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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陶太傅冷眼论计,陈德辅力谏释疑

作者:垂直起降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太子柳政派遣文冰砚去结交长宁公主一事,也很快传到了尚书省中。户部尚书赵之澈甫一得知,顿觉如坐针毡,忙知会了尚书仆射冯攸,两人快步赶往令厅去见陶玄。


    陶玄正秉笔判署各州府与寺监呈上的奏抄,执笔从容,勾画利落,举重若轻。其精神之矍铄,于权柄之执着,即使是年轻的赵之澈也自愧不如。


    一本又一本奏抄迅速而精准地落入不同的函匣中,被令史们转往六曹,整个齐国的朝局运转就这样在他朱笔的毫末中被轻而易举地左右。


    赵之澈率先躬身长揖道:“学生之澈,拜见恩相。”


    冯攸亦拜:“下官冯攸,叩见太傅。”


    陶玄抬头看他俩一眼,手上朱笔一搁,似是寻得了公务中一丝小憩的间隙,缓缓直起了身子。


    “载清,仲固,所来是为何事,竟令你二人这般沉不住气啊?”


    赵之澈心知陶太傅心中应已有数,但还是细说来意:“恩相,近日东宫与长宁公主府往来日益频繁,太子素来仁弱优柔,加之公主性情刚愎自用,若长此以往,东宫出令均为公主左右,只恐绝非天下清望之利、社稷之福,故我二人冒昧前来,恳请恩相明断。”


    陶玄并不动摇,从容答道:“太子既然仁厚,当不致纵容骄兵悍将侵夺天威。大王那里想必也是这个意思,何必杞人忧天。”


    冯攸见陶玄仿佛漠不关心一般,一时摸不准他作何打算,也只得进言道:“陶公,话虽如此,但边军干政绝非清明气象。倘若他日太子纵容过度,以致边军尾大不掉,岂非养虎为患?不若由下官及早向大王进言,以求圣断。”


    陶玄清了清嗓子,开口依旧慢条斯理:“仲固,你素习礼法,当知‘疏不间亲’之理。公主虽统边军,却终归是大王爱女,大王心中自有分寸。你若贸然进言,岂非公然离间天家骨肉,徒然引火上身?”


    冯攸闻言,也只得抿唇拱手:“陶公思虑长远,是下官草率。”


    而赵之澈则有些耐不住性子,焦急道:“恩相,明眼人均已看穿,是东宫先派了文冰砚往公主府去,此事或是太子一力主张,只怕……”


    陶玄眼神忽地转冷,抬手制住他接下来的话,目光转向冯攸,语气沉下几分:“仲固,今日事务繁杂,你身为省台副贰,还是且暂回厅中主持机要,莫要误了事情。”


    冯攸知是陶玄故意支开他,也不再多言,只是长揖拜退,令厅中只剩陶、赵师生二人。四下帷幕昏暗,而太傅陶玄眼中冷光更甚,仿若一头年老蛰伏的黑豹。


    “载清。”他语意深长,其中却染上几丝危险的气息,“你是自何时起,以为太子真正信用过我等啊?”


    赵之澈打了一个寒颤。


    “……人君岂有全然信用臣下之理。但起码还念着师谊之情……”


    “师谊之情,三分罢了。”陶玄冷笑,“七分,是他柳政没这个胆魄。载清,看在陶赵二族世代根系攀绕的份上,我今日且再点你一句,与我青州士族同盘而弈者,自齐国公柳锟东巡以来,向来都是整个齐廷,是这青齐之地的大势!”


    赵之澈顿觉冷汗直流,无话可说。


    陶玄站起身来,负手来到他身边,继续言道:“正因如此,才不能计较一城一池之失,反而成了他人的劫材。朝堂布局,生死攸关,一切当以势为要。若真要下手,便定要下那必须由我等来下,且一击必杀的死手!你身为先君元从赵其筹的子孙,当不会理解不了这个道理罢?”


    赵之澈抹一把额角,恭敬道:“恩师教训极是,是学生火候不到。”


    “知道便好。自作聪明、轻举妄动,最是要不得。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这局势如何,我心中自有谋算。”


    赵之澈长出一口气,躬身告退。


    陶玄返回书案前,却并不再拿起朱笔,而是稍一捻须,几不可测地再次冷笑一声。


    “文冰砚……文雪绫。很好。只是不知你那聪明脑袋,还能真的聪明到几时。”


    “毕竟,小女儿家,最易为情所困,哼哼……”


    ——————————


    齐宫觉阳殿中,太子柳政正立在父亲病榻之前,恭敬地禀告今日所理的诸般要事。齐王柳仲武半倚在凭几上,精神不佳,半闭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似乎不在此处。


    太子对此见得惯了,却毫不懈怠,恭谨依旧,把事情梳理陈述得井井有条。


    齐王漫不关心地点着头,不时冒出一句:“好”“依你之见”,似对长子处置日常政事的熟稔和慎重颇为放心。


    随着汇报将毕,齐王却缓缓地睁起眼睛。他的瞳仁灰暗,边界模糊,但慵懒涣散中折着一股利斧重钺般的精光,几乎能将那些视他老病昏聩、而未能察觉于此之人即刻斩下。


    “政儿。”他不再有耐心听那按部就班且日日恭肃如一的汇报,“我有话问你。”


    柳政即刻揖道:“儿臣洗耳,请父王示下。”


    齐王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瞳色灰厉如古铁。但语气依然慵懒,似是随口一问:


    “听说,盈儿与文散骑,最近走得很近?”


    柳政不觉心下一抖。他似乎在某个人口中听过这句话的前兆。


    他尽量按下心中的不安。虽他没有太多信心在父王面前瞒下事情,但保持他所习惯的恭谨,挑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实告诉父亲,想来也不算欺君。


    “是,父王。文散骑受儿臣之托,与盈儿在一些事情上参赞谋划一二。”


    他想了想,又补一句:“前些日子,郭尚书、夏中丞和周少卿,也同盈儿和文散骑一道,来东宫处议事了。”


    但实际上,那只是他们在偏厅一叙,稍稍表个态度而已,并未议论什么要事。


    “是吗,郭谦……他倒是有趣。”齐王漫不经心回他一句,“其他人呢?比如,王甫正?徐远?”


    柳政察觉自己竟一时出不了声。王、徐、陈三人那日围攻文冰砚一事,夏延玉早已向他禀明。但他那时爱惜自己声名,不想当这个被徐州士人泄愤的出头鸟,也乐见文冰砚去见柳盈月,索性听之任之。


    没想到,这所有他自以为不会发生的一切,都早被文冰砚一一言中。


    他背后渗出冷汗,这朝局巨变,难道就在今日?


    沉默片刻,强定下精神,太子依旧恭敬道:“儿臣近日庶务繁忙,并无暇会见王给事和徐府丞。不过夏中丞和周少卿那里倒是一切如故。”


    齐王以手支颐,语调平淡,又问:“心秀的课业呢?可曾落下?”


    太子忙道:“文散骑一如既往来东宫侍讲,心秀的课业颇有精进,《仓颉篇》与《急就章》都已滚瓜烂熟了,《孝经》也能诵读几篇。”


    齐王阖上眼睛,目中光芒收敛入眼皮下,缓缓点了点头。


    “好,很好。政儿,你处事确实周到,未负孤之所望。今日若无旁事,你回宫休息去罢。”


    柳政见齐王看不出喜怒,仍是一副慵然乏力的模样,自以为搪塞过去,如蒙大赦,忙朝齐王躬身一揖,整理衣袍退出殿门。


    太子刚走,齐王双眼忽又睁开,寒光非但未退,反而凌厉更甚。


    “……萧谭!”他运起底气,哑喝一声。


    老内侍忙快步上前:“大王,老奴在。”


    “……喊陈元纲来。”齐王的声音染上几丝不悦,“另外,叫人搬张案在这里,笔墨纸张全都备上,去罢!”


    萧谭垂目思忖一番,便道:“老奴遵命。”匆忙忙地踏出了寝殿。


    见萧谭走开,齐王嘶哑地清清嗓子,重重干咳一声。另一位内侍慌忙上前,往火盆中添上几块银炭。


    齐王裹了裹大氅,在凭几上寻个更合适的角度倚着,闭目养神。殿中只回响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两刻有余,陈元纲随着萧谭匆匆进殿,向齐王拜道:“老臣拜见大王。”


    齐王并未动身,隔空向那已布上文房四宝的桌案凛然一指。


    “德辅,为孤草诏。”


    陈元纲心中有数,方才在来路上,萧谭已将今日之事与他细细道来,更兼前日文雪绫来访府上,那番承诺他仍记于心下。他不急于入案,只是又施一礼,问道:“不知大王欲拟何诏?”


    齐王见他并不行动,眉头一锁,冷冷道:“公主近来行事有些过火了。你拟封敕令,就言长宁公主在京参赞机要,幽冀军府各个紧要军务,今后不必再经公主府,一律直报五兵曹中,呈中书门下决断。”


    陈元纲听得清楚,这是要把柳盈月遥控边军的权力收归禁中,便答:“大王,那下一步,是否便要进封公主为太尉、另指都督、调换将官了?”


    齐王冷哼一声:“你倒是明白。怎么?你要说我无端猜忌功臣,恐寒将士之心?”


    陈元纲神情肃然,拱手道:“我大齐将士以报效社稷为重,自当心向大王。不过,依老臣愚见,若唐突处置长宁殿下,只恐于东宫颇为不利。”


    “嗯……?”齐王重重蹙眉,不悦和疑惑在眉心拧作一团,“此为何意?”


    陈元纲心中早有应对,娓娓而道:“大王素知太子仁厚谦冲,既为其德,亦是其短。如今朝堂诸党相争,太子虽居中转圜有余,但正因其不偏不倚,亦少真心辅佐之近臣。大王此举,无非察觉公主结交士人,或有喧宾夺主之嫌。但公主所交之徐州士人,素以清廉寒士、报国纯臣为主,即使为公主所用,始终还是心向太子社稷。若听之任之,任由才俊均为青淮二党所纳,岂非更是为渊驱鱼?”


    言至此处,他抬眸看向齐王。齐王眉头松开几分,道:“说下去,德辅。”


    “谢大王。”陈元纲继续道,“其二,公主素有大王之风,其麾下幽冀边兵,更是血勇剽悍。若公主领兵支撑太子,则是国之双璧,更能震慑宵小、收服众心。若夺其军权,将帅不睦,值此内外交困之际,倘他日又逢三年前阳泉之败,岂能再降将星、力挽狂澜?”


    齐王只是不答。陈元纲知他动摇,又乘机道:“其三,公主终是大王、太子血脉至亲,岂是陶、赵等外姓诸臣可比?若大王无端草率下令夺去公主兵权,虽意在敲打而非决裂,但以公主刚烈性格,万一自此心灰意冷,甚至行不测之举,则父女兄妹之情,岂能再有转圜余地?老臣只望大王细作思量,再下敕令不迟。”


    齐王长叹一声,似在自语道:“话虽如此,话虽如此啊……可盈儿她,与政儿之间,都为了那一个……唉!”


    此时,萧谭上前两步,在齐王耳边低语:


    “大王,长宁殿下虽因旧日那桩憾事,心中或有芥蒂,但她终究是公忠体国、顾全大局之人,岂会因旧情而误国朝根本?若过于捕风捉影,只恐将来后果,更过昔日之事百倍!再者,太子殿下对那旧事内幕一无所知,又待长宁殿下素来友慈,长宁殿下岂会草率生出二心?还望大王以家为重,以国为重啊!”


    齐王沉默,垂头不语,陈、萧二人也不再出声。


    良久,齐王才抬起头来,语气中混杂了几丝疑虑、惭愧和不甘。


    “咳……既然如此……萧谭,还是劳烦你一趟,去公主府把盈儿喊来。我还是要当面交待她几句。”


    萧谭见状,当即领命。踏出齐王寝殿时,他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长宁公主亦随萧谭来到觉阳殿。陈元纲仍未离开,见公主到来,以长辈身份向她微微颔首。


    柳盈月向陈元纲莞尔回礼,快速地轻声道句:“陈公安好。”随即面向卧榻上老病的父亲,敛衽长拜道:“儿臣盈月,拜见父王。”


    齐王望她一眼,一半是疼爱怜惜,一半是失望猜疑。那目光几乎要隔着三年的时光,将这个被威名、责任、爱恨、伤痕层层包裹的女儿一眼洞穿。


    他冷不丁发话:“盈儿,你应当多谢谢陈公。”


    柳盈月一怔,看向同样愣住的陈元纲。而齐王缓缓接道:


    “若不是陈公在此,今日我已去了你的兵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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