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太阳都要落尽了，面前又噼里啪啦坠下密不透风的雨帘，整个世界都变得雾蒙蒙暗沉沉，唯有她的眼睛映着屋内灯光，潋滟流转。
尹莎握伞的手也被她握住，雨水飘过来的湿气混着陈梦身上的香水味一齐涌向她。
她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散步回家，所以哪怕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天气，在她问出那句话时，尹莎也不受控制地说了谎。
“谢谢你，陈梦姐。”尹莎微微抬头看她，心底有一种说不清的隐秘快感。
她是个坏孩子，说谎都面不改色。
下雨天路滑，夜又黑，还要小心小巷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青石板路，她们挤在一张伞下，走得很慢。
陈梦怕她被淋湿，一手举伞，另一只空出的手从身后将尹莎搂进怀里。
又软又暖的怀抱，尹莎两只手臂僵在两侧，只觉得格外多余。余光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一不小心，她莹白如玉的侧脸就撞进视线。
像梦一样，尹莎想，她何德何能，每天都过得这样幸福呢。
第一次，被她送到家门口。
陈梦还很不放心，站在廊下，双手放在她肩上，将她来回转过来，上下左右看她有没有被淋湿。
伞都尽可能被她偏向尹莎这边，且尹莎几乎整个身子都被她搂在怀里，当然不会被淋湿。
倒是她，左侧肩膀似乎被淋了一路雨，雪亮的白色披肩颜色都变得黯淡。
陈梦平日最爱干净，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可雨水从从黑漆漆的地面跳上来，脏了很大一片裙角，她似乎一点也没觉察。
雨势仍旧没有丝毫变小的预兆，往外望去，是黑得一望无际的小巷。尹莎盯着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心里自责又担心，“……姐，都怪我，这么麻烦你。”
“我不觉得被你麻烦。”陈梦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狼狈，反而拍了拍尹莎的肩，细细叮嘱道：“回去记得洗个热水澡，小心感冒哦。”
她总是为自己着想。
尹莎心里泛起酸涩涩的甜蜜，目光送她走出拐角，消失不见，也舍不得挪开。
雨路泥泞，并不好走，况且地面很脏，粉白色的裙角都染黑，洗起来格外麻烦，而且夜风很冷，又太安静，她很讨厌这样一个人走在路上。
陈梦很小的时候，也住在这条巷子里，那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在，是很幸福的三口之家。
和大多数的家庭不同，她爸爸性格内敛不爱说话，但很擅长做饭，妈妈性格强势说一不二，但很有工作才能。
性格完全相反又恰恰互补，一个是家庭主夫，另外一个是职场精英，组成一个还算稳定的家庭，陈梦是在他们最相爱那年降临的。
“你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宝贝，你的降生美好得像梦一样。”
于是她有了名字，妈妈的姓加上梦境的梦。
可现实往往很残酷，因她的出身，妈妈身体开始变差，跟不上工作进度，随之而来的是来自各层面的压力。
被上司压力，定好的升职被取代，薪资降低……
妈妈越来越忙，就连爸爸也会出去兼职，但生活还是一地鸡毛。像一层昏黄的滤镜，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那时陈梦才六岁，却过早的习惯一个人待在家，自己跟自己玩耍，好在她认字早，家里有很多妈妈以前的书，她半知不解囫囵吞枣地看，也不算无聊。
妈妈有时会很愧疚地看着她，摸她的头，“对不起，小梦，妈妈太忙了，不能陪你玩。”
爸爸在旁边很疲惫地笑，“还好小梦很乖，安静，听话。”
她看不懂大人过于复杂的情感表达，只能听懂那些夸她的话，于是小陈梦拉过爸爸妈妈的手，叠在一起，“我会一直很乖，不让爸爸妈妈担心。”
这时候他们就不说话了，两个人看也不看对方，各自偏过头。
为什么呢？爸爸妈妈以前都会很开心，然后两个人一起抱着她，她就会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小孩。
可不知不觉，爸爸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即使她再安静听话，考到再多次第一名，也只能换来他们短暂的笑容。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年后，那天爸爸妈妈久违地带她去县里的饭店吃饭，带她去心心念念很久的游乐园，陪她坐旋转木马，在摩天轮里看夜景，玩到很晚。
那天的天空很漂亮，月亮很大很圆，星星很小，密密麻麻围在月亮旁边，像围着游乐场的人群一样。
爸爸站在左手边，妈妈站在右手边，一人一边握住她的手，她故意把手臂甩得很高，爸爸顺着力道把她提起来，妈妈责怪他，说：“孩子还小，这样容易伤到手。”
可她是笑着的，脸上是少见的温柔又宠溺的笑。
真幸福，要是时光永远停在那天就好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一天，妈妈怀孕了。
夜晚，爸爸在床边念睡前故事，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很轻很轻地摸她的头，“小梦，你喜欢弟弟吗？”
小陈梦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可是弟弟，一个都没有见过的人，要怎么去喜欢他呢？
但她知道，奶奶喜欢弟弟，总是念叨要是她是个男孩就好了。
爸爸也喜欢，他总说，女儿已经跟你姓了，我也没阻止你工作，就听我妈的，再生个男孩，也不需要你带小孩。
妈妈应该是不喜欢的，她喜欢工作，讨厌生孩子后要住院，嫌弃小孩总是哭。
可，妈妈现在却笑得很开心，那妈妈变得喜欢了吗？
于是小陈梦也点点头，她在妈妈欣喜期待的眼神里，将手放在她平坦柔弱的肚子上，说：“妈妈，我喜欢弟弟。”
只要妈妈喜欢，她就喜欢。
事实上，弟弟出生后，她好像又回到了刚出生的那段时间，虽然主角变成了弟弟，但只要爸爸妈妈开心，她也会开心。
她是姐姐，大方一点也没关系，更何况，爸爸妈妈也不是只属于她的爸爸妈妈，所以，两个人共享他们的爱，哪怕分给她的少一点也没有关系。
只要这份幸福可以延续。
变故发生在她九岁那年，生命里第一次，听闻亲人逝去的消息。
是奶奶，虽然她似乎不太喜欢她，但爸爸却哭得很难过。
爸爸说：他再也没有妈妈了。
小陈梦也立即共情起来，眼泪不受控制流出来。妈妈是她的偶像，她心里最完美的人，她几乎不敢想象要是没有妈妈她该怎么办，她本来想去妈妈怀里撒娇，可看见爸爸一个人孤零零跪在地上，哪怕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小陈梦还是走到他身边，笨拙地去拍他的头。
“爸爸不哭，小梦和妈妈，还有弟弟，都会陪着你的。”
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爸爸整日浑浑噩噩，葬礼的相关事宜全落在妈妈肩上，几乎忙得整日整夜合不上眼。可弟弟还小，小陈梦也还小，可为了让妈妈多休息一会，主动承担起照顾弟弟的工作。
两岁的小孩，精力似乎怎么也用不完，每天睡醒了就哭，不陪他玩哭，饿了哭，想上厕所也哭，又吵又闹腾。
原来妈妈当初照顾她这样累。小陈梦心想，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多帮妈妈分担。
可她也是孩子，为了迁就半夜睡醒就哭闹的弟弟，一连几天都没睡好。
可能怎么办呢？爸爸看上去失魂落魄，妈妈也满脸疲惫，只有她，现在还能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
终于有一天，妈妈开始收拾行李，说这段时间辛苦她了，今天晚上就回家，明天在家好好休息。
可能是察觉到家里氛围都变得不一样，两岁的弟弟晚上格外乖巧安静。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里，他们一家四口只占据一个小角落，毫不起眼。爸爸去厕所抽烟了，妈妈坐在一旁，说她太累了，睡几分钟，麻烦小陈梦盯着弟弟。
小陈梦也很困，眼皮在上下打架，头重得都快抬不起来。可为了让妈妈开心，她还是点头答应，她学书里的主人公，为了不让自己睡觉，一个劲掐自己的大腿，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然而眼前的弟弟却越来越模糊，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小，视线变黑，她还是没撑住，一头栽在车站椅子上，睡着了。
她是被妈妈的惊惧的叫喊声吵醒的，爸爸也回来了，沉默地站在旁边，妈妈瞪着他，气氛像死一般安静。
不对，太安静了，弟弟居然没有哭闹，弟弟……
小陈梦低头一看，弟弟不见了。
“爸爸，妈妈，弟弟呢？”她问。
“你还好意思说，让你看着你弟弟，你看到哪里去了？死丫头，平时不见你这么贪睡！”爸爸很少这样激动地说话，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妈妈从来不让爸爸吼她，哪怕有了弟弟，也很少偏心什么，但这次却没有说话，看着她摇头，满脸失望。
“车站鱼龙混杂，很多坏人，要看好弟弟，小心人贩子。”
明明被千万嘱咐过，明明被再三强调过，陈梦愣愣地看着他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她。
爸爸出去找人，妈妈站了一会，对着她又哭又骂，小陈梦想去抱她，被一把推开，然后妈妈站起身，把她放服务台前，也走了。
凌晨的火车站人很少，就算有也是零零散散地躺着地上，或是缩在椅子上睡觉，就连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在服务台后面打盹，她身量很矮，完全被值班台挡住了，她一直哭，一直哭，谁也不会在意。
谁也没有。
可时间还在继续流逝，命运的玩笑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止住，以为很糟糕的事，却只是更糟糕的开始。
爸爸在四处找寻弟弟下落时横穿马路，迎面撞上失控的汽车，车主车毁人亡，爸爸虽然捡回一条命，进医院抢救好久，手术加上住院，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最后还是伤口感染去世。
曾经最疼爱她的妈妈也被公司裁员，母女两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家里，看着墙上四人笑意融融的家庭合照，成了再也没开口说过话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陈梦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睡觉，只敢等妈妈离开客厅，才出房间吃掉剩菜，有时候没有，就在家里找能吃的东西，只要填饱肚子就好。
有时候实在找不到，就一直喝水，或者强迫自己早点睡着。
睡着了就不饿了。
最开始，会想问妈妈为什么，会想抱住她跟她撒娇，可往往只得到她没有任何生机的眼神，苍凉得像看一片虚无。
哪怕她哭她闹，她在地上打滚，得不到任何回应。她趁妈妈不在时进入她房间，抱着有她气味的被子睡着，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上，连一个眼神也没分到。
妈妈连骂她都不愿意了，她恨她。
宝宝们可以看看我的置顶评论嘛，关于书名的问题想听听你们的想法，拜托拜托[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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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少一点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