仅仅是加工费，还没算材料费、热处理费、表面处理费、装配调试……
他鬼使神差地又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谐波减速器成品价格”。页面刷新，结果显示，国内普通品牌的谐波减速器，价格也在千元以上。而日本哈默纳科（Harmonic Drive）、德国赛能（SEN）等国际顶尖品牌的同类型高精度产品，价格更是高达数千甚至上万元一台！
那么，他自己设计、制作一台满足系统要求的、性能超越主流产品的样机，需要多少钱？即便能找到愿意接单的小作坊，算上特种钢材的材料费、高精度加工费、专业的热处理（比如氮化）费用、最后的装配调试……林林总总加起来，没有两万到三万块钱，根本想都不要想！
两万到三万！
对于此刻全身家当只有一千五百块，下个月工资也才四千二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刚刚因为系统绑定和找到工作而燃起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被冰冷坚硬的现实几乎彻底冻结、碾碎。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一个透明而坚韧的玻璃罩里，能清晰地看见外面广阔的天空和灿烂的未来，却怎么也冲不破这层薄薄障壁，只能徒劳地撞击。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阳光将他失落的影子拉得很长。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大脑疯狂运转，试图从这看似无解的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就在他心灰意冷，几乎要放弃思考，听天由命的时候，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了一下，是班级微信群的消息提示音。他本能地划开屏幕，看到一个平时不怎么熟悉、据说在外面实习的同学“孙浩”，在群里发了一条长长的、带着焦急语气的信息：
“求助！求助万能的同学们！我们公司一台老旧的国产数控铣床，主轴箱最近出了问题，加工时振动和噪音超大，跟拖拉机似的，干出来的活表面全是振纹，精度跑得一塌糊涂。厂家售后来了两趟，捣鼓半天，最后就说主轴磨损了，要整体更换，报价死贵！我们老板又不想花这个冤枉钱。群里有没有懂行的大佬给支支招？或者有没有认识能做机械故障诊断、结构优化的大神？求推荐！有偿！价格好商量！”
信息的后面，还附上了几段用手机在现场拍摄的短视频。
若是平时，张玖歌可能随手就划过去了，或者顶多在心里同情一下。但此刻，屏幕上那两个加粗的字眼——“有偿”，像两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束，瞬间穿透了他心中的迷雾，精准地打在了他紧绷的神经上！
对啊！设计制造整台谐波减速器他目前做不到，但解决具体的机械故障问题，进行局部的结构优化、动力学分析，这不正是他的专业所长，是系统知识能够直接应用的领域吗？而且，这不需要他投入任何实物成本，只需要投入他的时间、脑力和专业知识！
他感觉自己那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注入了活力，开始强劲地搏动起来。他立刻点开那几段视频，将手机音量调大，反复观看，仔细倾听机床运行时那异常刺耳的噪音，观察加工件表面那规律性的振纹。
结合自己大学三年扎实学过的《机械振动学》、《机械设计基础》、《机械制造技术》等课程知识，以及系统绑定后，虽然还未完全消化吸收，但已然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更为先进和本质的机械动力学原理与结构优化理念，他迅速在脑海中建立起初步的故障模型。
听起来不像是轴承彻底损坏时那种破碎、撞击性的尖锐噪音，更像是某种结构共振产生的沉闷轰鸣，叠加了传动环节存在间隙或不对中引起的强迫振动。厂家建议更换主轴，可能是最省事（对厂家而言利润也最高）的方案，但如果能找到真正的振动源，或许通过优化主轴的前后支撑结构、调整传动带的张紧力、或者设计一个针对特定频率的阻尼减振装置等方式，就能以远低于更换主轴的成本，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一个初步的、轮廓清晰的解决方案，迅速在他脑中成型、完善。
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一丝忐忑，手指有些发抖地点开了孙浩的头像，发送了私聊信息。
“孙浩，你好。我是张玖歌。你刚才在群里说的那个数控铣床的问题，我仔细看了视频，可能有些思路。方便把更详细的设备型号、主轴结构图（如果有的话）、以及最近一次的维修记录和加工参数发给我看看吗？我想我可以尝试做一个详细的故障分析报告和结构优化方案。”
信息发出去后，等待回复的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他紧紧盯着手机屏幕，生怕错过任何提示。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就在他以为对方没看到或者不打算理会时，孙浩回复了：“张玖歌？真的吗？哥们你懂这个？[惊讶表情]型号是XX机床厂的XXX型，结构图我尽量去找找看……不过哥们，你确定能行？我们老板之前被几个所谓的‘专家’坑过，现在都有点怕了。[流汗表情]”
张玖歌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能力存疑，这很正常。他深吸一口气，组织语言，回复道：“我专业就是机械制造，对机床振动这类问题专门研究过。这样，为了表示诚意，也为了让你们老板放心，我可以先免费做一个初步的故障分析报告和优化方案思路给你们参考。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分析有道理，方案可行，并且最终采纳后确实有效果，你们再看着给点辛苦费就行。如果觉得没用，或者方案不行，你们也没有任何损失，就当多个参考。”
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诚意和专业性，才能取信于人。免费提供初步的方案和分析，是他目前唯一能拿出的、也是最有说服力的“筹码”。
果然，对方似乎被这个“零风险”的提议打动了：“免费做初步分析？那感情好啊！哥们够意思！你等等，我马上去找设备资料和维修记录！找到就发你邮箱！”
放下手机，张玖歌感觉自己的后背因为刚才的紧张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但心中却充满了久违的、火热的希望！
这或许……就是他打破僵局，赚取第一桶金，撬动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大步朝着公交车站走去，他要立刻赶回出租屋！即使电脑卡顿，他也要先用文字、公式和简单的示意图，将初步的分析思路、振动源的推断、以及几种可能低成本改进方案的原理和预期效果，清晰、有条理地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