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不相信爱情》 第1章 第 1 章 鲍决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列精准无误的高铁。每一站都准时抵达,每一秒都在预定轨道上。只是没人知道,驾驶舱里的他,早已耳鸣多年。 晚上十二点零三分,他关掉了办公室的最后一盏灯。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肺。那些亮着灯的楼是肺泡,仍在进行着巨大的、无声的交换,吞吐着年轻人的时间和健康,吐出一点点叫做“前程”的玩意儿。他以前觉得这景象壮阔,如今只觉得,那是一片燃烧的荒原。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瞬间,胃里一阵熟悉的虚空。 他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某本小说,书里说,“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他觉得加班也不是失去了夜晚,而是走出了生活。 钻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皮质座椅散发出一种冷静的昂贵气味。他摇下车窗,让初秋微凉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一点空调制造的、毫无生命感的恒温。他需要这点真实的凉意,来确认自己还活着。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的信息,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他不用点开,也知道核心内容:钱。弟弟看中的婚房首付还差多少,家里老屋翻新预算超支,隔壁谁家儿子又给父母换了新车……文字信息紧随其后: “你是大哥,是全家的指望。” 他把手机扔到副驾,头向后仰,靠在头枕上。颈椎发出细微的“嘎达”声。指望。他像个被掏空的储蓄罐,全家人都指望从他身体的裂缝里,再倒出几个叮当作响的硬币。 车子无声滑入夜色。他习惯性地在离家两个路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停下。需要一包烟,需要一点尼古丁来熨平脑子里那些皱巴巴的KPI和财务报表。 推开玻璃门,叮咚一声。店里只有一个店员,耷拉着眼皮在刷手机,像一株缺乏光照的植物。货架之间,灯光白得晃眼,照得那些包装鲜艳的零食和泡面如同祭品。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在冷鲜柜前,背对着他,正弯腰挑选着关东煮。一件oversize的、材质奇怪的靛蓝色衬衫,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灰色运动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头发比记忆里长了不少,柔软地盖住了后颈。 只是一个背影。一个松垮的、毫无防备的、在深夜便利店寻找热食的背影。 鲍决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血液好像瞬间改道,冲向了某个不明确的方向,耳朵里嗡的一声,那持续多年的耳鸣陡然加剧。 像是感应到什么,那个人直起身,转了过来。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便利店的白光冻住了。 是蔺逐生。 他手里拿着一个纸杯,里面插着两串萝卜和一只福袋。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一瞬间的表情。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的变化。皮肤还是那种暖白,在冷光下像上好的宣纸。眼睛依旧是泄密的窗口,此刻那里面清晰地闪过震惊,随即是某种迅速筑起的、带着刺的疏离。 五年。 鲍决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精确到天,是一千八百二十七天。但这计算毫无意义。 他看见蔺逐生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 他甚至还穿着下班时没换的、熨帖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和西裤,像是刚从某个名为“精英”的流水线上下来。 “巧。”蔺逐生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夜猫子特有的干涩。他扯了扯嘴角,算是个笑,但没到眼睛里。 “嗯。”鲍决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能。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盒刚拿的烟,包装盒的棱角硌着掌心。“忙这么晚?” “刚收工。”蔺逐生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搞点夜宵。”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鲍决手里的烟上,“你还抽这个牌子。” 不是疑问句。是一种平静的指认。 鲍决下意识地把烟攥紧了些。 “习惯了。”他走到收银台,把烟放下。店员麻木地扫码。空气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他付了钱,转过身,蔺逐生还站在那里,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等他。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被浪费掉的青春。 “你……” 鲍决张了张嘴,却发现语言系统彻底瘫痪。问“你好吗”?太虚伪。问“在做什么”?太刻意。他们之间,好像只剩下这片充满尴尬的沉默可供挥霍。 “我好了。”蔺逐生晃到收银台,付了关东煮的钱。纸杯边缘渗出一点油渍,沾在他手指上。他低头吹了吹热气。 一起走出便利店。夜风更凉了些。两人站在霓虹灯招牌投下的光晕里,像两座被突然放置在一起的陌生雕塑。 “加个微信吧。”蔺逐生忽然说,掏出手机,屏幕裂了一道蛛网般的细纹,“老同学,总不能失联。”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满不在乎的随意。 鲍决机械地调出二维码。 扫码,发送好友申请。叮一声。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通过了。”蔺逐生收起手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汤,被烫得轻轻吸了口气,“走了。” 他转身,趿拉着人字拖,走进夜色里。那件宽大的蓝衬衫被风鼓荡起来,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夜行的、疲惫的鸟。 鲍决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却没有动。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个刚刚通过验证的聊天界面。头像是一片虚焦的、晃动的暖色光斑,像是哪场狂欢派对的残影。朋友圈封面是纯黑,什么都没有。 他盯着那片黑,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那包烟,拆开,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灌满肺叶,引发一阵低沉的咳嗽。车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无声燃烧,而他的耳鸣,前所未有地响亮起来。 那列精准的高铁,好像就在刚才,脱轨了那么一秒钟。 第2章 第 2 章 鲍决的公寓在城市的东边,离公司有七首歌的距离。每当他加完班开车回去,总能把一张专辑听完。这天夜里,他听的是那张《未来的废墟》。专辑名很应景,他想,互联网行业就是一座每天都在生长又在每天废弃的城。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给一天的程序点了终止符。 公寓是标准的样板间风格,灰白基调,智能灯光在他进门时自动亮起,冷白色的光,照得每一件家具都像刚从流水线上搬下来,还没染上人味儿。他有时觉得,自己也是这流水线上的一个产品,型号:工程师,出厂日期:二十八年前。 洗澡时,热水兜头浇下。他闭上眼,水汽模糊了视线。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便利店那只手,指关节上的污渍,像是颜料,又像是机油。那点不和谐的杂色,在他被代码和逻辑填满的思维里,像个顽固的bug,挥之不去。 躺到床上,他拿起手机。再次点开那个微信——那个一片虚焦的、晃动的暖色光斑头像, "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底下空空如也,像被清空了数据的硬盘。 他退出来,点开李薇的对话框。对话停留在她发来的一个在线文档链接上,标题是《婚礼筹备事项及节点规划V1.2》。文档里,酒店选择、宾客名单、预算控制,都用表格和甘特图列得清清楚楚。他回了两个字:"收到。" 没有多余的情绪,像回复一封工作邮件。 黑暗里,耳鸣声如期而至,像服务器机房那种低沉的、永不间断的背景噪音。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枕头很贵,据说填充物是某种航空材料,能提供最佳支撑,却抚平不了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手机的震动吵醒的。不是闹钟,是监控系统发来的报警短信——昨夜他部署上线的服务,在凌晨流量低谷时,错误率有个细微的尖刺。问题不大,甚至可能只是监控的误报,但它像一根刺,在他一天开始前就扎进了心里。 公司工区,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咖啡因、人体油脂和焦虑的味道。鲍决在自己的工位坐下,面前是三块屏幕。代码在左,日志在中间,右侧飘着永远闪烁不停的钉钉群消息。他刚抿了一口冷掉的咖啡,产品经理就拖着一张椅子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 "决哥,上次提的那个需求,就是用户画像标签实时更新的那个,能不能再提前一周?业务方催得急……" 鲍决看着屏幕上复杂的依赖关系图,头也没抬:"提前可以。砍掉一半功能,或者,接受线上可能随时崩溃。" 产品经理的笑容僵在脸上。 "或者,"鲍决终于转过头,眼神平静得像冻结的湖面,"你去跟业务方解释,为什么''既要又要''会导致系统雪崩。" 产品经理讪讪地滑走了。鲍决继续敲代码,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永无止境的练习曲。他知道自己不留情面,但在代码的世界里,情绪是多余的,逻辑和效率才是唯一的真理。 下午是技术评审会。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想在一个非关键业务里引入一种新的、尚未经过大规模实践验证的技术框架,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鲍决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他用了很多年的金属外壳签字笔。 等年轻人讲完,会议室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鲍决用笔尖点了点投影幕布上的架构图。 "你这个新的缓存组件,在集群网络出现分区时,怎么解决脑裂问题?" 年轻人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 "还有,你评估过它的GC(垃圾回收)停顿时间吗?在流量高峰时,这可能会成为瓶颈。” 年轻人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回去重做方案。"鲍决最后说,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基于经验的、不容置疑的冷静。"先用最成熟的技术把路跑通。创新很重要,但稳定性高于一切。" 他看着年轻人有些沮丧地收拾东西,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也对新技术充满无限憧憬、觉得代码能改变世界的自己。如今,他更多的精力是用来防止世界被糟糕的代码破坏。 傍晚,他终于有时间静下来,准备修复早上那个报警提示的小bug。刚找到问题所在,母亲的电话就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和屏幕上滚动的日志一样,成了他工作的背景音。 "……你弟弟那边等着钱交首付,不能再拖了……你张阿姨说的那个姑娘,照片你看了没有?条件多好,稳定……" 鲍决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在键盘上敲下几行命令,部署了一个修复补丁。测试环境验证通过。 "妈,钱我周末转。相亲的事,再说吧。"他打断母亲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程序设定好的边界感。 "什么再说!你跟李薇到底定不定?人家家里……" "我线上有个变更,很急。先挂了。" 他挂断电话,动作流畅地像执行完一个脚本。然后,他按下回车键,将修复的代码部署到了生产环境。 晚上九点,他终于关上电脑。颈椎和腰椎发出僵硬的抗议。走出办公楼,夜风一吹,他才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那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某种精神上的耗竭。 他没有立刻去停车场,而是在大楼底下摸出烟,点燃。抬起头,办公楼依然有很多窗口亮着灯,像一个个燃烧的格子间。他曾是那些格子里最耐烧的一块炭,如今却觉得自己快要烧成了灰。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微信——朋友圈封面是那片沉默的黑色。 依旧什么都没有。 第3章 第 3 章 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水腥气和远处货轮的汽笛声。鲍决站在公司楼下,烟灰被风吹散,落在他的西装裤上。他低头拍打着,动作有些笨拙。 手机在掌心震动,把他从思绪里拽回。 是李薇。 “在加班?” “刚下楼。” “我爸妈刚又来电话了,”李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平稳,但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们想知道,你父母那边,对我们定下的婚期,到底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酒店销售催第三次了。” 鲍决感觉自己的胃微微缩紧。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他身体里拧着某种东西。 “知道了。我明天再催一下他们。”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笃定,尽管他心里清楚,催也没用。 他那个把“骄傲”挂在嘴边的母亲,需要的是儿子带着完美的方案——一个年薪、家世、样样拿得出手的儿媳,以及足以支撑起这份“完美”的、实实在在的金钱——回去请她最终“审批”,而不是在电话里进行远程汇报。而他那个沉默的父亲,只会说一句:“你妈觉得行就行。” “不是催你,”李薇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只是我们需要尽快推进。所有事情都是我们在规划,你父母似乎……并不太参与?” 她说得很委婉,但鲍决听懂了。在他和李薇这段高效、目标明确的“合伙关系”里,他这边的“合伙人”(他的家庭)显得过于被动和疏离,这不符合流程,也带来了不确定性。 “他们……不太懂这些,全凭我们自己做主。”鲍决给出了一个惯用的、也是部分真实的解释。 他独立太久了,从考上大学那天起,他的人生决策就几乎与那个小镇家庭剥离。学费靠贷款,生活靠兼职,工作靠自己拼。父母能提供的只有遥远的、沉重的期望,而非任何实质性的指导或支持。他将这种剥离视为一种成年人的自觉,但在此刻筹备婚礼的具体流程中,这种剥离却显现出一种尴尬。 “我明白。”李薇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补充道,“不过按照礼节,双方家长至少应该正式见一面,走个过场。你安排个时间?” “好,我来安排。”他应承下来,感觉肩上的重量又增加了一分。 回到那个冰冷的公寓,他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酒精划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他靠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对面墙上——那里挂着一幅数字油画,是李薇选的,冷抽象的几何图案,符合这个空间的调性,但没有任何温度。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相册,往下滑了很久。 五年前,甚至更早。照片里的自己,穿着宽松的T恤,头发也比现在长些,眼神里有种如今已被磨平的东西。他快速划过那些有着灿烂笑容的、模糊的风景照,直到手指停在一张照片上。 那是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老旧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片是偷拍的,焦点对准了一个伏案学习的背影,肩颈绷得很直,连后脑勺都透着认真。那是他。而照片的右下角,无意中拍到了一只搭在书架上的手,指节分明,腕上缠着几圈五颜六色的编织绳。 拍照的人是蔺逐生。 那只手也是蔺逐生的。 他猛地按熄了屏幕,像被烫到一样。房间里只剩下智能家居设备待机时微弱的指示灯,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第二天,他不得不给母亲打去电话。果然,一提到双方家长见面,母亲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 “见面?急什么!他们家姑娘是金枝玉叶,怕嫁不出去吗?你弟弟买房的首付钱还没凑齐呢,你倒先把钱往外面撒?我跟你说,不把家里这些事安排明白,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背景音里,还能听见父亲低沉的、无意义的附和。 鲍决沉默地听着,没有争辩。他早就习惯了在这种沟通中扮演一个沉默的容器,承接所有的情绪和索取,然后自己想办法消化、解决。他挂了电话,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他能用代码构建出逻辑严密的世界,却无法理顺自己生活中最基本的人际关系。 晚上,和李薇父母吃饭时,这种割裂感达到了顶峰。 李薇的父母是典型的体制内知识分子,问话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考察。 “小鲍现在在互联网公司,发展前景是好的,不过听说压力也大?” “听说你们这行,吃的是青春饭?” “以后有什么规划?总不能一直写代码吧。” 鲍决应对得体,像准备一场答辩。他阐述行业前景,分析技术壁垒,规划职业路径,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李薇父亲微微颔首,似乎表示认可。但鲍决能感觉到,他们看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这份名为“鲍决”的资产说明书,以及他背后那个他们并不了解、因而心存疑虑的家庭。 李薇在一旁适时补充,言语间维护着他,也展现着他们的“共同体”形象。他们配合默契,像一对演练过无数次的搭档。 饭后,送走李薇父母。两人站在餐厅门口,夜晚的空气有些凉。 “表现得不错。”李薇说,语气像评价一个完成度很高的项目。 鲍决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喉咙有些发干,那些精心组织的语言似乎耗光了他所有的水分。 “酒店我初步选了这两家,你看看。”李薇拿出手机,“主要是档期和预算的问题。” 鲍决看着屏幕上那两家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的照片,忽然问:“你喜欢哪家?” 李薇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从性价比和交通便利性来看,洲际更合适。” “我是问,你喜欢吗?”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意外的执拗。 李薇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几秒钟,那双理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涟漪很快消失。 “喜欢不重要,合适最重要。”她最终这样回答,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 “合适最重要。” 这句话像一枚精准的针,刺破了鲍决维持了一晚上的得体表象,也刺中了他心底那片虚无。 是啊,合适最重要。他和李薇,是世俗意义上最合适的组合,是资源配置的最优解。他用多年的努力,才获得了参与这场“合适”游戏的资格。可为什么,此刻他站在这里,穿着昂贵的西装,拥有光鲜的未婚妻和明确的未来,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处着落的孤独? 他想起那张偷拍的照片,想起图书馆里温暖的阳光,想起那只缠着彩色编织绳的、带着颜料污渍的、自由恣意的手。那些东西,既不合适,也不稳定,甚至毫无用处,像一段无法被现行系统识别的乱码。 但它们曾经真实地、鲜活地存在过。 “就洲际吧。”他最终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耗尽所有力气后的妥协。 李薇点点头,收起手机:“好,我明天联系销售。”她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那你父母那边……见面的事?” “我会搞定。”他简短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也是自我保护式的封闭。 回去的路上,鲍决一个人开着车。他没有听专辑,车厢里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他看了一眼手机,那个朋友圈封面依旧是一片纯黑。 但这一次,他忽然觉得,那片黑色下面,也许并不全是虚无。 也许那里面,也藏着某种被紧紧包裹起来的、滚烫的、不合适却真实的东西。 而他被规划好的人生,正被这片沉默的黑色,悄无声息地凿开一道裂缝。 第4章 第 4 章 蔺逐生住的地方,像这座城市的一块牛皮癣。老旧的六层楼房,墙皮剥落得斑斑驳驳。楼道里永远堆着邻居舍不得扔的破家具和纸箱,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霉味和某家永远在煎中药的苦涩气息。 他的房间在顶层,没有电梯。打开门,仿佛踏进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单间,被各种杂物塞得满满当当,却有一种奇异的秩序。 墙上钉满了他的摄影作品——阴郁的天空、墙角顽强的野草、陌生人疲惫的侧影。地上散落着画册、冲洗到一半的胶片、各种造型奇特的石头和干枯的植物。一张旧沙发被磨得露出了里面的海绵,像一头温顺的、皮毛斑驳的野兽。 阿莱四仰八叉地瘫在那张沙发上,手里捏着一罐啤酒,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他新的“伟大计划”: “生哥!这次绝对靠谱!就拍那个,‘都市夜行侠’系列!专门拍凌晨还在外面晃荡的人,代驾、环卫工、便利店员……搞点人文关怀,肯定能火!” 蔺逐生没接话,他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一幅刚完成的板画上最后一道保护漆。画面上是一片汹涌的、近乎黑色的深蓝,只在中心有一小块挣扎的、虚焦的暖色光斑,像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落日,又像记忆中某个模糊的、温暖的碎片。 “跟你说话呢!”阿莱不满地踹了一脚旁边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 “听见了。”蔺逐生头也没抬,“上次你那个‘城市遗忘的角落’系列,拍了一半,器材还押在那边,忘了?” 阿莱噎了一下,讪讪地灌了口啤酒:“操,那不是时机不对嘛……这次不一样!” 蔺逐生扯了扯嘴角,没再打击他。阿莱就是这样,像一壶永远烧不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情的气泡,却从未真正沸腾过。但他不讨厌阿莱,在这座城市里,能理解他这种“游民”状态的人不多,阿莱算一个。 手机震动,不是微信,是邮件提示音。他瞥了一眼,是某个之前合作过的商业图库编辑发来的,语气冷淡: “蔺先生,您上次提交的那组‘废墟与新生’主题作品,经过审核,认为市场接受度可能不高。目前市场更需要的是明亮、积极、具有消费引导性的内容。抱歉。” 蔺逐生看着那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边缘沾着的黑色颜料嵌进了指纹里。又是这样。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他看到的“真实”,而是经过精心调色的、符合大众想象的“景观”。他想起前几天拉黑的那个要求“八颗牙笑容”的甲方,胃里一阵熟悉的抽搐。 他需要钱。 下个季度的房租,欠阿莱的器材费,还有那笔他一直拖着没去交的社保。 “你那个‘夜行侠’,”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阿莱,“有预算吗?” 阿莱眼睛一亮:“有!虽然不多……但够咱俩搓几顿好的,把器材赎回来!” 为了那“不多”的预算和能赎回的器材,蔺逐生接了个他平时绝不会碰的活儿—— 给一个本土小服装品牌拍电商图。 场地在一个租来的、布景粗糙的摄影棚里,衣服是那种廉价的、模仿大牌设计的“爆款”。 模特是个年轻的女孩,脸上带着初入行的生涩和刻意摆出的冷漠。摄影师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更年轻的、留着寸头的男孩,似乎是品牌总监的亲戚,用的设备比他的还贵,指手画脚,不停地要求模特“笑开一点!”“动作再活泼一点!” 蔺逐生沉默地按着自己的节奏拍着。他试图捕捉一些衣服布料本身的质感,或者模特某个瞬间放松下来的真实表情。但那个寸头男孩总是打断他: “哥,你这样拍不行,太暗了!不够亮!人家买家要看清楚衣服啊!” 品牌总监,一个穿着紧身连衣裙的女人,也皱着眉走过来,指着他的相机屏幕:“对,要亮!要一眼就让人感觉这件衣服穿上就能走上人生巅峰那种!你拍的这……太沉了。” 太沉了。 蔺逐生看着屏幕里那张被他捕捉到的、女孩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默默关掉了相机。 他走到一边,拿出烟,还没点燃,就被那个女人制止:“老师,这里不能抽烟的哦。” 他捏着那根没点燃的烟,手指用力,几乎要把它折断。 最终,他拿到了那份“不多”的报酬,几张皱巴巴的现金。走出摄影棚时,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亮起,将他身上沾染的廉价香水味和摄影棚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不是对工作,而是对这种必须不断向某种标准妥协、不断阉割自己眼中“真实”的过程。 他在路边摊买了一碗炒粉,坐在塑料凳上,默默地吃着。油腻的味道充斥口腔。旁边几个刚下班的年轻人,穿着西装,大声抱怨着老板和KPI。他听着,忽然想起便利店那个穿着挺括衬衫的身影。 鲍决。 他现在是不是也刚下班?是不是也穿着那身昂贵的“盔甲”,坐在某个高级餐厅里,吃着和他此刻手中这碗炒粉价格相差百倍的食物?他是不是已经彻底变成了那个世界里一个运转良好的零件,不会再为了一点可怜的创作自由而挣扎,也不会因为交不上社保而焦虑? 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从不主动联系的对话框。头像是一片城市的夜景,看不出是哪里。他盯着那片模糊的光斑看了一会儿,然后点进朋友圈。依旧是那条横线,下面写着“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什么都没有。 像他此刻的内心,一片狼藉,却又无话可说。 他收起手机,把最后一口炒粉塞进嘴里,咀嚼着,也咀嚼着这份无声的、隔着一个世界的眺望。 风吹过来,带着晚秋的凉意,他拉紧了身上那件旧夹克的衣领。这城市真大,大到可以容纳无数种生活,却又小到,一次偶然的重逢,就能搅乱一池原本已经沉寂的死水。 第5章 第 5 章 阿莱把最后一沓现金拍在蔺逐生的工作台上,钞票散开,像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喏,夜行侠的尾款。妈的平台扣点真狠,还不如去街上卖唱。" 蔺逐生没数钱,直接把其中一沓推回去:"先把你的器材赎回来。" 阿莱愣了一下,挠挠他那头乱发:"生哥,你这……不像你啊。以前不都是先拿去喝酒吗?” "老了。"蔺逐生扯了扯嘴角,把剩下的钱塞进抽屉最深处。那里面已经躺着几张同样皱巴巴的钞票,像垂死的蝉翼。 他确实感觉自己老了。不是年龄,而是某种内在的东西正在被磨损。 那天从摄影棚回来,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廉价T恤、头发过长、眼底带着血丝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想起鲍决一丝不苟的衬衫袖口,想起那双冷静分析一切的眼睛—— 那里面至少有一种叫做"稳定"的东西。 而他一无所有。 手机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对方自称是"新锐视觉"公司的艺术总监,说看到了他早期的一组作品,很欣赏他的"原始生命力"。 "我们正在为一个新消费品牌策划营销活动,需要一些有冲击力的视觉内容。"对方的声音圆滑得像打磨过的鹅卵石,"不知道蔺先生有没有兴趣聊聊?预算很充足。" 蔺逐生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白。他应该直接挂掉的,像对待之前那些要求"八颗牙笑容"的甲方一样。但抽屉里那些薄薄的钞票,和即将到期的房租通知单,像两根冰冷的针抵在他的脊椎上。 "什么时间?"他听见自己说。 那天晚上,蔺逐生去了一个地下音乐现场。空气里弥漫着大麻和廉价啤酒的味道,震耳欲聋的噪音摇滚让地板都在颤抖。他靠在吧台边,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游移。 一个穿着铆钉皮衣的女孩凑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一个人?" 蔺逐生接过烟,就着她的手点燃。烟雾模糊了彼此的视线。"现在不是了。" 他勾起嘴角,露出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 女孩叫Sasha,是个纹身师。他们挤在喧闹的角落里接吻,Sasha的手探进他的衬衫下摆,指甲刮过他腰侧的皮肤。蔺逐生回应着她的吻,心里却在想昨天见到的那个陈总监。亚麻西装,手串,还有那种把一切都明码标价的语气。 "你的心跳好快。"Sasha在他耳边轻笑。 蔺逐生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吻住她。仿佛这样就能忘记那些令人作呕的商业谈判,忘记自己正在一点点出卖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 凌晨三点,他躺在Sasha凌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霓虹灯影。Sasha已经睡着了,手臂随意地搭在他胸口。他轻轻挪开她的手,起身穿衣服。 "这就走了?"Sasha迷迷糊糊地问。 "嗯,早上还有工作。"他系好扣子,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渣男。"Sasha嘟囔了一句,翻过身继续睡。 蔺逐生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确实是,他自己知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感情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消费,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走出那栋破旧的公寓楼,清晨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摸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微信通讯录,手指在"鲍决"的名字上停顿了一瞬。 他想起大学时的一个晚上,他们挤在宿舍那张窄小的床上。鲍决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他却因为灵感迸发而失眠,悄悄爬起来画速写。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他偶尔抬头,能看到月光照在鲍决脸上,那张总是绷得很紧的脸在睡梦中显得异常柔和。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把这一刻永远留下来。不是用相机,不是用画笔,而是用某种更永恒的方式。 但现在,那种想要"永恒"的冲动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自虐的随意—— 对艺术,对感情,对生活。 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像他吐出的烟圈,转眼就散在风里。 与新锐视觉的合作最终还是敲定了。陈总监对蔺逐生提出的"野性美学"概念十分满意,预付金很快打到了他的账户上。 "我就知道蔺先生是聪明人。"签合同时,陈总监意有所指地说,"艺术嘛,总要接地气才行。" 蔺逐生看着合同上那个可观的数字,第一次没有因为这种论调而感到反胃。钱确实是个好东西,它能解决很多问题—— 比如下个季度的房租,比如赎回押在当铺的镜头,比如让他暂时不用为生存发愁。 他开始按照甲方的要求拍摄。原本阴郁的色调被调亮,粗粝的质感被柔化,那些真实的、不完美的细节被精心修饰。出人意料的是,这套片子受到了客户的高度赞扬,甚至有几个小品牌主动找来想要合作。 阿莱看着蔺逐生最新的一套商业片,咂了咂嘴:"生哥,你这……转型转得够彻底的啊。” 蔺逐生正在整理刚送来的新衬衫—— 为了见客户新买的,不再是那些四处淘来的旧衣服。他头也不抬地说:"总要吃饭。" "可是这跟你以前的风格也差太远了。"阿莱指着屏幕,"这真的是你拍的?" 蔺逐生终于抬起头,看着屏幕上那些光鲜亮丽的照片。确实不像他拍的,更像是某个陌生人的作品。但那又怎样呢?至少这些照片能卖钱,能让他不用再为了基本生存而焦虑。 "人总是要变的。"他淡淡地说,扣上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 镜子里的男人穿着合身的白衬衫,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精英模样。只有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还隐约透露着过去的影子。 他拿出手机,删掉了昨晚Sasha发来的十几条未读消息。然后又点开另一个聊天窗口,回复了一个刚认识的画廊策展人暧昧的晚餐邀请。 "晚上见。"他打字,附上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表情。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手机,拿起相机包走出门。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鲍决曾经对他说:"你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现在他终于长大了,学会了妥协,学会了计算,学会了用微笑掩饰厌恶。而那个曾经说他像孩子的人,却成了他午夜梦回时最清晰的倒影。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蔺逐生想,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他还是走得慢了一点而已。 第6章 第 6 章 蔺逐生站在便利店门口,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 初冬的风掠过他新修剪的发梢,几缕黑发垂在他光洁的额前,发尾不经意间扫过眉骨。他的面容有一种模糊性别的美,下颌线清晰利落却又过渡柔和,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在暮色里像上好的骨瓷。 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瞳色比常人稍浅,在光线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质感,此刻半垂着,长睫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让人忍不住想窥探其中的情绪。 手机在掌心震动,银行入账通知简洁明了。他瞥了一眼那串数字,随手将烟蒂摁灭。玻璃窗的倒影里,他穿着新买的黑色高领毛衣,面料妥帖,衬得他颈线修长,与身后杂乱的街景形成突兀的对比。这身行头是为了见客户置办的,如今却像一层逐渐凝固的壳。 "蔺先生?" 他回头,看见策展人程先生正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程先生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蔺逐生脸上停留得过于久了些,带着一种鉴赏艺术品般的审视。 "真巧。"程先生微笑,嘴角的弧度经过精确计算。 蔺逐生勾起唇角,眼尾微微上挑,那个弧度既不过分热络,又不显疏离。"程先生也住这附近?" "不,来见个朋友。"程先生走近几步,与他并肩站在屋檐下,距离稍近了些,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正要找你。下个月有个群展,还缺一组作品,我觉得你的《荒原》系列很合适。" 夜风拂过,吹动蔺逐生额前几缕碎发。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街对面一个正蹲在地上拍积水倒影的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穿着破旧的牛仔外套,头发染成一绺绺的蓝色,就像两年前的自己。 "画廊最近在调整定位,"程先生继续说道,声音压低了些,"想要找一些''有真实质感''的作品。现在市场吃这一套,藏家们也厌倦了过度包装的东西。"他的目光掠过蔺逐生的侧脸,像是在评估一件拍品的价值。"你的《荒原》系列,正好符合这个方向。" 蔺逐生终于转过头来,便利店的冷光在他瞳孔里映出细碎的光点,像冰层下的火焰。 “我以为程先生更倾向于商业性强的作品。" "市场在变,我们也要变。"程先生轻笑,"粗粝的真实,现在反而成了最好的卖点。当然——” 他话锋一转:"需要适当的包装和叙事。比如你的背景故事——拒绝体制化,坚持个人风格,这些都可以成为作品的附加值。" 蔺逐生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旧打火机,金属外壳已经被磨得光滑。那是很多年前鲍决送的,他一直没扔。 "怎么样?有兴趣聊聊细节吗?"程先生问,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蔺逐生被毛衣包裹的纤细手腕,"我知道附近有个不错的清吧。" 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程先生谈论着展览的主题、场地和可能的藏家。蔺逐生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在经过一个巷口时,一阵强风突然掀起地上的落叶,蔺逐生下意识地侧身躲避,程先生适时地伸手虚扶了一下他的后背。那只手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才缓缓收回。 "小心。"程先生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 蔺逐生微微颔首,没有道谢,也没有避开。他只是继续走着,仿佛刚才的触碰从未发生。但他的余光能感觉到程先生的目光,那种目光他太熟悉了—— 混杂着欣赏、占有欲和一丝将他物化的优越感。 清吧里灯光昏黄,程先生为两人点了威士忌。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蔺逐生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杯壁,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指关节处还残留着洗不掉的颜料痕迹。 "说实话,"程先生倾身向前,压低声音,"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获得更多资源。不仅仅是展览机会。"他的目光在蔺逐生脸上流连,"这个圈子,才华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有懂得欣赏你的人。" 蔺逐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精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他知道程先生在暗示什么,这种游戏他再熟悉不过。曾经他会觉得恶心,现在却只觉得疲惫。 "程先生说得对。"他放下酒杯,唇边漾开一个浅淡的笑意,眼波在昏暗中流转,"确实需要懂得欣赏的人。" 程先生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又为他点了一杯酒。 回到工作室时已是深夜。蔺逐生脱下那件昂贵的毛衣,随手丢在椅背上,换上自己那件洗得发软的旧卫衣。电脑屏幕上还开着未修完的商业片,模特在虚假的布景中笑得毫无瑕疵。 他坐下,却没有立刻工作,而是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几年前拍的《荒原》系列—— 龟裂的土地、顽强的野草、被风雨侵蚀的废墟。那些照片粗粝、真实,充满力量。 当年他拍这些时,住在城郊的出租屋里,每天骑着破自行车到处寻找这样的场景。那时他一无所有,却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 鼠标在"全选"和"删除"之间徘徊。 最终,他关掉了文件夹,点开商业片的后期软件。色调调整、皮肤打磨、背景虚化......他熟练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像完成一道数学题。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张过分精致的面孔此刻毫无表情,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房间里规律地回响。 阿莱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冷风和酒气。"生哥,有个活儿接不接?给一网红拍旅拍视频,预算一般,但能公费去云南。" 蔺逐生没有回头,手指仍在键盘上飞舞:"行程几天?具体预算发我看看。" 阿莱把酒瓶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最近接活挺勤啊。"他凑到屏幕前,看着蔺逐生正在修饰的那张商业片,"这不像你拍的东西。" "缺钱。"蔺逐生简短地回答,点击保存,将修好的图片打包发送。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整个人陷进椅子里。宽松的旧卫衣领口歪斜,露出一段清晰的锁骨。即便在这样的颓唐中,他依然美得惊人,像一株在废墟中肆意生长的植物,与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你知道吗,"阿莱灌了一口酒,"我昨天碰见大刘了,他说前两天在一个商业活动上看见你,差点没认出来。说你现在......" "现在怎么了?"蔺逐生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 阿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没什么。" 夜深了,阿莱早已在沙发上鼾声大作。蔺逐生关掉电脑,工作室陷入黑暗。他摸到窗边,看着对面楼零星亮着的窗户。其中一扇窗后,有个身影正在厨房忙碌,温暖的灯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程先生发来的消息: 【今天很开心,期待合作。下周有个私人收藏展,有兴趣一起来吗?】 蔺逐生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窗外起雾了,玻璃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鲍决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厨房的灯泡坏了,他们只能借着窗外路灯的光。那时他们都很穷,但鲍决会把唯一的一根火腿肠夹到他碗里。 "你会后悔的。"那时鲍决这么说,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 后悔什么?后悔选择这样动荡不安的生活,还是后悔爱上他这样的人?蔺逐生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泡面很咸,咸得他眼眶发酸。 他伸出手指,在蒙着雾气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着。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写了一个"鲍"字。 他猛地将手掌按在玻璃上,抹去了那个字。水珠顺着掌心滑落,像一道冰冷的泪痕。 然后他拿起手机,回复了程先生: 【好的,具体时间地点请发我。】 第7章 第 7 章 鲍决的周一从一场线上事故开始。 凌晨四点,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昆虫。他睁开眼,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没有立即去接,他数着震动的次数,第五下时,才伸手摸过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核心服务的错误率曲线像断崖一样坠落。报警信息一条接一条,红色的字体像是在滴血。他赤脚走到书房,地板冰凉。打开电脑,登录服务器,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脆。 电话响了,是他手下的工程师小王。 "鲍工,出大事了!"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把日志发我。" 他挂了电话,继续工作。这是个精细活,像在拆弹,错一步就会全盘皆输。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键盘上。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大学实验室里调试第一个程序。那时蔺逐生总会溜进来,安静地坐在角落画速写。有一次系统崩溃,他忙到深夜,抬头时发现蔺逐生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画纸上全是他的侧影。 "你怎么还不走?"他摇醒蔺逐生。 "陪你啊。"蔺逐生揉着眼睛,笑得没心没肺。 现在没有人陪他了。这个不到一百平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一台濒临崩溃的服务器。 修复完成时,天已经亮了。错误曲线恢复正常,像退潮的海水。他瘫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从漆黑变成灰白。这个他一手搭建的系统,刚刚差点毁于一旦。它就像他的人生,看起来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 上午的事故复盘会,他站在白板前,冷静地分析着每一个环节。他的逻辑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所有试图推诿的借口。没有人敢与他对视。在这个用代码构建的世界里,他的权威是用无数次这样的危机换来的。 "根本原因在于第三方服务的变更监控不足。"他最后总结,目光扫过全场,"这个漏洞必须堵上。" 散会后,产品经理凑过来,陪着笑:"鲍工,昨晚辛苦了。那个新功能......" "延期。"鲍决打断他,"稳定性优先。" 他请了假。需要去买个新枕头,旧的已经被他睡得没了形状。 商场里冷气很足,他走在光洁的地砖上,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周围都是悠闲的顾客,只有他穿着来不及换下的衬衫,脚步匆忙。在家居区,销售员热情地介绍着各种高科技材质的枕头,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飘向了不远处的艺术区。 然后他看见了熟悉的陌生人。 蔺逐生站在一幅抽象画前,穿着宽松的白色卫衣,牛仔裤上沾着颜料,像刚从画室里出来。他比上次见又瘦了些,侧脸的线条更加锋利。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鲍决的脚步顿住了。他看见蔺逐生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面前的画布,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那一刻,商场里的嘈杂声都远去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蔺逐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鲍决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闪过惊讶,然后是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惊慌,又像是戒备,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他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视着,像两个站在河对岸的人。中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是五年的时光,是两种再也回不去的人生。 最后,是蔺逐生先移开了目光。他低下头,快步走向另一个展区,白色的卫衣在人群中一闪,就消失了。 鲍决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销售员塞给他的产品手册。纸张的边缘割疼了他的手心。他最终没有买枕头,转身离开了商场。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蔺逐生那个眼神。像受惊的鹿,又像戒备的猫。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笑的人判若两人。 晚上,他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搜索了蔺逐生的名字。跳出来的结果让他意外:几个商业拍摄项目,一组获奖的摄影作品,还有一篇采访。采访里的蔺逐生谈笑风生,说着对艺术的见解,看起来游刃有余。 但鲍决记得下午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 他关掉网页,走到窗前。城市的夜景一如既往地璀璨,但他突然觉得,这片他熟悉的灯光,今晚格外刺眼。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蔺逐生坐在黑暗的工作室里,手里握着一枚旧打火机。他一下下地打着火,火苗蹿起又熄灭,映亮他苍白的脸。窗外是同样的夜景,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阿莱推门进来,打开灯。"生哥,程先生那边又来电话了,说有个急活......" "推了。"蔺逐生说,"就说我死了。" 火苗又一次蹿起,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松开手。灼热感从指尖传来,但他没有动,直到疼痛变得难以忍受。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第8章 第 8 章 鲍决的生活像一列重新校准后的高铁,再次精准地行驶在轨道上。事故复盘报告写得无可指摘,责任划分清晰明确,改进措施具体可行。他甚至主动申请承担部分连带责任,扣罚了当月绩效。这个举动让他在团队中的威信不降反升。 没有人知道,在深夜时分,他会独自一人驱车到江边。不抽烟,也不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对岸的灯火。江水是黑的,灯光是亮的,中间隔着一条模糊的界线,就像他的人生。 李薇约他周末去看婚宴场地。 李薇是鲍决在一次行业峰会上认识的,她在另一家巨头公司做战略投资,家境优渥,举止谈吐无可挑剔。她是鲍决理性分析后得出的“最优解”,符合他对“稳定”和“体面”的全部要求。 他们坐在酒店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销售经理热情地展示着各种套餐。鲍决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专业的问题:桌间距是否合理,动线设计是否顺畅,备用电源是否可靠。 "鲍先生考虑得很周到。"销售经理恭维道。 李薇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羊绒衫,衬得气质更加清冷。自从上次见过她父母后,她就很少主动联系他。鲍决知道她在等什么—— 等他给出一个明确的婚期,等他解决他家里那些没完没了的经济索取,以及,等他更“投入”地进入这段关系。 "你觉得怎么样?"从酒店出来时,李薇问。 "场地不错,就是价格偏高。"鲍决回答。 "我不是问这个。" 江风吹起李薇的头发,她轻轻把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鲍决突然想起蔺逐生。那个人从来不会好好别头发,总是任由刘海遮住眼睛,需要时不时甩一下头。 "我爸妈下周从上海过来,"李薇停下脚步,"他们想和你父母正式见个面。" 鲍决点点头:"我来安排。" 他知道这场会面意味着什么,那是通往既定轨道的最后一道闸门。他应该感到高兴,李薇是完美的结婚对象,他们的结合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但此刻,他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湿冷的石头。 送走李薇后,他没有立即回家。鬼使神差地,他把车开到了城南那片老旧的创意园区。蔺逐生就在这里面有一个“工作室”—— 其实只是园区角落里一栋旧厂房二层分隔出的一个小间,月租低廉,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很多年前,这里还没改造时,蔺逐生就兴奋地带他来过,指着空荡荡的毛坯房说要做他的据点。后来园区改造,租金涨了,但蔺逐生咬牙留了下来,和其他几个挣扎的艺术家合租,共享一个摇摇欲坠的招牌。 鲍决把车停在路边,看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铁门。门上新贴了一张海报,是某个名为“城市切片”的群展宣传。 蔺逐生的名字挤在七八个参展艺术家中间。海报下方有一张小图,是蔺逐生的参展作品局部—— 一个男人的侧影,正在低头看书。虽然画面很小,但鲍决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被蔺逐生偷偷拍下的。 他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从书页间抬起头,发现蔺逐生正举着相机对着他。镜头后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他后来再也没见过的专注。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他还会在镜头前笑得毫无防备,相信未来有无数种可能。 海报在风中轻轻颤动,那个年轻的侧影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走出来。 鲍决坐在车里,看了很久。直到保安过来敲他的车窗,问他是不是要找人。 "不找谁。"他说,发动了车子。 后视镜里,那张海报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 蔺逐生最近接了个新活,给一家新开的精品酒店拍宣传片。甲方是程先生介绍的,要求很高,预算对蔺逐生而言相当可观。他带着临时凑起来的小团队在酒店里拍了三天,从日出拍到深夜。 他原本是要在群展上展出《荒原》系列的。程先生也确实看中了那组作品的"原始生命力",说正好契合当下市场对"真实感"的追求。但就在布展前一周,程先生突然改了主意。 "逐生啊,"程先生在电话里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圆滑,"我觉得《荒原》还是太沉重了。我看了你早期的那些人物摄影,特别是那组《昨日之影》,更有温度,更适合这次展览的主题。" 蔺逐生握着电话,手指收紧。那组《昨日之影》,他从未想过要公开展出。那是他的私藏,是他最脆弱的一部分。 "为什么?"他问。 "市场需要故事,需要情感共鸣。"程先生耐心解释,"《荒原》很好,但太抽象了。《昨日之影》里的人,那个年轻男孩,他的眼神里有光,有无数种可能。这种青春与回忆的主题,更容易打动藏家。" 蔺逐生沉默了。他明白程先生的意思。所谓"有温度",不过是另一种更精巧的商品化。把他最私密的情感,包装成可供消费的怀旧叙事。 "我需要这笔曝光,"程先生最后说,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你也需要。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的。" "蔺导,"助理小声说,"程先生又来了。" 蔺逐生头也没抬,继续调整镜头:"说我在忙。" 程先生是来看进度的。他站在监控器后面,看着镜头里完美的画面,满意地点点头。 "逐生,"他走近些,声音压低,"晚上有个饭局,几个收藏家和媒体都会来。你一起来吧?" 蔺逐生终于抬起头。连拍了三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今晚要赶后期,没空。"他说。 "就吃个饭,"程先生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不耽误多少时间。" 蔺逐生不动声色地挪开身子:"真的没空。" 程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那明天吧,明天我等你。" 看着程先生离开的背影,助理凑过来:"生哥,程先生这是......" "干活。"蔺逐生打断他。 深夜收工后,他一个人留在工作室做后期。屏幕上的画面很美,奢华的酒店,精致的装饰,每个镜头都无可挑剔。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这几天偷空拍的素材:凌晨四点打扫卫生的阿姨,厨房里切菜的小工,前台偷偷打哈欠的接待员。这些画面粗糙,真实,充满生命力。 鼠标在两个文件夹之间来回切换。最后,他关掉了酒店的宣传片,开始剪辑那些"废片”。 天快亮时,阿莱来了,带着早餐和一脸兴奋。 "生哥,你猜我昨天在园区门口看见谁了?鲍决!他就坐在车里,盯着你的海报看了好久。" 蔺逐生正在调色的手顿住了。屏幕上的画面是一张疲惫却真实的脸,一个酒店服务生在下班后的瞬间。 "你看错了吧。"他说。 "绝对没看错!他那车,那样子,我能认错?"阿莱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都要跟那个李薇结婚了,还跑这儿来……" "跟我没关系。"蔺逐生猛地打断他,语气生硬。 他低头咬了一口已经冷掉的煎饼,食不知味。阿莱讪讪地闭了嘴,但眼神里的探究藏不住。蔺逐生知道阿莱没说出口的话—— 当年,他和李薇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次行业交流会后的小型聚会,鲍决试图带他融入那个圈子,他却格格不入,而李薇则与那个世界浑然一体。那次尴尬的会面,让所有不言而喻的东西都摊在了桌面上。 鲍决最终还是去了那个名为"城市切片"的群展。 展厅不大,设在创意园区一个由旧仓库改造的白盒子里,参观者寥寥。他在入口处停顿片刻,才走向属于蔺逐生的那一小面展墙。那里挂了五张照片,统一命名为《昨日之影》。都是他熟悉的画面:图书馆被阳光切割的尘埃,天台边缘模糊的城市天际线,出租屋里那盏总接触不良的台灯光晕……每一张里,都有他年轻的身影,笑容干净,眼神里还没有后来沉淀下来的疲惫和计算。 最中间那张放得稍大,是他趴在桌子上小憩。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的睫毛和鼻梁上投下细密的金色阴影,连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从未以这样的视角审视过自己,如此不设防,如此……柔软。仿佛所有的盔甲都被卸下,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内在。 "这组作品,叫《昨日之影》。"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鲍决没有立刻回头。他深吸一口气,才转向声音的来源。蔺逐生站在一步之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身形比记忆中更单薄,但背脊挺得很直,像一株逆着风生长的细竹。 "什么时候拍的?"鲍决问。其实每一张照片背后的具体时刻,他大概都还记得。 "很久以前了。"蔺逐生的目光也落在那些照片上,语气轻描淡写,"那时候,随手拍的。” 他们一起走出展厅,在创意园区空旷的院子里慢慢走着。初冬的午后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落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耳边只有风声和彼此的脚步声,鲍决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中间隔开的那些年月从未存在过。 他们一起走出展厅,在创意园区的院子里散步。初冬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有那么一瞬间,鲍决觉得时光好像倒流了,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在校园里散步的日子。 "听说你准备结婚了。"蔺逐生突然说。 鲍决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阿莱说的。"蔺逐生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一棵树,"他在酒店工作的朋友,看到你们在看场地。" 鲍决沉默片刻:"还没定。" "挺好的。"蔺逐生轻声说,"李薇,很适合你。" 他们继续往前走,再没有说话。分别时,蔺逐生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塞进鲍决手里。 "给你。" 是一枚旧打火机。金属外壳已经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BL"。 鲍决认得这个打火机。很多年前,他送给蔺逐生的生日礼物。 "早就戒了。"他说。 "那就留个纪念吧。"蔺逐生转身离开,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鲍决站在原地,握着那枚打火机。金属壳还带着蔺逐生的体温,暖暖的。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蔺逐生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东西,不是戒掉了,就代表不存在了。" 第9章 第 9 章 鲍决的父母是坐长途大巴来的。他们拒绝了鲍决转账让他们坐高铁的好意,说大巴便宜,还能直接到车站,不麻烦他接。 当鲍决在嘈杂混乱的长途汽车站找到他们时,父亲正蹲在花坛边抽烟,脚边放着两个印着"化肥"字样的编织袋。母亲则站在一旁,不停地张望,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布包。看到鲍决,她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堆起刻意的笑容,仿佛不是来商量儿子的婚事,而是来参加什么重要典礼。 "小决!"母亲迎上来,第一眼先打量他的穿着,"这大衣,得好几千吧?" 鲍决没接话,沉默地接过父亲脚边的编织袋。袋子很沉,里面大概是家里种的花生、新打的棉花,或者母亲亲手腌的咸菜。他拎着它们走向停车场,父母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像是怕弄脏了他光洁的车。 公寓里,母亲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摸着光洁的厨房台面,啧啧感叹:"这得花多少钱啊。"父亲则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乱动,生怕碰坏了什么。 "明天晚上,和李薇父母吃饭。"鲍决给他们倒了水,言简意赅。 "好好好,"母亲连连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她家……真像你说的那么有钱?在上海有房?" 鲍决"嗯"了一声。 母亲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染上一抹忧色:"那他们……会不会瞧不上咱们家?" 鲍决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李薇的父母预订的是一家本帮菜馆,包厢雅致,灯光柔和。鲍决的父母换上了他们最体面的衣服,但依然与这里格格不入。母亲过度热情的笑容显得局促,父亲则几乎不敢开口,只是不停地喝水。 李薇的父母客气而疏离。李教授说话慢条斯理,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李母则举止优雅,偶尔问及鲍决老家的情况,语气温和,却让鲍决的母亲更加紧张。 "两个孩子能在北京站稳脚跟,都不容易。"李教授温和地说,"我们做父母的,就是希望他们以后能安稳些。" "是是是,"鲍决母亲连忙接话,"我们小决可能干了,在大公司,一个月挣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个手势,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 鲍决的胃缩紧了。他看到李薇微微蹙了下眉,虽然很快舒展,但他捕捉到了。 "妈,"他低声打断,"吃点菜。" "对对,吃菜吃菜。"母亲讪讪地收声,夹了一筷子菜,却又不知道放在哪个碟子里合适。 话题转到婚礼的具体安排。李母委婉地提出,希望婚礼能在上海办一场,毕竟他们家亲戚朋友多在那边。 "那得花多少钱啊!"鲍决母亲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尴尬地补充,"我是说,在北京办也挺好,小决的朋友同事都在北京……" "费用方面,我们可以承担上海的部分。"李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我们出钱,我们主导。 鲍决父亲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闷闷地开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小决在北京,就在北京办。"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薇放下了筷子,表情平静,但眼神冷了下来。鲍决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父亲并无恶意,只是固执地守着老观念,但这观念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叔叔,"李薇开口,声音清晰,"我觉得婚礼是两个人的事,应该商量着来。" "是,是该商量……"鲍决母亲试图打圆场。 这顿饭的后半程,在一种勉强的客气中草草结束。把父母送回酒店后,鲍决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手机亮了,是李薇发来的消息: 【我父母对今晚有些看法。我们需要谈谈。】 他没回复。引擎盖下,车子发出轻微的嗡鸣,像他脑子里那根越绷越紧的弦。 阿莱最近接了个私活,给一个互联网公司的团队建设活动跟拍。他硬拉着蔺逐生一起去,说钱多事少。 "生哥,你就当散散心,顺便看看这些''精英''们是怎么吃喝玩乐的。" 活动地点在一个郊区度假村。蔺逐生本来兴致缺缺,直到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鲍决。他穿着公司的文化衫,和同事们站在一起,参与着无聊的团建游戏。他看起来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但蔺逐生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疲惫和抽离。 中午自助餐时,阿莱凑到蔺逐生身边,压低声音:"我靠,生哥,你猜我刚听到什么?就鲍决他们组那几个人,在议论他老家来人了,好像谈婚事谈得不咋愉快,说他爸妈……挺那啥的。" 蔺逐生顺着阿莱的目光看去,鲍决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餐桌边,面前的餐盘几乎没动。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塑料叉子,那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孤独。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文化衫、看起来像小领导的年轻男人端着盘子坐到鲍决对面,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 "鲍工,听说你父母来了?婚事定了吧?李薇那样的,可是咱们圈子里多少人的理想型,你小子可得抓紧啊,别让家里那些……呃,琐事,给耽误了。" 鲍决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暗沉沉的:"不劳费心。" 那同事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蔺逐生收回了目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见过鲍决在代码世界里的游刃有余,见过他在讲台上的冷静自信,也见过他年少时毫无阴霾的笑容,却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样,被一种无形的、来自出身和现实的重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忽然想起程先生昨晚的话。 那是在一个高级餐厅,程先生晃着红酒杯,对他说:"逐生,你要明白,我们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烦恼是体面人的烦恼——哪里的学区房更有升值空间,孩子的国际夏令营选哪个,如何维持中产生活的精致外壳。而我们?"程先生轻笑一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我们的烦恼更原始,是如何用才华和手段,从他们那个世界里分一杯羹。谁比谁更痛苦?谈不上。只是游戏规则不同罢了。" 当时他觉得程先生既势利又清醒。此刻,他看着孤独坐在那里的鲍决,却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或许比想象中更深,更难以跨越。鲍决被困在另一个看似光鲜的牢笼里,那个牢笼的规则,或许并不比他的更轻松。 活动结束前,下起了小雨。人群匆匆往大巴车跑去。蔺逐生收拾好器材,一抬头,看见鲍决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躲雨,并没有急着去抢座位。 鬼使神差地,蔺逐生走了过去。 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细密的雨丝。空气湿冷,带着泥土的气息。 "拍完了?"鲍决先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 "这种活动,没什么好拍的。" "混口饭吃。" 短暂的沉默后,雨声显得更大了。 "我爸妈来了。"鲍决忽然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解释,"昨天,和李薇父母吃饭。” 蔺逐生"嗯"了一声,没有追问。 "很糟糕。"鲍决扯了扯嘴角,"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他呢,他到底在那个世界?蔺逐生没有问。 雨幕中,公司的大巴车缓缓开走了,似乎没人注意到落单的鲍决。 "我开车了。"蔺逐生忽然说,"送你回去。" 鲍决愣了一下,看向他。 "顺路。"蔺逐生补充道,语气没什么起伏。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鲍决现在住哪里。 鲍决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谢谢。" 去停车场的路上,两人都没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和肩膀上。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像很多年前,他们无数次在校园里那样。只是这一次,脚下的路,不再通向同一个方向。 第10章 第 10 章 雨刮器在车窗上有节奏地摆动,刮开一片又一片水幕。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和雨声。蔺逐生开着一辆二手吉普,车里混杂着颜料、烟草和旧皮革的味道。 鲍决报了个地址,是城西一个高档小区。蔺逐生没说话,只是打了转向灯。两人一路沉默,像两个拼车的陌生人。 在一个红灯前,蔺逐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非要结这个婚?" 鲍决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霓虹灯的光影。"不知道。"他说,"就像写代码,有时候明知道架构有问题,但工期压着,也只能先跑起来再说。" "人会崩溃的。"蔺逐生说。 "系统也会。"鲍决淡淡地说,"崩溃了,再重启就是了。" 蔺逐生不再说话。他知道鲍决的脾气,这个人一旦决定要扛什么,就会一直扛到彻底被压垮为止。 车开到小区门口,鲍决下车时说了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蔺逐生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禁后,像看着一个走向既定终点的囚徒。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保安过来询问,才发动车子离开。 鲍决回到空荡荡的公寓,湿衣服都没换就倒在沙发上。手机上有母亲的未接来电,还有李薇发来的消息: 【明天见面谈。】 他盯着天花板,想起刚才在车上蔺逐生问他的话。为什么要结这个婚?因为合适,因为应该,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就像他选择计算机专业,选择进大厂,选择每一步都走在最"正确"的轨道上。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过年时亲戚送来一箱苹果,母亲会把最烂的挑出来自己吃,把最好的留给他和弟弟。 "你要争气,"母亲总是说,"以后过上好日子,就不用吃烂苹果了。" 现在他过上了"好日子",却觉得自己成了那个被精心包装、实则内里已经开始腐烂的苹果。 第二天见到李薇时,她依然妆容精致,举止得体。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坐下,李薇开门见山: "我父母对昨天的见面很失望。"她说,"他们认为你家庭的环境和我们差异太大,以后会有很多问题。" 鲍决搅拌着咖啡,没有说话。 "但我认为这是我们可以克服的。"李薇看着他,"只要你愿意和你父母划清界限,至少在经济上。我们可以签订婚前协议。" 鲍决抬起头。李薇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在讨论一个商业并购案。 "我弟弟还在上学,我爸妈......" "那是你的原生家庭,不是我们的。"李薇打断他,"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新的家庭。你必须做出选择。" 鲍决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聪明,漂亮,理性,是他曾经认为最理想的伴侣。但此刻,他只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我需要考虑。"他说。 李薇点点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好,我给你三天时间。" 她起身离开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阿莱来找鲍决纯属意外。他在蔺逐生的工作室喝多了,迷迷糊糊拨错了电话。 "生哥......我......我器材又被扣了......"阿莱在电话那头大着舌头说。 "我是鲍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阿莱像是突然清醒了:"操,打错了。" 但他没挂,反而嘿嘿笑起来:"是鲍工啊......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鲍决握着手机,没说话。 "你们那种日子啊,"阿莱自顾自地说下去,"看着光鲜,其实没劲透了。生哥说得对,都是笼子,金的笼子和铁的笼子,有什么区别?" "蔺逐生这么说?" "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阿莱打了个酒嗝,"他心里还惦记着你呢,别看他整天换人。你们这种人啊,就是活得太累,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下。" 鲍决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来车往。他突然问:"你在哪?" 半小时后,鲍决在一个破旧的酒吧找到了醉醺醺的阿莱。阿莱看到他,咧嘴笑了:"还真来了啊。" 他给鲍决倒了杯酒:"来,敬你一杯,敬我们这些......这些被困住的人。" 鲍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烧灼着他的喉咙,他却觉得痛快。 "你知道吗,"阿莱凑近他,满嘴酒气,"生哥那天拍完团建回来,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发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看到你在那儿,像个......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却连伸手求救都不会。” 鲍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们啊,"阿莱摇摇头,"一个拼命往笼子里钻,一个拼命往外逃,其实都是害怕。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晚鲍决喝了很多,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积压在胸腔里的什么东西浇灭。阿莱早就醉眼朦胧,扒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鲍工...你是不知道...生哥他...嗝...他过得也没看上去那么光鲜..."阿莱大着舌头,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就上周,为了你那破展,就是贴了你那堆旧照片那个...程胖子那边压价,预算砍了一半,生哥自己垫钱做的框...妈的,最好的无酸卡纸,他说...他说不能糟蹋了那些片子..." 鲍决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还有...还有他那个《荒原》系列,程胖子看上了,说能炒...让他改,加点儿‘希望’的元素,我操,荒原里加希望?那不是往咖啡里兑洗脚水吗?生哥不肯...程胖子就晾着他...妈的..."阿莱用力捶了一下桌子,酒杯晃荡,"他连着吃了一个月泡面了,真事儿!我看见了!为了省点钱交那破工作室的租金...那地方冬天漏风你知不知道?" 鲍决想起蔺逐生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起他那天下午在展厅里穿着挺括黑衬衫的样子。那副游刃有余的表象下面,竟然是如此狼狈的挣扎。一种细密的疼痛从他心口蔓延开。 "最他妈可气的是..."阿莱的声音带上了点哭腔,他把脸凑近鲍决,压得更低,酒气混着一种真诚的愤怒,"他半夜...半夜睡不着,就打开电脑看那些旧照片...一看就是半宿...我撞见过好几次...就你那些...他对着屏幕发呆,有时候还...还他妈用手指头摸一下,然后就跟烫着似的赶紧关掉..." 阿莱红着眼睛盯着鲍决:"鲍工,你说...你说他这是图啥呢?啊?一边把自己那点真心宝贝似的藏着捂着,一边为了那几张破纸片子当孙子...你们这些聪明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病啊?” "别说了。"鲍决的声音沙哑。 "我就要说!"阿莱来了脾气,"你也是!你他妈明明...明明也...却非要跟那个...那个李什么薇结婚!你们俩...一个比一个能装!一个比一个能忍!我看着都他妈累!" 阿莱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割着鲍决的神经。他眼前闪过蔺逐生深夜对着一块冰冷屏幕发呆的样子,闪过他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而强撑的骄傲,闪过他指间那枚被摩挲得发亮的旧打火机。 他精心构建的、那个以“正确”和“稳定”为基石的世界,在这些破碎的、关于蔺逐生真实困境的细节面前,开始剧烈地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以为自己选择了更轻松的那条路,却发现这条路同样布满荆棘,而且,它通向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荒原。 最后阿莱彻底醉倒在了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发出含糊的鼾声。鲍决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喂,醒醒。"鲍决拍了拍他的脸,"你家在哪?" 阿莱嘟囔了一句,把头埋得更深了。 鲍决叹了口气,在阿莱口袋里摸索片刻,找出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通讯录里,"生哥”排在第一个。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蔺逐生的声音带着睡意:"又怎么了?" "是我,鲍决。" 电话那头沉默了。 "阿莱喝醉了,"鲍决说,"在我这边。我不知道他住哪。" "地址发我。"蔺逐生说完就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蔺逐生推开酒吧的门。他穿了件皱巴巴的卫衣,头发凌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看到鲍决时愣了一下。鲍决坐在阿莱旁边,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了?"蔺逐生问。 "最近。"鲍决把烟摁灭,"他一直在说你的事。" 蔺逐生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走到阿莱身边,拍了拍他的脸:"醒醒,回去了。" 阿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蔺逐生,傻笑起来:"生哥......你来啦......我跟鲍工喝酒呢......" "知道了。"蔺逐生架起他,对鲍决点了点头,"谢了。" "我帮你。"鲍决起身,扶住阿莱的另一边。 三人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夜风一吹,阿莱突然挣脱他们,跑到路边吐了起来。 蔺逐生站在他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鲍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刻的蔺逐生,和他记忆中那个任性张扬的少年判若两人。岁月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吐完之后,阿莱清醒了些,靠在蔺逐生身上嘟囔:"生哥......我错了......下次不喝这么多了......" "闭嘴。"蔺逐生说,语气却不凶。 他把阿莱塞进出租车后座,然后转身看向鲍决:"你......没事吧?" 鲍决摇摇头。 蔺逐生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走了。" 看着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街角,鲍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拿出手机,看着李薇的对话框。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后只发出一条: 【不用等三天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