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决的父母是坐长途大巴来的。他们拒绝了鲍决转账让他们坐高铁的好意,说大巴便宜,还能直接到车站,不麻烦他接。
当鲍决在嘈杂混乱的长途汽车站找到他们时,父亲正蹲在花坛边抽烟,脚边放着两个印着"化肥"字样的编织袋。母亲则站在一旁,不停地张望,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布包。看到鲍决,她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堆起刻意的笑容,仿佛不是来商量儿子的婚事,而是来参加什么重要典礼。
"小决!"母亲迎上来,第一眼先打量他的穿着,"这大衣,得好几千吧?"
鲍决没接话,沉默地接过父亲脚边的编织袋。袋子很沉,里面大概是家里种的花生、新打的棉花,或者母亲亲手腌的咸菜。他拎着它们走向停车场,父母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像是怕弄脏了他光洁的车。
公寓里,母亲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摸着光洁的厨房台面,啧啧感叹:"这得花多少钱啊。"父亲则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乱动,生怕碰坏了什么。
"明天晚上,和李薇父母吃饭。"鲍决给他们倒了水,言简意赅。
"好好好,"母亲连连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她家……真像你说的那么有钱?在上海有房?"
鲍决"嗯"了一声。
母亲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染上一抹忧色:"那他们……会不会瞧不上咱们家?"
鲍决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李薇的父母预订的是一家本帮菜馆,包厢雅致,灯光柔和。鲍决的父母换上了他们最体面的衣服,但依然与这里格格不入。母亲过度热情的笑容显得局促,父亲则几乎不敢开口,只是不停地喝水。
李薇的父母客气而疏离。李教授说话慢条斯理,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李母则举止优雅,偶尔问及鲍决老家的情况,语气温和,却让鲍决的母亲更加紧张。
"两个孩子能在北京站稳脚跟,都不容易。"李教授温和地说,"我们做父母的,就是希望他们以后能安稳些。"
"是是是,"鲍决母亲连忙接话,"我们小决可能干了,在大公司,一个月挣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个手势,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
鲍决的胃缩紧了。他看到李薇微微蹙了下眉,虽然很快舒展,但他捕捉到了。
"妈,"他低声打断,"吃点菜。"
"对对,吃菜吃菜。"母亲讪讪地收声,夹了一筷子菜,却又不知道放在哪个碟子里合适。
话题转到婚礼的具体安排。李母委婉地提出,希望婚礼能在上海办一场,毕竟他们家亲戚朋友多在那边。
"那得花多少钱啊!"鲍决母亲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尴尬地补充,"我是说,在北京办也挺好,小决的朋友同事都在北京……"
"费用方面,我们可以承担上海的部分。"李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我们出钱,我们主导。
鲍决父亲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闷闷地开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小决在北京,就在北京办。"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薇放下了筷子,表情平静,但眼神冷了下来。鲍决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父亲并无恶意,只是固执地守着老观念,但这观念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叔叔,"李薇开口,声音清晰,"我觉得婚礼是两个人的事,应该商量着来。"
"是,是该商量……"鲍决母亲试图打圆场。
这顿饭的后半程,在一种勉强的客气中草草结束。把父母送回酒店后,鲍决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手机亮了,是李薇发来的消息:
【我父母对今晚有些看法。我们需要谈谈。】
他没回复。引擎盖下,车子发出轻微的嗡鸣,像他脑子里那根越绷越紧的弦。
阿莱最近接了个私活,给一个互联网公司的团队建设活动跟拍。他硬拉着蔺逐生一起去,说钱多事少。
"生哥,你就当散散心,顺便看看这些''精英''们是怎么吃喝玩乐的。"
活动地点在一个郊区度假村。蔺逐生本来兴致缺缺,直到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鲍决。他穿着公司的文化衫,和同事们站在一起,参与着无聊的团建游戏。他看起来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但蔺逐生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疲惫和抽离。
中午自助餐时,阿莱凑到蔺逐生身边,压低声音:"我靠,生哥,你猜我刚听到什么?就鲍决他们组那几个人,在议论他老家来人了,好像谈婚事谈得不咋愉快,说他爸妈……挺那啥的。"
蔺逐生顺着阿莱的目光看去,鲍决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餐桌边,面前的餐盘几乎没动。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塑料叉子,那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孤独。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文化衫、看起来像小领导的年轻男人端着盘子坐到鲍决对面,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
"鲍工,听说你父母来了?婚事定了吧?李薇那样的,可是咱们圈子里多少人的理想型,你小子可得抓紧啊,别让家里那些……呃,琐事,给耽误了。"
鲍决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暗沉沉的:"不劳费心。"
那同事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蔺逐生收回了目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见过鲍决在代码世界里的游刃有余,见过他在讲台上的冷静自信,也见过他年少时毫无阴霾的笑容,却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样,被一种无形的、来自出身和现实的重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忽然想起程先生昨晚的话。
那是在一个高级餐厅,程先生晃着红酒杯,对他说:"逐生,你要明白,我们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烦恼是体面人的烦恼——哪里的学区房更有升值空间,孩子的国际夏令营选哪个,如何维持中产生活的精致外壳。而我们?"程先生轻笑一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我们的烦恼更原始,是如何用才华和手段,从他们那个世界里分一杯羹。谁比谁更痛苦?谈不上。只是游戏规则不同罢了。"
当时他觉得程先生既势利又清醒。此刻,他看着孤独坐在那里的鲍决,却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或许比想象中更深,更难以跨越。鲍决被困在另一个看似光鲜的牢笼里,那个牢笼的规则,或许并不比他的更轻松。
活动结束前,下起了小雨。人群匆匆往大巴车跑去。蔺逐生收拾好器材,一抬头,看见鲍决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躲雨,并没有急着去抢座位。
鬼使神差地,蔺逐生走了过去。
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细密的雨丝。空气湿冷,带着泥土的气息。
"拍完了?"鲍决先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
"这种活动,没什么好拍的。"
"混口饭吃。"
短暂的沉默后,雨声显得更大了。
"我爸妈来了。"鲍决忽然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解释,"昨天,和李薇父母吃饭。”
蔺逐生"嗯"了一声,没有追问。
"很糟糕。"鲍决扯了扯嘴角,"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他呢,他到底在那个世界?蔺逐生没有问。
雨幕中,公司的大巴车缓缓开走了,似乎没人注意到落单的鲍决。
"我开车了。"蔺逐生忽然说,"送你回去。"
鲍决愣了一下,看向他。
"顺路。"蔺逐生补充道,语气没什么起伏。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鲍决现在住哪里。
鲍决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谢谢。"
去停车场的路上,两人都没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和肩膀上。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像很多年前,他们无数次在校园里那样。只是这一次,脚下的路,不再通向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