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朝纪》 第1章 1、陈重兵梁齐决战,驱铁骑贾涵护主 时值大晋承玺四年秋。 起伏的河北丘陵之间,两支军队正在荒野当中搏杀。西军人多势众,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簇拥着明黄“梁”字大旗的军阵,黑压压看不到尽头。东军聚集在红色“齐”字旗号下,为防止梁军合围而拉长的阵线显得十分单薄,原本严整的阵势在梁军连绵不绝的冲击之下也开始显出散乱的迹象。 但无论梁军的陷阵死士冲过几阵,看似已经摇摇欲坠的齐军中军却总是屹立不倒。梁军众将望着对面那幅上书“齐征北将军柳”的赤红描金大纛,恼火地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大帅!齐军中军已是强弩之末了,何不令全军压上,一举将其击溃?若久拖下去,只怕迟则生变啊!” “末将附议!” “末将也附议!” 战场西侧一座山包上,数名梁将站在主帅身后,纷纷急不可耐地请缨求战。 梁军主帅靳原是个年过不惑、面相沧桑的沙场宿将。面对胶着的战局和急躁的众将,他并未即刻答话。 “左右两军现下战况如何?” 一旁斥候回复道:“大帅,左右两军受到齐军阻击,推进受阻。一时恐怕难以策应中军,完成合围。” 靳原陷入了沉思。此役是梁廷抓准了齐国内患正紧的当口,多方筹谋的关键一战。此战若胜,则梁国在河北地区面对齐国十余年的不利局面将会彻底扭转。出征之前,梁王甚至请动了大晋天子亲率文武百官出郊誓师,可说是只许胜,不许败。 虽说战事一直在按照预定的计划进展,但梁军众将之间,包括靳原本人在内,一直弥漫着一股极度压抑的氛围。 原因很简单。他们面对的是齐国镇守河北的精锐,拥有三万虎狼之士以及五千号称飞卫铁骑的具装突骑,自组建以来未尝一败的雁关军。而它的统帅,则是齐国上下、甚至连梁人也不得不承认的不世将星,大齐长宁公主柳盈月。 靳原虽然一直主持的并非河北战场,但对这位名震天下的齐国三王女也颇有耳闻。她从军为将不过三载,却率领一支原本只是用于侧翼牵制的偏师,在齐国对梁保持整体守势的局面下,将河北战线向西一直几乎推到了大晋龙兴之地的晋阳。据说这位王女不仅治军严整,用兵风格更是奇诡凌厉,不吝用险,许多梁将都是在看似颇有胜算的局面下被她抓住闪失,大纵铁骑一举击溃,很难想象她只是一个正当桃李之年的女子。 众将的焦急他可以理解。几个月来,他们步步为营,慎之又慎,唯恐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如今,九万大军终于将这三万齐军逼进了决战的死角,但即便如此,全军上下仍无人敢松一口气。他们感到的并不是胜利在望的喜悦,而是对战局随时可能发生剧变的恐惧。 但靳原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懂得越是在战局关键上,就越要不得急躁。如今梁军兵力远胜齐军,亦无粮草之虞,只要稳扎稳打下去,齐军就拿梁军毫无办法,待两翼完成合围,胜局便已注定。 “传令全军,稳步推进合围,毋需急躁。齐军已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若急于求胜,只怕被人抓住破绽,功亏一篑。” “可是,大帅!”一名梁将跨上前两步,“自两军接战以来已有大半日,而飞卫铁骑尚未出现!若再拖延下去,三军疲敝,敌再以铁骑突击我侧翼,战局便殊不可料了!” “愚钝!飞卫骑兵既没插翅膀,也不是天兵天将!”靳原眉头一皱,沉声斥道:“我已下令轻骑掩护两翼,飞卫骑兵即使出动,也有足够时间侦知动向,结阵抵挡。若中军贸然出击,失去两翼策应,那时飞卫骑兵再大举攻来,尔等要如何应付?” 那名梁将及四周急于求战的众将恍然大悟,顿时面露愧色,纷纷抱拳谢道:“大帅所言极是。” 靳原短叹一声:“柳盈月和雁关军也都是人,不要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子。众将各归其位吧。” 见众将鱼贯而去,靳原遥遥望向远处两军仍在对峙的战场,长出一口气。既然众心已安,此役便已十拿九稳了。 但看着这午后渐趋阴沉、甚至染上了妖异的血红色的天空,他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愿天命庇佑我大晋,攘除凶逆,再定宏基……”自知人事已尽的他无从排解心间不安,只得闭上双目,合十祈祷。 “……皇天在上。” —————————— “各部听令!在梁军下一波攻击开始之前加固阵线!动作快!” 一个因疲倦而含着几分嘶哑的清朗女声回荡在齐军阵线上。后备部队在这个声音的指挥下,趁着梁军退后的空档迅速换下刚才还在一线搏杀的战士,重新组成战斗队列。 经过这位亲临前线的将领身侧,总有几个战士忍不住多去看她一眼。 雁关军统帅柳盈月显然不是只会躲在中军帐里运筹帷幄的娇小姐,但她最经常做的是战机来临之时,率领飞卫铁骑披坚执锐冲锋破阵。像今日这般来到步兵阵列后亲自督阵的情况还是十分少见。 这位大帅身型颀长高挑,披挂赤锦战袍,长发高高扎作一个马尾。虽然面孔布满了战场上的风沙,但依然看得清她柳眉凤目,容仪清俊,俨然是英气凛然的巾帼大将。此刻,她正腰悬阔剑,在一队护营亲兵的簇拥下巡视阵线。 “大帅,我军损失已经相当严重,恐怕再这样下去,也撑不了几阵了。” 巡阵完毕,亲兵队长牙门将郑长翎面露忧色。这队数十名亲兵是柳盈月的贴身近卫,都是万中挑一、勇武不输男子的武家女儿。 柳盈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军阵,淡淡回答:“我知道。” 郑长翎紧张地抿了抿唇。这位主帅似乎对目下她自己的危险处境毫无自觉。 “……大帅,是否要派几名亲信近卫护送您先行后撤。我率领剩下的姐妹们继续在此压阵。” 柳盈月嘴角勾了勾,道:“或许我现在才问已经晚了。长翎,你们有为大齐赌上一切的觉悟吗?” 郑长翎慌忙答:“我等愿誓死为大帅效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是吗?我问的不是为我,我问的是为大齐。”柳盈月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若你们愿为我赴死,那我又为什么不愿为大齐赴死?” 见郑长翎惊讶不解,柳盈月又娓娓道: “我从一开始就没告诉你们,甚至也没告诉存容和伯平[1]——但他们两个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从接到朝廷军令的那时起,这一仗就是几乎打不赢的。” “数月前朝中下令,因国库空虚,已无军粮可拨往河北前线,由雁关军主将自行筹措粮草。接到诏令之时秋收已过,而梁军已然压境而来。虽我军利在出击速胜,但若无粮,将士断炊,亦是断无胜算;若动手筹措粮草,则无论如何再无时间出关迎击。不能出击袭扰寻敌破绽的话,只要梁将不失误,则我军必遭合围。” “若为保存实力而撤出河北,雁关军固然得全,然河北尽失关山易手,又兼朝中内讧日盛,则大齐国运忧矣。我为此孤注一掷,本想待与梁军决战再寻胜机,但现下看来,是我赌输了。” 郑长翎一时呆住。半晌,她颇为激动道:“但大帅您是大齐的长宁公主,是都督幽冀二州诸军事、征北将军!只要您还在,雁关军的魂魄就在!” “不,不可能。败就是败,死就是死。而我,也只不过一介常人罢了,哪里是什么雁关军的魂魄。” 在郑长翎诧异的目光中,柳盈月的笑意逐渐变得悲哀无奈。 “一旦帅旗退却,全军士气必然重挫。主帅临阵退缩,将士怎能死战?再者此战之前,整个冀州的世家都将身家性命寄托于我。若我孤身退去,朝中众臣将如何议论,世人又将置我于何地?即使父王回护于我,要想重回沙场、临阵讨贼,也只是痴人说梦。” “……而我,宁愿马革裹尸而还,也再不想回到那个深宫高墙中去了。”柳盈月背过身去,以几乎完全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郑长翎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忽然身后角鸣大作。梁军再一次发起攻击,漫山遍野的梁军甲士如潮头涌来,惊涛拍岸一般重重砸在齐军单薄的阵线上,卷起弥天血雨。 柳盈月与郑长翎无暇再谈,拔剑出鞘。在梁军猛烈的攻势之下,眼前的齐军阵线已经开始出现缺口。一旦阵线被梁军击穿截断,这个缺口就将是全军崩溃的开端。 “护营亲卫!挥动帅旗,随我顶上!雁关将士死战不退!” 柳盈月执剑高呼。一众护营亲兵团团涌上,结成战斗队形,簇拥着主帅径直杀入乱军之中。 —————————— 齐右军将军贾涵策马立于不远处的山丘之上,身后是数名与之同样人马着甲、倒提长槊的骁骑都尉。 再身后,则是一群严阵以待的铁甲骑士。狭长锋锐的如林槊锋与青黑色的铠甲在昏晦的日头下闪着幽幽青光,令见者心惊胆寒。 贾涵脸上覆着一张白铁面具,虽在面具甲胄之下看不真切相貌身形,但那稍细的嗓音中含着丝低沉沙哑,显然也是名女将。 “帅旗动了。” “将军,梁军对中军的攻势越发猛烈了。我等是否……?” 身侧一名骁骑都尉听得贾涵一声自语,打马上前。 “没有是否了。飞卫军,全军听令!” “诺!” 骁骑都尉策马各归本队,铁骑阵中发出一阵盔甲摩挲的金铁铮鸣。贾涵高举马槊,挽起缰绳,大喝:“随我将旗,全速冲锋!向梁军中军!杀!” “杀!!” 数千名骑士爆发出巨雷轰鸣一般的呐喊。滚滚铁蹄如山洪倾泻,席天卷地向着战场奔涌而来。 而两军对峙的战线之上,齐军中军在梁军连续不断的冲击下损失过半,已经无法维持阵型完整。但即使阵型溃散,齐军士卒似乎抱定了战至最后一刻的决心,结作圆阵各自为战,原先阵列规整的对垒已经成了一团乱麻的混战。 就在此时,大群具装甲骑在“齐右军将军贾”的旗号指引下,如同一把把黑色利刃径直切入战场。飞卫军骑士百余人为一队,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将忙于攻击齐军散兵,阵势松动的梁军摧枯拉朽一般冲散击溃。 “殿下!殿下!末将贾涵来迟!殿下!” 贾涵引军杀到,却已不见了帅旗,只得一边率骑士策马左冲右突,一边在乱军当中疾呼,心急如焚地寻找主帅柳盈月的身影。虽说飞卫铁骑这一波突然冲击势不可挡,但也得益于梁军阵列不整。如果梁军退去重整旗鼓,开始收拢包围,战局又将凶多吉少。 “贾将军!大帅在此处!” 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贾涵认出那是护营牙门郑长翎的声音,便连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杀过去。乱军之中本有一处包围格外严密,但梁军诸将士之间最忌讳的正是飞卫铁骑。见一面覆白铁的将领亲率骑士冲杀过来,认得那是飞卫军主将贾涵,一众梁军也不顾大功就在眼前,扭头便逃。仍有些许腿脚慢些或杀红了眼的梁兵,则纷纷被马槊挑翻在地,或直接被踏碎于马蹄之下。 冲溃梁军层层包围之后,贾涵见原本垓心当中,算上郑长翎在内,仅剩有七八名近卫女兵,已经杀得浑身血污,脚下密密麻麻倒着敌人与同袍的尸体。柳盈月被众星拱月般拱卫在当中,但左肩上已挨了一处枪伤,伤口只是撕下一块战袍草草裹扎,鲜血浸出将本已是赤锦的袍子染作一片暗红。 她俊俏的脸上染满血迹,手上的阔剑也卷了好几处刃,在不断向下滴血。见贾涵与众骑士策马匆匆赶到,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 贾涵寻见主帅,心下顿宽。她翻身下马来到柳盈月身侧,拱手谢罪道: “末将救援来迟!望殿下恕罪!” 柳盈月朝贾涵恍然笑了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而神色陡变,将手中阔剑狠狠甩在地上,厉声斥道: “贾涵!你来这里干什么!何不乘机去突袭梁军中军?!” 贾涵忙答:“末将担心殿下安危,未曾多想其他。” “我的安危?!事到如今你还记挂这些小事?”柳盈月顿足不已,“而今梁军中军突出阵势散乱,你晓不晓得若一举将其冲垮,此役便胜了!” 贾涵面对怒气冲天的柳盈月,默然垂首不发一语。 而齐军主帅片刻之后也镇静下来,颓然叹道:“……罢了,我也知道你最重情义。再者若径杀往梁军中军去,毕竟凶多吉少,一旦一击不成,反会全军倾覆。你的选择也算稳重。” “不过你还是坏了我的好事。”柳盈月见贾涵面色稍宽,又有了几分讲俏皮话的力气,“你若晚来一刻,我回临稷时便可依军礼下葬了。” “若殿下依军礼下葬,那末将的人头就只能挂在广朔门外,以此谢罪了。”贾涵苦笑,“殿下,现在不是讲闲话的时候。梁军很快就要重整阵势,还是速速撤离此地,再做他图不迟。” “失散的士卒呢?” “末将已令骁骑都尉各率所部四下冲杀收拢散军。但此地已不宜久留,不如传令左右两军暂且撤退与中军汇合,以全残师。” “也只得如此了。”柳盈月一声长叹,“我本想以身许国,但也不能坐视雁关将士白白捐躯于此。向左右两军传令,撤退吧。” “……末将遵命。”贾涵抱拳,她麾下一名骑士将座下战马让给柳盈月,不多时,各个骁骑都尉亦引本部骑兵,收拢残兵而来。 当柳盈月重新整顿残部,召来轻骑斥候欲传令撤军之时,忽而天色大变——傍晚的天空毫无征兆之间突然一片血红,四下腥风大作,漫天飞沙走石。柳盈月坐在马上,但因失血体弱,又无防备,险些被掀下马来。 “殿下!变天了!梁军此时无法进攻,快下令撤离吧!” 贾涵冒着风沙艰难上前,狂风中她甚至看不清柳盈月的身影。但柳盈月却忽然勒住战马,道:“不,存容。不能撤离。” 贾涵一时愕然。风沙大作间,她听到柳盈月颇为激动的声音。 “取我甲胄马槊来,收拢所有飞卫铁骑。若上苍佑我大齐,决胜之机,就在此刻!” [1]:存容、伯平是柳盈月麾下两名将领的表字。存容即下文出现的贾涵。出于古人的礼节,称人时除却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或十分亲昵的情况,一般不称其名,而称其表字。为行文简略,本文中此后提及人物表字时一般不再说明。 巨坑慎跳。行文及考据如有不当处,望诸君不吝赐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陈重兵梁齐决战,驱铁骑贾涵护主 第2章 2、逢天机飞军斩将,忧时运公主上表 梁军主帅靳原心焦如焚。就在一刻钟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打乱了他的全局部署。 此次出征之前,征东将军严秋荣突发宿疾,河北军势无人主持,只得将原本负责关陇防御的靳原临时调到东线来。梁王顾虑到他虽也是沙场老将,但河北战场上众将未必信服于一介外人,便又令数名常在东线作战颇有战功的亲信将领担任副将,以服众军。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几名梁王的亲信将领,如今却不从将令,擅自率梁军前军向齐军全面进攻。 眉头紧锁的靳原现在也无暇去思考他们究竟是否属于擅违军令贪功冒进,自己以军法处置王上亲信是否合适这些琐碎事情了。因为他遥遥看到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的战线后方,一阵遮天烟尘正在扬起。 飞卫铁骑出击了! 他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如果阵势散乱的前线被直接击溃,柳盈月极有可能抓住这个机会,一举杀至中军大营来! 他顾不得原先的布局,当即召来斥候,下令投入所有后续部队,不顾一切支援前军稳固阵脚,务必阻止飞卫铁骑继续突进。 果不其然,擅自突出的前军在飞卫铁骑的突击之下溃不成军,仓皇败退。援军赶至之后,梁军总算稳住阵脚,而飞卫铁骑似乎也无心恋战,仅仅是击退梁军前军,便不再发起攻击。靳原见状,颤抖着缓缓长出了一口气。而久经沙场的他此刻已惊得手脚冰凉。 片刻后,残兵败将簇拥着几名狼狈不堪的将领,回到了他面前。 靳原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几名梁王亲信,生生将一句“何故违我将令”咽了回去。 “……何故不听我言,径自进兵?” 众将一愣,支吾道:“大帅……我等非为贪功冒进,只是一时误判,以为到了进军击溃齐军的时机,这才……” “……罢了。” 靳原见众将唇齿不清,心下已知他们不过是为自己争功冒进辩解而已。毕竟阵斩甚至生擒齐长宁公主,在梁廷君臣眼中是不亚于王翳、吕马童取项王首级的遮天之功。 虽心中极为不快,但毕竟处在战局紧迫的用人当口上,他也不愿作过多纠缠,只是轻轻一摆手道:“诸位切莫再违军令。否则,班师回京之时,本帅可就要向大王参上一本了。” 诸将悻悻抱拳:“……我等谢过大帅。” 靳原的眉头依然紧锁。左右两军还处在齐军侧翼的阻击之下,因这一场变故,梁军中军在战场上已经过于突出,失去了掩护。这虽然打乱了他的布局,但齐军中军已接近溃败,他一直万分警惕着的飞卫铁骑也暴露在了战场上,或许正是天赐战机也未可知。 他拿定决心。若再拖延下去,且不说齐军是否会重整旗鼓,只怕己方营垒之中又出变故。不如索性继续进击,一举将齐军中军与飞卫骑兵包围歼灭。 “斥候听令!” 在一片有些诧异的目光中,靳原召来斥候,下令道: “经方才众将奋力死战,齐军已成强弩之末,飞卫铁骑已经暴露,进攻时机已到!中军不再等候左右两军推进,即刻整顿集结,向齐军中军出击!” 擅自出击的梁王亲信将领们大喜过望,靳原并不打算追究他们,反而要让他们再立首功,当即纷纷拱手道:“谨遵大帅军令!” 可当传令斥候离去之后,东方不远处的天空逐渐起了异样。原本只是稍显昏暗的天色转为一片漆黑,紧接着狂风大作。 众将大惊:“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声音就已被铺天盖地卷来的风沙盖过。靳原忙举起战袍遮挡,狂风裹挟着血腥气与沙尘,吹得众人踉跄不稳。 “大帅!变天了!这种天气没法进军!”一名副将在蔽日烟尘中高喊。 靳原心下大感不妙,开战时那股莫名不祥的预感重新涌上心头。他欲传令众军警戒齐军动向,就地结阵,但风沙四起,连军令都无法传达。在漫天滚滚的烟尘里,他与梁军诸将都没有注意到,梁中军后侧已经开始陷入骚乱当中。 —————————— 柳盈月紧挟马槊,双腿狠狠夹住座下马腹,狠命狂奔。 狂风裹挟着砂砾密密麻麻打在她脸上,让她几乎无法辨认方向。身侧出发时的数千铁骑此时只剩下不到百骑还在跟随,包括贾涵在内的绝大部分骑士或是半途陷入混战,或在风沙之中迷散走失。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现下正在前进的方向是否正确。 说到底,她对这次突击行动心中也只有三成把握而已。 “大帅!前方似是梁军军阵!”一名骁骑都尉举起马槊,指向前方数十丈开外的地方。柳盈月艰难睁眼望去,只看到黑压压一片模糊,好像有几支旗帜随风东倒西歪。 她觉得左肩上那处伤口正向外渗血,钻心作痛,但梁军在前,此刻也顾不及许多了。她将长槊一端,夹在腋下,朗声喝令:“此战不论首级!若得胜生还,随我至此者皆赏百金!众人只管全力冲杀,必取靳原项上人头!” 诸骑回应:“愿效死力!” 百步之外正是风沙中陷入瘫痪的梁军后阵。柳盈月一骑当先,跃马撞入阵中。胯下骏马重重地踏在面前梁兵身上,将其碾翻在地。身后十余骑即刻紧随主帅突入梁阵,在乱军中切出一条血路。 柳盈月又喝道:“与我放声鼓噪!” 铁骑在梁阵中冲突纵横,不时鼓噪大喝,高呼飞卫军名号。梁军人数虽众,然失却本阵指挥,又见漫天风沙间铁骑滚滚杀来,一时不知虚实,只道突然出现的飞卫军乃是天兵临凡,不可抵挡,自相拥挤践踏,乱作一团。 百骑四下冲荡间,风沙渐止,天色稍明。飞卫军众骑原本失散者甚多,见天色已晴,又闻梁阵中喊杀大作,知是已有同袍先登敌阵,纷纷跃马入阵厮杀。齐中军残部重整旗鼓,见梁军大乱,亦从正面合围进击。 柳盈月提槊纵马,在乱军中冲杀了近半个时辰。虽胜局在前,却只觉肩上枪伤越发痛楚,冷汗直流,力渐不支。正当此时,忽一名骑士上前呼道:“大帅!是梁军帅旗!” 柳盈月强打精神,定睛望去,果然有面“梁护羌戎校尉靳”的明黄色大纛,在不远处昂然屹立。 她心知靳原是何等人物,必不愿偃旗狼狈而退,宁可与她殊死战至最后一刻。 她有些颤抖地举起长槊,直指梁军帅旗方向,令道:“众骑听令……随我向梁军帅旗,突击!” 近百骑士结成冲击阵型,在齐军总帅长宁公主的槊锋指引下,放马疾驰。面前,梁军护营部队已在大旗之下结成圆阵,长枪如林,誓死迎击呼啸而来的齐军铁骑。 而柳盈月只记得她跃马冲入枪林之中,她的马槊将一名面貌稚嫩的梁军步卒狠狠挑至半空,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醒来的时候,柳盈月发现自己身处在中军大帐里。 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费力地想要确认现在的情况。她记得梁国大军已压境而来,自己似乎梦见与梁军血战,下一刻又策马在沙暴中驰骋,向梁军战阵决死突击。 但她立刻又明白了,这一切不是梦。在她想要起身的一瞬间,她左肩上的那道伤口传来阵锥心的疼痛,如针般将她扎醒。而全身也火辣辣地疼。 她发现自己的战袍甲胄都已经卸下,全身已擦洗去血迹征尘,伤处也已包扎妥帖。 榻前,另一名女子坐在马扎上垂首浅眠,身上的战袍还不曾脱去。她戴惯了的那张白铁面具轻轻握在手心里,英朗瘦削的面庞上有一处刺眼的黥痕。那就是她常常以面具示人的原因。 柳盈月不忍唤醒她,独自裹毯坐起望了望帐外。见天色已经发青,正是破晓时分,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昏睡了一整晚。 而贾涵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悠悠睁开眼睛,见柳盈月已经起身,蓦地从马扎上弹了起来。 “殿下!你醒了!身体还好吗?” “无妨。”柳盈月自觉无甚大碍,摆了摆手,有些担忧地问:“我是怎么回来的?昨日战事如何?” 贾涵答:“昨日殿下率部冲击梁军护营亲兵,战马被梁军刺死,摔下马来,险些不测。幸亏一名骁骑都尉舍命保护,末将也刚巧赶至,这才冲破梁军亲兵,阵斩靳原等梁将数名。之后梁军溃散,伯平指挥大军掩杀,末将则令众都尉率部各自追击,自己护送殿下回营了。” 柳盈月紧锁眉头,抿唇不语,似乎一时还没有接受这个结局。 半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失神道:“是我军……胜了?” 贾涵的语气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喜悦:“殿下,是大获全胜。” 柳盈月脸上渐现出数月间从未有过的轻松笑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量一般,她软软地向后瘫倒在榻侧扶手上,口中喃喃:“天佑雁关军,天佑大齐,河北得全矣!” 几个月来,无论是自己的生死荣辱、雁关军的去留存亡,还是齐国的国运兴衰,这些她所背负的种种迫于长宁公主名号,只能自己默默坠在心头的压力,随着这一场豁出性命才搏来的意外胜利,终于全部释然了。 贾涵见柳盈月笑意嫣然,自己也不觉心头一暖,附和道:“若非殿下英武果决,纵然天赐良机,也应难有此胜才对。” 柳盈月连忙摇头:“此胜险象迭出,殊不可测。我不过聊尽人事,怎敢贪天之功。” 但她的笑容也只不过昙花一现。跟着随口回答贾涵的这一句话,万股思绪又一次涌上她心头。 身为三军主帅,柳盈月很清楚这一仗胜得是何等侥幸。如果不曾有这一场沙暴阻滞梁军攻势,掩藏齐军铁骑行迹;或是沙暴中所有人迷失方向,未能攻入梁军军阵,甚至说她本人战死在乱军之中,这一战的结局,及齐国的国运就会完全不同。 齐国于河北一带几乎无险可守,若齐军不能保持积极攻势,直至取下晋阳扼住河北咽喉,则就两国实力与朝堂形势来看,很难保证梁国得到喘息之后,不会发动下一次进攻。 而到那时,就不会再有这一次绝处逢生的运气了。 她忍着身上的痛楚缓缓起身,披过战袍,来到案前写下一道手令,交予贾涵道:“存容,你与伯平去主持清点缴获、核首论功。凡是随我攻入梁军军阵的骑士,只顾杀敌没有斩获,我令行军司马先在军资与缴获中拨出一部分,每人赏赐一百金,记载入册。待返回军府,再凭册从我私库中抵扣。” 贾涵有些犹豫:“殿下,这可是近万金之多啊。军功赏赐本就是朝廷府库之责,何必如此?” 柳盈月叹道:“而今国用艰难,若是寻常论功行赏,理应出自军资。但战局危急,又无暇讨取首级,若无格外赏赐,怎安众心?亲信将士无首级之功而以府库之财赐之,只怕将来落人话柄。我自是宗室之身,用不到这许多财物,你且依令行事便是。” “诺。” 贾涵领命离去。柳盈月目送她离开中军大帐,取过纸笔,再次伏案书写起来。纸上锋利周正的笔画间,赫然写着“陈河北军事表”六字。 —————————— 齐都临稷,齐王寝殿觉阳殿。 一位憔悴沧桑的老者卧于王榻之上,手中握着一份方才读完的,刚从河北前线递到门下省的奏表。 “……冰砚啊。”老人用犹含三分余威的沙哑声音轻唤今日当值的那位员外散骑常侍。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前。臣下不可擅入君王内寝,那人便在门口肃立着。过分矮小瘦弱的身影逆着光,看不真切脸庞。 “大王,卑臣在。”那人开了口。声音薄冰碎玉般清脆纤细,是个极似女声的少年音。 齐王将手上奏表递给榻前随侍的老内侍。 “这封奏表,你没有看过罢?” “门下无尚书台交转或大王旨意,从不擅阅各衙署与地方上奏文书。”少年轻细的声音给出一个稳重的回答。 “拿去仔细看看。”齐王随口谕道,“孤也不用你作何对策评断,阅后无需多言,直接归还中书省罢。” 少年自老内侍手上接过那封奏表,心中颇感奇异。正端详间,齐王又道:“待你阅后,去东宫处,也与他看一遍。去罢。” 少年领命离去。此时正是午后,宫中无事,萧瑟冷清,鲜少行人。行至半路上时,少年停下脚步,盯着那自己尚未曾拆开的封皮,轻声自语。 “《陈河北军事表》……长宁殿下所撰么?” “如此人物,可惜……” 一阵秋风拂过。少年自语未毕,风却吹散了少年的长发。 少年轻拂随风飘散的鬓发,将它们夹在耳畔。长发下掩映着的,却是一张幽郁清俊,不让病中西子的少女般面庞。 对外声称的性别这档子事呢,是有点缘由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逢天机飞军斩将,忧时运公主上表 第3章 3、廷臣舌剑争国策,太傅巧言收险局 两天后。 临稷王宫中,一片凝重正笼罩在观澜殿东阁上空。 王长子柳政今年不满三十,在监国太子的位置上已坐了两年,此刻端踞堂上。堂下,正襟危坐着的是齐廷的九位中枢大员——中书令及尚书八座[1]。 不远处北面内室帘前,正恭敬立着两名内侍。但很显然,他们并不是侍候堂内这十个人的。 柳政清了清嗓子,环顾堂下年貌不一的九人,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 “众卿。今日门下省接到河北捷报,雁关军击溃压境来犯的九万梁军,阵斩梁军主帅靳原及一众梁将,斩首两万余级,缴获粮草辎重无算。河北危局解矣。”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目光游移地扫视着九位大臣。 其实不必太子殿下特意通报,在座的各位一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河北的九万梁军并非孤军作战,还有另一支南路梁军沿河水东进,意图直逼青齐腹地,负责阻击的是平西将军杨崇,齐廷的钱粮也大多供给了杨崇所部豫州军。 只不过,长宁公主在兵力劣势又无粮草的状况下,非但没有按照齐廷的构想撤出冀州固守,反而迎上并击溃了这支主力梁军。南路梁军因而失去策应被迫撤退,长宁公主却又一次声震中原。 座中太傅兼尚书令陶玄资历最老。阖目捻须,颔首道:“长宁殿下又打了胜仗,好事,好事。” 没人应声附和。陶玄一句话听来平淡,似不痛不痒地在夸奖三公主,却将“又”字咬得偏重。 柳政听得出太傅话里有话,颇为局促地抿了抿唇角。 “呃……今日之廷议,也并非仅为告与诸公河北捷报。实则是长宁公主另有表章上陈,大王阅后以为事关紧要,这才召集诸公前来商议。” 言毕,柳政取出长宁公主的那封《陈河北军事表》,交给一侧内侍,对表宣读起来。 “臣盈月言:臣自伏领王命,都督二州以来,越三载矣。虽破贼者数,少有微功,然自惟不曾进趋扼要,以固山川形胜,虽偶顿挫贼众,亦于大势无补。又兼事迁人异,形势更迭,凶逆狼顾,士庶怀忧,臣寸心竭虑,颇感时局危累,难图久全也……” 读到这里,殿中诸公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眉头。长宁公主所上此表,全不同于各个督牧刺史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表章,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声称河北形势危如累卵。若非她是王女之身,哪敢这般危言耸听? 其中神情最为不满的是吏部尚书赵之澈,一个与太子年岁相仿的青州才俊。他剑眉一横,低声道:“呿!长宁公主这种口气,反似她打了个大败仗,跟朝廷哭诉讨饶来了。” 坐他上首的太傅陶玄睁开眼,严厉地瞪了他一下,示意不要私自乱发议论。赵之澈见恩师这般,便撇了嘴去,不再出声。 内侍继续宣读下去。接下来长宁公主在表章中大略陈述了一下此次河北大捷的先后经过,也直白地将自己所部齐军所遭种种困境凶险也一并写了出来。 而接下来的内容则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长宁公主用所剩大段的篇幅,毫不避讳地论断朝廷应当重视河北方向战事、甚至倾斜资源持续保持战略进攻的必要。 如是长宁公主不以清廉忠正闻于朝廷内外的话,这篇《陈河北军事表》的用意,几乎就是全然不顾体面地向朝廷讨钱讨粮了。 柳政首先望了望两位齐廷中最为显赫的老臣。太傅陶玄虽然一直是一副稳重淡泊的模样,神色安然,不发一语,如同无波古井般。 但柳政从他下首赵吏部那一副懑懑不满的神情可以看出,陶太傅对这封奏表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这二人同出青州高门,又有师生之谊,极少在大政方针上意见相左。 受齐王命令主持朝会的太子也早就清楚,父王给他的其实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想让局面变得难以收拾起来——起码这个始作俑者不能由他来做。 他望向另一位元勋重臣,太保兼中书令陈元纲。此人是齐王多年心腹,谨慎持重,说话颇有分量。太子见他沉目敛眉,若有所思,便开口道:“陈太保以为,此表所奏之事如何?” 话音一落,堂中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落向了陈太保。 陈元纲似一早就料到太子要从他这里破局。他抖了抖袖子,长揖道:“殿下。长宁殿下自幼晓畅军事,又兼戍镇冀州三载,于河北形势,其言最有分量。老臣亦随王上征战多年,粗通军事,依老臣片面之见,长宁殿下此表,恰切其时。” 陈太保话音未落,柳政甚至听得见堂中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显然,陈太保的态度大大出乎在座诸公的意料。 即使在他座下的度支尚书沈升与左民尚书程麟,也是同样面露苦色,但又不好说些什么。 尚书仆射冯攸清嗓道:“陈公,朝廷治理四海,养恤黎民,自当总括万机,出政以天下为重。岂不闻兵者国之重器,不可轻动乎?” 陈元纲一皱眉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此时却有另一个话音响起: “殿下,臣有一言。” 举起牙笏的是位次稍后的五兵尚书郭谦。此人眉眼细长,面相清癯,蓄着把整齐干练的山羊须,乃是不久之前为接替乞骸骨还乡的前任尚书王范,由齐王亲命自幽州刺史任上迁入朝中的。 冯攸见是郭谦,鼻孔中轻哼了一声。 太子颔首:“郭卿但说无妨。” 郭谦亦不打算多搭理冯攸,径直朝向太子道:“殿下,兵事乃国家司命,若军情不稳,黎庶亦不免兵燹之忧。臣在幽冀二州任职多年,近来又主掌诸军枢务。依臣之见闻,冀州前线少有险阻可恃,倘若一朝兵败,门户洞开,任由敌军长驱直入,抄掠人民,则实为国家大患。若长宁殿下所表奏雁关军乏钱少粮之诸多难处属实,恐怕河北形势确实殊为不利,唯有主动进击,至少进至晋阳一线,方可保形势无虞,海内平稳。望大王与殿下多加权衡。” 陈元纲面色稍显缓和,点了点头。 此时,一直板着面孔不发一语的赵吏部冷不丁开了口:“陈公与郭尚书所见,恕赵某不能苟同。晋阳乃河北要冲,又是晋室龙兴之地,岂能轻易攻取?况且如今朝廷用度正值拮据,故此难免失彼,若天时未予贸然动兵,届时战事不利,恐怕就不仅仅是劳民伤财那么简单了。” 说着,赵之澈冷下脸来:“另外,赵某得提醒郭尚书一句,即便是长宁殿下,也不是什么仗都打得赢的。若非我大齐社稷自有天佑,恐怕前日之战,就得追究长宁殿下一个擅自进兵、自取败战之责了。” 郭谦露出一个狡黠中带着轻蔑的笑容,回敬赵之澈道:“朝廷可从未切切实实地向雁关军下过不准出关迎战的旨意。若雁关当真失守,且不论是否有人要负筹运军粮不利之责,难道赵尚书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坐而论道么?只怕早已避梁人兵锋而不及了罢。” “……你!” 赵之澈闻言双眼圆睁,剑眉倒竖,直指着郭谦正欲发作,太傅陶玄却稳稳当当将手一横,把他拦了下来。 “载清,为人臣子,朝堂之上,切莫失仪。” “是……。” 赵之澈见恩师出面,竟生生将一腔火气压了下去,懑懑然不再作声。 陶玄拦下了险些失态的赵之澈,双手拢袖,朝太子微微一颔首。 太子知道陶玄这终于是要表态了,也无甚奈何,只得点头道:“陶公请讲。” 陶玄得了太子首肯,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殿下,诸公,这河北战事如何进展,一进一退,俱有道理。不过老臣忝居尚书台数年,亦知欲举大兵,必以庙算为先。以老臣愚见,不若先算清府库中尚有几许军资,再定下军略不迟。” “子阶啊。”陶玄转向陈元纲座下的度支尚书沈升,“你且说说,今岁国家财帛粮赋情况如何?” 沈升见陶玄问向自己,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却又皱起眉头,望了望陈元纲。 陈元纲短叹了声,点了点头。 他将目光移至堂上柳政身上,道:“不瞒王上、殿下与陶公。如今秋赋入库尚早,青黄不接,正是用度紧张的节骨眼上。年初时账上本就吃紧,余不下多少开支,夏季救旱救涝又耗去不少钱粮,豫州杨崇将军所部为迎击南路梁军,也临时征调了二十万石粮草,只怕国中暂已无力再支举兵征战了。” 陶玄这才摇头道:“如此看来,既度支账面吃紧,就算还有军资拨给长宁殿下,恐怕也不足以维持河北战事咯。” 内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咳了两声。内侍望向堂上的太子,使了个不轻不重的眼色。 柳政自然知晓戎马半生的父王是何心思,虽心下颇有为难,却还是问:“夏赋不是不久前收上来的么?煮盐炼铁的收入,想来还剩一部分吧?” 沈升毫不迟疑答道:“今夏青徐两州多灾,收成大减,多亏陶太傅与赵尚书体恤民情,连番上书,又蒙大王天恩浩荡,朝廷也下过两州减免赋役的恩旨了。” 陶玄捻了捻须,赵之澈脸上闪过一片阴云。 “加上梁国大兵压境,人心惶惶,冀州粮赋也较往日少了些。夏赋七折八扣,上一次盐铁入项也因灾异打了折扣,如今已用去八成多了。” 柳政听沈升昂首讲着种种难处,只能缄口不言,心下也不愿多加追究。 “灾异”意味着什么,在座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谁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 内室里又传出阵剧烈的咳声,内侍唤了御医进去。 稍许片刻,御医掀开隔帘,踏着碎步匆匆离开。内侍来到太子面前,低声耳语几句。柳政立刻面露难色。 内侍语毕,转身离去。柳政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话虽如此……但晋阳乃是河北心腹,方今梁军已遭重挫,梁国国内必定空虚,若不动兵进取……只怕白白坐失良机。” 阁子内的氛围又一次阴沉起来。众人都清楚,虽然这话出自太子之口,却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 打定主意要攻击晋阳的,是齐王本人。 陶玄见状,向赵之澈轻轻使了个眼色。赵之澈会意,立即话锋一转道:“自汉孝武以来,盐铁一直是朝廷收支的大头,今日便不敷使用了?沈尚书大可重新清点清点账目,这河北战事如何进展,最后还是要大王乾纲独断。” “载清,你这话有失公允,朝廷的账可向来做的是清楚的。” 沈升眯着眼睛,指头点着桌案。 “我也不妨讲明,度支账上确实还有盈余。不过这盈余,一者预备拨给太府寺、一者预备拨给卫尉府、一者预备发放这几个月的京官俸禄。还有一件左民曹方呈给门下的折子,打算修缮河水渠堤,这一部分也是要预备着的。赵尚书不妨思量思量,咱们省下哪一个会合算些。” 左民尚书程麟马上接道:“而今夏汛已过,河水上的堤渠虽较往年旧了些,但修缮也不是那么火烧眉毛的事。若大王下旨,臣等大可另寻良策。只是常说,秋雨连绵,这河堤能用至何时,会不会出什么万一,谁也不敢妄言。” 眼见着烫手的火炭又推了回来。虽说这招大可不接,但沈升和程麟这一番以退为进,还是弄得赵之澈极不自在。 “太府、卫尉,那都是宫里的开支,谁敢替大王慷这个慨?京官不过数千人,就算半年的俸禄都供给雁关军,怕也不够几日支用罢?不过若阁下要朝臣毁家纾国,我赵某家中还有几分薄资,阁下拿去便是!” 柳政见气氛不妙,忙道:“朝廷富有四海,怎会行夺人家资这等不成体统之事。至于钱粮,本宫稍后会与王上再议,切莫伤了同僚和气,朝廷上下团结一体才是大事。” 一直以来态度模糊的陶玄此刻勾了勾唇角,悠然冒出一句古语来:“古人有云: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陈元纲皱眉,他已猜到接下来话题会引至何处去。但心中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毕竟,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啊。[2]” 陶玄不紧不慢地吐出了这次朝会上最凶险的一句话。 [1]尚书八座:魏晋时期中央行政机构尚书台的八名主要官员。一般为尚书令、尚书仆射及六曹尚书。隋唐时改六曹为后世所熟知之六部。本文中齐廷尚书台设置吏部、度支、殿中、五兵、刑部、左民六曹,虽具体职责有所不同,但可大略对应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2]:陶玄这两句古语出自《老子》第三十章,分别意为“军队驻扎之处,必然荆棘丛生、凋敝破败;战争过后,必有灾凶之年。”、“以大道辅佐君主之人,不会以武力逞强于天下。” 第4章 4、谏太子二士抒怀,召王女老臣拟诏 “……此话何解呀,陶卿?” 陶玄话音落下,包括面色发青的太子柳政在内,阁中许久竟无一人出声。 终于在一片气氛复杂的沉默里,内室中传出了声音。苍老沙哑的声音调门不高,挟着三分余威。 齐王柳仲武终于亲自发话了。 “大王,老臣实无他意。方才所述,皆是道祖老聃之言,言用兵当慎,不可失道也。” 陶玄起身来,朝内室方向浅浅一揖。他口中所讲虽在应答齐王,眼角的余光却在瞟着堂上的柳政。 柳政与陶玄对视一眼,迅速地又将目光转向他处。陶玄虽明面上未说什么,但实则是何用意,他心中一清二楚,齐王也自然一清二楚。方才那句“以道佐人主者”,陶玄将“佐”字明显咬得过重—— 言下之意,无非是影射长宁公主军功过盛,难免有不臣之心。 赵之澈拭去额间渗出的一层薄汗。满朝文武皆知,齐王素来最为偏爱的,正是三王女长宁公主柳盈月。向来持重的恩师行如此捕风捉影、剑走偏锋之举,难道就只是为自己和沈升的口舌之争解一场围? 而陶玄却满面从容,怡然自得地拢起两袖,仿若一名纹枰[1]上以蓄势已久的一子将对方逼入死局的国手。 内室里的齐王沉默片刻。 “……既然如此,今日散朝罢。” 朝臣纷纷睁大眼睛。今日明明什么也没有商议出来,齐王却何故直接下令散朝? 两年来主持了朝中三分之二朝会的柳政难以置信地看向内室的方向,轻声问道:“……父王?” “散朝罢。”齐王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该交待的事情,明早之前孤会让黄门交待下去。” 内室里传出内侍细碎的脚步声,是他们搀着齐王先行离开了。待内侍的脚步声渐远,柳政这才起身道: “众卿,今日散朝。” 目送着众臣鱼贯而出后,柳政匆忙令人备了顶辇,直奔东宫而去。一回到东宫,他便吩咐召见太子詹事竹明恪。 竹明恪是个与太子年岁相仿的俊秀青年,同样的师承青州大儒门下,并由冯攸举荐入朝。此人不仅身出名门,且性格谦逊、处事稳重得体,与柳政十分投机,且常向柳政建言献策,便很快由太子舍人升至了太子詹事这个东宫主管。 一见竹明恪,柳政便叹道:“子守啊,今日朝会之上,陶公可是说了一席很了不得的话。” 竹明恪来之前就想到太子要和他商讨朝会之事。当即拱手答道:“明恪愿闻其详。” 太子遂将朝会经过与竹明恪略述一遍。竹明恪听后,虽一时有些惊异,但神色很快就平静下来。 “这么说,陶公以为长宁殿下功高震主,将有不臣之象。大王虽欲攻取晋阳,但也察觉到这个势头,故而犹豫了。” 柳政摇摇头。 “并非我对陶公有非议,但三妹的性子我最清楚。她虽说不时有些任性,但素来都是一片赤心,顾全大局的。她上的那道表固然有些言重,但她何尝又不是为大齐国运着想?反而是陶公,只因一些资用之争,便出这种诛心之论,我实在不能认同。” 竹明恪见太子这般态度,略作沉吟。 “殿下还没察觉到么?三年过来了,一切都会变的。” 柳政语气有些不悦:“子守,我素来以你稳重,何故也作这种捕风捉影之言?” “殿下,我并非是说长宁殿下变了。”竹明恪意味深长地望着太子,“而是长宁殿下身边的人变了。” 太子一怔,似乎察觉到什么,但还是迟疑道:“却是如何?” “殿下不记得了?”竹明恪娓娓答道:“当年长宁殿下出镇冀州时,实际上大王只以为是授她一个虚衔去北方历练,并未当做一回事。让长宁殿下真正成为二州都督的,一者是她自己——” 柳政想起来了。那年柳盈月甫一至雁关前线,便有一支梁军进犯。是时河北诸将与朝廷监军颇为不睦,仓促应战之下果然接连溃败。 但齐王正准备调兵遣将往援、召公主回京暂避之时,不曾想前线忽传捷报:长宁公主亲自收整残兵,竟将乘胜进击势头正锐的梁军于阳泉堵截围歼,一日枭首数万有余!而柳盈月则下令就地将数万梁军尸首筑为京观[3],耀武扬威而还。 “——第二,则是幽冀将门了。”竹明恪的声音将柳政拉回了现实。 那一年,柳盈月不仅仅杀得梁军尸山血海。朝廷派去的数位监军,被柳盈月以出战不利兼惑乱军心为由,尽数斩首示众! 齐**法固然森严,败战之责重罪难免。但让柳盈月有胆量直接斩杀这几名颇有青州背景的监军的,还是她背后这支怒火方炽的幽冀雄兵。 柳政不觉咽了下唾沫。 “……你是说,真正让陶公忌惮,让父王动了猜忌之心的……是幽冀将门?” 竹明恪不作声,点了点头。 柳政紧抿双唇,沉吟不语。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谁?” “殿下,是卑臣冰砚。”门外的人回答,声音却纤细清脆地像个女孩子。 竹明恪有些意外地望向太子。 叩门者叫做文冰砚。是齐王几年前擢入宫中的忠烈遗荫,现任员外散骑常侍。虽非东宫属官,但目下作为王孙女柳心秀的侍讲,也常在东宫行走。 尽管竹、文二人交情尚可,但在进行这种话题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怎么想见到这位文散骑。毕竟文散骑的先考文忠靖公[3]作为徐州士人魁首,在政见上与青州一系颇有龃龉,文散骑虽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但心性见解极似文忠靖公。只怕二人在太子面前见解不一,横生尴尬。 见屋内一时没有回音,文冰砚十分善解人意道:“臣今日为小殿下授课已毕。若殿下有不便处,臣自行告退。 “季洁,暂且留步!”屋内柳政高声道,“我与子守在商议些事情。正巧你来了,我也听听你的见解。” 门外人闻言,便推门而入。进来的那位少年虽年资尚浅,且瘦小单薄,貌似女子,但论起学识见解来,很多时候竹明恪也只得自认不如。 “臣拜见殿下。见过竹詹事。” 文冰砚先是朝太子深深一揖,又向竹明恪拱手,竹明恪亦抬手还礼。柳政心知竹明恪有些不自在,便道: “子守,你且退下吧。” “臣遵命。那么,文散骑,在下失陪。” 见竹明恪离去,柳政开门见山地问道:“季洁,你对长宁公主怎么看?” 文冰砚好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殿下这般问,想必是陶太傅朝会之上,对长宁殿下颇有指摘吧?” 文冰砚一个正五品上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般情况下还没有入朝议政的资格。柳政闻言,自然大吃一惊:“你何以知道?” “前日大王要臣转交殿下的《陈河北军事表》,臣也看了。若大王朝会之上议论此事,且不论青冀二州过往恩怨,单就这军资不足一事,也够陶公他们指责长宁殿下一顿的了。” 文冰砚轻描淡写,好像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没错。陶公在朝会上怀疑三妹及所属的幽冀诸将功高震主,心怀不臣,父王看似也颇有此意了。”柳政叹道。 “其实陶公自不必言,而大王的态度,全在殿下。”文冰砚敛起眉来,色如秋霜,“殿下与其问臣对长宁殿下有何看法,倒不如殿下自作思量。” “这么说,你是不愿表态了?”柳政有些遗憾。 文冰砚轻咬薄唇,思索片刻后,抬眸望向太子,答: “臣本徐州出身,若是置身事中,反有牵涉之嫌。若是殿下不怪臣唐突僭越,臣亦有一言。” 柳政喜道:“但讲无妨。” “依卑臣愚见,殿下与其依靠青州高门执政,不如与长宁殿下联手,重用幽冀豪门,经军整武,以图大出中原之计。” 柳政神色陡变,面孔刷地沉作了铁青色。 “这是何言!青州高门为先君元从之臣,根深蒂厚,素得人心,乃是国家柱石肱股,我又与青州众僚有师从之谊,怎忍弃之!” 文冰砚淡淡提醒道:“殿下有言在先,不怪臣唐突僭越。” 柳政噎住,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细思之下,发觉自己确有不妥,定了定心绪,道:“说完吧,季洁。” “殿下还不曾察觉么?如今朝局已是鼎中沸汤,若是幽冀势力再入局的话,这个盖子便已揭开,再也合不上了。届时与其扬汤止沸,不若顺势而行,大破大立,以求吐故纳新,再整朝纲。” 柳政连连摇头:“季洁啊,你今日此言,我实在难以苟同。朝廷执政本就是一个稳字,务在团结臣僚,安抚人心。今日之言,我就当做你少年心性,涉世未深之语,除却你我二人,再也不要向第三个人说起了。” 文冰砚本就知道,这一席话原不该向太子讲出。见柳政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也只好幽幽长叹一声,答:“冰砚……明白了。” —————————— 已御极三十八年的齐王柳仲武如今已经很少亲理朝事。他今年还不到花甲之年,但看起来却已似年逾古稀之人。九年的旧疾将这位曾经英雄盖世的马上君王消磨得枯瘦憔悴,似棵烧烬的枯干巨木,仅余一树白灰。 散朝之后,内侍们抬辇将齐王送回了寝殿。殿中青铜兽面火盆里银丝贡炭和博山银炉中的龙涎香早已燃起多时。 老内侍萧谭搀扶着王上半卧在软榻上,为他盖上锦被。待齐王卧定,这才小心翼翼朝他附耳道:“大王,陈公已在殿外侯了一刻钟了。” “咳……他脚程可够快的。孤散朝时才口谕要见他,没想到竟然后发先至了。”齐王笑着咳了几声,“召他进来吧。” 萧谭会意,为齐王屏退左右,小步退出寝殿。不一会儿,便引了太保陈元纲至殿门前。 陈元纲趋步入殿,朝齐王深深一揖:“老臣拜见大王。” “德辅啊,孤且问你。今日朝会之上,你是否觉得孤像是换了一个人。” 陈元纲垂着面孔,沉声回答:“大王虽有微恙在身,却是分毫威仪不减。只是雄心锐气、明断果决不似当年了。” 齐王大笑,笑声低沉,粗粝沙哑。 “孤听出来了。你是嘲讽孤放弃了袭取晋阳之策,反而听了陶玄那一席捕风捉影之言,便开始猜疑前线主将了。” 陈元纲拱手道:“老臣无讽刺大王之意。只是窃为大王惋惜罢了。” 齐王笑过之后,又沉下脸色,叹道:“唉,孤怎又不知昔日秦武安君邯郸退兵[4]之事?只是人至暮年,瞻前顾后,哪还顾得上雄心锐气。” “老臣斗胆,大王所瞻前顾后的,无非是为了太子殿下。” 齐王不语,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陈元纲抬首望向齐王,语气越发坚定起来:“大王本意是要收束北方军势,以防边军坐大,威胁太子根基。但老臣以为,陶赵二族与本土高门自先君东巡以来就把持青州,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幸得先君与大王奋发神武,弹压豪强,诸多大族才不曾有非分之举。” “但如今太子殿下既无领军威信,又少亲信近臣,自文忠靖公过世后更是如此,全赖殿下天资机敏、大王余威犹在,才能勉强维持今日局面,无人能够独揽朝局。若以青州高门为太子依仗,大王难道不怕日后太阿倒持么?” 齐王颇显为难,面色不善,沉默良久。 “那你是说,沈升、程麟这些人,就能靠得住喽?”不语半晌后,齐王反问,语气中夹着几分讥讽:“那可全都是你当年一手用起来的人。” 陈元纲一阵尴尬,脸上泛白。 “淮党诸人自是难成大器……此乃老臣失职。但长宁殿下原是王家血脉,军功赫赫,人心威服,难道不比青淮二党更有资格辅佐太子殿下?再者,长宁殿下身为女子,且不曾出阁,又如何威胁太子之位?” 齐王垂下眼帘,轻咳了几声。 “德辅啊,有些事情,除了孤与盈儿,其他人都是一概不知的。包括太子,也包括你。” 陈元纲蹙眉不解:“大王与长宁殿下……难道心存芥蒂不成?” 齐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抬起沟壑纵横的面庞,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孤只希望,到了今日,盈儿心里不要恨孤……还有政儿。至少……政儿他还被蒙在鼓里,只有他是无辜的……” 陈元纲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即使是追随了齐王半生,几乎是看着这些王子王女长大成人的陈元纲,也从未听说过齐王、太子和长宁公主,这三个人之间究竟还存在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到底是什么样的伤痕,即将在这个国家掀起一场狂风暴雨,陈元纲也无心去深究。他明白,齐王打定的主意是不会更改的。他在这里能做到的事情,也仅限于此了。 “……如大王所言。大王的家事,老臣不可过问。既然大王主意已定,若是无事,还恕老臣冒昧告退。” “……慢。”齐王忽然出言挽留。 已经垂下头去,准备退出殿门的陈元纲有些疑惑地停住。 “大王尚有何吩咐?” “孤已拿定主意,要盈儿回来了,这召长宁公主回朝的诏书,交给那些个中书舍人来拟,孤不放心。” “所以,这次就劳烦你了,德辅。” 陈元纲愕然。齐王望着这位老朋友惊诧的神情,又是一声长叹。 “孤也不是那满心全都是阴谋诡计的老狐狸……让盈儿回来吧……一转眼三年过去,为父也想她,想和她说说话了……” 陈元纲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朝齐王一个长揖: “老臣遵命。” 陈元纲退出殿门,觉阳殿的大门缓缓闭上。他举头望了望高远的天空,片刻之后,孤身一人沉默着离开了齐王的居所。 王宫内外秋风萧瑟。 [1]:纹枰,指围棋棋盘。 [2]:京观指以尸骨垒起,而后封土于上所筑成的高丘。多于大战之后,胜方将领为显示己方武功、恫吓敌国而筑起。 [3]:先考意为去世的父亲。文季洁之父名文景,字敬行,忠靖为其谥号。 [4]:秦赵长平之战后,秦国武安君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五万,本欲乘胜攻克赵都邯郸。然而应侯范雎恐怕白起的功劳超过自己,向秦昭襄王进言秦兵疲惫急需休养,秦王遂令白起撤军回国,错失战机。后来秦王发兵攻打邯郸失败,欲重新启用白起,白起颇有怨言,不肯奉命,遂被赐死。 第5章 5、雁军主帅辞边境,长宁旧府迎新主 前军将军徐宗靖推开冀州都督府的书房门,而都督柳盈月正在书案后等着他。 “卑职参见都督。”徐宗靖向柳盈月一个拱手。 “坐,伯平。”柳盈月向面貌周正的青年将领点点头。 徐宗靖并不见外,拉来一个蒲团坐下。 “前日我给幽州刺史的去书,今日可有回文?” 徐宗靖自怀中取出封信札放在案上,回答:“都督,这是幽州刺史的回信,今日午后一并送至的。” 柳盈月拆开信札浏览一遍,轻轻叹一口气,在油灯上将其点燃,随手丢进了火盆里。 “昨日冀州刺史也来见过我了。今日幽州这封回信所言状况,虽说比冀州情势要好些,但如此下去,恐怕早晚要生变故。” 徐宗靖见都督神色忧虑,心下不免有些奇怪。以往议论公务,都是在正厅召集将佐幕僚公议,鲜少有单独召见某一人商议的。为了不会影响军心,更少见到柳盈月在议论公事时流露出感情来。 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徐宗靖开口道:“都督今日召来卑职,是否另有要事?” 柳盈月并不正面回答他:“伯平,你听好,冀州幽州这二位府君都说了些什么。自前日关外一战,朝廷无力调拨军粮,只得自二州诸郡临时征调,但如今二州的存粮也只够勉强越冬,无力再支战事了。” “况且,朝廷也不曾对论功行赏一事有所答复,二州豪族对此颇有怨言,尤以冀州诸郡为甚。” 徐宗靖闻言,面色也不觉沉下了几分。 粮草稍显不足虽然是个问题,但在目前关外大捷、梁军暂且无力来犯的情势下,倒也不是火烧眉毛的要紧事。 他本就是冀州将门出身,很明白幽冀豪族的心思。在朝廷选官几乎已经被青徐淮扬一带高门完全占据的情况下,幽冀二州豪强大族参军打仗的目的只有一个——博取军功出人头地,以此挤进齐廷的功名场。但如果朝廷诸公对此漠不关心,甚至表现出要将这一条路也堵上的势头,恐怕拿捏不当,就是一把燎原野火。 但令人担心的是,这个势头已经开始出现了。 “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不待徐宗靖答话,柳盈月又自怀中取出一封诏书。 “朝中已经下诏,令我即刻动身返回临稷。” “……这?!”徐宗靖大惊,不觉站起身来,“为何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督若是回朝,这冀州前线局势如何主持?” 柳盈月一声苦笑,幽幽答道:“就是在这冀州前线吃紧,却又暂解倾覆之危的这个节骨眼上。朝中的那些老狐狸,有哪个不怕我带着五千飞卫军回临稷的?” 徐宗靖沉默了。临稷的衮衮诸公唯有在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时候心思最为缜密,专算准了这么一个柳盈月不宜带兵回京的时机。 他心底总算明白了:“那……都督今日召卑职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柳盈月望着徐宗靖凝重的神色变得铁青,长叹道:“我不强迫你,伯平。这副担子太重了。你若是不愿接这个棘手差使,我大可向朝廷上书指派监军。” “……若是卑职临阵退缩,岂不是白白随都督做了这三年的前军将军。” 徐宗靖切齿一笑,望向柳盈月的瞳中目光如炬。 “一旦那帮青州老儿派来监军,这雁关军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尽管交给卑职吧,都督。” 柳盈月紧锁的眉头放宽了几分,微笑着点点头。 “谢谢你,伯平。” “都督言重了。”徐宗靖肃然拱手,“雁关军不仅是都督三年来的满腔心血,更是这数万雁关弟兄的容身之地,是幽冀二州父老的寄托所存。若有人要想乱了雁关军,无论那是何人,宗靖敢说第一个不容。” “……是啊,这雁关军,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柳盈月口中徐徐吐出这句话来,似在仔细体味其中涵义一般。 “你去叫存容来吧。我也有话要交待她。” “诺。” 徐宗靖默默退下。柳盈月黯然坐在案后,出神地望着案上那一盏昏暗的残烛。 烛火如挣扎一般摇曳着。她恍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那一晚她也是这般,面前烛影昏暗,心中思绪如麻。 她伸出手去,解开脑后绑着的高高马尾。那晚,她对着一面浑浊到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影的铜镜,默然流着泪水,将一头青丝决然剪去。 如今,长发已重回旧日的模样;而她,却再不能像当年那个任性的小姑娘那般,随意寻找逃避的借口和余地了。 一阵脚步声将她自沉浸中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面前是右军将军贾涵掀帘入帐。贾涵就算不着盔甲,也很少脱下她那一身银灰色战袍。而能让她摘下那张白铁覆面的,只有柳盈月一人。 “殿下,您叫我。” 贾涵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柳盈月面前。战场下单独相处的时候,这位战场上冷酷剽悍的飞将军偶尔会显得有些笨拙。 “坐吧,存容。伯平他还没和你说什么吧?” “他说待我见到殿下,就自然知道了。” 柳盈月稍稍沉默了一阵,似在寻找开口的机会。贾涵不觉越发紧张起来,她也极少见到柳盈月开口前犹犹豫豫的样子。 终于,柳盈月下定决心,叹道: “存容。朝廷下旨,要召我回朝了。我明日就动身,只带长翎和一队随行亲卫。” 一闻此言,贾涵面色陡变,虽然刚刚坐下,却立刻从蒲团上弹了起来。 “为何?!这是要夺殿下的兵权吗?!” “明面上还没有。我仍是征北将军,幽冀二州都督。” 柳盈月苦笑着向贾涵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激动。但贾涵哪里还坐得住。 “可是殿下明明刚为朝廷立下大功,却遭这般对待,也未免太令人心寒!” “……朝廷的旨意就是朝廷的旨意,为人臣子,唯有服从而已。”柳盈月无奈摇头,“存容,我知道你对雁关军,甚至说对我本人,都很有感情。所以朝廷的旨意下来以后,才要多为我、为雁关军,甚至为你自己多考虑一些,不要一时意气用事,反而搞得事情无法挽回。” 听了柳盈月的话,贾涵才渐渐地沉静下来,但目光依然懑懑不快。 “一切听殿下的。” “我希望你不只是听听而已。方才伯平来时,我已将雁关军监军一职交给他了。往后若非朝廷另有安排,伯平便是三万五千雁关军的主将。” 柳盈月话锋一转,望向贾涵的眼睛:“存容,你知道为何我选的是伯平吗?” 贾涵讪讪回答:“卑职不过一介冲锋陷阵的粗鄙武人,指挥若定、收服人心,都比不过将门出身的伯平。殿下不必担心,我不会嫉妒他的。” “并不是因为这些。”柳盈月摇摇头,“你的才能不比伯平差,只是大齐开国以来,女子为将,也仅仅你我二人了。若我回朝以后,在朝争中败下阵来,你既是女子,又身为我一手提携上来的亲随将领,在朝中必不见容。届时雁关军主将这一名号,只会成为横在颈间的一把钢刀。伯平他是男子,又出身将门,朝中即使想要对他不利,一时半会也无从下手,即使我不在了,他也能担起凝聚雁关军与二州豪强的担子来,以免雁关军从此变成一盘散沙。” “殿下,这不像是你说的话。”贾涵抿着唇,语气艰涩,“往日每临战事,殿下总是先看到胜机;而今日,却考虑起失败来了。” “……我从未胜过。以往我不过是一个不涉世事的小姑娘,遇事只会躲躲藏藏而已……但现在,我已经无处可藏了。” 柳盈月悠悠又是一声长叹,道:“存容,我还朝之后,看在薄有些军功的份上,当从我的封邑里划一部分,向朝廷为你请一个关内侯。此后若是没什么风浪,你就不要过问太多世事,去封邑隐居便是。若是有事,你尽管向我身上推诿也无妨。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卷入朝争,白白丢了性命。” 贾涵重重地眨着眼,见柳盈月背过身去,伸出手背抹了一下眼角。 “不必殿下这般费心。若是雁关军中都待不下去,我大可另寻别处容身。” “去何处?回辽东么?你难道忘了若是回去,有多少人想要取你性命?” 贾涵噎住。她本非纯种的中原汉人,其父乃是鲜卑豪族。当年她父亲一死,朝廷便乘机以无人继承为由,褫夺了她父亲一族的封爵土地。以至于她父亲麾下不敢向朝廷揭竿的一众旧部,莫不将她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因她十八岁那年,亲手格杀了她的父亲与兄长。 “我当初从父王那里将你力保出来,并不是为了哪一日要你去寻死。”柳盈月回过神来,又一次定定地望着贾涵,“你就当成是一个朋友的请求吧,好好活下去。” 贾涵终于忍耐不住,眼角落下两行泪珠,向柳盈月抱拳道:“贾涵……明白了。” 柳盈月轻笑,朝她摆了摆手:“你先走吧。我明日一早动身,在那之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 三年前,长宁公主初到都督任上时,意气风发,挥斥八极,令出如山,一夕之间竟扫尽这支北境偏师的颓唐气氛,大齐才有了这三万五千令外敌宵小望风胆寒的雁关虎士。 而当雁关主帅离去时,仅向数名亲信交代过军务,便踏着未曾泛白的曙色不辞而别,悄然落寞。 一行人行了旬日,终于抵达了齐都临稷。 临稷城北最大的一门,叫做广朔门。这名字是齐王柳仲武三十五年前亲自起的。 那年,梁武宣王大举伐楚。是时尚未称王的齐公柳仲武看准机会,出兵北击,两年之内一鼓作气征服辽东鲜卑十二部,将幽云全境收入版图。 北伐大军返回临稷,齐公柳仲武经此门入城时,一时壮心大盛,当即将此门改名“广朔”。广者大也,朔者北也。当时年轻的柳仲武豪情万丈,直欲将整个江北鲸吞虎据。 但而今柳盈月带着郑长翎与一众亲兵踏入此门时,只觉得有种无可言说的讽刺。 长宁公主府是当年她出镇北方前,齐王赏赐的一座府邸。但三年以来,除却代她管理汤沐邑的家令与属官外,只有寥寥几名僮仆住在这里洒扫庭院。 柳盈月对这处宅邸毫无家的感觉。不仅这座府门她是头一次踏入,就连那些毕恭毕敬向她俯首的家令僮仆,她也不曾见过一面。 她暗自叹息。自己贵为公主十九年,却连自己应回的家在何处都不清楚。 安置好一众亲随,柳盈月在家令的带领下来到最内一进的正房,也就是她自己的房间。 “这里就是殿下的正堂了。还望殿下住着舒心。” 家令毕恭毕敬为她拉开大门,柳盈月见到屋内的景象,不禁吃了一惊。 室内的布局方位,器皿陈设,与她当年在宫中时一模一样,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她来到那面铜镜面前,镜子浑浊依旧,正是她当年用过的那一面。 “……这是何人布置的?”柳盈月问向家令。 家令见这位自己名义上侍奉了三年,却从未见过一面,也全然不清楚脾性的主子此刻面色阴沉下来,不觉直冒冷汗。 “回殿下……是……王上亲令……” 柳盈月唇角挑了挑,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是吗。多谢,你可以退下了。” 家令慌忙告退,心中暗暗祈祷这位素有杀伐果断之名的殿下不是那种喜怒无常诛罚随性的主。 “慢着。” 家令刚刚转过身,却又听得背后一声唤。他战战兢兢回过身,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柳盈月只是懒懒回他一句:“让下人准备热汤沐浴。赶了这几日的路,风尘仆仆的,不好面见王上。” 家令拱手称诺,终于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柳盈月待家令离去,先是来到墙畔的衣箱前。她旧时在宫中穿过的绮罗华服,一件也不曾被她带到北方前线去,如今静静地整齐沉睡在那里,看来被下人精心地整理过。 她拣了一套朝觐时的礼服,如今似乎还算合身。 随后,她坐回到铜镜前,解开长发,默默望着镜中那个身影模糊、稍显有些陌生的自己。 “父王……你究竟想要女儿怎么样呢。” 第6章 6、父女临池述心迹,尚书论策荐奇才 齐王宫筑于临稷北城的一片高丘之上。虽规模不大,但地势居高扼要,坐北朝南,一如龙蟠虎踞。正门上阳门高耸的城楼与瓮城相映,似是一只居高睥睨的凤鸟。 这处宫址还是先君柳锟所选。当初青州刺史柳锟加封齐国公,营建齐公府邸时,便看中了这片丘陵。后来柳仲武继齐公位不久,便发兵西进攻城略地,更取君临社稷之意,将青州治所定为齐都,更名临稷,自号齐王,不甘人臣之心昭然若揭。这座齐王宫也正是在那时扩建而来。 而在柳盈月眼中,这壮丽森严的王城如今却似一座飞鸟难逾的监牢。 并不需要内侍为她引路,也没乘光禄寺一早就为她备好的那顶抬辇。一踏进上阳门,柳盈月便轻车熟路地信步往内苑而去,反而是几个年岁尚轻的内侍跟得气喘吁吁。 齐王并未选择主宫正殿接见远道而归的征北将军,而是在内苑执明池侧等着自己的三女儿。柳盈月远远望见池旁凉亭之内,已然须发皆白的齐王正裹着锦裘躺在一张软椅中,身侧的老内侍则亲手向火盆中添着炭,除此之外,别无旁人随侍。 柳盈月令跟来的内侍们退下,心情复杂地走上前去,朝已经模样大变,不复当年英武了的父王长拜。 “儿臣盈月,拜见父王。” 齐王见了阔别三年的女儿,已经深沟浅壑遍布的面容因笑容越发皱了起来。 “好哇,盈儿回来了。当年你走的时候,脸上总还有些稚气,现如今早已成了大姑娘了。” 柳盈月看着父亲的面容,不觉有些心酸。方才踏入上阳门时心怀的不甘和烦闷,如今却被齐王的身形憔悴扫去大半。 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还是将要发生些什么,她一直都还记得当年那个豪壮伟岸、雄心干云的父亲,就在这执明池旁手把手地教她使剑的样子。 齐王慢慢地从软椅上支起身来。柳盈月近前几步,老人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长叹了一声。 “你手上这茧子厚的,都快赶上为父年轻时了。” 柳盈月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儿臣自小立志,要为父王分忧,为国家负起重担,怎能一直都是个稚嫩的小姑娘。” 齐王盯着女儿闪烁不定的眼睛,又叹:“不管怎么说,你毕竟还是个姑娘家。” 柳盈月躲开父亲的目光,不愿回答这句话。齐王见状,敛下眉眼,轻道了句:“这些年难为你了,盈儿。 不待柳盈月答话,齐王又径自道:“此次唤你回来,也不全是朝中众僚的意思。为父我,还有你大哥,二哥,四弟,都很想你。” 柳盈月依然不答,只是去接萧谭手上那支添炭的火钳,道:“萧叔,宫中事多,阿父我来侍候就好,你去忙别的罢。” 老内侍拗不过公主,看了看齐王。齐王微微苦笑,道:“难得盈儿有心,你先去歇着罢。有事我再让盈儿唤你。” 萧谭点头,朝齐王、公主长躬告退。 柳盈月往渐熄的火盆里添了几块炭,似是随口问道:“大哥现在如何了?心秀长大了吗?” 齐王稍作沉默,答:“心秀这孩子很好,沉静大方,聪明稳重,都随你兄长。我差遣了一个散骑为她侍讲,你不必操心。” “只是你大哥,近几年来国事繁重,夙夜忧扰,比往年憔悴不少。前日你回朝之前,又为国用之事闹得焦头烂额。你若果真有心,当多为你大哥着想些才是。” 柳盈月望了眼父亲,目光似含着一丝凄怨。 她颇不自然地张了张口,但最后吐出的还是短短几个字:“阿父,盈月明白。” 齐王盯着满目怅然的女儿,终于还是放下了那个想要多敲打些什么的念头。 “……你刚刚回来,我也不说朝中那些外人的事了。既然到家了,就多守些本分,为你大哥搭一把手。你的仍是你的,你大哥的为父自有安排,只要你别做得太过分便是了。” 柳盈月一怔,凤眸闪过一阵水光,但瞳色很快就冷了下来。 “那么,我从前做的,就算是过分了……父王?” 她启唇反问,语气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为父也有错。”齐王避开她的目光。 “我情愿错的都是我。若父王您也有不是的地方,那这三年以来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什么?” 柳盈月讪然笑着,摇着头后退几步。做父亲的下意识地伸出方才那还攥着她的手去挽留女儿,却扑了个空。 老人将手垂下,黯然眨着眼睛。 “盈儿,你小时不是这样的。” “父王,说实话,三年来我也不认得我是谁了。”柳盈月回身望向远方,口中喃喃,“这雁军大帅本也不是我自始打算做的,我只想自己死在边关上,我自求个解脱,您心里也不必有担子。但这家事国事,盈月既流着柳家的血,做着齐国的臣,又不能不管不顾……到如今,已想放都放不下了。” 齐王半晌才沉闷道:“……你是王女之身,为那么一个奴婢自轻,你就真以为值得?” 柳盈月回过头来,一声苦笑:“您还是老样子。父王您或许不知道,女儿三年来白日里舍生忘死,入夜后辗转反侧,受了多少苦楚只是为了忘记那张脸。但对您来说,阿昙的命可能连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如吧?” “事到如今,你还提那个名字做什么!” 齐王似被人戳到痛处,面色骤然发青,猛然拍着软椅的扶手,忽而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柳盈月见父亲不适,忙上前抚着老人的后背,高声唤道:“萧叔!萧叔!为阿父取水来!” 齐王捂住胸口,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叫旁人来。 “咳……罢了,罢了,盈儿。那些旧事,咱们都有错处,人非圣贤,岂有无过之理……为父也早已想过,从今往后,只要是你自己的事,为父也不再强求过问,你随你自己天性来就好,只望莫要令为父和你大哥为难……” 柳盈月也自觉方才所言过于意气,见父亲这般憔悴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盈月自然懂得。大哥仁让持重,我想阿父是不必担心的,只是您当多注意身子才好。” 齐王苦涩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说实话,盈儿。为父其实是有心,唤你回宫中来住的——” 见柳盈月脸上突然显出讶然神色,齐王又摆摆手,接着道: “但只怕你若是回宫,凡事多有不便,你又不喜欢宫禁森严,我便令下人将你府上安置成你从前住的样子,只盼你能习惯些。不过若有闲暇,为父还是望着你时常来宫里走动走动……” “……毕竟,为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啊。”齐王抹了把眼睛,仰天叹息。 柳盈月的眼角悄无声息坠下一滴泪来,做父亲的却没有察觉。她不再言语,只是扶住老人的肩头。 父女二人静静地注视着执明池水随秋风漾起波澜,许久无话。 “天不早了,你一路奔波劳苦,还是回去歇息罢。” 终于,齐王颇有些费力地起身,抬抬手召唤在远处等候多时的萧谭前来侍驾。柳盈月也朝齐王揖道:“阿父,那盈月便暂且告退。他日得闲,再来入宫看望阿父。” 齐王欣慰地笑笑,摆手示意。但看着女儿的背影走开几步,萧谭尚在远处未及赶来,老人又叫住女儿,轻声问道: “盈儿……你还恨父王吗?” 长宁公主止步回身,朝齐王回眸浅笑。 “无论如何,盈月始终还是您的女儿。” —————————— 回到府上,天色近晚。柳盈月刚要换回便服,郑长翎却又来报: “殿下,郭尚书来求见了。” “是五兵尚书郭谦么?” “是,现在正在前门侧厅候着。” 郭谦昔日在刺史任上时,很是得北地豪侠的推崇;既与柳盈月颇有私交,公事上二人也相互扶助不少。她想了想,答:“引他去正厅吧。让僮仆先好生招待着,我立时就到。” 来到正厅时,柳盈月见郭谦正凭几酌酒,僮仆端上的一盘柑子也已就酒吃了一半。 柳盈月笑道:“良默兄好雅兴啊,我府上的酒怎么样?” 郭谦举杯,随口答:“殿下的酒虽好,但比冀州时的差些。” 柳盈月也对案坐下,自斟一杯酒,只是捧在手心不喝。 “良默兄今日口味倒是奇怪。军中酒水糙砺寡淡,宫中赐下醴酒甘冽醇厚,如何不如冀州时的?” “宫中赐酒甘醇,但终究少了烟火气。军酒虽淡,却能解烦,不似今日愁上浇愁哇。” 郭谦嘴上这么说,却又将一杯美酒灌进肚里,满足地擦了擦沾了酒液的山羊须。 柳盈月把杯中之物随手往身后一倾,佯作不快道:“我看你倒是无忧无愁的。怕不是闲来无事消遣本殿,捎带着蹭壶酒喝罢?长翎!差人拉一车酒来送与郭尚书,然后送客。” 郭谦置杯,哈哈一笑:“有言道‘与君子交,如饮醇醪’,郭某虽不敢自比君子,特来为殿下解烦。” “良默兄试言,我所烦为何呀?”柳盈月似笑非笑。 郭谦倒是不急,再斟一杯,娓娓而答:“殿下所烦有二。一者为国事,如今朝堂高门当政,不图进取,不恤君上,所忧唯土地田丁、门生故吏而已。一旦有人政见不合,辄千方百计排挤压制。日前殿下上表被驳是小事,只是长此以往,形异事迁,则天下攻守胜负之势易也。非但殿下前途堪忧,只怕齐家气运,也恐难千秋百代矣。” 柳盈月撇撇唇角,漠不关心答道:“良默兄也过于高看我,只把我当做屈原一般的人物了。国政大事自有父王与长兄操心,我若政事上不得意,便辞去官职,日日清闲做一太平公主便了。至于齐家千秋百代,又与我一女子何关?” 郭谦一番正论却得如此答复,却也不恼。他料长宁公主今日刚刚回都,又方自王宫出来,心中郁闷,只是拣些气话讲。他心念一转,决意激她一激。 “殿下所言也对。即使他日与哪位驸马爷得了小殿下,也不姓柳不是?” 柳盈月脸色陡沉,猛然拍案,震得郭谦面前那杯酒都洒出几分。 郭谦反而笑道:“哈哈哈,还记得当年殿下出镇冀州之前,听闻大王正欲为殿下觅一驸马,如今看来,怕不是当初有一半是为了躲这位驸马爷。郭某酒后失言,殿下恕罪,恕罪呀。” 柳盈月紧紧抿唇,随后长出一口气,叹道:“若换了个别人,怕是你这项上人头别想再要了。我今日已与王上谈过,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郭谦忽正色朗声道:“大王春秋已高,朝中诸公环伺。仅与大王今日只言片语,岂足保殿下今后无事乎?” 柳盈月心头一震,却不作声。 “殿下所烦之二,即为自身而已。郭某非为细究殿下往事,也无意窥探殿下心迹如何。若殿下执意做一清闲公主,大王在时,犹可念父女之情,威压众人不敢造次;若他日大王龙去鼎湖[1],殿下欲倚何自立?” “你的意思是……”柳盈月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殿下果欲图谋长策,不若礼贤下士,广结豪侠智谋且报国无途之人,尤以幽冀兖三州及诸州寒士为甚,以殿下威名统之。他日若朝堂有变,据此人望与雁关重兵,进可高居宰辅之重;退可与朝中高门分庭抗礼,徐图长计。如此,殿下私愿与大齐社稷可两全也。” 柳盈月则眼波流转,道:“此非良默一人之计,实为幽冀众人之所愿罢?若我依你言,他日朝争落败,身败名裂,又当如何?” 郭谦大笑,答:“世间明锐无过殿下!以我所言,殿下与我等皆得偿所愿,挽社稷朝纲于将倾,岂非一石三鸟之利?至于朝争,不争则败,何如放手一搏?况且以郭某度之,仍有七成胜机!以殿下之慧,此间取舍,不言自明矣。” 柳盈月亦面露浅笑,取杯斟满,不疾不徐饮尽。 “我受父王嘱托,辅佐长兄,实无弄权之意。良默兄今日所言,我当细细思量才是。” 郭谦起身,向公主长拜:“齐家社稷得全,此乃大忠大孝大义,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而已。” 拜过之后,郭谦抬眸思忖,又道:“……不过,无论殿下意下如何,郭某都有一人,打算引荐与殿下。” “怕不是哪位幽冀贤才罢?我昔日仍在边境之时,何不早早引荐?” “不然。”郭谦神秘一笑,“此人也是出身名门,与我素无瓜葛。然其人胸怀宏远,腹有长策,更常怀赤子至诚,可称奇才。我与之虽仅一面之交,然敢断言此人德才,不在先魏荀令君之下。” 柳盈月见他这般盛言,顿时来了兴致,问:“荀令君乃是何等人物?纵然你有识人之能,但一面之下便如此盛赞,我却不信。须得见上一见,才知分晓。只是此人现在何处?” “殿下勿急。”郭谦掐指一算,答:“明日正逢百官休沐。殿下欲见此人,只待午后未时,往南市倾秋居去,莫显身份,点上一壶桂花酒,你二人静静叙谈便是。” 柳盈月失笑:“倾秋居乃临稷文士云集雅聚之处,你若不讲明,我却如何分辨?” 郭谦摇摇手指,道:“无需言明。殿下只见哪一人最为入眼,便是我所说这位奇才。” 柳盈月无奈笑道:“罢了,反正无事,我便信你一回。最差也不过喝上一壶倾秋居的桂酒而已。” “那么,郭某不便叨扰,就此告辞。”郭谦言尽,朝柳盈月又是一揖,便要告辞。 “且慢。”柳盈月唤道,“长翎!既然郭尚书如此爱喝我府上的酒,差人拉上一车,送到尚书府上!” 郭谦大笑,长揖拜谢而去:“哈哈哈哈,殿下盛情难却,郭某不敢推辞,只得多谢了!” [1]龙去鼎湖:黄帝于荆山之下铸鼎,鼎成而龙至,黄帝遂乘龙升天。后指帝王去世。 第7章 7、柳明瑾登楼寻异人,文季洁把酒议时局 次日过午,柳盈月引郑长翎便装打马到了临稷南市,直奔倾秋居而去。 “店家,为我家主人要视线最好,且最僻静的上座。”郑长翎一进店门,便大大咧咧地吩咐起来,显然还未脱去军中的疏阔做派。 倾秋居掌柜日日所见皆是文雅之士,见郑长翎这种行事粗手大脚的“丫鬟”,本来心中有几分瞧不起。但望见一旁容仪清俊、气度不凡的柳盈月,虽并不晓得她是长宁公主,但也明白是有来头的人物,心里还是怵了几分,便讪笑道: “姑娘,这座有倒是有,不过先前被人定下了。要不然,小人差僮仆为二位另寻雅座可好?” 柳盈月闻言,双手一拢,沉声道:“我只稍坐片刻。你那贵客若来,我自然让他便是。只望足下行个方便。”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碎金来。金银并非常人用得,掌柜又见面前这青年女子语调沉稳含威,心下认定怕不是哪位大员的千金抑或王亲贵戚,只得笑盈盈收了金子,唤僮仆引二人往楼上入座。 就座后,柳盈月又要了两三样小菜与一壶桂酒,便四处留意起郭谦所言那位奇士来。 倾秋居本就是临稷城中第一号雅致去处,光顾此处的也少有俗人。郑长翎一眼望去,四下里尽是评诗谈文、高谈阔论的翩翩雅客,她只觉得人人皆是谈吐不凡,自己一介武人坐在这里好似芒刺在背,哪还辨得出什么奇人。 “殿下,你看这许多文人,我只觉得各个都与朝中诸公相似的做派,气度不凡,却从这里去找什么奇人啊。” 柳盈月淡然饮下一杯酒,道:“此处多是朝廷诸公的门生,削尖了头想要入朝为官的,自然同他们一般做派。你此前见得少,自然觉得他们气度,我只觉得他们聒噪。” 她放下酒杯,见郑长翎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又道:“幸亏我守了这三年冀州,这些门生中没人见过我。否则这儿非闹翻了天不可。” 郑长翎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又问:“那殿下,此处到底有没有郭尚书说的那个人?” 柳盈月环顾一遍四周,又看眼店内的刻漏,抬眸在心中算了算,道:“不急,还不到未时呢。咱们坐到未时过半,若还见不到什么像样的人物,我非得去郭谦府上讨我那车御酒去不可。” 虽郑长翎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但主命难违,也只好如坐针毡地陪柳盈月慢悠悠地夹菜饮酒。 二人一直坐到未时三刻,柳盈月那壶酒都见了底,面庞上旖然漾起浅绯色的红晕来,却还不见有什么奇人异士来到。 郑长翎却早已坐得不厌其烦了,小声催促道:“殿下,我看这人今日也未必会来了。不如今日暂且回去,他日问清了郭尚书,再来寻也不迟。” 柳盈月却抬手止住她,道:“莫急。你看门口,怕不是已经来了。” 二人一起望向店门,只见另有两人踏了进来。头前一人梳着两个环髻,步伐轻捷,顾盼机敏,眉目间透出一股灵动劲儿,是个相貌行止都颇讨人怜爱的使女。 而看见后面款款移步跟上来的,看似主人般的一人,郑长翎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那人着身云青色绣袍,足踏锦靴,腰佩琳琅,作一翩然公子打扮。只是那张苍白如宣纸一般的脸上,杏目烟眉,纤鼻绣口,恍似天人笔墨寥寥点出,实在不像一个男人。况这人身量娇柔纤弱,仿若一节难经风雨的白草;玉冠拢不尽的如瀑乌丝垂下腰间,两下黑白掩映,直若梦幻空灵,仙子临凡一般。 “殿下……这……”郑长翎望得呆了,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纵然是深宫中长出的天潢贵胄,见过人间繁华的长宁公主柳盈月,此刻也不觉哑然。无怪郭谦与她说那一番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来,这等人物出现在眼前,还用得着细细用言语描摹么? 那两位主从来到掌柜面前,使女轻快地问道:“店家,我家主人的老位置可还留着?” 那掌柜看了眼楼上的柳盈月和郑长翎,惭道:“对不住,锦笙姑娘。方才来了位贵人,也执意要文公子的僻静位置。小人现在遣人过去,看她是否肯让出来。” 锦笙闻言,立时蹙了眉毛,抱怨道:“既是贵人,怎么轻易肯让?我家主人好歹是老主顾,店家你这行事也未免有些不地道。” 店家立刻赔笑:“锦笙姑娘说的是。不然蔽店赠与文公子一壶上佳陈酿,权当赔礼了。” 锦笙又欲开口,后面的文姓少年却徐徐抬步上前,用清细的嗓音淡然道: “罢了,锦笙。这倾秋居整日接待的皆是与朝中有来往的人物,必不可拂了贵人面子。我不过偶逢旬休出来消遣,哪个位置都是一样。还是不要为难人家。” 说着,又向店家展颜浅笑道:“如此,劳烦足下备酒了。赔礼却是不必,酒钱我分文不少就是。” 掌柜揖道:“文公子胸襟雅量,时时光顾真是蔽店的福分。” 楼上柳盈月一直望着这几人,目光却与那所谓文公子交错了一两次。听见他们言语,柳盈月自顾自笑道:“原来是我唐突,自作主张占了人家的位置。如此,当向人家配个不是才好。” “长翎!”她唤郑长翎起身,耳语几句。郑长翎心领神会,转身而去。 那少年与使女锦笙正欲上楼就座,却未曾想行至楼梯口处,一个较寻常而言高大健壮许多的女子闪身出现,朝二人轻轻一揖。 锦笙下意识地将比平常少女还身形瘦小的主人护在身后,充满戒意地率先发问:“你是何人?” “小可郑长翎,代我家主人见过二位。” 锦笙仍绷着面庞挡在前面,活像只受惊炸毛的狸奴[1]。 “你家主人又是哪位?” “莫要失礼,锦笙。”身后的少年轻声提醒,“她家主人正是店家今日那位贵人。” 锦笙恍然大悟,方才自家主人向楼上瞟了几眼,原是在看占了那位置的是什么人物。 郑长翎也暗暗称奇,钦佩起这少年的慧眼明察来。 “那么,敢问足下特意来寻在下,所为何事?”示意锦笙让开,文姓少年朝郑长翎拢袖颔首道。 郑长翎答道:“我家主人今日唐突,为阁下横添不便,颇感惭愧。特命我邀阁下同席一叙,再请几杯水酒,聊表歉意。幸望阁下勿辞。” 少年见状,道:“在下惶恐,何劳何德,敢承尊驾盛情。既然如此,当列末坐奉陪,还劳足下引见。” 二人随郑长翎来到座前,柳盈月却已起身相迎。 “无意冒犯阁下,当面恕罪。还请阁下上座。” 少年见来人是个年岁不过十**岁的高挑女子,着身赤锦镶金圆领袍,长发挽作一个马尾。虽是俊俏女儿之身,眉宇间却尽是浩然英气,不觉心下顿时一颤,当即稳稳还礼: “敝人文某,怎敢劳动尊驾相迎。” 两人客套一番,文姓少年终究还是寻个自己平日不常坐的侧座坐下,将上座留给了柳盈月。入座之后,柳盈月又遣郑长翎去向店家要两壶上等好酒,率先开口道: “在下明瑾,今日是我唐突搅扰,不敢冒知大名。敢请阁下表字?” 心中却想,我不便显露身份,以表字代名自称,来日再见时,也不算今日冒犯了她。 “在下表字季洁。”少年回答。 柳盈月当即笑道:“原来是季洁姑娘。” 却未想此话一出,文季洁脸上竟显出几分局促,使女锦笙也皱起了眉头。 柳盈月脸上仍留着笑意,又道:“怎么?虽女子作男装少见一些,但我想我不至于认错吧?” 文季洁稍稍苦笑,摆手不置可否道:“男女之分,不过也是皮囊外物罢了……那么,阁下特意见我,总不会只是为了这幅皮囊罢?” 柳盈月敛起笑容来,轻声正色道:“实不相瞒,我自冀州入京不久,与当地高门有些渊源。近来天下不宁,乱世中欲保一族平安,只得作长远打算才好。我此前偶闻临稷坊间有奇人异士,故此想要结识一二,请教天下时局。” 文季洁烟眉轻挑,问:“这倾秋居中高士云集,阁下既以为我是女子,又何故选我?” 柳盈月故作神秘地勾起唇角,道:“那日前大破梁军的长宁公主,不也同是女子?” 郑长翎忙别过脸去,生怕自己笑出来。 店里僮仆端上两壶酒来。柳盈月待其退下,斟上一杯端在手心,又道: “我也不是头一次来临稷,晓得这倾秋居里多是些什么人物。只是见文姑娘气度胸襟,皆较这满座俗人远甚。即使不愿与我交心相谈,相逢便是缘分,做一酒友也无妨。” 文季洁双手捧着空空如也的玉杯,沉默不言。片刻后,她举起面前的银壶,斟酒一饮而空。 她垂下眸子,修长眉睫半掩住那双水光漾然的杏瞳,娓娓而道: “……你们冀州人自然熟悉长宁殿下。我虽只听过她的大名,但也对她颇为倾慕。” 柳盈月脸上不由得一热。只是先前喝了些酒,面色本就有些潮红,未现出什么异样来。她心下阵阵欣喜,不仅是这位文姑娘愿意与她谈些什么,平时她还从未因长宁公主这个身份如此沾沾自喜过。 “……不过,前些日子长宁殿下向朝廷上了一封奏表,意图乘梁廷空虚西进袭取晋阳,却被大王否了。这些你可听闻过?” 柳盈月摇摇头:“在外从未听闻过。如此良机却不思进取,总不会是……” 她故意压低声音道:“不会是朝廷无粮了吧?” 文季洁又自斟一杯,道:“事情已过,与你讲一些也无妨。朝廷的粮草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衮衮诸公无意进取,唯恐战端一开,朝堂之上早晚会有风波。大王春秋已高,顾及于此,也不愿弄险了。” 柳盈月心底称奇。她知朝廷粮草不足,面前这个文姑娘既然连自己的奏表都知道,如何又不清楚这些底细?只是假称粮草充裕,若听者是齐国民众,即使传出去也有利于安定人心;倘被梁国刺探闻知回报,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思虑果然周密。看来郭谦断言此人有才,定非虚言。 她又假作不解问道:“取下晋阳,于国家而言正是大事,朝廷诸公又顾虑些什么?怕边军坐大么?” “那只是其一。晋阳虽险,却是扼住并州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又是晋室龙兴之地。取下晋阳,便是昭告世人,齐廷不甘作一偏安东海的封王,已有略取天下之心。但若攻取天下,必以尚武豪族为重,届时青州高门将何以自处?” 柳盈月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青州高门掌政一日,齐国便一日不会出兵西进了。” 文季洁拈杯道:“虽说如此,若幽冀豪族不满,朝堂上党争必然加剧,但一时也不会动摇国本。若齐国守土不出,阁下族中也不掺合这些争名夺利的末事,筑坞自保的话,起码可有五十年安稳。” 言及此处,她悠然一声长叹道:“至于五十年后,天下又当如何,那非你我凡人可知之事。但只怕未必会归齐梁两家,更遑论楚了。” 柳盈月见她又饮下半杯残酒,眉目中除了三分醉意,竟另有几分惆怅怨怼。 她见文季洁又斟满酒,便朝她端起玉杯,黠然笑道:“……若朝廷欲图大出天下之策呢?” 文季洁先是愕然,随后银铃般笑了起来。 “那是庙堂之事,阁下何必关心?岂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朝廷若图长策,于齐国百姓又未必是好事!” 说着,她与举杯上来的柳盈月一个碰杯,似是来了酒兴,再次一饮而尽。 柳盈月却只是浅浅一抿,意味深长道:“自汉室倾颓而来已一百五十余载,而天下未曾太平。难道令这世道纷乱下去,与百姓而言便是好事么?” 文季洁只是喝了一杯又一杯,似在借酒浇愁一般。摇首浅笑。 “国策之争,其中牵涉甚广,岂是嘴上说说这般容易。天时如此,又与百姓何干,又与你我何干?” 柳盈月笑道:“我却看你口是心非。生逢这般世道,胸有宏愿,若不大展长策一番,岂肯干休?” 文季洁也不否认,只是不住地笑。 她白皙的双颊渐染上层层红晕,身形已开始有些摇晃。见壶中已空,便招呼侍者道:“店家……再来两壶酒!这次记我账上,我也当回请明瑾姑娘一回!” 锦笙忧心忡忡地靠上来,道:“主人,你喝多了。以往不过稍稍喝几杯而已,再喝下去怕是不妥……” 文季洁稍稍摆手,柔声答道:“好锦笙,我素来寂寥惯了,今日偶逢酒友,你怎忍心不让我尽兴一回呢。” 锦笙虽未曾饮酒,但还是微红着脸,蹙眉抿唇坐下,不再言语。 侍者取酒上来,二人又对坐斟满,推杯换盏一番。 柳盈月借着醉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问道:“假若果有能人,整顿朝纲,厉图进取,你又当如何?” 文季洁饮得急,又兼陈酒醇厚,此刻已然是醉眼朦胧。稍早前那副谦退知礼、清冷隽雅的模样褪去七分,慵懒娇软的神态竟反而无意间透出三分浑然天成的媚意。 她软软地半伏在案前,抬起神色迷离的双瞳望着柳盈月。片刻,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明姑娘……你倒也是个怪人!明明同是女子,却都痴痴念念地记挂这些王侯将相的事情来!” 锦笙终于耐不住性子,从她手中夺过玉杯来,急道:“主人,你真是醉了!从前还未见你在外人前这般失仪过!” 文季洁轻轻挥开她,口中喃喃道:“无妨……锦笙……既然有人以国士待我,我却如何拿她做外人?” 她直起腰来,娇小纤细的身躯半显旖旎醉意,半是风骨凛然。柳盈月望着她这般模样,只觉情义激昂,肝胆照人,一时竟忘了自己心中怦然若擂,不由得也热泪盈眶。 “……若果有此等人物,我愿指天为誓,为之倾尽此残生微命,剖心沥血,至死方休!” [1]:狸奴,小猫的古称。 第8章 8、对皎月季洁怀忧,觐东宫陶玄图谋 当柳盈月和锦笙掺着喝得朦朦胧胧的文季洁走出倾秋居时,天色已近黄昏。 “实在抱歉,明姑娘,让您陪我家主人耽误了这许久。” 锦笙边扶着主人,边朝柳盈月垂头致歉。柳盈月笑盈盈地让她免礼,不过还是察觉她眼中含着几分愁怨。 “没什么。季洁世之高士,今日相逢,实乃人生大幸。你家主人酒醒之后,劳烦代我向她问好。” 二人之后又对酒闲谈了许多,柳盈月刻意只是浅抿,酒也让文季洁喝了大半。她醉得兴起,自黄老之言一直讲到申商之术[1],又纵论起秦汉魏晋种种得失,却绝口不再提当今之事。即便如此,一个外貌只似十六七岁女子的人,却有这满腹学识见解,也着实令柳盈月感喟万分,自惭不如。 柳盈月见文季洁昏昏欲睡地趴在锦笙肩上,而郑长翎正牵着马过来,便道:“我看你家主人醉得厉害,不然,我让长翎牵马送你们到贵邸上如何?” “不劳烦您了。我们住得近些,主人又自小是个病秧子,我照顾惯了,带她回去不算什么。”锦笙有些洋洋自得道。 柳盈月见她这般模样,忍俊不禁,世上哪有这般可爱的主仆。 她转念想了想,问:“锦笙姑娘,恕我多言。你家主人……她会常对旁人这样么?” “怎么会!”锦笙的神情看似几乎整个人要跳起来,随后用怪异的眼神看向柳盈月,似乎夹着些妒意。 “我家主人往常见了旁人,礼数周全倒是周全,但总是疏离冷漠得很。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与您说了几句话,好像什么都忘到脑后去了一样。” 她又打量一眼柳盈月,嘀咕道:“也可能您是个女子,又是个美人儿的缘故。” 柳盈月哈哈大笑,道:“虽说如此,却比你家主人差得远了。” 锦笙微鼓了鼓腮,半扶半背着她那小小个子的主人,道:“那锦笙与主人先回去了,与阁下就此别过。” 看着锦笙与文季洁的身影渐渐远去,郑长翎有些不解道:“殿下,您本是来寻访高士的,怎么今日连这人的底细都没摸清,就这么让她们告辞了?” 柳盈月只是微微一勾唇角,道:“我看那文姑娘不是直率热心之人,对我还有不少保留,若是强硬接近,反而不好。她既然知晓朝中之事,又不知何故托称男子,必定有什么身份,不久后少不了与她来往。昔日刘玄德尚且三顾茅庐,我欲擒故纵一番,又有何不可?” 郑长翎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忽而冒出一句十分不合时宜的话: “但……若她果真是个男子呢?” 柳盈月将脸一阴:“那我便一头撞死在府门前屏风上好了。” —————————— 文季洁在自己的书房醒来时,窗棂外已然月上中天。 她皱眉揉起太阳穴,头昏脑涨地起身,轻声唤道:“锦笙?” 屋外的娇俏女声答了一声哎,随后锦笙端了一杯蜜水进来。 “小姐,你可算醒了。喝些蜜水解解酒吧。” 文季洁双手缓缓接过杯子来,樱唇微启,浅浅饮了两口。甘甜温润的热流淌入喉间,让她觉得精神稍清醒了些。 一旁锦笙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她定了定神,望向锦笙问道:“我们是如何回来的?” 锦笙笑道:“明姑娘原本想让那个粗手大脚的使女牵马送上一程,但小姐说过万不可带任何人来宅子上,我便一口回绝,将您背回来了。” 文季洁听了,淡蹙了烟眉,眼角微弯,苦笑道:“今日明明是我一时任性,却要这般劳烦你,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没什么没什么,”锦笙展颜道,“锦笙自小伺候小姐,这也不是头一遭了。再说,小姐身子轻盈着呢,锦笙虽然没用,背小姐回来还是没什么的。” 文季洁静静一笑,又问:“锦笙,你今日可觉得我在那位明姑娘面前,失仪得过火了?” 锦笙茫然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答:“小姐素来行止端方,自束甚严,怎会有失仪之举。只是您今日与那明姑娘一见如故的开怀样子,锦笙连想都未曾想到过……实在是变了一个人……” 她停了一停,以自语般的低声道:“……连锦笙都不认识了。” 文季洁摇摇头,道:“何止是你,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了。那位明姑娘行止之间气度非凡,涵养深沉,却又不似别的高门女子般温良内敛。虽其人颇能自制,但骨子里仍掩不住骄矜自负,好似明焰一般光热。我一见她,只觉得如飞蛾扑火,不由自主便为她引了去。” 锦笙半是不快道:“小姐,飞蛾扑火可不是什么好词。您也是名门勋烈之后,何必在她面前这般自贬身价呢。” 文季洁短叹一声,道:“飞蛾扑火,庸人只以其自取灭亡,愚不可及,怎知皆是天性注定,又能奈何。我已然是网中之蛾,若有去扑火的余地,或也是幸事一件了。” 锦笙见她郁结寂寥的神情,虽不甚解此话何意,但想起自己随她数年来所见的种种凄清境遇,心中倒也酸楚起来。 “只怕,那明姑娘也绝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至少远非冀州豪强这般简单。你今后若见她,当决计不可冒犯才是。” 锦笙却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自语:“……那小姐日后若见了她呢。” 话音刚落,锦笙自知失语,忙不迭掩了嘴巴。 文季洁却如冬阳乍现般粲然一笑,紧接着沉了面孔下去,语意泠然道: “我不会再见她,今后也不再往倾秋居去了。” 为明姑娘着想,也是为了我好。若她与我二人长久相识,后果只怕会横生多少纠缠,最终落得个凄凉收场…… 望着锦笙讶然神色,文季洁如此思忖,心中怆怆。 —————————— 次日,照例又是文季洁往东宫为王孙女柳心秀侍讲的日子。她一早到了东宫,太子柳政正在书房忙着批阅尚书、中书省台呈上的奏本文牍。 她向太子见了礼,便去见自己那位“学生”。王孙女柳心秀今年只有五岁,是太子唯一的女儿。虽然颇为沉静早慧,但教这样一个小女孩读书,一般人都能想到这只是齐王将文散骑派在太子身边的一个借口罢了。 柳心秀早已等在自己的书屋里。见文季洁进来,便向这位只比自己大了一旬的“先生”见礼。 “心秀见过先生。” 文季洁见小姑娘有模有样地行起礼来,亦以臣礼相还。相较同龄人而言,这个孩子要沉默内敛许多,少有孩童天真活泼的样子。她也清楚,这个小殿下出生不久就没了母亲,太子又常年忙于政事,无暇照拂自己的小女儿,偌大个东宫,更是整日进进出出尽是官僚墨吏,她的性子也难免日渐一日变得阴郁起来。 不过每当文季洁来侍讲时,柳心秀虽仍总是端端正正地认真读书,她却能看见小姑娘的眼中闪烁着光亮。太子偶尔也会提到,女儿很喜欢她这位更像是同龄兄姐的“先生”。 文季洁浅笑同时,心中不免一阵酸楚。这个孩子与她亲近,倒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比起柳心秀来,她起码还有十三年算得上幸福的少女时光。 她从书柜中取出一卷,来到柳心秀面前:“小殿下,今日该继续读《尔雅》了。” 柳心秀轻声回答:“……但心秀想听先生讲《庄子》。” 文季洁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道:“读过尔雅之后便为你讲。若是读得好了,我再教你唱几段楚辞,可好?” 柳心秀点点头,接过文季洁手上那卷尔雅,琅琅诵读起来。读至近午歇息片刻,为她讲过几段庄子寓言,因柳心秀读书认真,文季洁便如约教她唱起楚辞来。 柳心秀侧耳听着,忽然道:“先生唱起楚辞来,反而不像是先生了。” 文季洁一怔,随后笑道:“却是为何?” 柳心秀一板一眼答:“先生平日里温和肃敛,好似阿姐一般;但唱楚辞时,总觉得声音凄怆激越,悲愤郁结,反像是屈子风范。” 文季洁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女子寻常不可入朝为官,你怎可唤我阿姐呢。” 柳心秀眨眨眼:“可先生比心秀在宫中见过的女子,都清秀温婉得多了。” 文季洁只得苦笑:“……也罢,只要小殿下别在外面这般说便是。楚辞多由屈子所作,本就是这般风格。你若不喜欢,我也可教你些诗经乐府。” 柳心秀闻言,似是怕惹文季洁不开心一般,忙不迭回答:“喜欢!只要是先生教的,心秀都喜欢。” 忽而,外面由远而近响起了一个老者的声音:“……小殿下,休怪老臣多言。凡人所教,必当取舍,若是不辨良莠,什么都全盘学去,反而恐误入歧途,于学无益呀。” 师生二人循声望去,却见太傅陶玄已来到门前,身后跟着太子柳政。 “臣冰砚拜见太子殿下。见过太傅。” 文冰砚收敛仪容,肃然起身见礼。柳心秀小小的面庞上有些不快,但还是规规矩矩一同起身,朝父亲与陶玄作揖。 “哈哈,常言忠言逆耳,看来老臣所言,在小殿下这里不怎么合时宜。”陶玄见柳心秀面色有变,随即看似慈祥地一笑:“小殿下,老臣并不指任何一位,只言为学途中,当谨慎分辨,多结良师益友之义哇。” 柳心秀紧抿唇角,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而文冰砚只是垂手肃立,面容平淡不发一语。 柳政见状,只得笑道:“太傅所言甚是。季洁学识渊深,德操高洁,又是大王亲自指派,必是良师益友无疑。心秀,你今后还是要多多倚赖敬重文先生才是。” 柳心秀即刻朝父亲展颜答道:“阿父,心秀都明白。” 文冰砚向太子深深一揖,又道:“冰砚为小殿下授课未毕,不知殿下与太傅今日为何而来?” 太子道:“今日众僚来东宫议事,我本想遣人召你同席,正巧陶公想要看看心秀的学业如何,便与陶公一道来了。” 文冰砚答:“如此小事竟要劳动殿下,卑臣不胜惶恐。” 太子便笑:“左右不过两步路的功夫,权作散心了。心秀,文先生要和为父去议事,下次再来陪你吧。” 见柳心秀满脸不高兴的模样,文冰砚便俯下身来,柔声道:“小殿下,那我便暂且失陪了。下次再教你唱歌吧。” 柳心秀有些委屈地点点头,随后向文冰砚小声附耳道:“……文先生,心秀看那陶太傅,一副很不喜欢先生的模样。先生待他要小心些,莫要受他的气。” 文冰砚笑笑,低声回答:“我自然晓得,稍后代我向你阿父道谢。” “嗯。”小女孩又故作神秘地贴在文冰砚耳畔,悄声道:“再见啦,文姐姐。” 文冰砚浑身微微一颤,白皙双颊上飞过一片轻浅红晕,似是嗔怪地对小女孩蹙了蹙眉。 随后她站起身来,面色重归肃敛,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般,随太子和陶玄移步往前厅去了。 前厅里早已有四个人在座上候着,西侧是吏部尚书赵之澈与太子詹事竹明恪,东侧则是另两位正值盛年的官员。 座次稍上、年岁较长些的是御史中丞夏延玉,此人面貌周正敦厚,常挂着一丝笑意;另一位较前者年青些,清瘦白皙,眼睛细长,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是正任大理少卿的周巡。 厅上主座与西侧首席自然是为太子与陶玄而空着的,但奇特的是,夏、周二人品秩甚高,却让出了东侧首座。 太子与陶玄各自就座,文冰砚望向夏延玉与周巡,不住皱眉,似与他们颇为相熟。而二人却示意她往上首去,她也只得无奈入座。 见文冰砚与陶玄几乎平起平坐,赵之澈率先沉下脸来,径直责备:“怎么,区区正五品上的员外散骑常侍,竟要与天下士人之望分庭抗礼么?” 文冰砚只是冷冷望着赵之澈,沉默不语,另一边夏延玉却开了口:“赵尚书,文忠靖公昔日在时,亦是天下士人之望。今文散骑大有乃父之风,我等敬仰追思文忠靖公,以首座相让,又有何妨?” 赵之澈索性朝太子拱手:“殿下,臣以为座次当依年齿品秩,今日这般,实为不妥!” 太子只是挥手道:“今日不过众僚偶会,重在议事,各抒己见。莫要因些小事误了正题。” 赵之澈亦不相让:“臣不与不合礼法之辈同堂而坐!” 太子闻言,蹙眉不悦道:“赵卿!今日又不是朝堂公议,原是陶太傅欲向大王上表奏事,先行在此讨论得失。你不愿坐,我亦不拦,只是莫要误了正事,拂了陶公颜面!” 陶玄并不发话,也不阻止赵之澈唐突,只是捻起胡须,微眯着眼望一眼太子,又扫视一遍对面三人。赵之澈未想到太子会这般回护文冰砚,只得悻悻作罢。 “今日议事为先,不论这些杂事,免伤同僚和气。”太子清了清嗓,问:“不知陶太傅,要向大王上何表章?” 陶玄稳稳拱手,答:“殿下,自三年前文忠靖公殉国后,扬州诸军都督便一直出缺,诸军暂由杨崇将军兼领。前日梁军来攻,杨将军领豫州军迎敌,淮扬诸军便不得兼顾,倘彼时楚军有异,则又是国家大患。故老臣欲上表大王,请任良臣都督扬州,以备屯田御敌之需。” 太子稍一沉吟,问:“太傅如此说来,当是有人选向大王举荐咯?” 陶玄答:“正是如此。老臣欲荐青州刺史田纯为扬州都督。” 太子闻言不语,只是紧紧蹙眉。而文冰砚听到大理少卿周巡冷冷自语道: “老东西,终究还是在这个时候出手了。” [1]申商之术:申指申不害,商指商鞅,皆是先秦法家代表人物。申商之术即法家刑名治国之术。 第9章 9、暗流涌棋局初现,仪驾盛朔日开朝 文冰砚虽暂不作声,但心里却清明如镜。齐属扬州仅占江北淮南庐江两郡,但向北翼护徐州、东南虎视建邺,扼守南北水道,是齐国南方的军事重镇。不仅如此,扬州既是太保陈元纲郡望所在,文冰砚先父文景也曾督扬州诸军,而陶玄为首的青州众僚亦对扬州素有觊觎,于齐廷而言正是一个波诡云谲的漩涡中心。 昔日身为徐州人望的文景尚任扬州都督时,治军施政甚有条理,恩威广布徐扬二州,徐州士人亦多在此供职入幕。三年前文景于任上殉国,齐王也不曾对扬州之人事作过多变动,仅仅是安排亲信的老将杨崇兼领扬州军事,以备楚军北窥。 而现在陶玄冷不防抛出一个将青州刺史调任扬州的主意,正是要趁着长宁公主回朝、齐王于权力制衡上犹疑不定的当口,给仍留任扬州的徐州势力一个下马威。 陶玄见无人应答,便道:“若众人并无异议,那我便将此事择日奏请王上了。” 文冰砚拦下正欲开口的夏延玉,向陶玄不卑不亢淡然开口道: “在下以为不妥。” 陶玄似早已料到这位年少的文散骑会来和他叫板,反问:“有何不妥?” 文冰砚答:“扬州乃南北扼要,军国要地,都督总领一州军事,当遣知兵宿将出任。田刺史长在青州升平之地,如何堪此军职?” 那边陶玄并不打算为自己的人选和文冰砚辩论,而是转移方向反将一军:“足下既言扬州军国要地,自然明白扬州都督不宜继续出缺。若不赞同田纯出任,足下又有何人举荐?” 夏延玉周巡暗道不妙,文冰砚素来性情淡漠,深居简出,除徐州同僚外与朝臣相识甚少,若提议徐州士人,则又在公论上落了下风。陶玄这一招怕不是要当场难住她。 而文冰砚却当即回答:“汝阴太守张牧。我日前看过此人述职及论策的表奏,见其人理政治军均有手段。又兼出身行伍,随杨崇将军征战多年,前日魏军沿河水东进时,引军侧翼牵制,多有战功,今日正可堪此任。” 赵之澈不以为然道:“张牧既出身行伍,根基浅薄,难孚众望,如何堪任一州都督?” “若赵吏部只重郡望人脉,田刺史及在座诸位均与扬州并无瓜葛,如此而言,岂不是扬州本土人士出镇更好?” 文冰砚朝赵之澈反唇相讥。淮扬出身士人多为陈太保门生,与青州一系也是多有不和。赵之澈便冷哼一声,不再发话。 陶玄见文冰砚占了上风,也不急躁,又道:“张牧仅官至从四品上汝阴太守,未曾出任过一州之职。文散骑自己也仅是员外散骑常侍,这般举荐不循朝廷常例,王上那里未必同意。” “在下今日只是在太子殿下面前,与陶公就事论事罢了。我一介五品散官,怎能僭行察举之权?说到底,要举荐人选出镇扬州的还是陶公。” 文冰砚仍然神色漠然,话锋里却含着几分微妙:“若陶公所荐人选果真到扬州都督任上,能筑城整军、御敌守土,而不是一昧奔着‘屯田’去,在下也并无异议。” 陶玄不自然地皱起眉,转向太子柳政:“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柳政摇头道:“陶公,贸然请王上任命扬州刺史,本宫亦以为操之过急。若有必要,王上自有安排,何必为此咄咄逼人。” 太子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听得清楚,便了结了今日这番议论,众人权且无言而散。 文冰砚独自一人望门下省的方向移步而去。走出两条道,便在一处拐角停下。果然,夏延玉与周巡也跟了上来。 “奉才兄,子回兄。”她按后辈礼节朝二人稳稳地拱手行礼。 夏延玉与周巡虽已习惯,但每次向文冰砚回礼时,心中总有阵说不出的别扭。 从前文冰砚初任散骑之时,夏周二人可不敢受她的后辈礼。他们虽为文敬行公门生旧吏,徐州士人中的翘楚;而文冰砚则是敬行公的唯一余嗣,更被齐王破格擢用,虽仅为五品之身,却是随侍君上的腹心人物。稍稍明眼些的人都晓得,齐王这是有意要文冰砚接下其父的担子,扛起徐州士人这杆大旗。 但这个“小师弟”似并不在意那许多一般,仍然在人前礼数周全滴水不漏,甚至周全得令人感到生分疏离。 夏延玉开口道:“季洁,今日愚兄擅作主张,要你与陶玄分庭抗礼,又害你平白受了赵之澈一番为难,当先向你道一声不是。” 文冰砚柔柔浅笑:“奉才兄何必如此。大王既有意使我接过先父衣钵,我也要相应的有个样子。否则,不知陶太傅私下又要作什么别的文章,于我等徐州士人也失了风骨。” 一旁周巡则稍一拊掌,唇角微弯:“陶赵二人今日本就未存好心,擅自要去奏请殿下举荐扬州都督一事,正当回敬他们一番。若非殿下有所察觉,要召我等同来商议,季洁又应付得当,怕不是真让陶老儿拣了空子。” 文冰砚摇首:“子回兄,以我来看,陶太傅今日也并非有意要为青州一派去争那扬州都督。” “却是为何?”二人称奇。 “大王于军中素来把持严密。扬州都督乃东南前线要职,又是这多方势力争斗中心,就算陶太傅说动太子殿下上表奏请田纯都督扬州,大王又怎可能首肯,使他青党独大?再者,就陶太傅心性,若他确实志在必得,也不是我今日两三句话便能叫他放弃的了。” “……那,总不会是这条老蛇在吐信子罢?”周巡沉吟着。 “我想应当是了。”文冰砚点头道,“陶太傅真正用意,在抛出这一事来观察太子殿下的态度,也窥探我徐州士人团结与否。不过,今日他可没见到乐于得见的结果。” “若是按你这般说法,季洁,”夏延玉面色显现几分凝重,“加上近日长宁殿下还朝,只怕接下来,陶玄还有什么后招。” 文冰砚叹息一声。 “并不是只怕。现下,已然风雨欲来了。” —————————— “之澈,你对那个文冰砚怎么看?” 身为太子詹事的竹明恪依然留在东宫,返回尚书台的路上,陶玄对赵之澈发问。 “恩师,我不喜欢他。”赵之澈皱眉,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悦,“若是说他父亲,还能让人尊敬几分,但这个小子不过仗着他父亲与大王的旧交情,还有那一点小聪明,就整日地这般目中无人。当真以为我大齐朝廷无人了吗?” “你啊,心性总是过于直率,眼中揉不得沙子。身居庙堂,应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谢恩师教诲。”赵之澈诚惶诚恐道。 陶玄捻须悠悠道:“此子并非只有小聪明而已,我能在他身上看到文敬行的影子……太像了。心性、见地,全都像。若非相貌随他母亲,又是这样一幅病恹恹的身子,我还道是敬行转世回来了。” “文公殉国也有三年了。若非他那套谬论几乎动摇国本,又颇得寒族拥趸,以文公之能,不失为国家柱石。或许战死沙场于文公于朝廷,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陶玄无法察觉地冷冷一笑,这个持重深沉的老者从不会令任何人看见他这般神情。 “……柱石。你也这般评价,说明他文敬行确是深得众心。” 赵之澈慌忙拱手:“学生不敢。” “我不是斥责你。这个文冰砚比他父亲稚嫩许多,但假以时日,只会比其父更可畏。你要牢牢记得,不可小窥于他。起码,现在太子已经愿意为他撑腰了。” 赵之澈抿唇,有些不满道:“殿下他也过于仁慈,总是纵容这些寒门墨吏。若我们不替殿下去正本清源,将来朝廷上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陶玄闻言,眯了眯眼,压下声音道:“之澈,今后你得拿得住分寸,一些事不要透露给殿下与明恪。” 赵之澈一惊:“恩师,您这是对殿下……” “如你所言,殿下心慈。有些事你我替他来做,反而更好。明白吗?” “明白,是学生驽钝。”赵之澈忙答。 “还有那两位夏延玉与周巡。”陶玄似不经意般又道,“周巡不过刑吏出身,刚直而不晓权变,无甚要紧;倒是夏延玉,其为徐州望族,眼光要更活络些。你私下里以同僚身份,与之来往一二也未尝不可,切莫闹得太僵。” “学生明白。” 说罢这些,陶玄袖起手来,恢复平日悠然安稳的神色,轻瞟一眼齐王寝殿的方向。 更多棋子要纷纷入局了,大王。 —————————— 依齐例,每逢朔望[1],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当入宫朝觐,而今日的望日朝会又不同往常。不仅齐王将要久违地亲自主持,还一早传谕光禄寺与鸿胪寺,于延明殿前摆下盛大宫筵,遮天仪仗一直自玉陛上排出了上阳门,参筵京官的席位更是列满了殿前广场,规格之盛几要赶上岁首大朝。 缘由无他,长宁公主柳盈月回朝不久,齐王大方地传出话去,此次朝会要为自己勋劳卓著的三公主接风洗尘。 “说是接风洗尘,老父宠爱女儿也无可厚非,只是青、淮两党的人怕是脸色不怎么好看。” 文、夏、周三人结伴往上阳门而去,夏延玉听见宫城方向遥传来阵阵鼓乐声,自顾自道。 周巡接道:“冯攸还私下向大王上了一本,说是这般不合仪制,结果被大王看也未看直接打了回去。” 文冰砚淡淡回他:“这皆是门下机要,你二人怎好知晓。” 夏延玉便笑:“已然传得京官之中尽人皆知了,怕不是大王故意要传出风声。” “即便如此,门下省的枢要之事,也不宜在此大庭广众之间信口便说。” 二人轻轻苦笑,向略嫌刻板的文冰砚点了点头。 “不过……即使这般荣宠,大王对长宁殿下的态度,依然相当模糊。只看今日延明殿上是否会发生些什么了。”文冰砚低声自语,“奉才兄,子回兄,我品秩较低,只能在殿外列席,只望二位兄长多多留意。” 三人正行之间,只听后面一阵女声的高声吆喝远远传了过来: “长宁公主仪仗至此!众人避让!” 满街人流立时散至主道两旁,远处一列仪仗徐徐而来。簇拥当中的,是一辆王亲所乘的赤漆軿车[2],由两驾姿态矫健的幽州俊马牵引。车虽宽弘气派,但其上少有油彩锦饰,朴素之中更显庄重肃穆,无疑是公主本人的座驾。 而随行仪卫中除去随侍的尚辇所乘的辎车,竟是清一色手执旌旗仪戟的骑士,仔细看去,环绕軿车的骑士又皆为女子,想来当是传说中公主的近卫亲兵。与其说是公主出行,不如说是大将观兵。 文冰砚望着公主仪驾经过面前,心中正在思忖,方才那个女旄头[3]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还未及从中细细寻去,却被旁边围观人群中的几句低语打断。 “我本以为公主殿下会亲自策马出行呢,这不还是坐了马车?” “咳,这就是你见识短浅。今日王上大朝,依照仪制,这等场合公主出行就应该乘车。” 文冰砚听着两介平民讨论“仪制”,不觉暗自腹诽,除了那辆軿车,这列仪卫看上去也没打算依照仪制来。 “唉,我听说长宁公主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本以为能一睹尊容来着……” “算了吧你,就因为有你这等人,宫中女眷出行才得用帷幕围着。天家贵人容颜,是你我能随便瞻见的?” 不知何故,听闻有人试图一睹公主尊容时,文冰砚心中竟感到些许烦闷。她心中正为此疑惑间,那边周巡却一拉她的袖子,提醒道: “季洁,看出神了?还要快些往上阳门去呢。” 文冰砚朝周巡稍稍点头,打消心中几缕杂念,随之快步离去。 [1]:朔日指每月的初一,望日指每月的十五,合称朔望。 [2]:軿(píng)车,指有帷幕遮盖的一种较华贵马车。下文所提到辎车,也是一种有帷盖的载重车。 [3]:旄(máo)头,指仪仗中担任先驱的骑士。 第10章 10、怀心机文武论功,引奇缘兄妹叙旧 公主车驾驶入上阳门,停在延明殿前。长宁公主未着宫装长裙,而是一身窄袖武官服系以七宝革带,腰佩长剑,矫捷利落地跳下軿车,快步登上玉阶。众臣尚未入殿,殿上仅有齐王与太子、二王子、四王子端坐。 柳盈月于门前褪靴解剑,趋步上殿,朝齐王下拜:“儿臣拜见父王,父王万岁千秋!” 齐王今日精神颇为健旺,欣然道:“好哇,今日这宫筵,便是为孤的小公主摆的!不必多礼,入座吧!” 柳盈月拜谢入座,在她旁边坐的是一个男子与一个少年,五官气韵都与她有几分相近,是她的同胞兄弟:二王子柳湛与四王子柳豫。 柳湛长她四岁,目下以王子之身任少府寺卿,掌管宫廷用度开支。相较起温仁持重的太子,柳湛却是潇洒倜傥,豪阔大方,浑然一个纨绔的公子哥儿做派。在临稷坊间,二王子的种种风流轶事更是满城男女老幼都司空见惯了的。 但正是这么一个看似疏阔不羁的青年,却将宫中的开销用度打理得锱铢必较,井井有条,丝毫没有辜负他正三品大员的冠带。纵然满朝文武中不少人对二王子行事作风颇有微词,但无人怀疑他是少府寺卿一职的最佳人选,更妨碍不了他在人前处处八面玲珑。 柳豫则今年刚满十四岁,尚未行束发礼。这个小王子久居深宫,面色苍白,尚显稚嫩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姑娘。柳盈月虽身为长姐,却对这个弟弟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他性格颇为内向阴沉,不喜走动不爱言笑。人言小王子有长兄稳重风范,但她起码知道,这个四弟与长兄绝不是一类人。 柳湛率先开口向她搭话:“哟,三妹,自你回都以来,还不曾看望过二哥我呢。咱们从小一块疯到大的交情,你混上大将军大都督以后就都甩九霄云外去了?” 面对这个儿时一同终日活泼顽闹的兄长,柳盈月轻快回答:“二哥这是有意折损小妹咯?我一介边军偏将,哪里赶得上手眼通天的少府。这几日未蒙召见,我还以为二哥记恨小时我不小心把你推进执明池呢。” 柳湛哈哈大笑:“你若不提,我还真记不起来那日我喝了一肚子池水。今日既然父王摆酒,我可得为这档事结结实实罚你几杯。” 柳湛与柳盈月欢谈间,柳豫只是淡然望着这二人,一声不响。 王案之下,太子柳政单设一席以示尊崇。见二弟三妹笑谈正欢,柳政亦道:“你二人倒是开心,也不知整日逃课的是哪两位,叫为兄为你们拦下多少太学博士的训斥。” 柳湛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大哥你就是太过严肃刻板。我与三妹没听过那夫子讲几次经,今日不也一样意气风发?” 说着,他语气一变道:“要我说,离这些皓首穷经的老儒生远一些,也未尝不好。” 柳政与柳盈月都察觉他话中有话,不再搭茬。齐王则低低“啧”了一声,未说什么。 柳湛也不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拣些闲散话讲,兄妹三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片刻。 不久,内侍萧谭来到殿前,朝齐王禀道:“大王,群臣已至殿外。” 齐王颔首,示意朝会正式开始。延明殿前鼓乐大作,齐廷文武大员分列两班,鱼贯登上玉阶进殿,向齐王、太子朝拜。 接受了朝见之礼,待群臣入座,齐王便道:“众卿,今日正值朔日百官入朝,孤的长宁公主也自冀州回都述职,故而今日摆下宫筵,为长宁接风洗尘,也为冀州大捷庆功!” 群臣同声祝道:“长宁殿下威武!大王隆恩如海,大齐社稷万年!” 此刻,二王子柳湛道:“父王,此次大胜,雁关军厥功甚伟。儿臣斗胆,敢请父王下旨犒赏大军,以壮我大齐声威!” 齐王颔首:“难得你有这份心意。雁关军将士披肝沥胆,为国用命,自当论功行赏。” 他看向五兵尚书郭谦与度支尚书沈升:“一应具体事宜,便由郭、沈二尚书操办,二位以为可否?” 郭谦当先揖道:“臣领命。” 齐廷虽正当开销紧张的当口,犒赏大军也无疑是笔庞大支出。而面对齐王这道命令,沈升并未推脱,反似一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般,利落回答:“卑臣谨遵王命。” 太子察觉到什么,看向二王子柳湛。柳湛只是微微一笑。 同时看向这边的,还有吏部尚书赵之澈。他不屑地皱了皱眉,随后便撇过脸去。 柳盈月也朝齐王道:“臣代雁关三军将士,拜谢大王天恩!” 另一边,尚书仆射冯攸也道:“大王,长宁殿下镇抚北边三载,勋劳卓著,依例当加官进爵,以示朝廷赏罚有度,激励群臣报效之心啊。” 而武臣一班中不知是谁彩了一声,诸武官亦跃跃然道:“冯仆射所言正是!” 柳盈月心中咯噔一声。明升暗降这一手虽在她预料当中,但却没想到武官当中竟有人会出来乘势裹挟应和。 面对这种情形,齐王却沉下嗓音道:“长宁公主身为雁关主帅,论功行赏,自有其分。冯仆射所言,孤自有思量。” 话音落地,下面一众武臣中便小声议论起来。一旁萧谭看出齐王心中不悦,忙道:“诸公,赏罚明断均出于上,还望诸公以朝廷礼仪为重,朝堂之上勿要喧哗。” 柳盈月也注意到,随时过境迁,武官当中少了几位她年少时见过的那些随着父王辗转征战的老面孔,多了些面生的年轻将领。而其中有一位目光格外锐利,如同一羽苍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齐王。 她暗中记下那个面孔,便又顺势向齐王笑道:“父王,儿臣也斗胆私心禀告。昔在冀州用度俭省,尚不关心财帛琐事,近来回都后,才觉府中修缮用度有些捉襟见肘。敢望父王开恩赐下几户采邑,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齐王马上松了眉头,故作随口对萧谭打趣:“哈哈,老萧哇,你看这姑娘也是不叫为父省心,一回家便向老父开口讨钱花啦。” 虽这话只对着萧谭讲,但音调却特意提高几分,满堂文武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谭恭谨道:“长宁殿下既有大功于国,大王理应对殿下当多加慈爱,方显君臣父子之义。” 齐王打趣毕,也正色道:“你也何必这般谨慎小心。就算不论战功,你戍边三年的勋劳是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的。这样吧,孤便增封你食邑一千五百户。至于官职朝中尚无合适出缺,你仍留任原职罢,也好安稳雁关军中众心,免生事端。” 柳盈月面上立时喜道:“儿臣谢父王恩典!” 冯攸及一干武臣见父女俩这出一唱一和,亦无甚话说,齐道:“王上圣明!” 此时,侍婢已为王亲重臣们布上美酒佳肴,乐师舞者也分分入殿奏乐起舞。柳盈月满腹心事,无心饮宴,太子柳政见状,手捧酒樽,朝她祝道: “盈儿,今日你大功还朝,我们兄妹团聚,何须这般拘谨,当自在开怀一番才是。来,为兄敬你一樽。” 柳盈月稍显犹豫,最后还是举樽勉强笑道:“兄长所言甚是。小妹也敬兄长一樽。” 二人把酒饮尽,柳政察觉柳盈月行止间有些刻意躲避的意味,心下担忧,问道:“盈儿,不止现在,自你出镇北境之前,我便察觉你心境有些变化。我们自幼便是手足之亲,有什么是不能与我讲清的呢?” 柳盈月想起种种旧事,不觉心中隐隐作痛,颤然不已。望着长兄忧心忡忡的目光,她反问: “大哥,昔日我不惜一切要父王放我去北方,你可知其中缘由为何?” 柳政神色看似有些意外,但并未多作犹疑,当即答道:“我知道,你虽是女子,但自小便志向宏远,若在深宫之中收敛羽翼,着实是屈折了你。如今父王年岁已高,虽难免有些多心,但总是爱护我们四人的。为兄将来也要倚重于你,这军国大事,总是要交在我们自家人身上才放心。” 柳盈月似是释然地一笑。 “还是大哥最懂小妹。” 但她明白他其实并不懂。否则,她怕是再也不愿见这位兄长了。 柳政并未觉察柳盈月的笑容有些敷衍的意味,又问:“可是盈儿,你素来机敏通透,有些话该不该说,孰轻孰重,自然都明白。为兄自然没有猜疑或责怪你的意思,但前日你上的那道表,却惹得朝中诸公议论纷纷,甚至父王也不得不唤你回朝了。难道如今边关形势,已经急迫到这种地步,连一丝转圜余地也没有了?” 柳盈月见兄长心中仍想求个妥协安稳,只是在心中暗暗短叹,回答:“臣妹所言,皆是实情。若非那日两军决战时上天垂怜,我现在已是马革裹尸而还了。我肩上还有处枪伤至今未愈,若兄长不信,大可亲眼一见。” 见柳政不答,她又道:“那道表兄长也一定看过,我也不再啰嗦些什么军资不济、无险可守之类。说心里话,我敢这么上表,就不怕别人说我什么边军坐大、要挟朝廷的闲话。兄长若有其他考虑,臣妹也无意强求;但若目下局面维持下去,时日确实不站在我们大齐这一边。” 柳政沉吟半晌,面色看上去颇显为难。稍后,他仰面长叹一声:“以我大齐膏壤之广、鱼盐之利,若君臣一心、上下同欲,又岂会变成今日局面。我这个监国太子,还是不称其职啊。” 柳盈月忙道:“世事本就纷繁难测,兄长何出此言。” 柳政自斟一杯饮尽,望向柳盈月的眼神忽而一变,道:“盈儿,为兄少时进学于陶公门下,与青州众臣也算同门之谊,若是行止不当,恐失天下所望。如今满朝文武能与陶公分量相较的,也只有陈太保与你了。若你当真有心,我或可引见一二徐州才俊与你——” 柳政蓦然止住话语。柳盈月见状,环顾四下,见无人在意,便低声问:“兄长之意,是要我出面与陶公分庭抗礼了?” 柳政深长笑道:“并非分庭抗礼。只是陶公年高,当有人与他分担些才好。朝中诸事,总要大家商量着来。” 柳盈月心下通明,举樽回答:“若兄长信任小妹,盈月必当不负兄长所望。” 二人各自饮尽一樽,柳政又道:“盈儿你离京三年,对朝中诸事或许不太熟悉。尤其是如今徐州士人领袖,更是一位异人。你若与他相见时,当不要惊讶才是。” 柳盈月初闻此言也未细思,只是笑道:“能入朝为官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不知此人有何异处?” 柳政答:“这人是先前父王名义上派来我处为心秀侍讲的,但实际说是幕僚也不为过,现居员外散骑常侍一职。虽年历尚浅,但却学贯古今,眼界高远,于时局颇有奇论,想来当与你更是投机。只惜此人才华样貌皆好,却过于矮小羸弱,生了一副女子相貌,你在他面前可把你从军营里带来的肃杀之气收敛几分,莫将他摧折了才好。” 听了柳政这番话,柳盈月心中不免一惊,天下当真有这般巧的事情? 她努力按住逐渐加速的心跳,强作平静问:“敢问兄长,此人姓甚名谁?” 柳政笑道:“你且莫急。说来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职位虽然枢要,但品秩也不尊崇,你可知他何以统领徐州诸士吗?” “莫不是那位,三年前舍命死守合肥的——” 柳盈月恍然大悟。那日倾秋居中二人初见之时,她就早就该想到的。 “没错,他是已故文忠靖公的幺子,名冰砚,字季洁。” 第11章 11、东宫会公主初遇冷,亭中饮郭谦辨机锋 文冰砚这一日并未当值陪侍齐王,又不到为柳心秀侍讲的日子。她闲来无聊在中书省翻检文牍,心中仍在想着前日大朝的事。 夏延玉倒是将殿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了她,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青党的冯攸出手准备给长宁公主来一手明抬暗贬,却被公主稳稳地接下,乘机增封了一千五百户。一攻一防之间,似是显得公主机智敏锐,冯攸却自讨了个没趣。 文冰砚却察觉到,事态已变得越来越复杂严峻了。部分武臣愿意附和青党,这是一个极不乐观的现象。齐王正在逐渐失去对京中军队的影响力,甚至二者很可能不再是同一条心。 她不由得往更坏处猜测。连她都明白公主回朝必会带来剧变,力主此事的陶玄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唯一的解释就是陶玄已经做好了一切布局,而她现下还无法推断那头老枭究竟还有几手后招。 毕竟她并不是棋手,只是隐隐能察觉到棋局走向的棋子罢了。 心乱如麻间,一位令史来到她身侧:“文散骑,东宫有使者来了。” 文冰砚有些意外。但毕竟是东宫之人,遂将文牍塞回柜中,亲自出来迎接。原来是太子府上一名录事。 那录事也晓得文冰砚虽品秩不高,却是举足轻重的要人,便恭敬揖道:“文散骑,殿下有事相商,请您移步往东宫一叙。” 文冰砚越发疑惑,太子突然召见自己要做什么?但她也正想了解一下太子的想法,若是不早作打算,只怕局面会对太子越发不利。 她便答:“知道了。我立刻动身。” 录事又道:“那么,卑职便去为您备辇。” 文冰砚摆手:“不需如此招摇,我同你一并走过去罢了。” 来到东宫,录事将文冰砚引至书房前,便告退了。文冰砚上前叩门,得到太子的回应后推门入内,却惊讶地发现书房里竟有两个人,另一名还是个身着绯色缎袍的女子。 讶然间,太子朝身侧女子一抬手,介绍道:“季洁,我怕在外人中传开了反而不好,便未曾提前知会过你。这位是我的三王妹,也就是不久前刚刚回朝的长宁公主。王妹,这位是文忠靖公之子,员外散骑常侍文冰砚。” 文冰砚看着女子侧过脸来,整个人便如被电击了一般愣在那里。那张俊秀英气的面庞,以及全身上下沉敛中透出的丝丝傲气,分明是她那日于倾秋居中对案共饮的“明姑娘”。 柳盈月早已有数,虽心下欣喜不已,仍平静地朝文季洁盈盈一笑,道:“本殿长宁公主、征北将军柳盈月,表字明瑾。幸会,文散骑。” 文季洁眼中渐渐失神,错愕道:“长宁殿下……早已认识我了?” 柳盈月并未察觉,反而笑意正浓:“或许是吧?本殿也久仰文忠靖公大名,只是未曾想到,文公之子原是这般的一个妙人。” 文季洁只是垂下脸去。太子柳政只道她羞赧,便说:“王妹,莫要这般打趣,他心性原就内向,你这般更令他不知所措了。” 柳盈月想起那日锦笙所言,文季洁本就是有些疏离冷漠之人,也明白文季洁不喜旁人只看她的面貌,便在口中赔罪道:“抱歉,文散骑。我近日来时时听到兄长称赞你才思韬略过人,今日一见,起了惜才之心,并无冒昧之意,还望海涵才是。” 文季洁抬起头来,苍白的面庞上神色漠然,几似薄冰。 “二位殿下多虑了。冰砚一介小臣,今蒙召见已是隆恩荣宠,岂敢擅自多心。只是不知,二位殿下今日有何见教。” 柳政答道:“季洁,今日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谨,更谈不上什么见教。你且入座便是。” 文季洁浅鞠一躬,依太子之言入了座。太子唤来侍女为三人布上果点清酒,之后便将其屏退了。 太子举杯啜饮一口,示意二人随意。而文季洁只是冷面端坐,纹丝不动,一语不发。柳盈月察觉到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也不好大大落落地饮酒。空气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重。 柳政只得清清嗓子,率先开口道:“王妹,季洁,你二人应也知道,如今正值国家困顿之际,越是这个当口,越需要我等团结一心为王上分忧。如今王妹刚刚还京,不熟朝事,而季洁身为王上与本宫的左膀右臂,我望你二人日后多加走动来往,相互帮衬才是。” 文季洁只是淡淡回答:“卑臣身为臣子,但知为王上与社稷效力。二位殿下皆是王上骨肉至亲,无需太子殿下特意关照,卑臣也会尽到本分之责。” 这番冷冰冰的答复着实出乎兄妹二人意料。原以为三人会相谈甚欢,谁想到文季洁自进到屋内以来的表现,不像是羞怯矜持,反似有意疏远长宁公主一般。 柳盈月倒是心底猜到了一二分,或许是因为那日倾秋居里自己刻意隐瞒了身份,结果不知怎的得罪到了这位“文姑娘”。 她可不希望莫名其妙的就搞坏了和文季洁之间的关系,便朝她举杯道:“文散骑忠直风骨,果有乃父之风,本殿颇觉相见恨晚。我今日也本非为朝事而来,若与文散骑得以诗酒相交,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言毕,柳盈月将一樽酒仰首饮下,笑意盎然地望向文季洁。视线相交之时,还不忘向她使一两个眼色,暗示自己前日颇有冒犯。 文季洁唇角极浅地一勾,脸上似有些微笑容如一丝轻烟般掠过即散,随后又回到冰霜似的面容。 她起身朝柳盈月赔罪道:“殿下美意,卑臣心领。然卑臣今日贱躯不适,无法陪殿下尽兴。又兼公务繁忙,无暇纵情诗酒,还望殿下当面恕罪。” 柳盈月的笑容僵在脸上。太子见文季洁连公主刻意放低身段给的台阶都不下,更是一头雾水,诧道:“季洁,你怎么……” 而柳盈月木着一张脸起了身,道:“罢了,既然文散骑身体不适,或许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盈月多谢兄长一番美意,他日得闲,再来相聚罢。” 她径直踱步离去,踏出门外,回身看着屋中错愕不已的柳政与冷若冰霜的文季洁,又轻声道了一句: “有缘再会。” 见长宁公主扫兴离去,柳政顿足朝文冰砚怪道:“唉呀!季洁!你不是素来十分敬仰她吗?今日却何故如此呀!” 文冰砚却反问太子:“想这么问的应该是冰砚才是!殿下今日这般冒昧地唤来长宁殿下,难道就不曾想过后果吗!” “那日要我与王妹联手的不也是你?”柳政越发恼火不解,“现在我依了你,你反倒是恼些什么?” “殿下您是真的不懂?”文冰砚丝毫不肯退让,似认定了太子是有错的一方,“您一面倚仗着青党不愿撒手,一面又要我去结交公主,怎能不令众人生疑?长宁殿下目下声威正盛,若殿下与青党忍痛割席,全力支持长宁殿下,则可稳固人心,借其声威为己用;否则,与青党不合或欲乘机进身之人见殿下举棋不定不足倚靠,必将转投长宁殿下幕府[1]中去。仅仅是令长宁殿下得势还罢,若再因此加重大王猜忌,到时局面……” 柳政厉声打断道:“够了!文冰砚呀文冰砚,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想得到,怎么就想不到我的难处!我难道就想今日夹在此中左右为难?!你所说的这些根本不切实际!” “殿下!当此非常之时,你怎么就拿不出壮士断腕的魄力!” 柳政大怒:“你若嫌我没有魄力,就当自己看走了眼,另投明主罢!” 此话一出,柳政虽在气头上,但也顿觉自己说岔了嘴。 而文冰砚平日里苍白的面色此刻已经因愤懑委屈变得一片潮红,单薄瘦弱的身体不住颤抖着。她本想拂袖离开,却眼前一花,两脚不稳,砰地一声撞倒在墙边。 “季洁!”柳政吓了一跳,想去搀扶她,却抹不开面子上前。 文冰砚有气无力地慢慢起身,失神道:“冰砚虽不会辜负大王所托,也不愿背弃殿下……但若殿下不想见到冰砚,冰砚自己走便是了……” 她扶着额角,步履踉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剩下柳政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书房中央。 柳政正懊恼不已,那边夏延玉却疾步踏了进来。 “殿下,夏某方来到府前,却见季洁怏怏地冲了出来,不知所为何事?” 柳政长叹一声,将今日之事与夏延玉和盘托出。 夏延玉听了前因后果,虽面不改色,心下却是大惊。暗中直道多亏文冰砚冰雪聪明,不惜开罪监国太子与重兵在手的三公主,否则太子这一无心之失,必使朝局地动山摇不可。 不过夏延玉转念一想,太子素来仁弱优柔,不似当今齐王之风。徐州群僚在此矛盾重重的当口,对太子的制衡方针心怀不满的也颇有其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文冰砚一般,总将自己的得失置之度外。 柳政看一眼夏延玉,忧道:“奉才,这般进退维谷之际,依你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夏延玉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向太子宽慰道:“殿下不必烦恼。如今虽要破局,确非长宁殿下莫属,但冰砚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如今这般,无非是时机未至。不如静观其变,或许会有转机。我与子回他日见了冰砚,也当劝慰他几句,让他莫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才好。” 柳政愁眉不展:“也只好如此了。” —————————— 柳盈月满心抑郁地回到府上,思前想后,还是差郑长翎拿了手帖去请郭谦。 郭谦来到长宁公主府,只见柳盈月坐在凉亭里,面前看着半盏残酒,郁郁不乐。见郭谦来到,她朝对案一摊手,道:“坐吧,良默兄。” 待郭尚书坐下,柳盈月示意下人将酒菜端上。郭谦有些一头雾水,便问:“我看殿下今日兴致不高,何故想起要郭某前来陪侍了?” “谢你费心为我引荐了一个妙人儿。”柳盈月只是饮酒,并不吃菜,“可惜呀,是别家的金丝雀儿,不属于我。” 郭谦心下顿时了然,便笑:“如此说来,殿下见过那人,也知道他是谁了。” “徐州文氏,敬行公的幺子文冰砚,现下乃是员外散骑常侍,徐州士人之魁首。见识超群,赤诚贞烈,确有国士之风。那日在倾秋居,我二人确是投机,但不知为何,今日王兄为我引见之下,却正眼也不愿瞧我一眼。我自讨了个没趣,只得打道回府。” “今日之前,他并不知殿下的身份罢?” 见柳盈月点了点头,郭谦略一沉吟,随后哈哈大笑。 “果然,果然!都怪郭某一时失算,害殿下碰了一鼻子灰。既然如此,郭某当自罚三杯才是。” 郭谦举杯欲饮,却被柳盈月按住。 “且慢。你既失算,那本殿罚你今日不准饮酒。” 郭谦眯着细长眉眼,道:“依郭某所见,文散骑这般态度并不奇怪,其间转机仍存。如此,且让郭某为殿下细细言明其中缘由,如何?” 柳盈月脸上顿如拨云见日,喜道:“良默兄请讲!” 郭谦便按杯款款道:“若殿下与文散骑仅是偶逢私交,定然不致如此。但今日乃是太子殿下引见,若文散骑应了殿下,时常在东宫与公主府间走动,则成了徐州士人又依傍上了殿下。在如今太子仁弱,而殿下大胜积威之际,岂不是殿下喧宾夺主?若传到大王耳朵里,只怕他老人家心里更不是滋味。” 柳盈月闻言,顿时冒了一丝冷汗。 “可我确是没有要与王兄争夺人望的意思。目下而言,协助王兄稳定朝局,才是上上之策。” 郭谦答:“殿下这几年以来,还没明白世间万事不由人的道理么?纵然殿下无心,有心之人也会蜂起而来,将殿下推上风口浪尖!” “那我又当如何?”她追问。 郭谦把酒倒进嘴里,却一摊手:“郭某目下也实无良策。” 柳盈月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嗔道:“既无良策,那我要你何用?” “殿下既通晓兵法,必知用兵当依时而动,谋事亦然。”郭谦不慌不忙地袖起手来,“此时束手无策,便静候天时就是。想来文散骑并非心中厌恶殿下,不过困于时势而已,他日朝中转机一现,这临稷城中哪个人绕的开殿下?” 说着,郭谦细长双目中眼波一转:“只是殿下也当徐图进取,把握良机,否则,可当真就是万事不由人咯。” 柳盈月转嗔为笑,将酒杯抛还给他:“你这狐狸,原来还在此处等着我。如今你当我还有的选么?” 郭谦稳稳当当接住杯子,长笑不语。 此时,郑长翎快步来报:“殿下,二王子殿下带着沈、程二位尚书备礼而来了。目前正在门房暂歇。” 柳盈月愕然:“柳湛?带着沈升和程麟?这是唱的哪一出?” 郭谦与柳盈月相视一眼,不由大笑:“转机这不就不请自来了吗,殿下?” [1]:幕府,本指将帅的营帐,后泛指军政大员的府署,亦指将帅本身。并非后世东洋幕府将军及其政权。 我知道我已经万古没有更新过了,甚至都失去了更新的资格。不仅是灵感不如以前,生活和家庭也占用了绝大多数精力,不过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两个我最心爱的女孩子。就当这里是一个存文的地方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11、东宫会公主初遇冷,亭中饮郭谦辨机锋 第12章 12、借巧势良默定策,面同僚季洁束手 与此同时,公主府中厅。 三位来访者在知客毕恭毕敬的引领下迈了进来。柳湛在客位首上安然落座,悠闲自得地呷着一盏刚奉上的梅浆[1]。而沈、程二位尚书似乎有些坐立难安。 柳湛瞟了二尚书一眼,轻蔑道:“二位尚书何故如此拘谨啊?三王妹知书达理得很,就算你们真得罪狠了她,她也不会进来就提剑砍了你们俩。” 沈升挤出个颇显干巴的笑:“殿下说笑了。我们对长宁殿下素来敬重,怎敢开罪于她。只是……” 他欲言又止,与程麟对视一眼。柳湛眉头皱起,当啷一声放下手上的青瓷盏,言下不悦:“还惦记你们那几串铜子儿呢?欲成大事,岂能这般鼠目寸光斤斤计较!还是说……” 他目色更加不善:“你们觉得,本殿是拿你们的家底子送人情?” 程麟忙接过话茬辩解道:“殿下息怒,息怒。这为官之道,施恩下属、迎来送往,哪个不是沉甸甸的钱帛铺路哇。加上前日大朝上,殿下叫我二人预先备置的犒赏大军一事,花费着实甚巨,于长宁殿下而言,应也算是颇有诚意了……” 柳湛直直地瞪着二人,那目光就像在说“难道我这少府不知你们那些钱帛能用多少?”二人只觉得颈后不住冒凉。 片刻,他又拾起梅浆盏,大大落落地喝了一口。 “稍后你们二人坐直了,休要给我多嘴,那些算盘珠子要打就在自个肚子里打!” 沈程二人心下不悦,嘴里却是诺诺。 不多时,门外环佩琳琅作响,长宁公主独自快步赶到。靴子甫一迈过门坎,她便轻快一笑,看来心情很好。 “王兄!今日怎么有雅兴过府了?盈月方在后园练剑,不知王兄大驾光临,更衣来得晚了,还请恕罪。” 柳湛也哈哈一笑:“哎,何必如此客气。今日得闲,便来你府上认门,也免了提前知会。这几年你不在临稷,我还轻易不敢进呢。” 柳盈月直奔主座而去,目光扫过沈程二人,故意顿一顿,戏谑道:“二位尚书却是稀客中的稀客,但何故面色凝重啊?是嫌我府上梅浆太酸,还是我劳二位久等了呀?” 沈升、程麟连忙起身,口称不敢。 兄妹二人便说些寒暄闲话,沈、程二人除了赔笑也别无他法。言语间,柳湛话锋一转,道:“不知王妹可还记得那日朝会,你我与长兄面前那席话?” 柳盈月心如明镜,顺坡下驴道:“我记得王兄那日讥讽某些‘老儒生’皓首穷经,现在想来,满朝头发最白的可不就是陶太傅吗?” 讲出这么一个稍嫌刻薄的玩笑,她如同当年那个推柳湛入池的顽皮少女般自顾自咯咯笑了几声。客座三人却没有笑。两个没敢笑,一个则试图将气氛拉回来。 “王妹还是这般机锋过人,不过为兄今日并非是来调笑的。”柳湛手上不自觉地伸指敲了敲桌案,“陶太傅、青党,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王妹不觉得他们正是朝纲中的蛀虫吗?” 柳盈月仍旧打趣:“王兄许是来我府上之前喝多了?何故语出惊人?” 柳湛将青瓷盏重重一搁,声音低沉下去:“青党历年以来,把持选官,结党汲营,寒士良将无日出头,其罪一也。盘踞地方,隐匿田户,肆行兼并,以致国库空虚,其罪二也。战则畏葸[2]不前,和则攻讦倾轧,只虑族门私利,不恤朝廷君上,其罪三也。此等所谓高门把持朝廷,如何强我大齐,壮我军威?!” 柳湛每说一句,两位尚书面色便白一分。 柳盈月听罢,笑意稍敛,但唇角仍勾:“士族世代忠良,乃国家肱骨,社稷基石。虽少有不肖之徒,岂可因噎废食,一概而论?父王乃至高祖不也教诲我们,当与士林共治社稷?” 柳湛知她装傻充愣,心中暗恼,却不得不按下性子,又转言道:“国家所需,实乃忠臣良辅,之前王妹上表,为兄亦深以为然。若王妹不嫌,为兄愿为雁军西出鼎力相助……尤其是财帛粮秣一应用度。” 此话一出,沈、程二位尚书脸色顿时越发难看,眼神不住你来我往。 柳盈月见状,心中冷笑不已,口中却是感激为难:“承蒙王兄抬爱,盈月感激不尽。只是大军一动,钱粮便如流水,数额之巨,绝非等闲,盈月岂敢让王兄这般费心?” 可言下之意,分明是讥讽柳湛空口白话。柳湛心知今日不掏出些真金白银,是断无法令她动心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王妹何必小觑为兄?我可先行调拨粮秣五千石,精铁马铠三百副,专供飞卫铁骑资用,以为攻略晋阳先声。如何?” 哐当—— 他话音未落,程麟却一个失手,将案几上的青瓷盏拂落在地,摔个粉碎。沈升见状,也是脸色煞白。 柳湛脸色瞬间拉了下来,柳盈月却笑意盈盈。厅内气氛很是微妙。 “王兄如此慷慨,盈月受宠若惊。不过,进取晋阳关系重大,并非仅靠钱粮马铠而已。若有良讯,他日仍当仰赖王兄了。” 柳盈月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又令人取来柄齐王昔日赏赐的前朝古剑,抬了一箱字画,笑道:“王兄今日齐礼而来,盈月不及准备,惭愧万分,只得仓促之间聊表心意,幸望兄长勿辞。” 柳湛看看那柄剑,既是齐王昔日亲赐,价值定然不俗。一时间也搞不清楚她这是真心回礼,还是打算还他人情。只得狠狠瞪了沈、程二人一眼,揖别柳盈月,离开了长宁公主府。 三人前脚刚走,后脚郭谦却一边抚掌,一边自内室转了出来。 “好,好,好!殿下此番应对,圆融自如,滴水不漏,堪称高妙啊。” 对郭谦这种半似吹捧半似调侃的语调,柳盈月听的多了,但还是不觉被他气笑。 “废话就免了,良默兄。你方才也听到,柳湛野心不小,其能却不堪其志,与其同此僚[2]为伍,我不如自己在后花园里挖个坑往里跳更省事。” 郭谦捻须一笑:“郭某并未说过要殿下同柳湛为伍,不如……借他之势,驱虎吞狼。” 柳盈月翻他个白眼:“也不知他和陶玄老儿谁虎谁狼。” 郭谦举起一指轻轻摇晃:“非也。柳湛乃势,徐州士人乃虎,至于这狼嘛,虽然那位算不得狼,雪雀而已。这不就是殿下方才管我要的‘良策’吗?” 柳盈月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良默兄当真奇才!” —————————— 数日后,夏延玉府邸。 御史中丞的书房门窗紧闭,灯火晦暗。房中除了神色凝重的夏延玉、寡言少语的周巡这两位文公直系门生外,还来了三位在朝中颇有分量的徐州籍官员:门下给事中王甫正、临稷尹丞徐远、吏部考功司郎中陈文博。 资历最老、消息也最灵通的王甫正率先担忧道:“不知诸君是否听闻近日群臣中传言,二王子柳湛向长宁公主许下了五千石粮草,三百副马铠,并应下将为西进晋阳筹措军资。若此事当真,只怕公主将与淮党联手,不再支持太子殿下了。” 周巡冷声道:“消息未必确凿。五千石粮草、三百副马铠,淮党那些人都未必舍得拿出来,更何谈西进军资?与淮党结盟,无异与狐谋皮[3],长宁公主岂是这般蠢人?” 徐远当即出声反驳:“周少卿!如今国库度支均出于柳湛与沈、程二人,且柳湛野心着实不小,难保不会放长线钓大鱼!前日朝会,沈升不也二话不说,遵了大王犒赏雁关军的旨意么?若不及早筹谋应对,只恐将来悔之无及!” 周巡又是冷哼一声,对徐远之言嗤之以鼻:“徐府丞,你当知身正不怕影斜,只要我等一心辅佐太子殿下,她柳盈月便是和柳湛结盟又如何?如此短视公主,不与来往也罢!这等无义之盟,早晚分崩离析!” 三人中陈文博最为年轻,锐气正盛,在吏部当差也没少遭赵之澈排挤。见周巡如此态度,当即心头火起,厉声道:“少说你那套冠冕堂皇了,周巡!如今徐州同侪何等处境,你究竟是毫不关心,还是听之任之?!总是要我们效忠太子,太子又做过什么?如今再这般随波逐流下去,不仅青党势力日盛,就连淮党都傍上了边军!不求你们二人与文冰砚在朝廷上翻云覆雨,起码也给我等一个立锥之地!再这般畏首畏尾犹豫不决,我宁可明日便投公主府作一幕僚,也胜过在此处受夹板气!” 周巡对陈文博这番痛陈始料未及,一时无法应答,只得横眉怒视。夏延玉见陈文博一番话说到痛处,王、徐二人也欲作色,只得出面圆场道:“徐府丞之言,确需慎重考虑。长宁殿下刚刚回都,立足未稳,急需外力支持。即便只是虚与委蛇,于我等而言,也是落了被动。或可说动太子殿下出面,亲自稳住长宁殿下,再作长远计议。” 徐远不满道:“太子殿下是青党好门生,他肯亲自出面?我这徐字便倒过来写!再者,提及文冰砚,若非他那日慢待了长宁公主,事情岂会到今日田地!” 陈文博当即附和:“文冰砚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是仗着身为文忠靖公幼子,甚得大王照拂罢了!今日情形至此,他难辞其咎!” 夏延玉无奈道:“季洁平日为拮抗青党,也未少殚精竭虑!如今事态有变,便将责任全推于一人身上,岂是君子之为?” 王甫正则直起身来,看似平息事态,实则抛出了一个更令人为难的议题:“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听闻公主对文散骑颇为爱重,也唯有他还能在公主殿下面前说得上话。不如使文散骑出面向公主致歉,再邀其回心转意,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一试了。”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复杂。 夏延玉迟疑道:“若依季洁的性子,要他主动低头,只怕难如登天。况他深居简出,从不私下会客,若大张旗鼓往中书省去,又必将震动朝廷,如何劝得动他?” 王甫正缓缓道:“奉才,你是文公最得意的门生,又与季洁私交甚笃,不如由你出面,以商议要事为由,请他过府一叙。有些话,关起门来才好说。” 夏延玉与周巡交换几个眼神,周巡连连摇头,以示不可。但面对另外三人复杂的目光,他沉吟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艰难开口道: “也罢。我这就修书,请他明日过府……之后要如何说动他,还请诸君自便。” —————————— 文冰砚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手上捏着一封夏延玉邀她“过府一叙”的手书,不自觉揉着胀痛不已的太阳穴,眉头紧锁。 自她在东宫对长宁公主冷眼相待,又和太子大吵一架以来,她还未和徐州众僚正式接洽过。她近日来睡眠很差,每每阖眼欲眠,总是不自觉想起太子那句恼羞成怒的“另投明主”,和公主转身离开时故作镇定、却惆怅悲伤的目光,这都令她整夜辗转反侧。她不自觉地想思虑些什么,想找到办法去改变这一切,但心乱如麻的她不管如何绞尽脑汁,都终归是徒劳无功。她的谋划无人可用,而她自以为的“知己”,甚至也可能不过是打算利用她的一名棋手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这是她几天来,总是不自觉低语着的一句话。她想相信公主的惆怅是真实的,但又不敢去信。她害怕她最终会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失手毁了一切。 而如今,夏延玉邀她上门议事,她知道自己不该不去。但夏延玉书中的语焉不详、省台同僚间传出的种种议论、以及某种不甚明朗的对局势的直觉都在告诉她,这绝非“议事”那般简单,甚至可能有什么狂风暴雨正等待着。 但最终,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褪下官服,换上一身得体绣袍,嘱托锦笙看顾好庭院,强打起精神往夏府而去。 夏府门前,夏延玉已经亲自等候多时。 “季洁,你终于来了!快快请进!”夏延玉似有些焦急,但看向她的目光却在不自觉地躲闪游移。 稍显恍惚的文冰砚并未察觉这一点,她浅浅向夏延玉一个拱手:“……冰砚来迟,竟劳烦夏兄亲自迎迓,实在惭愧。” “唉,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还是正事要紧。随我来吧。” 夏延玉在前领路,带着文冰砚来到二进中厅侧的一个偏院里。文冰砚刚一踏入院门,后面的僮仆却不再跟随,重重地将院门关了起来。 文冰砚一惊,心中猜疑骤起。 “这是何意?夏兄?” 夏延玉无奈地摇摇头,道:“莫要怪罪愚兄,今日邀你前来,正是为了此事。诸君,文散骑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王、徐、陈三人自阴影中踱出,神色冰冷地盯着文冰砚,似乎在盯着一只落网的雏鸟。 [1]梅浆:一种青梅酿造的酸甜小饮品,其时还并不大规模流行饮茶。 [2]此僚:约等于“这个家伙”的文雅讽刺版,和直球辱骂别人是野兽的“此獠”应该区分开。 [3]与狐谋皮:源自《太平御览》,现多作“与虎谋皮”,在原本“荒谬不可能”的语义上更强调了反噬自身的危险。此处使用原典,以强调淮党之贪婪吝啬。 第13章 13、花厅对季洁释心忧,映秋池公主诉衷肠 文冰砚沉默地望着三位来意不善的同僚,眼中冷光湛湛。三人也不作一语,步步紧逼,终于在仅半步之遥的距离上停了下来,将她困在当中。而夏延玉则立在一旁的树影中,目光游离,不忍看向这个方向。 她本就生得娇小瘦弱,此刻更像一只虚弱的幼鹿,正无助地面对三头要将她围猎的虎豹。 而她亦未忘记自幼浸染的周全礼数,镇定地扫视一遍三人,向他们稍一拱手,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王给事,徐府丞,陈郎中。今日竟劳动三位联袂而至,不知有何见教?” 王甫正省却了寒暄,语气沉重,开门见山:“冰砚,如今时局艰难至此,前有青党步步紧逼,后有淮党过河拆桥,再如此下去,只恐我等徐州士人再无立锥之地!你乃忠靖公唯一余嗣,还望以乡党为念,为众同僚力挽狂澜!” 文冰砚只是冷眼相视,淡淡质问道:“力挽狂澜,冰砚实不敢当。王给事想要冰砚如何?” 王甫正压低几分声音,低沉道:“近日听闻柳湛与长宁殿下过从甚密,若此二人联手,不仅坐失强援,更怕我等自此永无宁日!既公主对你青眼有加,望你出面斡旋一番,劝长宁殿下回心转意!” 文冰砚的心跳在听到“长宁殿下”这个词时不觉漏了半拍,但她很快按住心下隐隐作痛的悸动,驳道:“王给事此言差矣。长宁公主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岂肯与柳湛、沈程等人为伍,白白自取灭亡?我等人臣当谨守本分,岂可行夤缘攀附[1]之事,徒为笑柄?恕冰砚决难从命。” 徐远立即按捺不住,厉声发难:“文冰砚!你此言何意?你身为文忠靖公之后,徐州士人皆仰仗于你,自当挺身而出,岂能推诿塞责!莫不是要坐视同僚倾轧,你好独善其身!” 文冰砚蹙起烟眉,嗓音清冷,试图辩解:“徐府丞何出此言?冰砚蒙王上赐命,继先父遗志,一日未敢松懈。既欲拮抗青党,我等更当效命大王与太子,惕厉自省,同心戮力,而非……” 她的话未说完,陈文博便冷笑一声,以越发刻薄的言辞将她横加打断:“惕厉自省?同心戮力?文散骑的说辞倒是与周少卿同出一辙!莫非是见公主势大,便欲自攀高枝,觉得我等徐州旧友已是拖累,不屑再与之为伍了?” 文冰砚心底一沉,连日劳碌和休憩不佳引起的不适在这番诛心之论的刺激下忽然涌上。她仍强自镇定,身形却因体弱而略显飘摇:“……陈郎中慎言!正因如今公主势大,若贸然行动,非但无益,反会授人以柄,为青党所乘,届时……” “届时如何?”徐远再次粗暴地打断她,脸上尽是讥讽,“届时便坏了你文冰砚的清名,误了你的大好前程是不是?满口冠冕堂皇,我看你就是畏缩不前,只顾自身得失的鼠辈!” 文冰砚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她觉得胸口一阵呕心,四下天旋地转,不得不一边抓住单薄的心口,一边扶额狠命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口中喘息连连。 她非因浅薄的辱骂而动摇,可不但太子不能用她的谋划、对她的一片苦心不加理解,甚至连乡党同僚都毫不掩饰地猜忌于她,不惜以最恶毒的中伤逼她就范。 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无助。她殚精竭虑,如履薄冰,试图在辅佐太子、保全徐州势力的同时,不触怒君王,不授人以柄,即使无所建树,她也不再奢求。可结果呢? 此时,一个她原本极力避免的,自暴自弃般,甚至是自我解脱般的绝望念头,开始自冰潭般幽深的心海中,缓缓浮出水面。 既然你们……如此苦苦相逼…… 那也……休道我言之不预…… 她缓缓抬起眼,眸中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她看着眼前三位“同僚”,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一种放弃与解脱的决绝。 “罢了。” “既然三位……执意如此。” 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今日我便将拜帖投往公主府……但为诸君一试。” —————————— 午后阳光透过公主府中厅的窗棂,在书案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柳盈月手肘支在檀木案上,手托下颌,沉默地看着徐宗靖递来的北方边报。 梁军斥候活动日益频繁,粮秣调运迹象集中于晋阳,败军残部修整之速远超预期。虽仍无力主动进攻,但齐军已失去乘虚进兵的机会。 她长叹一声,虽并不意外,但还是为这失之交臂的战机感到惋惜。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就这么在朝廷的互相磋磨中转瞬即逝了。 正惆怅间,郑长翎却风风火火地敲开厅门,手上拿着一张素色信笺。 “殿下!文散骑在府外求见!” “……谁?”柳盈月突然有些恍惚。 “文散骑!呃……”郑长翎有些手足无措,她先是在自己肩侧比划了一下来人的身高,又做了一个捋顺长发般的动作,“……就是那日在倾秋居所见的,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文季洁姑娘!” 柳盈月有些激动地拍案起身:“我当然知道!真的是她?亲自来的?” 郑长翎不住点头表示肯定:“是她,千真万确!我亲眼见到她就在府门外候着,但未着官服。这是她递来的拜帖。” 柳盈月迫不及待地劈手取过拜帖。她第一次见到文季洁的亲笔字迹,那是行列谨肃、工整匀停的数行簪花小楷,颇得中书属官的章法。但在转折提捺间,又蕴着一抹闺阁少女的羞涩柔婉,无声暗示着下笔者决不轻易示人的细腻心境。她似乎一眼能从中望到那个清逸绝伦但又单薄娇弱的身影,心下不觉悸动不已。 郭谦的计策生效了!竟然如此之快!她大喜过望。 郑长翎见柳盈月方才透着疲惫厌倦的脸上喜色愈浓,忙道:“殿下,卑职是否立刻去引文散骑进来?” “你去接引?太失礼了!”柳盈月从案后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厅门,“我亲自去迎她!你找几个人去后园临水花厅备酒!要快!把我瞒着郭谦藏的那几坛佳酿都搬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公主府外。 文季洁刚刚不久才递上了拜帖,现在正谦恭肃立在公主府门前,但内心却缠成一团乱麻,那对威严的石狻猊更衬得她瘦弱的身形渺小孤寂。 那位负责通传的郑长翎,果然是她那日在倾秋居见过的,锦笙口中“粗手大脚的使女”,而她真正的身份竟是长宁公主贴身的亲信牙门。这简直是在无声地提醒她:你自以为的倾心相交,或许也不过是一场执棋者的精心算计。 但事情至此,已容不下她矫情神伤的余地。若公主愿意见她,她心中早备下一套说辞,动以情义,晓以利害,即便公主对她那日的怠慢已心有成见,她也自信起码能说服公主不与柳湛为伍。只是今后的日夜,又将是何等的临深履薄? 但若公主不愿见她呢?心思及此,她的心跳不觉漏了一拍。这样一来,她便不是这朝局巨变的始作俑者,与徐州众僚也算有了交代,那段曾令她欣喜不已又忧心忡忡,几乎不曾开启过的陌生情感,也终于可以永远彻底封缄在内心深处。 她无助地察觉到自己竟更期待这样一种结局。她太明白了,她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将一切冰刀雪剑全部刺向自己的忍耐。 连日的疲惫与当下的心痛令她慢慢闭上眼睛,一滴清泪自眼角无声滑落,冰冷而突兀,几将她整个人浸在冰水之中。 忽然,她听到一阵剧烈的吱呀作响。文季洁讶然抬起头来,泪痕还未来得及拭去,只见公主府的朱漆大门已然洞开,正跳过门槛一跃而出的,正是长宁公主柳盈月自己。 她往日沉稳得甚至有些凌厉的凤眸此刻灿烂如一颗初生的晨星。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微启的唇缝间,似能窥见一丝未定的喘息。正红色宫裙裙袂翻飞,流苏摇曳,裙下可见锦缎鞋尖上金丝云纹仍在微颤。 她整个人因这急停而身形微向前倾,那跳脱明朗的身影,却像极了一枝怒放的芍药。 文季洁望着几乎是飞扑出来的公主,一时间礼节、说辞,甚至是来意都忘记了。她楞怔怔地立在那里,温热的泪水竟不自觉夺眶而出。 柳盈月却不管她的犹疑无措,一把牵起她纤小的一双素手,喜道:“竟真的是你,季洁!你可知道我有多盼你吗?当真叫我一番好等!” 她又感到手心里传来的冰凉温度,便轻柔地用上几分力道,捂得紧了些,嗔道:“你原来这般害冷,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吹风,冻坏身体可怎么办?随我来!我在后园花厅备了酒,先饮几杯暖暖身子!” 文季洁尽力挣扎着从公主手中抽出右手来,揩去满面情难自已的泪痕,但左手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殿……殿下……这般大礼,卑臣怎能承受……” 她实在万万没想到公主会亲自出府迎接,再者后园花厅本就是颇为亲近私密的待客之处,即使是有意为之,她也从未接受过旁人的此等看重,这让早已思忖好的一番应对之语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只能随波逐流地跟着柳盈月的脚步,在公主府内亦步亦趋地穿行着。 “什么殿下,什么君臣,提那些做什么。”柳盈月一边拉着她快步走着,一边自顾自道:“你若还愿唤我一声明瑾,那我便应着。或者……” 她极快地回了一下头,唇角勾得狡黠,但也含着无比真诚。 “……你若还怪我那日在倾秋居隐姓埋名占了你便宜,那就是唤我阿盈也无妨。” 文季洁浑身一颤。一者她岂敢以昵称直呼公主,再者她虽然对那日公主隐瞒身份而暗自神伤,但她自己呢?又何曾以自己的闺中真名坦诚待人? “……那就……明瑾殿下。”她终究还是放不下礼数,羞赧地唤了一句。 柳盈月几乎是笑骂着嗔了她一句:“唉,你这姑娘,瞧着伶俐,却竟这般榆木脑袋。” 片刻间,二人已来到临水花厅前。花厅之中轩窗四敞,窗外碧水荡漾,清波粼粼。时值寒露,秋意已浓,窗外一池残荷渐次凋零。几株垂柳叶色转黄,在午后微凉的风中轻颤,天光透过枝桠,投下一地摇曳不已的萧疏碎影。 而厅中,仅临窗摆下一张宽阔的紫檀长案,对设两个织锦蒲团。案上摆下一盅枸杞羊肉羹,炙鹿腩和拌菘心各一小碟,一筐渍梨与霜柿,更有一壶芬芳扑鼻的兰生酒[2]。 文季洁心下蓦地一紧。这哪里是接见外臣,分明是知己对谈的布置。她越发方寸大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殿下……冰砚此番冒昧前来,实是为……” 柳盈月柔声打断她:“方才我说过了,没有什么君臣殿下。” 她牵着文季洁越发冰凉的指尖来到席侧,轻轻按着她单薄瘦削的肩头,迫她先行坐下,自己方才施然入座。 “今日此地,只有明瑾和季洁二人而已。” 文季洁耳根燥热不已,娇小的身躯绷得笔直。羽觞[3]中酒液清香,她却不敢去碰,双手在袖中微微绞紧,不甘心就此沉溺于这过于私密的气氛,试图再次将话题拉回她反复练习过的“正道”上。 “明瑾……殿下……”她终究还是加上了敬称,声音微颤,“关于太子殿下与徐州……” “季、洁、姑、娘——” 柳盈月忽然拖长了声调,一字一顿,截住了她的话头。她放下酒壶,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绷得紧紧的文季洁,眸中漾起一丝佯装的不快与浓浓的戏谑: “你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像前日在东宫那般,再故意扫我一回兴,是不是?” 文季洁哑口无言,干脆羞惭地低下头去,似是只被捏住了羽翼的小雀儿。在公主这般倾心相待的架势面前,她自觉也没有脸面以“顾全大局”去为自己辩解。 柳盈月的眼神却柔似一汪春水,举起手中羽觞,朝她浅浅一祝。 “我当然知晓你那日有难处。身居这临稷城中,一言一行,岂能万般随心?你今日肯来,我已是求之不得了,此时此地,便只论你我二人心迹,不谈其他,如何?” 文季洁望着杯中琥珀清光,听到公主此言,鼻尖微微一酸,慌忙垂下眼眸,长睫掩去眼底骤起的水雾。 “冰砚……多谢明瑾殿下厚爱。” 二人杯沿相触,清冽酒液入喉,甘甜清新的香气让文季洁紧绷的心神松弛了些许。 她抬眸望向池中摇曳的残荷,忽然,一个盘旋在心中许久、她本决意不再触碰的问题,竟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殿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日倾秋居相遇……是否……是否从一开始,就是殿下精心布的一个局?”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指尖猛地收紧,将面庞低低垂下,害怕听到那个让她所有悸动都变得可笑的答案。 柳盈月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深邃的笑意。 “当然。是故意的。” 文季洁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脸色倏地苍白了几分。 但柳盈月紧接着便倾身向前,语气异常温柔坚定: “但也许不是你想的那种‘局’。” 她伸出指尖轻按心口,眼神定定地锁住文季洁。 “我不是故意去寻一位奇士谋主,更不是处心积虑要算计利用一位东宫行走散骑常侍。” “我只是看到了你的静谧,听到了你的心跳,想要用同等的心跳与你倾心相交。文季洁,就只是你。” [1]夤(yín)缘攀附:拉拢关系,攀附权贵,以求高升。 [2]菘心、兰生酒:菘菜约等于白菜,虽不名贵,却是清俭、隐逸的象征,亦有周颙“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的典故。兰生酒一名源于汉武帝御酒,据说此酒以上等米酒为基,撷取百花之末酿造,香气清雅曼妙,是两汉魏晋时期的宫廷珍品。 [3]羽觞:酒器。作鸟雀状,左右形如两翼。 第14章 14、真情鉴倾心立誓,密室谋断义图穷 柳盈月的话语轻盈温柔,却坚定无比,在文季洁冰封的心湖中坠下了一滴永远温热的暖雨。她心中荡开一层涟漪,随后她的一切心防都在最后一轮波纹漾至岸边之际,猝不及防轰然倒塌。 她本能地低下头去,修长的睫羽受惊一般剧烈颤抖着,她耳边嗡鸣作响,脆弱的心脏此刻跳动得几乎要令她窒息,她只好以手按住试图平抑,但那过于剧烈的搏动震得她双手也战栗不已,甚至无暇去顾及自己通红滚烫的脸颊。 她或许得到了一个期待着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却反而令她越发混乱困惑不已。 “为什么……殿下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为我这么一个……身若飘萍、心似败絮之人,做到如此地步……” 一滴热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她按在心间的手背上,晶莹地映着池中折来的清光。 柳盈月的心被那滴泪烫了一下。她并未急于靠近,而是几近庄严地坐着,语气清晰而坚决。 “飘萍?败絮?季洁,你怎可这般妄自菲薄?”她轻轻摇头,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言语。“身若飘萍,岂有烛火洞明之慧,心似败絮,怎怀赤诚灼烈之贞?冰玉蒙尘,仍不掩孤绝之质,琉璃易碎,更能映天地清辉,这才是我看到的你。你当得起这世上的一切,而我能为你做的,不过其中万一。” 文季洁彻底怔在那里。她有一股懵懂的直觉,意识到公主的话蕴含着某种远超“赏识”和“信任”的、极其危险又极具诱惑,但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东西。她本能地又想逃离,却无论如何挪不开脚步,一种阔别已久的、被全然接纳的暖流,缓缓地涌起并淹没了她,令她无法自拔。 “冰砚……多谢明瑾殿下。”她艰涩开口,白皙几近透明的面色依然未退潮红,仿若一枚冰底芙玉。 柳盈月欣然一笑。厅中一时静默,案上残酒映着渐斜的日光,映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二人相对无语,无需谈论波诡云谲的朝局,那会唐突了此刻来之不易的会心静谧;也同样无意吟风弄月,一切诗文辞藻在此刻亦都只显苍白。 她们只是偶尔举杯,似乎千言万语都已说尽,但又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文季洁的心弦在柳盈月坦荡而温暖的目光中悄然舒缓,跳动不已的搏动逐渐变得平稳,与对面那人沉静悠长的呼吸隐隐应和。 待酒馔罄尽,天色将晚,文季洁才意识到时辰不早,不该继续久留。她站起身来,向公主深深一揖,道:“明瑾殿下,今日承蒙厚意,叨扰已久。冰砚……该告辞了。” 柳盈月并不挽留,她起身绕过案几,走到文季洁面前。 “季洁,”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日你肯来,于我便已胜过千言万语。但有些话,我并非要你回应什么,只望你心中安稳,不要徒增烦忧。” 她微微前倾,注视着文季洁那双因浅醉而仍带着些许迷离的杏眸,语气坚定一如磐石:“我,柳盈月,在此向你言明。柳湛之流,不过色厉内荏、土鸡瓦犬,我绝不会与之为伍。我既身为大齐长宁公主,自当竭心辅助大王与储君,廓清朝局,匡扶社稷,此志不改——” 言至此处,她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竟举起右手,三指并拢,直指窗外渐沉的天色与隐约可见的初星。 “若我胆敢负此社稷,则此生所求不得,所信成空,众叛亲离,孤辰寡宿[1],永不得安!” 文季洁闻言,眼中迷离尽散,只剩惊悸动容:“殿下!何至于此!冰砚岂会猜疑殿下,万不敢发此重誓!” 柳盈月却笑了,笑容里洋溢着她与生俱来的狂傲与偏执。 “这是我给你的誓言,季洁。既我与你倾心相交,你敢剖心沥血、至死方休,我又有何不敢?” “殿下……” 文季洁喉间哽咽,万千思绪涌上,最终却说不出什么,只得应道: “殿下之心,皎如日月,冰砚……永远感念于心。” 柳盈月伸出手去,有些心疼地为文季洁理了理她方才因激动而微乱的鬓发。 “回去路上,定要小心。无论何时,这长宁公主府永远候着你。” 文季洁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带着发自内心的敬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冰砚谨记。殿下……保重。” 她转身离去,脚步却轻捷了许多。秋日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入那渐浓的暮色之中。 —————————— 这一日,二王子柳湛府上一间里进侧厅,门窗紧闭,屋内仅燃着几盏昏黄的铜灯。 柳湛负手立在一张卧虎图前,手中紧攥着一封密信,指节甚至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画中猛虎盘踞于嶙峋山石之下,身躯伏低,仿佛假寐。但一双琥珀吊睛半睁半闭,巨爪粗壮,肌肉虬结,掌间爪刃半露,似乎随时要暴起噬人。 沈升和程麟垂手站在他身后,面对着狰狞可怖的虎影,此刻柳湛沉默的背影反而令他们更加惴惴不安、冷汗直流。 良久,柳湛缓缓转身,手上狠劲一抖,那封密信便倏地旋落在书案上,啪地一声脆响。 “哼哼……好,好得很。”柳湛的冷笑低沉沙哑,“我这三妹,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回都这才几日?不声不响,就把我们所有人都当猴儿耍了。” “你们看看!她又去了东宫!还有郭谦、夏延玉、周巡、文冰砚,当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个不落!” 沈升慌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息怒!或许……或许只是寻常兄妹叙旧,长宁殿下她……” “叙旧?”柳湛声音陡然拔高,猛地打断他,“在东宫,拉着一群朝臣和文冰砚那个半女不男的家伙一并叙旧?沈尚书,你是觉得本殿眼睛是瞎的,还是觉得柳盈月和她那个太子哥哥都是只喜欢热闹的傻子?!” 程麟也赶紧接口:“殿下,犒赏雁关军的钱粮第一批已经拨付,后续正在加紧筹措!还有那三百副精铁马铠,工坊正日夜赶工,只要物资到位,长宁殿下或仍可回心转意,绝非臣等敷衍塞责之故……” “够了!还马铠?你自家里留着用吧!” 柳湛厉声断喝,不耐烦地猛挥袍袖:“她现在眼里还有这仨瓜俩枣吗?她想要的,是东宫那位未来齐王的支持!是文冰砚背后整个徐州士人的投效!我们这点钱粮,在她看来,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几步走到沈、程二人面前,逼视着他们,语气阴沉:“你们还没看明白吗?柳盈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真心跟我们合作!她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那个好大哥手里的权柄!监国太子与镇国公主,放一起听倒是顺耳得很!” 沈升和程麟噤若寒蝉。柳湛见二人模样,冷哼一声,强压下怒火,重新走回案后坐下。 “事已至此,懊恼无益。”柳湛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更添几分狠厉,“她柳盈月可以靠刀把子说话,那我们也少不得自己的刀把子。边军靠不住,那就自己养!” 他看向沈升:“沈度支,国库钱粮,你再给我想办法‘省’出来,加大力度,豢养死士!出身人品一概不论,亡命之徒更不打紧,我要敢刀头舔血,肯为我卖命的那种!” 随即,他阴鸷的目光扫过程麟:“程尚书,你掌左民,天下户籍、田亩、工役皆经你手。那些不得志的寒门军官,其家眷宗族在地方的田土徭役,那些武备工坊的匠籍头目……这里面的文章,你不会不懂怎么做吧?” 二人连忙点头称是:“臣等明白,谨遵殿下吩咐!” “至于神武卫和临稷戍军……发动你们的眼线,给我摸清每个人的底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偷腥的猫!只要价码够高,心思够巧,总有能撬动的人!” 沈升和程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被逼上船的无奈。钻营取巧、弄私舞弊自是他们的老本行,但这其中靡费……二人不愿再想,肉疼不已。 而柳湛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完全暗下来的夜空,似乎那是他一切谋算最好的帷幕。 —————————— 而几乎与此同时,临稷城的另一隅,太傅陈元纲的府邸灯火昏黄,沉静肃穆。 卧房中,一盏青瓷灯发出温润的光色,陈太傅尚未安寝,而是就着灯火,正慢慢翻阅着一卷《后汉书》。书中所载,东汉末年,外戚宦官争斗不休,最终董卓进京,天下大乱,至今已一百五十余年。虽晋高祖太武皇帝司空黎曾带来过二十年的短暂一统,但这太平却也很快随着太武帝本人的猝然崩逝,顷刻崩塌于漠北烽火与遍地叛旗之中。 陈元纲悠悠长叹一声,不忍卒读,合上了书卷。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祸乱之象,边军、宗室、权臣,竟与当今齐廷错综复杂的党派之争,隐隐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讽刺的呼应。 他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欲唤人熄灯就寝。此时,门外传来轻微而恭敬的叩门声。 “主公,府外有客求见,乃一女子,称有机要之事禀告。”门外是一名典签[2]的声音。 陈元纲颇感荒谬,但还是本能回绝道:“你告诉她,夜色已深,不便相见。有何要事,明日依制递谒不迟。” 典签并未立刻离去,沉默片刻,复又开口: “可是,主公,来人呈上了一件信物。” 随即,一件物事被缓缓地递入门缝。侍仆小心翼翼接过,呈上陈元纲案头。陈元纲定睛一看,是一枚长约四寸五分的青玉璜,玉质温润却因时年已久而稍显黯淡,其上雕刻着繁复而独特的灵芝云纹,象征着健康祥瑞。 他脸色骤然一变。十七年前,故友文景家中幼女诞生,他前往贺喜时,听闻婴孩虽安静可爱,但却生而孱弱,便将这枚特制的玉璜赠予了那在襁褓中的女婴。 “引她进来……至内室相见。”陈元纲声音凝重。 不多时,一名身着浅青色襦裙,身量娇小瘦弱的少女在典签引领下,踏入了太傅府的内室。陈元纲抬头望去,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少女眉目间的柔婉与她母亲极似,但清冷决然的神色更似他那位举族许国的老友。 “员外散骑常侍,文冰砚。”陈元纲唤出来人的官称名姓,但很快又觉不妥:“不,老夫该称你……文雪绫。” 文雪绫敛衽行了一个女子礼,姿态优雅,气度从容。 “深夜贸然造访,惊扰世伯清净,雪绫万死。然事涉社稷,迫不得已,唯有以真容拜见,望世伯恕罪。” 陈元纲示意她随意坐下,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她:“你倒是甘冒奇险,以女儿真容至此,所为何事?” 他已然猜到,此事定然与近日搅动朝局风波的那两位人物:太子和长宁公主脱不开干系。 文雪绫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径直道:“晚辈已受太子之托,在东宫与长宁殿下间来往。然此实乃非常之举,恐惊王上圣虑。如今太子仁孝,公主忠直,所求无非震慑宵小、巩固国本,绝不敢为大王添忧。晚辈恳请世伯,若他日大王因此事逡巡,万望念在大齐社稷之重,从中转圜一二。” 陈元纲闻言,沉默良久,书房内只闻灯芯轻微的噼啪声。 许久,他长叹一声,道:“也不知你是胆气过人,还是胆大鲁莽。你可知老夫如今虽位列三公,名为淮党之首,然陶玄势大,党羽遍布,老夫早已难掌其实?你就更不怕老夫将你扣下,或将此事呈于陶玄乃至大王驾前?” 文雪绫神色未变,语气却愈发恳切:“世伯与家父乃生死知交,家父生前常言,满朝公卿,若论及心存社稷、秉忠持正,首推陈公。如今朝局晦暗不明,二位殿下联手,实欲挽狂澜于既倒。晚辈深信,以世伯之明,必能以天下国祚为重,若能得世伯相助,雪绫纵粉身碎骨,亦不敢辞。” 陈元纲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少女,仿佛看到了昔日意气风发的文景一般。 他又是一声长叹,半是欣许,半是无奈。 “罢了。不仅看在你父亲的情面,还有你这一腔……不知算孤勇还是愚直的胆识上,老夫他日在大王面前,自会斟酌言语,尽量施为罢。” 文雪绫面色依旧清冷,并未流露喜色,而是起身长揖:“多谢世伯。” “且慢谢我。”陈元纲面色凝重如铁,“你既如此清醒,便应知陶玄其人,心思深沉,绝非凡夫可想。大王既当初默许你继敬行之衣钵,以冰砚之名立于朝堂,本身便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如今你主动卷入东宫与公主之中,更是临渊履危,陶玄虽未发难,但必是时机未至,或是另有他图,此间危殆难料,你当……好自为之。” 文雪绫站直身体,颔首长拜道:“世伯明鉴,雪绫亦岂不知欲盖弥彰之理,于此一事,心下自有准备……多谢世伯提点。” 陈元纲点点头,将案上的青玉璜轻轻推向她:“此物,你收好。睹物思人,见之……心绪难平。” 文雪绫恭谨地收起玉璜,再次躬身长拜,退出内室。 陈元纲独坐灯下,望着灯火跳动不息,喃喃自语: “好个欲盖弥彰……文景,你女儿看得比谁都透,这局棋,她是决心以身入局了……” 思及此处,他目光落向那卷《后汉书》,叹道: “前汉之祸,岂堪复见于今日乎……” [1]孤辰寡宿:属于命理神煞的一种凶星,主极度孤独、永受寂寥。 [2]典签:三公府中掌管文书传达等重要事务的属官,地位较高。 第15章 15、陶太傅冷眼论计,陈德辅力谏释疑 太子柳政派遣文冰砚去结交长宁公主一事,也很快传到了尚书省中。户部尚书赵之澈甫一得知,顿觉如坐针毡,忙知会了尚书仆射冯攸,两人快步赶往令厅去见陶玄。 陶玄正秉笔判署各州府与寺监呈上的奏抄,执笔从容,勾画利落,举重若轻。其精神之矍铄,于权柄之执着,即使是年轻的赵之澈也自愧不如。 一本又一本奏抄迅速而精准地落入不同的函匣中,被令史们转往六曹,整个齐国的朝局运转就这样在他朱笔的毫末中被轻而易举地左右。 赵之澈率先躬身长揖道:“学生之澈,拜见恩相。” 冯攸亦拜:“下官冯攸,叩见太傅。” 陶玄抬头看他俩一眼,手上朱笔一搁,似是寻得了公务中一丝小憩的间隙,缓缓直起了身子。 “载清,仲固,所来是为何事,竟令你二人这般沉不住气啊?” 赵之澈心知陶太傅心中应已有数,但还是细说来意:“恩相,近日东宫与长宁公主府往来日益频繁,太子素来仁弱优柔,加之公主性情刚愎自用,若长此以往,东宫出令均为公主左右,只恐绝非天下清望之利、社稷之福,故我二人冒昧前来,恳请恩相明断。” 陶玄并不动摇,从容答道:“太子既然仁厚,当不致纵容骄兵悍将侵夺天威。大王那里想必也是这个意思,何必杞人忧天。” 冯攸见陶玄仿佛漠不关心一般,一时摸不准他作何打算,也只得进言道:“陶公,话虽如此,但边军干政绝非清明气象。倘若他日太子纵容过度,以致边军尾大不掉,岂非养虎为患?不若由下官及早向大王进言,以求圣断。” 陶玄清了清嗓子,开口依旧慢条斯理:“仲固,你素习礼法,当知‘疏不间亲’之理。公主虽统边军,却终归是大王爱女,大王心中自有分寸。你若贸然进言,岂非公然离间天家骨肉,徒然引火上身?” 冯攸闻言,也只得抿唇拱手:“陶公思虑长远,是下官草率。” 而赵之澈则有些耐不住性子,焦急道:“恩相,明眼人均已看穿,是东宫先派了文冰砚往公主府去,此事或是太子一力主张,只怕……” 陶玄眼神忽地转冷,抬手制住他接下来的话,目光转向冯攸,语气沉下几分:“仲固,今日事务繁杂,你身为省台副贰,还是且暂回厅中主持机要,莫要误了事情。” 冯攸知是陶玄故意支开他,也不再多言,只是长揖拜退,令厅中只剩陶、赵师生二人。四下帷幕昏暗,而太傅陶玄眼中冷光更甚,仿若一头年老蛰伏的黑豹。 “载清。”他语意深长,其中却染上几丝危险的气息,“你是自何时起,以为太子真正信用过我等啊?” 赵之澈打了一个寒颤。 “……人君岂有全然信用臣下之理。但起码还念着师谊之情……” “师谊之情,三分罢了。”陶玄冷笑,“七分,是他柳政没这个胆魄。载清,看在陶赵二族世代根系攀绕的份上,我今日且再点你一句,与我青州士族同盘而弈者,自齐国公柳锟东巡以来,向来都是整个齐廷,是这青齐之地的大势!” 赵之澈顿觉冷汗直流,无话可说。 陶玄站起身来,负手来到他身边,继续言道:“正因如此,才不能计较一城一池之失,反而成了他人的劫材。朝堂布局,生死攸关,一切当以势为要。若真要下手,便定要下那必须由我等来下,且一击必杀的死手!你身为先君元从赵其筹的子孙,当不会理解不了这个道理罢?” 赵之澈抹一把额角,恭敬道:“恩师教训极是,是学生火候不到。” “知道便好。自作聪明、轻举妄动,最是要不得。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这局势如何,我心中自有谋算。” 赵之澈长出一口气,躬身告退。 陶玄返回书案前,却并不再拿起朱笔,而是稍一捻须,几不可测地再次冷笑一声。 “文冰砚……文雪绫。很好。只是不知你那聪明脑袋,还能真的聪明到几时。” “毕竟,小女儿家,最易为情所困,哼哼……” —————————— 齐宫觉阳殿中,太子柳政正立在父亲病榻之前,恭敬地禀告今日所理的诸般要事。齐王柳仲武半倚在凭几上,精神不佳,半闭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似乎不在此处。 太子对此见得惯了,却毫不懈怠,恭谨依旧,把事情梳理陈述得井井有条。 齐王漫不关心地点着头,不时冒出一句:“好”“依你之见”,似对长子处置日常政事的熟稔和慎重颇为放心。 随着汇报将毕,齐王却缓缓地睁起眼睛。他的瞳仁灰暗,边界模糊,但慵懒涣散中折着一股利斧重钺般的精光,几乎能将那些视他老病昏聩、而未能察觉于此之人即刻斩下。 “政儿。”他不再有耐心听那按部就班且日日恭肃如一的汇报,“我有话问你。” 柳政即刻揖道:“儿臣洗耳,请父王示下。” 齐王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瞳色灰厉如古铁。但语气依然慵懒,似是随口一问: “听说,盈儿与文散骑,最近走得很近?” 柳政不觉心下一抖。他似乎在某个人口中听过这句话的前兆。 他尽量按下心中的不安。虽他没有太多信心在父王面前瞒下事情,但保持他所习惯的恭谨,挑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实告诉父亲,想来也不算欺君。 “是,父王。文散骑受儿臣之托,与盈儿在一些事情上参赞谋划一二。” 他想了想,又补一句:“前些日子,郭尚书、夏中丞和周少卿,也同盈儿和文散骑一道,来东宫处议事了。” 但实际上,那只是他们在偏厅一叙,稍稍表个态度而已,并未议论什么要事。 “是吗,郭谦……他倒是有趣。”齐王漫不经心回他一句,“其他人呢?比如,王甫正?徐远?” 柳政察觉自己竟一时出不了声。王、徐、陈三人那日围攻文冰砚一事,夏延玉早已向他禀明。但他那时爱惜自己声名,不想当这个被徐州士人泄愤的出头鸟,也乐见文冰砚去见柳盈月,索性听之任之。 没想到,这所有他自以为不会发生的一切,都早被文冰砚一一言中。 他背后渗出冷汗,这朝局巨变,难道就在今日? 沉默片刻,强定下精神,太子依旧恭敬道:“儿臣近日庶务繁忙,并无暇会见王给事和徐府丞。不过夏中丞和周少卿那里倒是一切如故。” 齐王以手支颐,语调平淡,又问:“心秀的课业呢?可曾落下?” 太子忙道:“文散骑一如既往来东宫侍讲,心秀的课业颇有精进,《仓颉篇》与《急就章》都已滚瓜烂熟了,《孝经》也能诵读几篇。” 齐王阖上眼睛,目中光芒收敛入眼皮下,缓缓点了点头。 “好,很好。政儿,你处事确实周到,未负孤之所望。今日若无旁事,你回宫休息去罢。” 柳政见齐王看不出喜怒,仍是一副慵然乏力的模样,自以为搪塞过去,如蒙大赦,忙朝齐王躬身一揖,整理衣袍退出殿门。 太子刚走,齐王双眼忽又睁开,寒光非但未退,反而凌厉更甚。 “……萧谭!”他运起底气,哑喝一声。 老内侍忙快步上前:“大王,老奴在。” “……喊陈元纲来。”齐王的声音染上几丝不悦,“另外,叫人搬张案在这里,笔墨纸张全都备上,去罢!” 萧谭垂目思忖一番,便道:“老奴遵命。”匆忙忙地踏出了寝殿。 见萧谭走开,齐王嘶哑地清清嗓子,重重干咳一声。另一位内侍慌忙上前,往火盆中添上几块银炭。 齐王裹了裹大氅,在凭几上寻个更合适的角度倚着,闭目养神。殿中只回响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两刻有余,陈元纲随着萧谭匆匆进殿,向齐王拜道:“老臣拜见大王。” 齐王并未动身,隔空向那已布上文房四宝的桌案凛然一指。 “德辅,为孤草诏。” 陈元纲心中有数,方才在来路上,萧谭已将今日之事与他细细道来,更兼前日文雪绫来访府上,那番承诺他仍记于心下。他不急于入案,只是又施一礼,问道:“不知大王欲拟何诏?” 齐王见他并不行动,眉头一锁,冷冷道:“公主近来行事有些过火了。你拟封敕令,就言长宁公主在京参赞机要,幽冀军府各个紧要军务,今后不必再经公主府,一律直报五兵曹中,呈中书门下决断。” 陈元纲听得清楚,这是要把柳盈月遥控边军的权力收归禁中,便答:“大王,那下一步,是否便要进封公主为太尉、另指都督、调换将官了?” 齐王冷哼一声:“你倒是明白。怎么?你要说我无端猜忌功臣,恐寒将士之心?” 陈元纲神情肃然,拱手道:“我大齐将士以报效社稷为重,自当心向大王。不过,依老臣愚见,若唐突处置长宁殿下,只恐于东宫颇为不利。” “嗯……?”齐王重重蹙眉,不悦和疑惑在眉心拧作一团,“此为何意?” 陈元纲心中早有应对,娓娓而道:“大王素知太子仁厚谦冲,既为其德,亦是其短。如今朝堂诸党相争,太子虽居中转圜有余,但正因其不偏不倚,亦少真心辅佐之近臣。大王此举,无非察觉公主结交士人,或有喧宾夺主之嫌。但公主所交之徐州士人,素以清廉寒士、报国纯臣为主,即使为公主所用,始终还是心向太子社稷。若听之任之,任由才俊均为青淮二党所纳,岂非更是为渊驱鱼?” 言至此处,他抬眸看向齐王。齐王眉头松开几分,道:“说下去,德辅。” “谢大王。”陈元纲继续道,“其二,公主素有大王之风,其麾下幽冀边兵,更是血勇剽悍。若公主领兵支撑太子,则是国之双璧,更能震慑宵小、收服众心。若夺其军权,将帅不睦,值此内外交困之际,倘他日又逢三年前阳泉之败,岂能再降将星、力挽狂澜?” 齐王只是不答。陈元纲知他动摇,又乘机道:“其三,公主终是大王、太子血脉至亲,岂是陶、赵等外姓诸臣可比?若大王无端草率下令夺去公主兵权,虽意在敲打而非决裂,但以公主刚烈性格,万一自此心灰意冷,甚至行不测之举,则父女兄妹之情,岂能再有转圜余地?老臣只望大王细作思量,再下敕令不迟。” 齐王长叹一声,似在自语道:“话虽如此,话虽如此啊……可盈儿她,与政儿之间,都为了那一个……唉!” 此时,萧谭上前两步,在齐王耳边低语: “大王,长宁殿下虽因旧日那桩憾事,心中或有芥蒂,但她终究是公忠体国、顾全大局之人,岂会因旧情而误国朝根本?若过于捕风捉影,只恐将来后果,更过昔日之事百倍!再者,太子殿下对那旧事内幕一无所知,又待长宁殿下素来友慈,长宁殿下岂会草率生出二心?还望大王以家为重,以国为重啊!” 齐王沉默,垂头不语,陈、萧二人也不再出声。 良久,齐王才抬起头来,语气中混杂了几丝疑虑、惭愧和不甘。 “咳……既然如此……萧谭,还是劳烦你一趟,去公主府把盈儿喊来。我还是要当面交待她几句。” 萧谭见状,当即领命。踏出齐王寝殿时,他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长宁公主亦随萧谭来到觉阳殿。陈元纲仍未离开,见公主到来,以长辈身份向她微微颔首。 柳盈月向陈元纲莞尔回礼,快速地轻声道句:“陈公安好。”随即面向卧榻上老病的父亲,敛衽长拜道:“儿臣盈月,拜见父王。” 齐王望她一眼,一半是疼爱怜惜,一半是失望猜疑。那目光几乎要隔着三年的时光,将这个被威名、责任、爱恨、伤痕层层包裹的女儿一眼洞穿。 他冷不丁发话:“盈儿,你应当多谢谢陈公。” 柳盈月一怔,看向同样愣住的陈元纲。而齐王缓缓接道: “若不是陈公在此,今日我已去了你的兵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