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望舒似有所觉,看向他的方向,莫名打了个寒颤,一阵风,若无若有,吹过她的脸。是了,那天百花林的风也是这般,那时她扫过惊艳痴迷于自己美貌的民众,习以为常,有些许的自得,也有些许的烦躁。
人真多,人少点多好。
没想到,人真的少了,以那样悲惨的方式。
起因只是一阵平常的风,那天的风该说是凑巧,还是有意,它偏偏吹起了她的帷帽,公主出游自然是封道的,两道密密麻麻慕随的民众本被护卫军挡着不敢妄动,或是有人突然停住,或是有人突然往前挤,这场不该的灾祸就这样无法遏制地发生了。
这场踩踏事件,亡者百余人,伤者近千。
她悲痛不已,痛哭后很快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是要将这场惨祸的伤害减到最低。当她拿着彻夜草拟的应对措施,神色憔悴地推开房门时,天地却已颠覆。
美**国啊!
这天后,上至权贵,下至草野,不叹息这一声就不似能出气的活人般。死伤亲属围堵大理寺,朝堂上口沫横飞,昭宁长公主是祸国殃民的妖孽的声浪甚嚣尘上,有提终身幽禁她,有提让她出家为尼,甚至有提出处死她以平民愤。
这风套上人间正道,裹着腥风血雨,誓要将她覆没。
皇帝当朝下旨厚葬死者,全力救治伤者,赔银免赋。她一身缟素长跪在大观寺山门前以赎其罪,不施脂粉,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万千民众前,这是一张背负原罪的脸。
饶是杀意冲天,沸腾也渐止。看她身形单薄,脸还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圆润,恍然才想起,这还只是个初识人间的少女,她做了什么吗?谁都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但谁都不敢说她不该死。
大风肃杀而起,天沉,大雨随至,民众走了大半。她素衣被雨水浸透,隐约透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她垂首盯着石阶缝隙里半融的残香,林羡从人群中走到她身后为她撑起了伞,他不言不语,她无知无觉。
直至彻底天黑,仍有少许人滞留,或是他人耳目,或只是想亲眼看看她这个尊贵的昭宁长公主何时倒下去。雷声隆隆,闪电在夜空划过,她垂下的眼缓缓抬起,闪电照亮了她直视前方的眼,也照亮了她目光所在的高塔。
大观寺的小回塔,据说是千年的古塔,塔内藏经无数,历代高僧都坐化于此,几经战乱烧掠都屹立不倒。
都说是她的错!
她有什么错?她不认,但,她在大观寺门外跪下了。天道公理压着她跪,她便推翻所谓的天道公理。万民任人摆布随意定她过错生死,她便视万民如草芥。
又有闪电而下,直直落在小回塔,巨响后,七层的小回塔被雷击从第四层崩裂而倒,惊天动地,势如天罚,骇浪滚滚一夜间席卷了栎阳城。
翌日,一名僧人击响登闻鼓,揭露大观寺数十年来侵占民田,放长生钱,劫杀过路商贾等诸多恶行,上勾结官吏开方便门,下遣恶霸鱼肉百姓。大观寺供的是佛,冲天的却是戾气和恶障。大观寺外的百花林树底下都是累累白骨,花朝节无故死伤那么多人,就是被枉死的冤魂凶煞所撞,否则怎会降下天罚。
这僧人口诵佛号,自悔其罪,当众**而亡。
从百花林果然挖出了数百具尸骨,不过数日,大理寺就定了大观寺罪证确凿,大观寺所有僧人被判斩立决,共四百五十七名,其中未满十岁的沙弥八十三名。
行刑那天,很多人都看到本该在狱中待斩的大观寺主持无生大师一个人,一步步地走向皇宫,没人拦他,奇怪的是也没人生出拦他的心,包括皇宫层层宫门侍卫,他就这样平常无阻地走到了大殿皇帝面前,随后皇帝特赦大观寺所有僧人终身流放离岛。
大观寺的僧人是在唾骂和乱石中被押解上路的,未出栎阳城,无一僧人身上不挂伤。
她站在酒楼楼上厢房,穿过窄窄的窗缝俯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没有多余的情绪。
一名五六岁的沙弥额角流着血,固执地攥着半串断裂的菩提子,赤红着双眼回望栎阳城明晃晃的天,此去离岛近两千里,而离岛四面环海,多飓风,又称阿鼻岛。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还不懂得仇恨,他更多的只是困惑,明明他还站在阳光下,是谁一手遮了天?
大观寺四百五十七名僧人,活着到离岛不足五十人。
她蒙冤昭雪,肩负起了花朝节伤亡人员亲属一切善后事宜,事事周全,天下无不称颂昭宁长公主之襟怀品行更甚于美貌。
接下来周国近十年的灭佛毁寺,天下纷战四百余年,佛教盛行,寺庙不下万座,僧尼更上百万,皆被勒令还俗,凡不从者都抓起服苦役,有佛教徒四起反抗俱被强势镇压,更有牵涉到朝堂上下其中不少被抄家灭门,死伤不计其数。
这些,通通与她无关。
她还是人人称颂的昭宁长公主,她有风雨同舟的夫君,她有可爱乖巧的女儿。
直至,她两岁的女儿开始指着她和夫君说一些听不懂的胡话,一靠近他们就哭闹不止,有时甚至在他们身上吃力抓着什么,似乎有什么缠在他们身上。随着女儿说话一日比一日利索,他们开始听清楚了她的话。
她在说。
“他们坏,在咬爹爹娘亲……”
“他们凶我,我不怕……”
“他们说好疼,怎么办呀……”
“我要把他们赶走,好多呀,我生气了,他们不乖,不听话……”
“爹爹娘亲,好疼呀,他们咬我,他们说我给他们咬就不咬爹爹娘亲了,可是我好疼好疼呀,娘亲,给我呼呼……”
她觉得冷,细细密密渗入骨缝的阴冷。为什么要找她?她什么错都没有,不该找她。
一切的开头是她的女儿,林镜初,你为什么就不肯安生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胡话?
闭嘴,闭嘴,闭嘴……她怒喝,近乎咆哮。小小的人儿一脸惊恐,却还是扑进她的怀里哭喊着娘亲我害怕。她推开女儿,让还不足三岁的女儿另居别院,避而不见。
然而,她开始夜夜从恶梦中惊醒,梦里有无数的怨灵扑在她身上撕咬,醒来仍感觉房内挤满了密密麻麻怨毒的眼睛。
她动了把女儿远远送走的想法,越远越好,最好此生不复相见,为此她和林羡大吵了一架,也是唯一的一次,林羡寸步不让。她以为永远会为她妥协的人也变了。
他是独领风骚的状元郎,本朝驸马不得参政,他可以为她放弃凌云志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富贵闲人,却弃不掉一个才养了三年的孩子。
争吵中,林镜初喊着爹爹娘亲,神色痛苦地跑了进来,她盛怒下拿起案上的砚台扔了过去,三岁的幼童仰倒在地,右额角鲜血汩汩而出,泪水几乎压弯她如扇的眼睫毛,她吃力地睁大着眼睛,望向她的娘亲,眼前雾蒙蒙,怎么也看不清。她失去血色的小嘴一张一合着,努力想说什么却始终无力说出口。
她本能急冲上前,却在那双强撑不肯合上的眼睛里看到了快要蜂拥而出的群鬼,她刹时止步,踉跄往后退。
林羡红着眼隔着山海与她对望,心痛欲裂,她这一退,也将他逼入了绝路,逼着他只能选择一个,他就此带着女儿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弃了她,他居然弃了她。她如被活生生撕裂,却没挽留,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失去谁,也不能失去自己。
那天起,她不再冷,不再有恶梦。
青年道士从赵望舒身上抽回神魂,扶风郡主,林镜初,是她吗?
林羡缓过神来,一头扎进了湖里。
长公主府大半护卫搜遍湖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夜深,林羡形容狼狈,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家府邸门前,身上还滴着水。脚太沉,他怎么也跨不过这门槛。
和赵望舒分开后,他将全部精力都放到仕途上,头几年他外放地方为官,把女儿交给留在栎阳的金毓秀照顾,回栎阳后他又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后宅。这十三年来,他见林慕初的次数寥寥可数。
但,他真的无暇顾及吗?不,他不愿承认,他只是在逃避。他当年选择了女儿,在心里却把她推远了,她只是一个稚儿,有何错,何其无辜?可他还是心生了排斥。他不肯送她走是不忍她孤苦无依,却将她丢在一方小院里不闻不问,她何曾有过依靠?那双刻满了磨难的手,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脸。这些年,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毓秀提着灯,匆匆朝他走来,他只觉得面目模糊。
这晚,林羡高热不退,金毓秀守在床榻边,默然听着他的呓语,他念着他的望舒,他的初初,一遍又一遍,无一字有关她和他们的孩子。她给他滚烫的额头换湿帕,一遍又一遍,无一丝不耐。烛火明明灭灭,越发显得她眼窝凹陷,成了她这张水墨淡彩般秀气的脸上最浓重的一处。
林羡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他漠然从金毓秀手中接过药碗。门外阳光正好,林慕初背着光走了进来,看不清脸,仿佛又是一场梦。
林慕初笑盈盈拿过林羡手里的药碗,“爹爹你病好了,还喝这苦药汁干嘛?”
“你爹病还没好全,怎么能不喝药?”
金毓秀不认同,伸手想拿回药,林慕初手一松,将药碗摔得粉碎,药汁溅了金毓秀一身,林慕初不以为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没拿稳。”
“娘亲。”林锦时气呼呼小跑到金毓秀身边,她都看到了,林慕初就是故意松手的。她望向林羡,等着林羡出声斥责。
却只见林羡如触碰易碎品,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林慕初头上点了点,确定不会破碎,手掌才敢落实下来,轻抚着她的发顶,哑着声音说:“你没事就好。”
林锦时眼泪在眼眶打转,这个当年如天神降临拯救了她们母女的男人,高山仰止,她视若亲父,他庇她们于羽翼下,尊荣体面,锦衣玉食,待她如亲女般教养。
如亲女,终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