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棠花》 第1章 一 2012年,夏初,横店。 临时被拽来救场的她,脑袋里还是一片浆糊。 原定的女一号撂了挑子,据说是嫌搭戏的男演员年纪大了,配不上她。 导演是自己大学师兄,电话里哀求道:“青兰师妹,就当哥求你,来救个火!戏份不多,民国戏,你就当体验生活了!” 她心一软,来了。 胡乱套上一件素淡的晚清服饰,头发匆匆挽起,坐在嘈杂的片场角落等,手边是道具组准备的、早已凉透的茶水。 然后,他来了。 不是从正门,是从那面作为背景的梨花木镜屏后转出来的。 一身青灰色的长衫,身姿挺拔,像一株孤直的松。 他并未立刻看到缩在阴影里的她,先是对导演方向微微颔首,带点歉意。 目光转过来,落在她身上,脸上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拱手,声音清朗如玉磬: “这位想必是章小姐?孔禄生冒昧,打扰了。” 是段文朗,二线男明星,自己作为十八线女演员后辈,自然是知道他的。 演过几部大火的电视剧,俊朗,有口碑,是正小生的路子。 “段老师你好,我来迟了。我是郁青兰,‘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她站起身回答,落落大方。 段文朗微微一笑,继续背台词。 应该要寒暄一下吧?她想。 “呃,段老师,我小时候看过你的戏,特别喜欢你演的特种兵!” 一句小时候看过,又唐突了他的年纪。 还好他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 算了,还是闭嘴吧。 化妆老师过来了,她坐回去,开始上妆。 这次要演的戏叫《黄浦江畔亭》,以山东曲阜孔子弟子后裔第67代孙孔禄生为原型,从孔氏家族的兴衰荣辱视角,讲述了一九三零年代中国第一代民族工业者,在旧上海如何通过实业救国、自强不息的故事。 而郁青兰饰演的是女主章碧兰,晚清进士之女。 进剧组前,导演已将大纲发给她。 民国时期,晚清进士之女章碧兰的未婚夫,在上海因发表革命言论被关进监狱。章碧兰从宁波到上海,机缘巧合下,她搭救黄浦江畔商界孔氏家族的少东家孔禄生,以救命之恩要求他捞出自己未婚夫。 “在此过程中,二人互相产生情愫。然孔禄生亦有婚约在身,孔父离世后他为振兴家业不得不清理门户,树敌良多。” 另一边,导演在给其他场务人员讲主要戏份。 “为保护章碧兰,孔禄生将她和未婚夫送回宁波。” 他卷起台词本敲了一下正在偷吃道具食物的实习生,继续道:“但章碧兰目睹旧上海斗争的背叛、阴谋,也感受到孔禄生坚韧正义、美好的理想主义精神,逃婚回到上海,孔禄生也放弃了婚约,在上海沦陷前携手逃离,与章碧兰终老。就这么个故事!咱们争取三个月把它拍好!” 导演激情澎湃地讲完,就坐到一边喝茶去了。 戏拍得断断续续。 她是临时顶替,档期零碎。他的戏份重,时间紧。 他们最多的交集,就是在镜头前。他是忧国忧民、内心挣扎的商人后代孔禄生,她是为救未婚夫不得不屡次央求于他的小姐章碧兰。 戏内,他看她时,眼神里有利用,有渐渐无法自控的欣赏与怜惜。她求他时,神态娇憨,眼底也有同样悄然滋长的、不该有的一些东西。 “你会救他的,对吧?”她颤着声,按剧本要求,作势要哭。 他垂眸,顾左右而言他,打趣道:“你这衣服挺漂亮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拍摄中途,他对她一条过的情绪爆发戏表示赞赏:青兰,你现在是章碧兰了,情绪非常到位。 她望着他,眼底是未来得及收回的、属于角色的,也是属于她自己的深情与绝望。 “是吗?谢谢段老师。” 可能是因为,有些情绪,已经在心里排练过太多次。 他或许觉得她在说角色,唯有她知道,她是在说爱他这件事。 戏外,她不敢看他。 吃饭时远远避开,休息时缩在角落看剧本。 偶尔主动和他说话,聊天气,聊对手戏,都草草几句,答得简短。 只一次,她穿着娇嫩颜色的服饰,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夕阳洒在她脸上,留下碎金般的光影。 她听见段文朗对举着反光板的工作人员道:“这一幕好看,青兰跟边上粉海棠花似的,这年纪真是穿啥都美。” 她羞得下船,躲进了群众演员里。 此前段文朗一直以孔禄生的身份,称她为章碧兰,就这一次,他叫了她的名字,郁青兰。 录制近两个月时,他妻子来探班。 是个看起来很温柔娴静的女人,很漂亮,气质很好。 她带了自己烤的小饼干,用纸袋分发给工作人员。 走到郁青兰面前时,她笑着递过来一袋:“郁小姐吧?辛苦了,尝尝看。” 郁青兰慌忙接过,几乎拿不稳那袋还带着烤箱温度的饼干。 她垂下眼,不敢看对方,只觉得那温柔的笑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所有卑劣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同是女人,她那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悸动心思,在对方眼里,恐怕如同透明。 那天收工回家,她坐在书桌前,摊开日记本,笔尖颤抖: 【她今天来了,对我笑。我很慌。我只是来救场的同事,只是戏里的搭档,只是……入戏太深。对,是入戏太深。】 写到这里,她停住笔,心脏却怦怦直跳,有个声音在心底反驳:骗谁呢? 剧组辗转上海、宁波、山东、横店四地取景,七八月的太阳,热得不忍直视。 段文朗怕热,室内片场又总是密不透风,郁青兰潜心排练,每次都争取一遍过。 出外景,天空很蓝,白云很白。 郁青兰喜欢蓝色,青出于蓝。 太浅是与世隔绝的纯净,太深是孤寂飘渺的忧郁。偏红成紫,偏黄泛绿。 她爱蓝色,段文朗在她眼里就是七八月天空的蓝。 衬着月光,影子也是蓝色的。 深夜,她在旅馆房间写下片场日记。 【他们说民国戏需要沉静,导演夸我有灵气,也有‘旧气’。 可我知道,这不是演技。是我22岁的心,老得就像已经爱了你一辈子。 在校园里偷偷看学长的年纪,我却在这里,学着把惊涛骇浪都按捺成一声‘孔先生’。 多可笑,戏里我大声地对着河水说: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儿,只要你平安。 戏外,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 一百零六天的拍摄,九月六号杀青,她记住了这三个月的日日夜夜。 杀青那天,拍集体照。 人群喧闹着簇拥过去,她磨蹭在最后。 他自然被安排在正中间,身边是导演、制片,还有戏里演他未婚妻的前辈女演员。 她寻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几乎要站到镜头的光圈之外。 快门按下那一刻,她的目光,才敢轻轻掠过他含笑的侧脸。 那一年,她注册了微博,七月二十八日发的第一条动态,是《黄浦江畔亭》的章碧兰剧照。 章碧兰,郁青兰,名字都如此相像,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这是她戏剧学院毕业以后拍的第一部女主戏,导演师兄夸她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 她知道,她不是。 因为她出不了戏。 杀青宴上,段文朗带着前辈的关怀:“青兰,接下去有什么行程吗?” 她不答反问:“嗯……段老师呢?会休息一阵陪家人吗?” 他温和道:“对,答应陪太太去旅行,总算能兑现了。” 她笑的露出虎牙:“真好。祝你们旅途愉快。” 他注意到她脸色苍白:“不舒服?脸色这么差。” 郁青兰:“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段文朗:“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拼命,作为过来人跟你说,还是身体比较重要。快吃点东西吧。” 她扯出一个笑:“有人疼,才会怕疼。” 他笑着点头走开,她站在原地。 郁青兰二十二岁的夏天结束了。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第2章 二 2013这一年,戏播了。水花不大。 有零星的剧评提到她,说新人演员郁青兰,气质干净,演技自然。 她看着那条评论,心里想的却是,他看到了吗?会觉得不算太糟吗?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他的消息。 看他的访谈,读他的报道,关注他的微博。 他的账号更新得不勤,偶尔发点风景,读书心得,或者是一些剧照。 她不敢评论,不敢点赞,只是默默地看着。 她追他的剧,看到段文朗扮演的角色看向镜头时,那熟悉的眉目。 那一瞬,郁青兰只觉得手一抖,碰翻了旁边的茶盏。 茶水泼洒出来,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洇开水渍,一滴一滴,沿着布料纹理往下淌,像止不住的眼泪。 * 2015上半年,剧集进行了一轮宣传。 按照公司的要求,郁青兰在接受一个小采访时,谈了几句“孔禄生与章碧兰在乱世中身不由己的感情纠葛”。 隔天,她看到他的微博转发了一条关于剧中“实业救国”主线的深度解读文章,配文只有五个字:“吾辈当自强”。 关于她和他的所谓“感情线”,他只字未提。 她看着那条微博,心里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不很疼,就是有点儿难受。 是的,我只是他工作中一个合作过的同事。 2015下半年,《黄浦江畔亭》剧上星重播,居然有了一点小小的热度。 有一天,导演师兄忽然给她发来一段视频,是当年拍的大结局片段。 画面里,穿着旧式西装的他,被两个兵拉去行刑前,坚定地朝她遥遥喊道:“我爱你,章碧兰,你是我老婆,这辈子都是。” 郁青兰一个人在家,对着电脑屏幕,看着那段三年前的戏,眼泪毫无预兆滚落下来。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屏幕上他深情的眉眼,喃喃地,跟着重复那句台词:“你爱我……我是你的老婆……” 孔禄生爱章碧兰,章碧兰爱孔禄生。 郁青兰爱段文朗,段文朗不爱郁青兰。 声音轻得像叹息,散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2016年秋。 她在一个民国剧里演个小配角。 休息时,同组的小姑娘兴奋地举着手机给她看娱乐新闻。 高清图片上,他正在某个剧组探妻子的班,手里捏着一颗鲜红草莓,递到妻子嘴边,眼神温柔。 标题写着“模范夫妻,甜蜜探班”。 她看着,脸上挂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凑趣的笑容,手指攥紧身上戏服的宽大衣袖。 那粗糙布料上,用丝线绣着她在剧里角色的名字。 一个和她一样,无足轻重、很快就会被遗忘的名字。 * 2017年,冬。 她在青海拍一部粗制滥造的网剧,演一个身世凄惨的女猎户。 高原反应和零下二十度的天气折磨得她奄奄一息。 休息时,她裹着厚重的军大衣,蜷在简易棚子里,用冻得红肿僵硬的手指,划开手机屏幕。 铺天盖地,都是他夺得东京金奖影帝的消息。 照片上,他站在璀璨的灯光下,手握奖杯,从容淡定,风华无双。 获奖感言里,他感谢了导演、剧组、家人,最后,特别感谢了他的妻子,说“她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底气”。 她看了很久,直到手指冻得快要没有知觉。 点开那个她关注已久、却从未有过互动的头像,在私信对话框里,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去了九个字: 【替章碧兰恭喜段先生。】 发送成功。 她退出微博,关掉手机,把脸深深埋进带着膻味的军大衣领子里。 他没有回复。一直都没有。 第3章 三 2018年春。 “这地方可是我小时候读私塾的地方,好好感受感受。”剧里,孔禄生对章碧兰说。 剧外,郁青兰拍完青海的戏份,“顺路”来到了新疆伊宁市,段文朗读书的地方。 伊犁某条旧街。 按照他早年访谈中模糊的提及,她找到他曾就读过的这所第三中学旧址。 墙皮剥落,物是人非。 郁青兰抚过斑驳的砖墙。 又去了新疆果子沟。 她第一次吃到刚出炉的馕,带着麦香和炭火气,粗糙扎实的口感,和她想象中他童年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细细咀嚼,像完成一个仪式。 这就是你从小吃的味道吗? 山下是赛里木湖。 她站在湖畔,想的是黄浦江。 面对着那片被誉为“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的湛蓝湖水,她站了许久。 郁青兰低声地,像怕惊扰什么:你书里说,小时候觉得这里的风里有故事。我听到了……可所有的故事里,都没有我。 走过你走过的山路,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也算一种相逢? 我走过你来时的路,算不算终于与你并肩? 快离开时,她想,怎么这里见到的新疆男人都长得不像他呢? 航站楼里,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士兵与她擦肩而过,那挺拔的背影和坚毅的侧脸轮廓,让她瞬间恍惚。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目光追随着那抹绿色,直到消失在人群尽头。 哪怕只是最细微的关联,都能让她想起他。 段文朗三十岁时演过一个军官,像一颗种子,在郁青兰心里长成了对所有身着戎装者的天然好感。 可我知道,我怀念的,终究只是戏里的你。 从新疆回北京的飞机上。 背包里放着一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馕,她一路小心呵护,像护着一件圣物。 她看着舷窗外的云海,俯视段文朗待了十来年的家乡。 背一个馕回去,回到你如今生活的城市。 它很快就会变硬,最终会长出霉斑,被我扔掉。就像我的这场爱,从你出发的地方开始,在你安居的地方腐烂,自始至终,与你无关。 你早已奔向更广阔的天地,而我,还困在有你影子的旧时光里。 回到家,电视里重播着他那部经典的军旅剧。屏幕上的他,脸上涂着油彩,在丛林中匍匐前进。 她抱着膝盖,看得入神。 他被不服气的兵挑衅,连打十发十分靶,燃起来了! 她在床上翻来滚去,查看军队报名,发现自己过了年纪,于是打开手机和平精英打了一把刺激的枪战。 观众都说演员是在扮演别人,可郁青兰却透过这个铁血军人,看到段文朗骨子里的坚韧与担当。 有次她出差,等在高铁站。 候车室里,几位军人正襟危坐,身姿笔挺。 她坐在斜对面,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军人起身排队,郁青兰微微出神。 如果……如果当年段文朗没有穿上那身戏服,如果她看到的第一个军人不是他扮演的,这份莫名的亲切感,是不是就不会存在? 这份好感,是因你而起,也困于你。现实中所有相似的轮廓,都只是替身。 他通过一个角色,在她生命里烙下了印记,却从不负责兑现。 后来搬家,整理影碟。 她翻出那张早已磨损的军旅剧DVD封套,封面上的他穿着军装,目光炯炯。 她轻轻摩挲着封套,几乎要微笑。 因为段文朗,她总觉得穿军装的人都有种特别的可靠。 可讽刺的是,最让她感到安心的一个形象,却是最遥不可及的人。 这份因段文朗而起的好感,最终也变成了囚禁郁青兰的牢笼,让她在每一个相似的身影里,反复确认他的不存在。 她将影碟放进箱子最底层,如同封存一个甜蜜又疼痛的病因。 她知道,只要看到军装,她还是会想起他。 这是一个她永远无法戒掉的习惯,一场无望的、条件反射般的思念。 暗恋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情感偏好,甚至成为一种本能反应。 爱他已成习惯,而习惯比爱更难戒除。 章碧兰的台词,一语成谶。 跳下河前,章碧兰说: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无路可退,我只要每天知道你的消息,知道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这就足够了。 “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儿。” 与你无关,我也没犯什么错。 她习惯性地在超市买了馕,加热后,一个人沉默地吃完。 这已成为她生活中一个无意义却坚持的仪式。 她咽下最后一口。 看,爱你会变成习惯。吃你家乡的食物会变成习惯。沉默地想念你,也变成了习惯。 我活成了你,一个拙劣的仿制品,用我的一生,活在对你的复刻里。 徒劳又无能为力。 * 2019年,春。 郁青兰接了一部现代都市言情剧,演一个小配角女警,在横店取景。 有一场戏,需要在一座古刹前拍摄。 当她踏进那座香火不算鼎盛,显得格外清幽的寺庙时,脚步猛地顿住。 记忆如潮,轰然倒灌。 是这里。 当年拍《黄浦江畔亭》时,有一场孔禄生内心挣扎的戏,就是在这里拍的。 段文朗饰演的孔禄生,因为动用非常手段打压对手,内心备受煎熬,曾在这寺庙的回廊下,对着她饰演的章碧兰,自嘲道:“没用的,你不必替我祈祷。你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罪孽有多深。” 那时,按照剧本,她应天真笃定地接话:“孔先生,你不知道,这里的菩萨有多灵。” 可那一刻,几乎脱口而出的,是另一句盘桓在心底、与章碧兰无关,却和郁青兰有关的话。 “段文朗,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最终,理智回笼。她依着剧本,念出了那句台词。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她身着浅蓝色衣裙,双手合十,虔诚地走在前头;他穿着米白长衫,戴着墨镜,举止轻浮,不信鬼神。 突然有人叫:“欢欢掉水里了!” 郁青兰跑过去,发现是一个游客小孩的宠物狗掉进了好多金鱼的池子。 想来是小狗贪玩。 池水不深,但对于小孩来说,是很深了。 她没找到工具,索性亲自下水,捞起了那只小狗。 小孩说,谢谢警察阿姨。 郁青兰笑笑,看着自己身穿的警服,认下了。 “为人民服务,也为小狗服务。” 身上湿漉漉的,倒引起了她的另一场回忆。 上海车墩影视基地附近,和段文朗拍那场落水后被救起的戏。 那是他们全剧唯一一场亲密戏。 他饰演的孔禄生为了救她,人工呼吸,镜头需要捕捉到双唇轻触的瞬间。 NG了三次。 第一次,她紧张得浑身僵硬。 第二次,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她心跳失序。 第三次,导演终于喊了过,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片刻,才缓缓抬起头。 他吻了她三次,一次比一次认真。 而她的世界,在那一刻,早已天旋地转,只剩下唇上那短暂却烙印般的触感。 那感觉,太独一无二了。混杂着冰凉的河水,他身上的樟木香,还有那种属于成熟男人的、沉稳而带着侵略性的气息。 那件浸透了片场气息、带着淡淡樟木和烟草味道的长衫,仿佛还罩在她身上。 思绪从沉重的回忆里挣脱,郁青兰勉强拍完都市剧的戏份。 收工后,隔壁剧组的男二号,一个阳光开朗的新生代演员,热情地邀她一起吃晚饭。 她本想拒绝,但对方再三邀请,言辞恳切,她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便答应了。 饭桌上,男演员谈兴很浓,说着圈内趣事,也隐隐透露出对她的好感。 聊到未来规划时,他忽然笑着说:“我觉得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得稳定下来,结婚生子。你看我爸妈就总催我,不过我觉得,生孩子是必然的嘛,哪个女人不经历这一遭?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 郁青兰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哪个女人不经历这一遭?天经地义? 可偏偏有人,就因为妻子怕疼,便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丁克,并将那份维护宣之于口,践行到底。 没有人,及得上他。 她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男演员,年轻英俊,充满活力,却索然无味。 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抱歉,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没等对方反应,她拿起包,径直离开了餐厅。留下那个还在憧憬着“天经地义”未来的男演员,错愕地坐在原地。 自那以后,郁青兰接的戏越来越少。 她家境本来就不错,入行也并非纯粹为生计。 当表演带来的痛苦开始大于快乐,当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全情投入地去塑造一个相信爱情的角色时,她选择逐渐淡出。 她再也拍不了亲密戏了。 因为每一次靠近,都会让她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潮湿的、带着樟木香的、独一无二的吻。 以及那个,为了另一个女人,温柔地颠覆了“天经地义”的男人。 她一直都知道,段文朗已结婚,妻子被保护得很好。 夫妻恩爱,是丁克一族,因为太太怕疼。 这些信息,在后来无数个夜里,被她反复咀嚼,品出无尽的涩意。 她羡慕那个素未谋面、不,是匆匆见过一面的女人,羡慕她能得到他那样毫无保留的、公开的维护和爱意。 那个人,把她所有隐秘的、关于和他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连同“生育”这项大多数女人或许会经历的“天经地义”,都一并隔绝在了两人世界之外。 这么好的人,不是我的。 * 2022年,中秋晚会后台,偶然碰面。 他并未立刻离开,寒暄道:“总觉得你这些年,好像在躲着什么?” 被看出来了吗?近乡情怯。 郁青兰:“没有。段老师,我只是……不太会和人打交道。” 他了然地点点头,带着一种看待内向后辈的宽容:“也是,你这性子是有点闷。不过做这行,开朗点好。”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段老师。” 他转身离开,她看着他的背影,明白他从未看懂她的沉默。 她的兵荒马乱,于他,不过是性格使然。 第4章 四 青春在这场漫长的独角戏里流淌。 2019,2020,2021…… 她依旧在娱乐圈中浮沉,戏约多了一些,演过女二号。 甚至在一部小成本文艺片里当了回女主,去国外的电影节走了趟红毯。 这部小成本制作电影剧组经费紧张,宣传乏力。 那段时间,段文朗在一个公开场合,被问及“合作过的后辈里谁印象较深”,他礼貌性地提到几个名字,其中有“那个演章碧兰的郁青兰,很认真”。 这话传到郁青兰耳中,她为此高兴好几天,但随即发现,那只是他众多得体回答中的一个,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后续。 郁青兰无论如何努力,在事业上与他始终存在鸿沟。 他的提及是施舍般的偶然,她的欢喜却是真实的波澜。 她学会了得体的微笑,恰当的寒暄,保持着一个后辈该有的、不卑不亢的距离。 只是目光,依旧不敢在段文朗身上停留。 关于他和妻子的丁克选择,偶尔还是会被媒体拿出来讨论。 他每次被问及,都回答得温和而坚定,维护着妻子的选择。 他笑得坦然又温柔:“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有没有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约好了要一起看到彼此白发苍苍的样子。这是我给她的承诺。” 在某次访谈中,主持人深入问他丁克的决定。 他耐心地重申,支持妻子:“我其实很喜欢小孩,但比起孩子,我更心疼她。看到她疼,比我自己疼还难受。两个人相伴到老,也很好。” 真好啊。她痴痴地看着。 她坐在电视机前,手里的遥控器骤然滑落。 他并非不喜欢孩子,而是因为爱妻,可以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和妥协。 这种为了一个人的“例外”和“偏爱”,比单纯的丁克选择更让她心痛和羡慕。 日子就在这样无声的注视与暗恋中过去。 2023年,跨年晚会后台。 人头攒动,喧闹无比。 她刚结束一个舞蹈节目,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休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另一个晚会录播。 屏幕上,正是他和妻子的合唱环节。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妻子一袭优雅长裙,两人手牵着手,唱着深情款款的情歌,目光交汇,尽是默契与爱意。 真好啊。她痴痴地看着。 “郁老师怎么哭了?”她身旁的小助理问。 她猛地回神,抬头。 段文朗就站在面前,似乎刚下台,额角还有细汗。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脸,只余一片冰凉的湿意。 自己竟然看得哭了都不知道。 “没……没有,”她仓促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眼睛,有点累。” 郁青兰紧张得胡言乱语。 段文朗也许看到他了,也许没看到。挽着妻子,便走向了喧闹的人群中心。 拍《黄浦江畔亭》那年夏天,她精心挑选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像他常戴的那种。 包装好,写了张卡片:祝段老师生日快乐,平安顺遂。 卡片和礼物在抽屉里放了三天。 最后,她连以普通朋友身份送出祝福的勇气都没有,怕那份小心翼翼隐藏的心思,在送出礼物的瞬间泄洪。 朋友们开玩笑:你看郁青兰,这么多年也不谈恋爱,是不是要求太高?你认识那么多才俊,也不给介绍介绍? 熟悉她的导演师兄温和地看她一眼,像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青兰还小,性子又静,得像对妹妹一样好好护着才行。感情的事,随缘吧。 日记本里,她写: 如果,如果我早出生十年,如果先遇到你的人是我……会不会有一点点不同? 写到这里,她停住,然后用力划掉这行字,直到纸页破裂。 她知道,没有如果。 他的世界早已构筑完整,风雨不透,早已有人像自己这样深刻地爱过她。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年长者是无法被打动的。 彼时尚年轻的她争不到头一个。 郁青兰通过那三个月了解他的时候,他早已历经千帆。 段文朗的情感经历是不会透露的,他早就轰轰烈烈地爱过了。 有过另外的女孩为他翻山越岭。 他和他的妻子相爱百年,也许还约了下一个百年。 他的真诚专一已经全留在那时候,他才看不上小孩子的爱。 早己有人与他灵魂共鸣,□□契合。 年龄上差距的岁数不仅仅是一个数字。 还有无法跨越的思想与阅历的鸿沟。 而思维阶级这个东西他下不来,郁青兰也上不去。 最好的结局就是君卧高台,我栖春山。 只有她替他停留在了过去。 某年电影节红毯后台 他们在拥挤的通道迎面遇上。 她迅速垂下眼,侧身让出最宽的路,声音轻得像耳语:段老师好。 他或许点了头,或许只是被人流裹挟着,从她身边安然走过,衣角都没有碰到。 她在他身后抬起头,看着那个永远挺拔、永远不属于她的背影,觉得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最完美也最绝望的距离。 咫尺,天涯。 这不是放下,而是终于承认,她轰轰烈烈的爱情,从头到尾,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她在深夜翻看他妻子的社交账号,发现对方喜欢某个小众品牌的香薰。 鬼使神差地,她也买回了同款,点燃后却觉得那香气陌生。 她看着跳跃的火苗,忽然意识到,她连模仿的资格都没有。 她永远成为不了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选择丁克的人。 某次合作的男演员对她示好,体贴地为她拧开瓶盖。 那一刻,她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当年片场,他极其自然地接过妻子喝剩的矿泉水瓶,仰头喝下。 连这点微不足道的亲密,都成了她衡量他人的标尺,而其他所有人,都输得一败涂地。 一年又一年,每当听到与他名字同音的字,或是闻到类似当年片场的樟木气味,她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朋友笑她“反应慢半拍”,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又一次被拖回了那个外白渡桥边的草地,循环往复,无处可逃。 她开始接更多的工作,什么类型的片子都接,只要有机会。 她不再刻意避开民国戏,甚至主动去争取。她演过风尘女子,演过革命志士,演过深宅怨妇,每一个角色,她都投入十二分的力气、 她用角色的悲欢,冲刷掉自己内心那份顽固的、不该有的情感印记。 时间是最好的庸医,虽然治不好根,但至少能让伤口结痂,不再流血。 * 2024年,郁青兰的情绪不会再随着段文朗的近况而波动了。 她看着手机上推送的各种爆炸性娱乐新闻,只感到一种空茫。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厚厚一沓,是她之前《黄浦江畔亭》民国戏通告单、剧本片段,甚至一些泛黄的、印着相关报道的旧报纸。 每一张纸页上,都隐约带着那个年代的影子,也带着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爱恋。 她抱着那一大摞纸,走到阳台,用一个旧铁盆,一张一张,点燃。 橘红色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将那些墨字和回忆都吞噬成灰黑的、轻盈的碎片,随着夜风打着旋儿上升,然后消散。 结束了。她想。 这场长达十多年的、她一个人的默剧,该落幕了。 就在最后一片纸灰也即将燃尽的时刻,躺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在灰烬的余温旁,屏幕倏地亮起,发出嗡嗡的震动。 她走回去,拿起手机。 是段文朗和他妻子十三年的结婚纪念日资讯。 配图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眉目含笑。 看啊,他永远是他。 深情,温柔,对身边的女人好。 只是,永远不会是她。 铁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只剩下一小撮冰冷的灰。 那天晚上,她买了一打啤酒回来。他比她大整整十六岁。 她倒了第一杯,仰头灌下,对着空气轻声说:“祝你生日快乐。” 第二杯。“祝你生日快乐。” 第三杯…… …… 第十六杯。 她酒量很浅,十六杯下去,胃里翻江倒海,头重脚轻。 她踉跄着冲进洗手间,抱着冰冷的马桶,吐得撕心裂肺,眼泪糊了满脸。 在一片狼藉和眩晕中,她终于敢对着虚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含混不清地哽咽: 比我大的那十六年,补上对你的祝福…… 声音破碎,消散在只有她一个人的、空旷的夜里。 烧掉通告单后,看着他的新合影 她对着照片,在寂静的空气里,自说自话。 郁青兰:现在,你自由了。 照片里的他笑着。 郁青兰:可我的牢笼,还在。 她轻轻碰了碰屏幕上他搂着妻子的手臂。 郁青兰:这一次,祝你…真的幸福。 停顿良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郁青兰:也请原谅我,无法再看着你了。 这些年独角戏一样的祝福,意料之中,石沉大海。 * 2025年,深秋。 她接了一部话剧,第一次挑战一个年龄跨度极大的角色,从少女演到老妪。排练很辛苦,但她甘之如饴。 某天深夜排练结束,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出租屋的清冷街道上。 路灯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机响起,是母亲打来的,惯例的催婚和唠叨。 她耐心听着,敷衍着。 一阵风过,空中扬起了好多叶子,像树的羽毛。 “妈妈也是怕你孤单,早知道不让你进演艺圈了。戏里那些天长地久都是假的演出来的,偏偏你这个傻闺女信了,要多为自己着想。哎……” 原来,妈妈一直都知道,母女连心,自己这些年的种种,都被看在眼里。 她握着手机,停在原地,耳边是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眼前是昏黄的路灯和飘落的梧桐叶。 没什么天长地久。 是啊,她早就知道了。 只是曾经,她那么傻地,以为他会是那个例外。 她对着电话那头的母亲,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散在秋夜的凉风里。 “妈,我知道了。”她说,“我会好好的。” 挂断电话,她继续往前走。脚步很稳。 风吹起她的大衣衣角,带着萧瑟凉意。 她抬头看了看没有星星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郁郁葱葱的的年华,一个人花开,一个人花落。 活在自己安静的世界里,守着那份早已被时间风干、却依旧散发着余烬温度的、一个人的爱情。 那场持续了十三年的、名为“郁青兰爱段文朗”的漫长雨季,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晴了。 虽然天空依旧空旷,但至少,不再潮湿了。 (正文完) 第5章 五[番外] 三十五岁的郁青兰给段文朗写了一封信。 没有盖邮戳。 她不想让他知道,曾有一个人,在漫长的十三年里,将他奉若神明,又将那份爱恋碾碎成尘。 致段先生: 见字如晤。 提笔时,窗外的梧桐正飘着絮,像极了2012年横店片场那棵老树上纷扬的种子。 它们盲目地飞,不知落处,一如当年22岁的我,懵懂地撞进你的光影里。 是我整个青春里最兵荒马乱的序曲。 你从镜屏后转出,一袭青衫,拱手说“孔禄生冒昧”。我忘了所有台词,只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声音太响,响到此后十三年,都再未停歇。 他们说民国戏需要我这份沉静。 你不知,那是我22岁的心,老得就像已经爱了你一辈子。 在校园里偷偷看学长的年纪,我却在这里,学着把惊涛骇浪都按捺成一声克制的“段老师”。 记得寺庙那场戏吗? 你倚着朱红廊柱说:“章小姐,你不知道我的罪孽有多深。” 剧本里我该答“菩萨灵验”,可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这句话,在我喉间辗转千回,最终混着片场的香火气,咽回肚里。 成了我一个人的罪孽。 杀青那天拍照,我缩在最边缘。 镜头定格时,我的目光正掠过你的侧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那件带着樟木香的长衫,从此成了我记忆里最妥帖的囚笼。 后来这些年,我活成了一场对你无声的复刻。 我去新疆,去你出生的伊犁河边,走你走过的路。 在赛里木湖畔,我听风,风里没有你的故事;在果子沟,我吃刚出炉的馕,它居然是软的,坚果很香,像我想象中你掌心的温度。 我甚至背了一块馕回上海,它最终在潮湿的空气里长出霉斑,如同我这场见不得光的心事。 因为你而立之年演过军人,我从此对穿军装的人都怀有莫名好感。 机场、车站,每一个挺拔的绿色身影,都会让我恍惚片刻。 你看,你通过一个角色,就在我生命里烙下了印记,却从不负责兑现。 2017年你获封影帝,我在青海的冻土上,用僵直的手指发出那句“替章碧兰恭喜孔先生”。 我知道你不会回。 就像戏里的孔禄生,合该娶最门当户对的未婚妻。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又一层,以及你最珍视的,你的现实。 我见过你如何爱她。 探班时你接过她喝剩的半瓶水,访谈里你说“看到她疼,比我自己疼还难受”。 你为她选择丁克,将世人口中“天经地义”的轨迹温柔推翻。 我多么羡慕她,又多么……怜悯这样羡慕着她的自己。 去年跨年晚会,我不小心看到你和她的合唱直播,竟看得落了泪。 小助理递来纸巾问:“郁老师怎么哭了?” 她真的还小,是大学生过来实习的。她怎么会懂,我在为你永远不会知晓的单向爱情落泪。 尚未开始,却已沧桑。 今年春天,我烧掉了所有《黄浦江畔亭》的通告单。 看着火焰吞噬那些印着你我化名的纸张,忽然明白,我爱的或许从来不是真实的你,而是那个下午,穿着长衫向我拱手的孔禄生。 我用了十三年,在现实里寻找一个戏中人的影子。 对不起,我说谎了,就在刚刚。 你比我大十六岁。 你获奖那夜,我喝了十六杯酒。 每杯下肚,都说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抱着马桶吐得胃疼,我把这当作,我爱过你的证明。 如今我半退圈了,拍不了亲密戏。 每次靠近,都会想起落水后那个NG三次的吻,混杂着池水的凉和你身上的樟木香。 那感觉太独一无二,让我再无法对别的男子动情。 这封信不会寄出,如同我从未说出口的爱意。 它只是我对自己青春的交代,对一场盛大暗恋的告别。 段先生,你永远不必知道,曾有一个人,把你三十岁时扮演的角色当作信仰,把你无意流露的温柔当作圣经,把你走过的土地当作朝圣之路。 她背着一个会发霉的馕,走过四千公里,从你来的地方,到你定居的城市。 那只馕被放进Birkin包里最柔软的内衬,像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后来我才知道,你在十八岁那年,揣着母亲刚烤好的馕离开伊犁,却在长途汽车上被偷走了干粮。 你说那是你第一次懂得什么是乡愁。 饿着肚子抵达乌鲁木齐,馕的香气还残留在指缝,胃里却只剩下西北风。 所以我格外珍贵怀里这一块。 它跨越山河时紧紧贴着我心跳,渐渐被体温烘出倔强的麦香。直到在北京的清晨,我掰开它准备泡奶茶时,才发现它早已变得坚硬如石。 原来馕是要趁热吃的。 在馕坑边接过它的人,才能尝到云朵般的柔软,尝到芝麻在齿间迸裂的香。 而我带回江南的,不过是个风干的情谊标本。 我对着那块倔强的馕坐了许久,忽然笑出眼泪。 我们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我跨越十三年精心保存的,早不是你最初的模样。不过是自己用想象反复涂抹,把一块冷硬的思念,供奉成了舍利子。 就像你十八岁失去的那块馕,和我三十六岁拥有的这块,从来都不是同一种温度。 可我还是就着隔夜茶,一口一口,咽下了所有冷掉的前尘。 她喝了十六杯酒,从你二十二岁,喝到你三十八岁。 她用一个女子最好的十三年,在平行时空里,默默地,安静地,爱了你一整个轮回。 愿你永远不必知晓。 愿孔禄生和章碧兰,在那个动荡的时空,白发苍苍,一如你所承诺的那样。 唯有此心,耿耿相随。 一个曾经叫“章碧兰”的人 于2025年夏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