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迷茫中彻底清醒过来,苍湛用了一天的时间。
从清醒到发现自己马上就要被当作祭品献给邪神,苍湛用了两句话的时间。
“段祭司,教主有令,祭祀前不允许任何人接触人牲。”
“破晓时分就要举行仪式,我要检查人牲的状态。若仪式出了什么差错,你还要去和教主这么说吗?”
这位段祭司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沙哑,语调不疾不徐,似轻似重,犹如鬼魅在人耳畔低语。
关押她们的只是一间泥糊的破屋,两人对话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了苍湛的耳朵里。
苍湛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闭着双眼,像未曾醒来过一般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越过无意义的杂音留神外面的动静——在她不远处的墙角还坐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此时正又哭又笑地拿头去撞墙。
“您有所不知……”
最先开口那人言语间依旧恭敬,却还是不太愿意给这位段祭司开门。
一道尖锐又高昂的笑声瞬间刺进苍湛耳中,剧烈的头痛让她再也没有精力去分辨屋外的动静。
当她再缓过神来去听,就只是一阵金属锁链间彼此摩擦撞击的动静。
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举着蜡烛的身影走进来,又随手合上了门,开始按着距离房门的远近检查每个人的状态。
那是一个身量本就颇高的人,全身都隐藏在一尘不染的宽大白袍之下,就连脸上也覆盖着一张平整光滑到无目无口无鼻的银色面具。
细弱的烛光摇曳,在墙壁上投出了巨大的阴影。
想来就是方才对话中的段祭司了。
全身上下只有一套破烂单衣的苍湛无意识地搓了搓手,看向这间破屋在墙壁顶端唯一一处通往外界的不足两个巴掌大的小窗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裹挟着微弱的寒风吹进了这间破屋,带起了些腥甜的血腥气。
苍湛抬起眼皮再次看向段祭司,只见那道白袍银面的身影正俯身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人身边,像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进行着先前所说的检查。
段祭司动作可以称得上轻柔和缓,只是以苍湛的视角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也不知道这是在检查什么。
这里一共关押了五个人,前两个人的状态苍湛知道,她趁着月色看过一眼,她们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只有一对虽然没有焦点,但也在规律开合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彰显着她们还是活人。
撞墙的女孩是第三个,她像是不觉得疼一样,陈旧的叠加正流出来的新鲜血液一起糊了满头满脸,嗓子也已经喊得沙哑,以一己之力提供了这上祭台前最后一晚的恐怖氛围。
然后是苍湛,再后面还有一个昏睡着的女孩。
不出意外,前两个人检查得很顺利,速度较苍湛预计的还要更快一些。
当检查到墙角的女孩时,苍湛收回了视线,装成前两个女孩一般的模样。
虽然她更好奇这次的检查,但段祭司距离她已经太近了,不再方便她继续观察下去。
苍湛不知道段祭司用了什么方法,只是当她靠近那个女孩检查时,让人头皮发麻的哭笑声和撞墙声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女孩平静下来了。
白袍的身影如此前一般站起,向下一个人,也就是苍湛走来……
朦胧的火光越来越近,墙壁上巨大的投影也随之向苍湛压来。
在这种时刻,苍湛反而平静了,原本还有些加速的心跳恢复了平稳,呼吸也变得均匀,一动不动躺着,任由段祭司靠近。
段祭司俯下身,光滑的银色面具迅速占据了苍湛几乎全部的视野,却迟迟没有新的动作,看得她浑身发毛。
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还是段祭司先动了。
一把摸起来像是某种石质的匕首被塞到了苍湛手中。
更是在接触她皮肤的瞬间,那把匕首便化作一股凉意,融入了她的皮肤血肉之中,不见踪影。
“砰”
一声关门的轻响过后,摇曳的烛光彻底消失在了苍湛的视线里。
段祭司完成了她口中的检查。
苍湛长呼出了一口气,活动了活动右手,在感觉上与此前没有什么差别。
那抹凉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本以为自己刚清醒不久,又面临着即将被献祭的命运,今晚应该会是个不眠之夜。
却不想睡意还是夹在春风中到来,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
苍湛不喜欢睡着的感觉,她已经睡了太久了。
这些年的经历就像是梦,在她醒来的瞬间水洗一样褪去,一点儿也不剩下,只留给她一片光滑的空白,没有落脚的余地。
但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又如此直白。
她还是更喜欢寒风刮在已经有些麻木的身躯上的感觉……
苍湛觉得自己睡着了,又好像没有,刚刚的念头还没从脑子里完全消散,一双手就把她提了起来。
又是一张光滑得让人不适的银面具几乎怼在了她面前,一个白袍人正在给她换衣裳,换成和她们一样的白袍。
这人明显不是昨天的段祭司,目测要矮上不少,一双手也更干枯细瘦,只是格外有劲,就要在苍湛的皮肤上留下淤青。
白袍宽大,并不难穿,不过三两下,她们几个也都换上了。
这回从视觉效果上来看,她们和这些人的区别就仅在于没有面具,以及她们被用一根红绳彼此相连。
苍湛抬头,外面的天色好像亮了些,也好像没有,只是火光过于明亮,亮得就要把夜空也点燃。
把她们几个都收拾完毕,白袍人们也牵着她们就要往外走。
从打开的木门看出去,看见的先是火光,通天的火光,再是火光下密密麻麻的一片白袍。
五个大约有几人高的火炬就立在不远处,围成了一个圆圈,正燃烧着,把这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密密麻麻的白袍人则在火炬所组成的圆圈外排成了新的圆圈,站得不算整齐却都挤在了一起,像是路边倾巢而出蚂蚁,彼此紧贴着。
此时,那些白袍人更是都整齐划一地扭过头来看,光滑的银面具也瞬间都朝向了她们,伴随着白袍人轻微的动作而颤动。
苍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所见的这一幕。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被一群人在盯着看,更像是在被某一个多目怪物同时睁开所有的眼睛审视……
就在为眼前所见画面感到不适的同时,苍湛感觉自己好像踢开了什么。
下意识低头,她却正对上了一张已经不陌生的银面具!
那是一个断头,其上覆盖的面具也不再光滑洁净,而是染上了斑驳的血迹,脚底也感受到了泥土被血液浸透的潮湿。
一具断头尸身就这样倒在关押她们的破屋门口,而聚集在这里的人像毫无所觉一般都不曾来挪动过它分毫。
尽管有面具的阻隔,也不妨碍苍湛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热切的视线就没挪开过,仿若实质地黏在她们身上。
苍湛收回视线,继续跟着身边人的步伐缓慢往前走去。
随着她们的脚步,原本紧密聚集在一起的白袍人小幅度蠕动着,给她们留出了一条通向中心的路径。
在人群的最中央是一座由巨石垒起的祭坛,五个大火炬就紧挨着祭坛立在那里。
一个白袍银面也染上了火光的身影就站在路径尽头的祭坛上,正对她们伸出了手。
这道身影在苍湛视野中所占据的比例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她终于看到了这人身上的火光并非是因为站在几个大火炬之间而染上的色彩,那竟是真正的火焰就燃烧其上!
牵引她们的白袍人走到祭坛下就停步了。
领头人将手中的红绳递给身上燃着火焰的那人,便和另外四人一起退到了人群中。
苍湛几人被牵引上台,在火炬前面站定,将她们相连的红绳也被系在了祭坛中心残破的人形石像上。
那个身上燃着火焰的人也走下了祭坛。
混杂了太多种不同音色的念诵声骤然响起,伴随着声音,大火炬上所燃烧的烈焰也剧烈摇动起来,在空中留下了明亮的轨迹。
那些轨迹并未因火焰的离去而消失,反而稳定地扩展开,形成了一层由火光组成的幕布,将祭坛围拢在其中。
一种窒息感也随之扣住了苍湛。
她们被关在里面了。
苍湛的指尖从掌心划过,感觉到了一层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冷汗。
外面念诵的声音变了调子,一层金色的光晕从祭坛中央的石像上缓慢散发出来,难言的神圣感瞬间抓住了五人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捆在腰间的红绳一下子勒紧,甚至试图就这样扎根进她的皮肤,吸食她的生命,剧烈的疼痛挤压得苍湛几乎站不住!
再看祭坛上另外四人,已然伏地跪拜,像是对腰间的红绳浑然不觉。
仪式开始了。
不真切的呓语不知从何而来,透过各种感官渗进苍湛的脑海中,试图让她也伏拜在地。
放弃抵抗。
向神献上生命,献上神魂,献上一切……
苍湛也不再扮演无知无觉的祭品,熟悉的凉意再次涌上手心,为她的神智更添一分清明。
寒光闪过,她身上的绳子就此断开,掉落在地面上,还抽搐了两下才恢复静止。绳子上原本鲜艳的红色也随之暗淡,像是什么东西失去了生命。
火焰烧得更加旺盛,热浪持续侵蚀着她的神智。
苍湛手中死死握住一把黑色的匕首,注视着面前金光愈发耀眼的石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匕首刺出去!
石像比苍湛想象中要坚硬许多,完全不像红绳一般,能够轻巧地被切断。反而周遭浓郁深重的光芒化作实质的火焰,顺着匕首就一直流淌到她的手臂上。
衣服连带着皮肉迅速在金色的火焰下被灼烧得化为无有,她甚至感觉不到灼烧的痛苦。
她也快感觉不到自己了。
终于,炙人的热流化作了清泉般的晨风,覆盖在周围的火焰幕布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消失,神像也褪去了光晕,四分五裂。
骤然失去支撑的苍湛再也维持不下去站姿,眼前一黑,扑倒在碎石间失去了意识。
她最后看到的是一轮初升的太阳,和一道锐利的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