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抬起头,依旧不冷不热道:“施主,你既已下山,这次前来又是为什么?还愿?”
“你能认出我?你不是看不见吗?”徐舒意惊讶地问他。
晨曦漏过窗棂,在他的白绸上洒了层金粉,就像是他在用碎金般的目光看她。
徐舒意心觉怪异,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挥出一点微弱气流。
他侧过头,似乎在用耳朵听她挥手的声音。
果然还是看不见啊……
徐舒意松了口气,又听见他冰冷的语调。
程元:“我是眼盲,耳朵又不盲,听得出你那虚浮的脚步声,何况你是大手笔的香客,为什么认不出?”
那声音像是淬了冰渣,扎得她的心微微一颤。
她忍不住问道:“道长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程元声音依旧冷冽:“出家人,不犯嗔痴,五蕴皆空。我并不讨厌你。”
徐舒意追问:“道长为何一定要赶我下山?却对别的香客笑脸相迎。”
他没立刻回答,反而支颐面向她,颇为闲适。
“我有赶你下山吗?”他似笑非笑,尾音轻扬,扬起一点小钩,挠了一下她的心口。
这一钩,挠出了她身心的痒。
她声音都跟着软下来:“可你说话好凶啊……对其他香客就很温柔的。”
见程元没什么反应,她拉住他衣袖,轻轻地摇,轻轻地晃。
徐舒意娇声道:“道长~诡异缠我,我胆子很小,受不得吓。”
“施主!”程元猛地扯回衣袖,挪向另一侧,端正坐好。
徐舒意茫然看向他,只见他耳廓微微泛红,红云逐渐爬上脸。
像是窗外的那抹朝霞,随着日头,缓慢往山上爬,慢慢就爬成酡红色,醉酒似的。
他在这万里霞辉中,低头捂住了眼,轻叹道:“你……这次又想求什么?”
这是?害羞了?
软化了!有戏了!
徐舒意兴奋极了,扑上他案前。
她凑近诱哄道:“道长,像您这样强大的人,一定有颗悲悯的心!”
程元哼笑一声,放下手掌。
他掌心浮着一根胭脂色的血线,她看不出这是什么。
程元冷冷道:“说实话,我是阎罗,心肠是冷的。”
徐舒意:“别啊,您真的温柔又慈悲,前日驱诡也非常厉害,能不能再帮我一下下?我会报答的!”
他重新抬起头,脸上红晕尽退,耳廓也慢慢恢复成冷玉色泽。
程元问:“你身边的诡异不是已经去除了吗?”
徐舒意嘟囔:“这不是……在山下又遇到了嘛。我有个认识的人被诡异害死了。”
她越说越激动:“这还不够,那诡异还要再来作祟!”
程元挑眉:“所以呢?与我何干?”
徐舒意软声祈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您不要拒绝我,可以吗?”
程元抿唇:“施主……你一向这么爱哄人吗?”
徐舒意:“嗯?我只是在说实话呀~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长!”
程元:“你对那些白云观的,玄真观的,长生观的道士都这么说过吗?”
徐舒意咧嘴笑起来:“那不会,怎么会呢?谁能和你比呀~”
程元冷笑:“呵。”
徐舒意再度试图去扯他衣袖,她连声道:“道长~程道长~子轩道长~”
程元收袖,后退几分,不让她碰到自己。
他淡声道:“施主可知,诡异缠人必有因由?”
徐舒意停下动作,眨眨眼:“真的吗?”
程元颔首,表示确认。
徐舒意沉眸:“这岂不是代表着,山下那人做过什么,才招致诡异。”
程元:“是。冤有头,债有主。施主,他的事是因缘果报,我不能插手因果,搅乱天道。”
徐舒意:“道长~你的意思是那诡异有冤屈吗?”
程元:“是,天机不可泄露。”
徐舒意兴奋道:“这更应该下山一趟了,我们一起寻找真相,让冤债得偿,岂不是功德一件?”
她捧出笑脸,甜声问他:“您看~这个提议怎么样?”
程元轻嗤一声:“呵。”
徐舒意:“道长?难道是功德还不够?我可以捐香油的~”
程元撇开头:“施主,你没用这些话去哄过别的道士吗?”
“嗯?”徐舒意睁眼说瞎话,“道长~自然只有您一位好道长。”
程元冷哼:“呵。男模呢?也没哄过?”
徐舒意:“那怎么会呢,道观清净地,我自然焚香沐浴才敢上山,岂会沾染那些东西~”
程元:“呵。施主,神明前撒谎是要被天谴的。”
徐舒意一愣。
程元继续道:“让你快点下山,是为你好。谎撒多了,神也兜不住。”
徐舒意:“我没撒谎啊。”
程元沉声:“施主,冤有头债有主,你的诡异又为什么缠着你?”
徐舒意:“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是丢了那个——呃……”
她忽地想起,她是丢了程元当初送她的护身符,才开始被诡异缠身的。
若是她提起这件事,不就要暴露她的身份了嘛。
徐舒意尴尬地调整半天变声器,才重新说话:“嗯,我不知道呢,道长,是为什么呀?”
冤有头债有主,诡异缠她会不会和程元有关系?总不能全是她的问题吧?
更早之前她又没遇见过诡异,还不是程元出现之后的事。
对!都怪他!
就怪他!
她理直气壮地瞪着程元,想听听他还能放出点什么屁话。
程元冷哼,声音又带着冰碴:“缠你的诡异是艳鬼。”
徐舒意:“啊?什么意思?”
程元忽地抬头,直逼向她:“你没什么好解释的吗?好,那我来说。”
他起身:“艳鬼,百鬼之中,最贪图交合双修的美艳之鬼。古时,常出没于章台路,烟柳巷。”
徐舒意瞪大眼,意识到他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程元此时已离开桌案,一步步逼向她。
晨曦藏进屋檐后面,他的脸没进昏影里,幽暗模糊。
大殿里的神像也黑下脸,只有千万年不散的燃香还在轻吐细烟。
云海暗了,树影暗了,整个世界不再清明。
她下意识后退,听见他声音愈发冷冽,像是夹带着细雪的风,直扑上她的脸。
他说:“如今,艳鬼只会纠缠那些贪色多情之人。”
她退无可退,腿撞上梁柱,登时跌倒在蒲团上。
他身影已彻底笼罩住她。
她就这样仰头看他,看他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嗤笑,向她投落近似于神明般的一瞥。
但他目盲,不能瞥人,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他只是那样沉静地,像是凄清冷月,无情开口:“这种人最会骗人了……”
徐舒意心脏一抽,连忙反驳:“我才没有骗人!我最不爱骗人了!”
“是吗?”程元撇开脸,撇向殿门。
覆眼的束带扬起,交错出混乱轨迹。
殿外树影横斜,枝桠摇乱。
他对着殿门挥袖,两扇巨大耸立的雕花殿门“砰”一声关上。
树影被关在殿外,殿内更暗了。像是日暮时分,薄霭在楹梁间流动。
又像是整座大殿都成了他的影子,覆压在她身上。
程元冷声:“道观清净地,施主,你多招艳鬼,命犯红艳煞,风流多情,极好美色,不适合久留于此。明白了吗?”
徐舒意:“我……我……艳鬼?什么艳鬼?我哪里知道艳鬼是什么?”
程元:“前夜那只狐狸就是艳鬼。是一只耽于**的狐妖死后所化,他缠你之时,在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狐狸?艳鬼?在做什么?
那夜落雨,那只狐狸扑倒她,舔过她的耳珠,啃噬她的颈项,还想掀她的裙子……
徐舒意只觉头昏脑胀。
她委屈道:“我……我太有魅力了,难道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程元蹲下身,向她伸出手。
她缩起身子,连连往后退去,避开他。
他的手也便顿在那里。
她恍惚以为他能看见自己,才能这么精准地伸向她的脸。
可在她退后的那刻,他似是失去了目标,茫然地停下。
最终,他的手从她脸旁擦过,只勾住了几缕风。
殿里的风缠着燃香的气息。
他袖间的沉水香萦绕在她周身,是沉静的香,清水一般,既不会下坠,也不会追索。
同他一样,既不坠下手,也不再追过来。只是静静悬停在浮尘里,像是怅然的一场梦。
阳光洒进几寸,刚刚好照亮他指尖。
他叹了口气。
她气喘连连,眼眶都热起来。
明明这种事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怪她去招惹什么艳鬼?
她叫问:“你凭什么问罪我?我是受害人!艳鬼贪色,怎么就是我的问题了?我为什么要被你这样羞辱?”
他终是坠下手,掌心摊开在蒲团上,沉默良久。
他声音沙哑起来:“你没动情吗?”
啪——
清脆的一巴掌,她打得他偏开头。
徐舒意怒叫道:“程子轩,你别太过分!你自己思想龌龊,我没有自证的义务!”
她眼眶滚烫,乱七八糟地喘气,胸口起伏不停。
怎么能……
怎么能这样羞辱人?
她似是第一天认识他。
明明还是那般,清净如冷月似的人,被打了脸也不说话,任脸颊泛起鲜红的指印。
看得人火辣辣得疼。
她好像连自己的心脏也被这么猛抽了一巴掌。掌心都麻木了。
“呵。”他极轻极轻地冷哼,抚上脸。
他起身,冷笑着用舌尖抵腮,舔过被她打的那一巴掌处。
那里的指痕消失,像是春雪消融于清溪。
他转身而去,挥落的衣袖擦过她的脸,凉而滑,连袖里沉香的气味都透着松间雪意。
她听见他声音极冷,冰裂欲碎的那种冷。
“你可知,缔结缘契……需要双方情动。”
程元缓步至桌案前,随手抽了支签。
他侧头问她:“你同他结了缘契,为什么?”
“我不自证,我不知道。”徐舒意连连摇头,“我先走了。”
她忙乱地爬起身,忽有一滴泪砸上手背。
她恍惚地擦了擦眼,眼睛湿答答地,她居然气哭了?
该死的,她这该死泪失禁。
忍一时,越想越气……
她抹开眼泪,梗着脖子冲他吼道:“程子轩,你有病,妄想症,神经质!你去死吧!”
他显然愣在原地,手里还握着一支桃花签。
签上桃花凋零,同殿前的桃花树一样,花谢了大半。
她奔出大殿,从桃树前跑过,只卷起一道烟尘,再看不见了。
桃树下的情侣终于将红线挂至树顶。
绿叶间,红线飘摇,女生眯眼笑道:“听说这家求姻缘也很灵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