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郡主今天也在拉仇恨》 第1章 第1章 亭中风波 第1章亭中风波 荒凉的小院里,少女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初春的晨光偏宠地拥着她,暖暖的,这是一个适合死亡的季节。 “你想活下去吗?” “你又想要什么呢?” 有人问她,她答,三言两语,交易达成。 “何年何日了?”她问来扶起她的小丫头。 “弘治二十二年,三月三。” “原来今天是我娘亲的寿辰呀,十三年不见,我想我娘亲了。” …… 三月三,花朝节,也是昭宁长公主的华诞,长公主府中正有宴会,宾客已到十有**,大门口迎客的管事仍不敢有半分懈怠地躬着腰,陪着笑脸。 一辆只有一匹马的青布马车驰来,管事和侍卫都皱起了眉,不等马车靠近,离大门还有数丈远,门口侍卫已持刀上前挡住马车。驾车的是梳着双丫髻,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容地勒停马车,肉乎乎的脸上没有惊惶,不耐烦地拖着懒音说道:“郡主,您老人家请下车吧。” 一只纤长的手从车帘伸出,骨节突出,过于粗糙。小丫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跳下马车,扶过这只手,引马车里的人下车。 待周围的侍卫看清下车的少女容貌皆怔住,这是谁?怎么这般像昭宁长公主?他们完全想不起昭宁长公主还有一个女儿,以至刚刚小丫头那声郡主完全被他们抛到耳后。 少女一身墨绿的衣裙,幽沉沉地衬着她过分苍白的脸,嘴唇却红得似乎正压抑着噬血的疯狂,微卷的长发只随意用支木簪挽了个半髻,额间碎发半掩着右额角下的伤疤,虽小,因过深而扭曲狰狞。她微微一挑眉,肆意而张狂。 她这一挑眉,本有八分像昭宁长公主的脸瞬间连半分相像也没了,众侍卫顿时清醒过来,厉声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到长公主府前闹事?” 小丫头插腰大声反击:“你们才大胆,这位可是长公主的大女儿,圣上亲封的扶风郡主,你们也敢拦?” 扶风郡主! 小丫头脆生生的声音如晴天霹雳,长公主府中人才都想起,是了,是了,是有个扶风郡主的。这脸,不是长公主亲生的女儿能是谁? 门房小厮急跑进府禀告,昭宁长公主正和众贵妇千金在湖边亭中赏花品茗,随侍嬷嬷附于她耳边低语,她耳内轰隆隆的怎么也听不清,眼睛只见一身墨绿的少女朝她走来。越来越近,来了,找来了。 这脸,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正看着她,不,不要再看着她。她冷得牙齿打颤,当初应该把那双眼睛挖掉才对。 对,挖掉那双眼睛,挖掉挖掉挖掉……她在内心疯狂咆哮,极度的惊恐和亢奋冲撞下,她身子一软,晕倒在旁边嬷嬷身上。 湖边亭顿时陷入混乱,走到亭中的扶风郡主林镜初俯下身,轻抚着她的亲生母亲赵望舒如少女的脸,低喃,“都言相思催人老,娘亲,我再不出来,你都记不起我了吧?。” 昭宁长公主被搀扶下去由府医医治,亭中反而安静下来,众女客不知情况个个坐立不安。 林镜初款款走到昭宁长公主的主位坐下,无视众人精彩各异的表情,轻咳了一声。做作得站在旁边的小丫头春生面目都扭曲起来,她也拿出咳痰的气势咳了一声,人往前一站,手一挥,扬声道:“扶风郡主在此,你们还不快一个个报上名来。” 扶风郡主?众女客愣住,好半会才有人想起来,细碎声此起彼伏。 昭宁长公主和驸马林羡成婚四年便和离,次年,林羡另娶,继室金氏是他恩师的独女,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情分非常,有传林羡进京赶考前两人已在议亲,这金氏不知为何等不及,未待林羡高中便另嫁他人。林羡却是情根难断,这不金氏才刚新寡,即弃了身份容貌天下无人能及的昭宁长公主。 昭宁长公主也很快另嫁,在旁人看来更像是负气,无不唏嘘。市井茶馆说书话本忙忙翻过公主状元郎的老套故事,又连出负心郎和俏寡妇的那些事。 而扶风郡主也自此体弱闭门不出,随着林羡再娶,金氏带有前夫一女,婚后又生下一子。年复年,偌大的林府,小小的扶风郡主便如角落里随便的野草无人注意,孤立在一方小院中。 昭宁长公主再婚后又生下一女,尽管到了八岁才被封为华容县主,但昭宁长公主对小女儿视若珍宝,一切用度极尽奢华,对其所求,无一不应。虽有昭宁长公主万般宠溺,但华容县主却不娇纵,性情活泼又进退有度,敏而好学。相貌上有四五分像母亲,便是十足的美人胚子了,不过十来岁,已是栎阳城贵女中第一人。 至于另一个女儿,昭宁长公主似乎早忘了,她未曾提起一声,旁人自然也不敢提,久了,也都忘了,抹去一个人原是如此容易的事。 昭宁长公主受这般刺激,显然也没料到扶风郡主会突然出现,这哪是见到女儿?分明是活见鬼。 林镜初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糕点朝春生脚下扔去,“你是哪路的山大王?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 “哦~”春生拖着长长的音,眯着眼笑道:“您老懂,您来说。” 林镜初一噎,又拿起一块糕点扔出,扔的却是正要起身离座的一位贵妇。一片倒抽气声中,被砸中头的安成侯夫人不敢置信地转过身,糕点渣子从发髻纷纷抖落。春生拿着同款的千层酥吃起来,呃,一口掉渣,不错不错。 安成侯夫人气得眼冒金星,她是淮王的表妹,太后的侄媳妇,论辈分还是林镜初的表舅母,竟当众被如此羞辱。扶风郡主这号人要不是这长相谁还记得起她是谁?今日扶风郡主一来,昭宁长公主就当场晕倒,谁都猜出其中有猫腻。她不想淌这浑水,一个被完全遗忘,举止教养连她底下粗使丫环都不如的所谓郡主当真以为她怕了她? 安成侯府陶三娘子陶宁本是跋扈的性子,见母亲受辱,不管不顾说道:“从来没有听说什么扶风郡主,哪里来的野丫头,你…啊…”话说一半,一道鞭影横扫过她面门,陶宁尖声惨叫,发钗扫飞,发髻散乱。 春生破空又扬出一鞭,一张茶几应声断成两半,她将鞭子缠回腰间,又吃起了糕点,大早上出门还没吃饭就干了半天的苦力活,她还只是个孩子,容易吗?她心酸地吃着绿豆糕,好好吃,好想哭,想想这一年过的日子,眼角余光鄙夷地扫了林镜初,林镜初正含笑看着她,脸上写着:我是你大爷。 林慕初还真是她的大爷,欠债的都是大爷,这年头讨个债都讨成了苦力,春生泫然欲泣,又吞下了一块糕点,有仆妇丫环偷溜逃走报信求救也不管,亭中只听见她咀嚼的声音。 “你,过来,沏茶。”林慕初手一指,点中了缩在一个臃肿身形后的贵女,少女十五六岁,娇娇怯怯,咬着下唇,不敢置信地轻摇着头,好不可怜。她身前那个臃肿的身形忽然一趔趄,如小山的身子哗啦推倒一片跟前的杯盘。 谢燕归狼狈站稳,因肥胖挤成一团的脸也咬着唇,看来只有滑稽,她茫然四顾,都是冷漠,目光落在林镜初脸上时红了眼眶,踉跄上前,语带哽咽说道:“仙女姐姐,我来给你沏茶好吗?” 对谢燕归如此谄媚,亭中众人皆面露鄙色,真是毫无气节可言。 “你是谁?” “小女子是谏议大夫谢家的长女谢燕归。” 林镜初嗤笑道:“原来区区五品小官之女也能参加长公主的筵宴。” 谢燕归身后的妹妹谢兰若和继室孙氏都匆匆低下头,遮掩难堪。谢燕归迟迟疑疑,才艰涩回道:“小女子还是定国公的外孙女。” “那你身后那位夫人想必是哪位高门世家的贵夫人?”闻言正欲否认的孙氏,耳边又骇然听到,“要不然怎敢当众推为大周朝开疆拓土,三代镇守北关的定国公外孙女?” 孙氏面容凄凄,正色道:“妾身不敢,方才实在是身子不适站立不稳才不小心碰撞了我家大姑娘。” 众人见孙氏摇摇欲坠却强撑,不惧眼前蛮横的扶风郡主,多数暗赞其虽为蒲柳之姿,实为松柏之质。都知道孙氏对原配嫡女向来爱重,因谢燕归自小痴肥木讷闹出不少笑话,孙氏只能每次宴会都亲陪左右悉心周全。哪次宴会谢燕归不是一身珠翠罗绮,反观谢兰若清水芙蓉的素淡。近两年私下更有传言谢府为了满足谢燕归的奢靡而捉襟见肘,孙氏已经在变卖嫁妆。 多年来孙氏乐善好施,性情柔善,与各家夫人往来不卑不亢,人缘名声极佳。吏部尚书夫人蒋氏自诩仗义,见孙氏被冤枉,被孙氏护于羽翼下的谢燕归却怔怔不语,便朝她发作喝斥:“你母亲是怎样待你的?她有没有故意推你,你不知道吗?为何任她遭人诬陷不做辩白?即便你非她亲生,又怎能如此狼心狗肺,不仁不孝?” “你是谁?” 又是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问话,蒋氏高昂的斗意瞬间被掐灭,她窝着火刚想回答,林镜初如赶苍蝇般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这等蠢货本郡主才懒得知道姓甚名谁。你再尊贵能贵得过本郡主,竟敢犯上指责本郡主诬陷他人?你再高悬明镜台,也不过是一内宅妇人,是谁给你的权力牝鸡司晨在这里私设公堂给人定罪?” 第2章 第2章 对峙双亲 蒋氏软软跌坐在地,亭中针落可闻,个个心惊这扶风郡主之心狠手辣,牝鸡司晨这四个字砸下来,这可是要逼死蒋氏呀,她们也不曾想蒋氏那不仁不孝四个字也是会逼死人的。 谢燕归身子轻颤着,因为胖,她身上的肉跟着颤,格外醒目。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太高兴。这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二次有了勇气这样的东西。九年前,那是第一次,仙女姐姐也是这样挡在前面保护她,也是第一次她有了挣脱的勇气,可是她太没用,一次次的失败,慢慢地,她不再挣扎,也许当年的仙女姐姐只是她的臆想,从来没有这个人。 直至林镜初出现在她眼前,相仿的年龄,相似的脸,林镜初对付孙氏和蒋氏那一出手就不给人余地的狠绝。 她的仙女姐姐跟她说过:“要打人,就要往死里打。” 她的仙女姐姐今日又挡在她身前,她也认出她了吗?是不是对她很失望?谢燕归感觉自己大大的身体越缩越小,微末如尘,谁都可以随意抹去。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像我这样的人就不该还活着。”小小的谢燕归又回到了那条暗巷,趴在血污中嚎啕大哭。 林镜初倒在旁边喘气道:“没死在人贩子手里,差点被你这身肉压死,你能耐着呢。” 那时,同龄的林镜初矮了她半个头,幼枝般的身板还没有她半个宽,浑身是伤成了血人的林镜初打着颤,扶着瘫软的她一路走一路摔,背后拖着长长的血路。 谢燕归双手紧握成拳,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不甘。她的命是那么珍贵,因为曾经,有人拼了命驮负着她前行,谁都不能随意抹去她,包括她自己。 亭外传来急切纷杂的脚步声,一大群男客和侍从奴仆冲进亭中,偷跑去报信的奴仆个个连滚带爬,都说不知道哪里来了位女罗刹郡主,砸了安成侯夫人,纵丫环鞭打女客,陶三娘子被毁了容,郡主还要打杀谏议大夫家的谢夫人。 果见亭中一片狼籍,虽没血溅当场,但女客个个面容失色,想必受惊不小。见终于有人来救,女客中不少人既后怕又委屈地小声抽泣起来,也有年纪小的直接跑到了父兄身前。 “哒,哒,哒……”不急不缓的轻叩案几声,一声声,越发刺耳,众人都莫名屏息滞住,看向声音的来源。 谢燕归庞大的背影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一个少年冲上前,谢燕归耳后碎发一动,猛地转过身撞飞了少年,少年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痛得面容扭曲,耳边隐隐又听到轻笑声,又羞又怒,热意从耳根子直烧到脸上。急极败坏之下,他咬着牙起身冲向谢燕归。 谢燕归抬起手,单手拎起了少年,少年如遭雷击,微微张着嘴,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的未婚妻,谢燕归发胀的馒头脸上平静无波,就跟拎了只鸡鸭似的。曾经那个带着羞怯期盼偷偷瞄他的小山墩什么时候消失了,是他一次次逃开的时候吗?可他有错吗?年少都慕艾,更何况因为有这样一位痴肥的未婚妻,让他堂堂毅勇小侯爷成了笑柄。 谢燕归放下少年,至于她的未婚夫宋与,她早放下很久,那只是一个曾经孤立无援的少女的一点可笑的期盼,在她懵懵懂懂知道未婚夫将会是她以后最亲近最重要,会伴她一生的人时,她就爱他,虔诚而热烈,尽管她还没有见过他。 四目相对,无牵无扯,两人各自背转过身,宋与走出亭中,少年褪下了些许平常的乖张,过分秀气的脸便显出文弱来,但他怎能示弱于人前?他出生即承侯爵,不逞凶斗狠怎能在群狼环伺中生存?明明是武将世家,他为了苛活,自出生不曾练过一天武,看过一页兵书。毅勇小侯爷显赫荣宠之极,在栎阳城中横行无阻,外人只道他仗的是祖辈父兄的赫赫功勋,无人不知道宋家是开国功臣,宋家军所向披靡,更曾在围困中救过先皇,宋家满门忠烈就死剩他一个遗腹子。 那又如何? 宋与,与,赐予也,这个侥幸苟活的遗腹子还不是成了迎合高台上那位看客的低贱戏子。 风起,宋与宽大的锦袍籁籁,更衬得身形单薄,是少年未完全长成的易折,空想刀锋淬火成钢。 身后扑通扑通落水声不断,呼救尖叫声四起,宋与没有回头,只是一笑。今日起,周国响当当的第一霸的名头,他不得不让了。 前长公主驸马和现长公主驸马匆匆和他擦身而过,真是好一出大戏,不知道高位上的那位看客是抚掌叫好还是掀桌砸场? 亭中湖面平静如初,了无痕迹,只有还浑浊的湖水透出刚刚搅动的汹涌底下还未完全平复。 林羡负手对湖而站,最年轻的正三品户部尚书,是立于山巅的青松,有遮天蔽日之能。当年的状元郎一身布衣,清冷出尘的皮相下是锐不可挡的杀伐气,如今岁月直白地在他脸上留下这份凌厉。 如果刚才的宾客没有急急四散而去,便会发现比起和母亲的容貌相似,林镜初更像父亲的凌厉。亭中只有父女两人,都是刀尖只朝外不见血不罢休的人。 林羡转过身,十六年,多么长呀,原来也只是一转身。 “小初初,爹爹只望你永远都像你初来这个世界的模样,那样的明亮纯净。”他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手指因极力克制着力道,有些发颤地细细抚过初生儿过分娇嫩的小脸,心里酸酸软软,不觉落下泪来。 而爹爹,会一辈子护你如初。 他没出口的誓言,虔诚得满天神佛都听到了。然而,他还是背誓了。 林镜初仍然坐着,似笑非笑,如注视罪人的神祗。 小初初,他的初初,长成他最陌生,最不愿看到的样子,那甚至不是一个人的样子,而只是一把有去无回的凶器。林羡无疑正遭受天罚,神色却不变,只是呼吸稍深,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我该有的一切。” “什么是你该有的?”赵望舒仪容精致,独自走进亭中,脚步虚浮,难掩才刚晕厥过的虚弱。林羡见状上前扶她,赵望舒挣脱不开,眼眶发红别开脸。 “我要作为扶风郡主该有的尊荣,我要作为你们女儿该有的疼爱,我要皇权为仗,我要你们为我倾尽所有。” 赵望舒嘴角一抽,这张绝色的脸第一次有了一丝崩坏,冷声道:“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包括你的命。我给你的,就是你该得的。 林镜初上半身往前倾,是蓄势待发的野兽,声音低下来:“你们可以不给,但像今天的事会一直发生,下次我可不保证不闹出人命了。当然,你们可以有别的选择,杀了我。” 赵望舒和林羡都是脸色一变,林镜初饶有兴味地笑道:“怎么,下不了手?那是打算把我关起来?但我总有办法逃出来的,就算打断我的腿,我也能爬出来。我还有嘴可以喊,毒哑我,我还有手可以写。真麻烦,是不是?想想还是直接杀了我省事吧?” “闭嘴!”林羡边听脑海里边一一闪过林镜初所说的画面,终于控制不住怒声大喝。 “你以为凭着一个武功不错的小丫头就能为所欲为,杀了她你便是笼中鸟。”赵望舒声刚落,喉间传来刺痛,她口中的小丫头正手持着钗尖对着她的喉咙,钗尖已冒出血珠,那金钗刚还插在她的发髻上。 这,这怎么可能?这亭在湖中央,四周又有侍卫看守。这小丫头之前明明是被带下去看管,怎么逃出来的?还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想到鬼魅,赵望舒几乎站不住。林羡也吃惊不小,勉强扶稳赵望舒,目光森冷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你是想弑母吗?” “我可没有动手,谁动手你找谁。”林镜初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看看吧,她的手是难看了点,但多干净呀。 这双手上的厚茧和伤疤晃得林羡双眼刺痛,一个长年深居在官家府邸的贵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手? “谁要杀我,我就杀谁。”春生挤脸夸张做出狰狞样来,钗尖刺入半分,温热的液体流出,瞬间浸红了衣襟,赵望舒痛得倒抽气,却咬牙强撑不吭声。 林羡先妥协,急温声安抚:“长公主只是跟郡主母女俩拌嘴,没人要杀你,你日后还得好生照顾保护郡主。” “爹爹说得对,我和娘亲母女情深着呢。刚才娘亲也是不小心擦伤,爹爹,你说是不是?”林镜初声声乖巧,眼眸微眯,掩去了眼眶深处探出的红血丝。 春生丢下金钗,林羡忙搂住身子半软的赵望舒,赵望舒激怒下,奋力挣脱开林羡,扬手就扫向林镜初的脸,双膝突然一痛,她咚一声跪伏在地。 晴天骤变,电闪雷呜! 赵望舒不顾伤痛,昂起头,直视着林镜初,如十九年前大观寺门前的那个雨夜,那夜她望着小回□□然倒塌,无所畏惧,甚至是平静地接受同样也正在崩然倒塌的自己,她能从废墟中重生一次,便能重生第二次,哪怕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林镜初单膝蹲坐在赵望舒跟前,手指抚过赵望舒还在流血的伤口上,柔声道:“娘亲,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可不能再这样不小心了。毕竟,儿女都是债,你们欠女儿的还没还呢。还完,我们两清,好不好?” 亭外大雨如注,没人注意到湖面如沸腾冒着泡。 林羡担心赵望舒的伤,更担心她宁为玉碎的性子,再对峙下去只怕真有性命之危,不管不顾抱起她冒雨往亭外走,守在亭外的侍卫仆从才吃惊长公主居然受了伤被前附马抱着出来,脚下一阵震动,巨响后,湖中亭如被绞碎,瞬间化为碎末,大雨一冲,就此抹去。 林羡回身只看到飘浮在湖面上的碎屑,人呢?他只是木然地不断喃喃。他怀里的赵望舒死死盯着湖面,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流下了眼泪,双唇颤动,嘴角却抽搐着扬起。 “啧啧啧……”就站在赵望舒旁边的春生连连咂嘴,才兴致勃勃想跟林镜初碎嘴几句,立刻又败兴地撇下嘴,单手一抓林镜初两人便凭空消失。 在她们消失的一瞬间,一名如画中仙人的青年道士出现在原地,闭眼,眉头紧蹙。 是她吗?有她的气息,似乎又不太一样,何况也太弱。但这世间,除了她,又有谁能须臾间将此等凶煞净化干净? 他凝肃地睁开眼,审视着佇留在雨中的林羡和赵望舒:“你们明明罪孽滔天,为何无阴祟缠身,反而福泽深厚?” 第3章 第3章 美人祸国 赵望舒似有所觉,看向他的方向,莫名打了个寒颤,一阵风,若无若有,吹过她的脸。是了,那天百花林的风也是这般,那时她扫过惊艳痴迷于自己美貌的民众,习以为常,有些许的自得,也有些许的烦躁。 人真多,人少点多好。 没想到,人真的少了,以那样悲惨的方式。 起因只是一阵平常的风,那天的风该说是凑巧,还是有意,它偏偏吹起了她的帷帽,公主出游自然是封道的,两道密密麻麻慕随的民众本被护卫军挡着不敢妄动,或是有人突然停住,或是有人突然往前挤,这场不该的灾祸就这样无法遏制地发生了。 这场踩踏事件,亡者百余人,伤者近千。 她悲痛不已,痛哭后很快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是要将这场惨祸的伤害减到最低。当她拿着彻夜草拟的应对措施,神色憔悴地推开房门时,天地却已颠覆。 美**国啊! 这天后,上至权贵,下至草野,不叹息这一声就不似能出气的活人般。死伤亲属围堵大理寺,朝堂上口沫横飞,昭宁长公主是祸国殃民的妖孽的声浪甚嚣尘上,有提终身幽禁她,有提让她出家为尼,甚至有提出处死她以平民愤。 这风套上人间正道,裹着腥风血雨,誓要将她覆没。 皇帝当朝下旨厚葬死者,全力救治伤者,赔银免赋。她一身缟素长跪在大观寺山门前以赎其罪,不施脂粉,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万千民众前,这是一张背负原罪的脸。 饶是杀意冲天,沸腾也渐止。看她身形单薄,脸还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圆润,恍然才想起,这还只是个初识人间的少女,她做了什么吗?谁都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但谁都不敢说她不该死。 大风肃杀而起,天沉,大雨随至,民众走了大半。她素衣被雨水浸透,隐约透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她垂首盯着石阶缝隙里半融的残香,林羡从人群中走到她身后为她撑起了伞,他不言不语,她无知无觉。 直至彻底天黑,仍有少许人滞留,或是他人耳目,或只是想亲眼看看她这个尊贵的昭宁长公主何时倒下去。雷声隆隆,闪电在夜空划过,她垂下的眼缓缓抬起,闪电照亮了她直视前方的眼,也照亮了她目光所在的高塔。 大观寺的小回塔,据说是千年的古塔,塔内藏经无数,历代高僧都坐化于此,几经战乱烧掠都屹立不倒。 都说是她的错! 她有什么错?她不认,但,她在大观寺门外跪下了。天道公理压着她跪,她便推翻所谓的天道公理。万民任人摆布随意定她过错生死,她便视万民如草芥。 又有闪电而下,直直落在小回塔,巨响后,七层的小回塔被雷击从第四层崩裂而倒,惊天动地,势如天罚,骇浪滚滚一夜间席卷了栎阳城。 翌日,一名僧人击响登闻鼓,揭露大观寺数十年来侵占民田,放长生钱,劫杀过路商贾等诸多恶行,上勾结官吏开方便门,下遣恶霸鱼肉百姓。大观寺供的是佛,冲天的却是戾气和恶障。大观寺外的百花林树底下都是累累白骨,花朝节无故死伤那么多人,就是被枉死的冤魂凶煞所撞,否则怎会降下天罚。 这僧人口诵佛号,自悔其罪,当众**而亡。 从百花林果然挖出了数百具尸骨,不过数日,大理寺就定了大观寺罪证确凿,大观寺所有僧人被判斩立决,共四百五十七名,其中未满十岁的沙弥八十三名。 行刑那天,很多人都看到本该在狱中待斩的大观寺主持无生大师一个人,一步步地走向皇宫,没人拦他,奇怪的是也没人生出拦他的心,包括皇宫层层宫门侍卫,他就这样平常无阻地走到了大殿皇帝面前,随后皇帝特赦大观寺所有僧人终身流放离岛。 大观寺的僧人是在唾骂和乱石中被押解上路的,未出栎阳城,无一僧人身上不挂伤。 她站在酒楼楼上厢房,穿过窄窄的窗缝俯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没有多余的情绪。 一名五六岁的沙弥额角流着血,固执地攥着半串断裂的菩提子,赤红着双眼回望栎阳城明晃晃的天,此去离岛近两千里,而离岛四面环海,多飓风,又称阿鼻岛。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还不懂得仇恨,他更多的只是困惑,明明他还站在阳光下,是谁一手遮了天? 大观寺四百五十七名僧人,活着到离岛不足五十人。 她蒙冤昭雪,肩负起了花朝节伤亡人员亲属一切善后事宜,事事周全,天下无不称颂昭宁长公主之襟怀品行更甚于美貌。 接下来周国近十年的灭佛毁寺,天下纷战四百余年,佛教盛行,寺庙不下万座,僧尼更上百万,皆被勒令还俗,凡不从者都抓起服苦役,有佛教徒四起反抗俱被强势镇压,更有牵涉到朝堂上下其中不少被抄家灭门,死伤不计其数。 这些,通通与她无关。 她还是人人称颂的昭宁长公主,她有风雨同舟的夫君,她有可爱乖巧的女儿。 直至,她两岁的女儿开始指着她和夫君说一些听不懂的胡话,一靠近他们就哭闹不止,有时甚至在他们身上吃力抓着什么,似乎有什么缠在他们身上。随着女儿说话一日比一日利索,他们开始听清楚了她的话。 她在说。 “他们坏,在咬爹爹娘亲……” “他们凶我,我不怕……” “他们说好疼,怎么办呀……” “我要把他们赶走,好多呀,我生气了,他们不乖,不听话……” “爹爹娘亲,好疼呀,他们咬我,他们说我给他们咬就不咬爹爹娘亲了,可是我好疼好疼呀,娘亲,给我呼呼……” 她觉得冷,细细密密渗入骨缝的阴冷。为什么要找她?她什么错都没有,不该找她。 一切的开头是她的女儿,林镜初,你为什么就不肯安生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胡话? 闭嘴,闭嘴,闭嘴……她怒喝,近乎咆哮。小小的人儿一脸惊恐,却还是扑进她的怀里哭喊着娘亲我害怕。她推开女儿,让还不足三岁的女儿另居别院,避而不见。 然而,她开始夜夜从恶梦中惊醒,梦里有无数的怨灵扑在她身上撕咬,醒来仍感觉房内挤满了密密麻麻怨毒的眼睛。 她动了把女儿远远送走的想法,越远越好,最好此生不复相见,为此她和林羡大吵了一架,也是唯一的一次,林羡寸步不让。她以为永远会为她妥协的人也变了。 他是独领风骚的状元郎,本朝驸马不得参政,他可以为她放弃凌云志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富贵闲人,却弃不掉一个才养了三年的孩子。 争吵中,林镜初喊着爹爹娘亲,神色痛苦地跑了进来,她盛怒下拿起案上的砚台扔了过去,三岁的幼童仰倒在地,右额角鲜血汩汩而出,泪水几乎压弯她如扇的眼睫毛,她吃力地睁大着眼睛,望向她的娘亲,眼前雾蒙蒙,怎么也看不清。她失去血色的小嘴一张一合着,努力想说什么却始终无力说出口。 她本能急冲上前,却在那双强撑不肯合上的眼睛里看到了快要蜂拥而出的群鬼,她刹时止步,踉跄往后退。 林羡红着眼隔着山海与她对望,心痛欲裂,她这一退,也将他逼入了绝路,逼着他只能选择一个,他就此带着女儿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弃了她,他居然弃了她。她如被活生生撕裂,却没挽留,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失去谁,也不能失去自己。 那天起,她不再冷,不再有恶梦。 青年道士从赵望舒身上抽回神魂,扶风郡主,林镜初,是她吗? 林羡缓过神来,一头扎进了湖里。 长公主府大半护卫搜遍湖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夜深,林羡形容狼狈,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家府邸门前,身上还滴着水。脚太沉,他怎么也跨不过这门槛。 和赵望舒分开后,他将全部精力都放到仕途上,头几年他外放地方为官,把女儿交给留在栎阳的金毓秀照顾,回栎阳后他又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后宅。这十三年来,他见林慕初的次数寥寥可数。 但,他真的无暇顾及吗?不,他不愿承认,他只是在逃避。他当年选择了女儿,在心里却把她推远了,她只是一个稚儿,有何错,何其无辜?可他还是心生了排斥。他不肯送她走是不忍她孤苦无依,却将她丢在一方小院里不闻不问,她何曾有过依靠?那双刻满了磨难的手,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脸。这些年,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毓秀提着灯,匆匆朝他走来,他只觉得面目模糊。 这晚,林羡高热不退,金毓秀守在床榻边,默然听着他的呓语,他念着他的望舒,他的初初,一遍又一遍,无一字有关她和他们的孩子。她给他滚烫的额头换湿帕,一遍又一遍,无一丝不耐。烛火明明灭灭,越发显得她眼窝凹陷,成了她这张水墨淡彩般秀气的脸上最浓重的一处。 林羡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他漠然从金毓秀手中接过药碗。门外阳光正好,林慕初背着光走了进来,看不清脸,仿佛又是一场梦。 林慕初笑盈盈拿过林羡手里的药碗,“爹爹你病好了,还喝这苦药汁干嘛?” “你爹病还没好全,怎么能不喝药?” 金毓秀不认同,伸手想拿回药,林慕初手一松,将药碗摔得粉碎,药汁溅了金毓秀一身,林慕初不以为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没拿稳。” “娘亲。”林锦时气呼呼小跑到金毓秀身边,她都看到了,林慕初就是故意松手的。她望向林羡,等着林羡出声斥责。 却只见林羡如触碰易碎品,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林慕初头上点了点,确定不会破碎,手掌才敢落实下来,轻抚着她的发顶,哑着声音说:“你没事就好。” 林锦时眼泪在眼眶打转,这个当年如天神降临拯救了她们母女的男人,高山仰止,她视若亲父,他庇她们于羽翼下,尊荣体面,锦衣玉食,待她如亲女般教养。 如亲女,终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