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刘比翼,是我母亲给我取的。
我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山村。离开落后的乡下,走向大城市,是所有年轻人的梦想。
“你要美丽,你要勤劳,你要顺从。你要找一个好男人,然后和他比翼双飞,离开这里。”母亲总是摸着我的头,这样对我说。
你看,多么贪瘠的想象,她想不出我独立、强大的样子,只能教我将命运寄托在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身上。
多么迂腐。
但我怎能够怨她呢?她自己从小就是被这样教育的,她的母亲也是,她母亲的母亲也是。
我不想辜负她的期望。
我并不美丽,所以我努力变得勤勉,披上顺从的皮。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枯燥地轮回下去,可某一天开始,一切都向着最糟的方向疾驰。
我的姐姐和一个读书人私奔了。我的父亲在追她的路上遇到山洪,死了。母亲因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随着父亲去了。我的弟弟,离开家乡去城市打工,被钢筋刺穿了腿,落下了残疾。我的叔父们强占了我们家的房子,把我嫁给了隔壁山里的王家村。
那年我十七岁。
我终于知道母亲临终时看着我的眼神是什么了,是一个即将从苦难生活中脱离的女人对另一个挣扎着活着的女人的怜悯。
我的名字好像被世人遗忘了。
从前,我是乡人口中“刘家聪明能干的二姑娘”。家里出事后,我是作为邻人谈资的“那个可怜的女娃“,弟弟口中“付药钱的好姐姐”,叔父们口中的“赔钱货”、“彩礼钱”。结婚后,我是王家村人口中“王二新娶的年轻媳妇”。
王二是个踏实肯干的男人,待我也不错,婆婆见我勤奋顺从,也不过多责难我。
但我还是不满,我打心底认为不应是这样的。
我宁可一个人生,一个人死,然后腐烂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我不愿嫁,不愿生,但很多事不是我不愿就可以不做的。
又当了几年“肚不争气的”,我终于生了一个女儿。
瘦瘦的、小小的,还有些疯癫。
“妈妈,妈妈,快看,毛绒绒。”我五岁的女儿将手拢成碗状,高高地举起来给我看。
但她的手上空无一物。
即使这样,她也是我的全部,她是王星星,我的女儿,我的天使。
我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但我仍在不知不觉间向她靠拢。
这座大山就像一只吃人的恶鬼,将所有误入的、生长在这里的人拆吃入腹,然后同化成同一幅模样。
星星将我从恶鬼手中救了出来,以一种我不愿的方式。
我仍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
星星追着她看不见的朋友跑进了山里,然后就再没回来,所有人都说她死了。
我的脑中一阵轰鸣。
“不可能!她还活着!我能感觉到,她没死!”我像是疯了一样,推开所有人,向村口跑去。
全村的男人、女人乌泱泱地向我涌来,纷纷伸出手来抓我,可他们拦不住我。
我感觉自己自由、轻松极了,像是脱去了枷锁,又像是在快速坠落。
我仿佛真的生出翼了。
我又哭又笑,吓得周围人不敢靠近,“我的女儿逃出去了,而我也将离开!”
“谁准你走了!”王二操着刀,牵着家中的黄狗在村口守着我。
“我自己!我自己!”我流着泪笑着大叫。
周围的村里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不在乎。
我不是什么“丢了孩子的疯婆娘”,我是刘比翼。
婆婆在旁劝我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叫我快回去做饭,亲戚也都靠过来劝我,我装作看不见他们虚伪的嘴脸,听不见他们幸灾乐祸的声音。
但王二在乎。
他黝黑的脸弊得通红。他认为我落了他的面子,叫他被村里人取笑,他认为他要尽到丈夫的责任,好好教训我,让我恢复“正常”。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理智全无。
黄狗夹着尾巴呜咽着不敢靠近,显然王二忘了在家都是谁负责喂狗。
“同伙”的背叛再次刺激到了王二,他不管不顾地挥着刀向我奔来。我没躲过,他的刀砍在我的右臂上,划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血不要钱地洒了一地,像是云层中燃烧着的红霞。
王二被吓到了,拿刀的手松了一下。
我抓住这个机会抢过了他的刀,用没受伤的手抡圆了砍到他交叠在胸前做防御状的双臂上。
我杀过猪,砍过排骨,剁过棒骨。人和猪一样,瞄准了一个地方,用上全力去砍,一下,两下,三下,再卯足劲用力一折,骨头就断开了。
而我力气又大,这王二的臂骨竟是直接被我砍断了,皮肉坚持着晃晃悠悠地黏连在一起,像是被挂在钩子上的猪肉。
王二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捂着断掉的手疯狂尖叫、痛呼。血沿着他的指缝留下来,滴进雪地里,慢慢地汇成了一滩,映出了我的影子。
原来我是笑着的啊。
失血让我感觉晕乎乎的,但……
“哈哈哈哈哈哈!这感觉真棒!”
什么嘛,这人和猪,也没什么区别啊。
所有人都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惊叫着跑开了,像是听到了枪响的麻雀。我就这样,提着刀,流着血,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山村,走进了风雪里。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内心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我的孩子,我的星星,还活着。只要向东走,越过山,跨过海,我就能找到她。
我谨慎地花着袄子和鞋底里藏的三百块钱,用完后去干体力活,去捡垃圾,去偷、去抢,去乞讨,用尽一切方法,终于在两年后来到了佛罗。
那天佛罗下了一场大雨,冲走了小巷中的血腥气,我窝在一个垃圾堆旁,盘算下一步该去哪。我能感觉到,我和星星已经非常近了。我不断构想着星星会出现在哪。
其实我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她,这两年我想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我变得冷酷,理性,残忍。我早忘了作为一位母亲对女儿应有的爱。我只是依着心中的执念在前进。
“母亲为什么要爱女儿呢?我是否还是没逃出来,还是被基因中的规则禁锢着?我该怎么办?”
有时我会在手上的伤疤因潮湿而隐隐作痛无法入眠时想我找到星星之后要做什么。是像一对普通的母女一样普地生了活下去?
还是,除掉她,斩断这个世界对我最后的束缚,奔向我长久渴望着的自由。
这是不对的,我爱着星星,否则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或许我真的疯了。
我强迫自己找些事情去做,好远离这样危险的想法。可我越是逃避,这些疯狂的想法就越像是从田间地头疯长出来的杂草一样在我的心里蔓生,滋生出一个又一个罪恶的念头。
我为我的所思所想感到悲伤和愧疚,我唾弃这样的自己。这样想着,我突然发现我感觉不到星星了,就像是与世界唯一的牵绊被切断了。
我慌了神,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佛罗城内横冲直撞,招惹了不少本地帮派,害得我只能在小巷里东躲西藏。
然后,那个男人——Janzen·Murphy,出现了。
他身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撑着一把长柄雨伞,胸前古旧的银色十字架在昏暗外小巷中闪着光。他的脸上挂着悲悯的笑。
他走近我,弯下腰,把伞举到我的头上,脖子上长长的鼠灰色围巾垂落到地上,浸在污水里。
一辆车迅速驶过小巷,车灯的光映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宛若神明。
神圣,悲悯。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人已经湿了,再打伞又有什么用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笑着轻声说:“只要心怀信仰,主会原谅懵懂的羔羊无心的过错的。”
我的英语不大好,他说的有些词我不太懂。但从表情上,我能大体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有弥补的机会。
是了,无论如何,我应该先找到星星。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总要先做些什么。
所以我加入了Janzen的帮派,在他手下做些没人想干的粗活,或是偷偷帮他做些脏活。而他,作为交换,会动用他的人手帮我找星星。
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充实多了,当心思完全被工作占据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时间瞎想。我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
我信任Janzen ,正如他信任我,所以当我在他的办公桌上找到那份祭品名单时,被愚弄的愤怒和失去孩子的悲伤几乎把我压垮。
我要找他问个明白。
P.S. 完了,写狗血写上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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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