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夏初,横店。
临时被拽来救场的她,脑袋里还是一片浆糊。
原定的女一号撂了挑子,据说是嫌搭戏的男演员年纪大了,配不上她。
导演是自己大学师兄,电话里哀求道:“青兰师妹,就当哥求你,来救个火!戏份不多,民国戏,你就当体验生活了!”
她心一软,来了。
胡乱套上一件素淡的晚清服饰,头发匆匆挽起,坐在嘈杂的片场角落等,手边是道具组准备的、早已凉透的茶水。
然后,他来了。
不是从正门,是从那面作为背景的梨花木镜屏后转出来的。
一身青灰色的长衫,身姿挺拔,像一株孤直的松。
他并未立刻看到缩在阴影里的她,先是对导演方向微微颔首,带点歉意。
目光转过来,落在她身上,脸上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拱手,声音清朗如玉磬:
“这位想必是章小姐?孔禄生冒昧,打扰了。”
是段文朗,二线男明星,自己作为十八线女演员后辈,自然是知道他的。
演过几部大火的电视剧,俊朗,有口碑,是正小生的路子。
“段老师你好,我来迟了。我是郁青兰,‘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她站起身回答,落落大方。
段文朗微微一笑,继续背台词。
应该要寒暄一下吧?她想。
“呃,段老师,我小时候看过你的戏,特别喜欢你演的特种兵!”
一句小时候看过,又唐突了他的年纪。
还好他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
算了,还是闭嘴吧。
化妆老师过来了,她坐回去,开始上妆。
这次要演的戏叫《黄浦江畔亭》,以山东曲阜孔子弟子后裔第67代孙孔禄生为原型,从孔氏家族的兴衰荣辱视角,讲述了一九三零年代中国第一代民族工业者,在旧上海如何通过实业救国、自强不息的故事。
而郁青兰饰演的是女主章碧兰,晚清进士之女。
进剧组前,导演已将大纲发给她。
民国时期,晚清进士之女章碧兰的未婚夫,在上海因发表革命言论被关进监狱。章碧兰从宁波到上海,机缘巧合下,她搭救黄浦江畔商界孔氏家族的少东家孔禄生,以救命之恩要求他捞出自己未婚夫。
“在此过程中,二人互相产生情愫。然孔禄生亦有婚约在身,孔父离世后他为振兴家业不得不清理门户,树敌良多。”
另一边,导演在给其他场务人员讲主要戏份。
“为保护章碧兰,孔禄生将她和未婚夫送回宁波。”
他卷起台词本敲了一下正在偷吃道具食物的实习生,继续道:“但章碧兰目睹旧上海斗争的背叛、阴谋,也感受到孔禄生坚韧正义、美好的理想主义精神,逃婚回到上海,孔禄生也放弃了婚约,在上海沦陷前携手逃离,与章碧兰终老。就这么个故事!咱们争取三个月把它拍好!”
导演激情澎湃地讲完,就坐到一边喝茶去了。
戏拍得断断续续。
她是临时顶替,档期零碎。他的戏份重,时间紧。
他们最多的交集,就是在镜头前。他是忧国忧民、内心挣扎的商人后代孔禄生,她是为救未婚夫不得不屡次央求于他的小姐章碧兰。
戏内,他看她时,眼神里有利用,有渐渐无法自控的欣赏与怜惜。她求他时,神态娇憨,眼底也有同样悄然滋长的、不该有的一些东西。
“你会救他的,对吧?”她颤着声,按剧本要求,作势要哭。
他垂眸,顾左右而言他,打趣道:“你这衣服挺漂亮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拍摄中途,他对她一条过的情绪爆发戏表示赞赏:青兰,你现在是章碧兰了,情绪非常到位。
她望着他,眼底是未来得及收回的、属于角色的,也是属于她自己的深情与绝望。
“是吗?谢谢段老师。”
可能是因为,有些情绪,已经在心里排练过太多次。
他或许觉得她在说角色,唯有她知道,她是在说爱他这件事。
戏外,她不敢看他。
吃饭时远远避开,休息时缩在角落看剧本。
偶尔主动和他说话,聊天气,聊对手戏,都草草几句,答得简短。
只一次,她穿着娇嫩颜色的服饰,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夕阳洒在她脸上,留下碎金般的光影。
她听见段文朗对举着反光板的工作人员道:“这一幕好看,青兰跟边上粉海棠花似的,这年纪真是穿啥都美。”
她羞得下船,躲进了群众演员里。
此前段文朗一直以孔禄生的身份,称她为章碧兰,就这一次,他叫了她的名字,郁青兰。
录制近两个月时,他妻子来探班。
是个看起来很温柔娴静的女人,很漂亮,气质很好。
她带了自己烤的小饼干,用纸袋分发给工作人员。
走到郁青兰面前时,她笑着递过来一袋:“郁小姐吧?辛苦了,尝尝看。”
郁青兰慌忙接过,几乎拿不稳那袋还带着烤箱温度的饼干。
她垂下眼,不敢看对方,只觉得那温柔的笑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所有卑劣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同是女人,她那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悸动心思,在对方眼里,恐怕如同透明。
那天收工回家,她坐在书桌前,摊开日记本,笔尖颤抖:
【她今天来了,对我笑。我很慌。我只是来救场的同事,只是戏里的搭档,只是……入戏太深。对,是入戏太深。】
写到这里,她停住笔,心脏却怦怦直跳,有个声音在心底反驳:骗谁呢?
剧组辗转上海、宁波、山东、横店四地取景,七八月的太阳,热得不忍直视。
段文朗怕热,室内片场又总是密不透风,郁青兰潜心排练,每次都争取一遍过。
出外景,天空很蓝,白云很白。
郁青兰喜欢蓝色,青出于蓝。
太浅是与世隔绝的纯净,太深是孤寂飘渺的忧郁。偏红成紫,偏黄泛绿。
她爱蓝色,段文朗在她眼里就是七八月天空的蓝。
衬着月光,影子也是蓝色的。
深夜,她在旅馆房间写下片场日记。
【他们说民国戏需要沉静,导演夸我有灵气,也有‘旧气’。
可我知道,这不是演技。是我22岁的心,老得就像已经爱了你一辈子。
在校园里偷偷看学长的年纪,我却在这里,学着把惊涛骇浪都按捺成一声‘孔先生’。
多可笑,戏里我大声地对着河水说: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儿,只要你平安。
戏外,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
一百零六天的拍摄,九月六号杀青,她记住了这三个月的日日夜夜。
杀青那天,拍集体照。
人群喧闹着簇拥过去,她磨蹭在最后。
他自然被安排在正中间,身边是导演、制片,还有戏里演他未婚妻的前辈女演员。
她寻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几乎要站到镜头的光圈之外。
快门按下那一刻,她的目光,才敢轻轻掠过他含笑的侧脸。
那一年,她注册了微博,七月二十八日发的第一条动态,是《黄浦江畔亭》的章碧兰剧照。
章碧兰,郁青兰,名字都如此相像,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这是她戏剧学院毕业以后拍的第一部女主戏,导演师兄夸她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
她知道,她不是。
因为她出不了戏。
杀青宴上,段文朗带着前辈的关怀:“青兰,接下去有什么行程吗?”
她不答反问:“嗯……段老师呢?会休息一阵陪家人吗?”
他温和道:“对,答应陪太太去旅行,总算能兑现了。”
她笑的露出虎牙:“真好。祝你们旅途愉快。”
他注意到她脸色苍白:“不舒服?脸色这么差。”
郁青兰:“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段文朗:“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拼命,作为过来人跟你说,还是身体比较重要。快吃点东西吧。”
她扯出一个笑:“有人疼,才会怕疼。”
他笑着点头走开,她站在原地。
郁青兰二十二岁的夏天结束了。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