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的图书馆顶楼,“遗忘角落”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一片暖金色。裴应和薄沁妍分坐桌子两侧,面前摊开着经济学课本和笔记。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下周的论文框架我晚上发你。” 薄沁妍合上书,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
“行。”状似随意地提起,“明晚露天电影,别忘了。”
“嗯。”薄沁妍站起身,阳光勾勒出她挺拔的侧影,“明天见。”
“明天见。”裴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离开学校后,裴应并没有直接回家。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再次来到了那家现代艺术画廊门口。站在冷灰色的建筑前,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展厅里依旧人烟稀少,空旷而安静。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那些抽象或怪诞的展品,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某个熟悉的方向挪动。
她在那个拐角定住了。
《束缚与风》前,立着两个身影。薄沁妍和陈梨溪。
薄沁妍微微仰头凝视着画作,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抵着冰凉的画框边缘,侧脸在展厅的冷光里显得愈发白皙剔透。陈梨溪站在她身侧,正低声说着什么。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用一种带着了然和戏谑的语调,
“看来我跟薄同学,很是心有灵犀嘛。”
薄沁妍闻声倏然转头,浅褐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毫无防备的惊讶。
陈梨溪也闻声看了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裴应自然地将目光转向陈梨溪,朝她点了点头,“梨溪也在。”
“嗯,陪沁妍过来看看。”陈梨溪微笑着回应,然后很识趣地对薄沁妍说,“那你们聊,我先去前面纺织展区看看。”
薄沁妍轻轻颔首:“好。”
裴应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幅画,“又来看这幅画?”
薄沁妍转过头,浅褐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路过。刚才听讲解员说,画家晚年回了当年的画室。”
“那他算不算等到了?” 裴应问,目光落在画角那抹白色上 —— 上次她说这是 “没方向的风”,此刻倒想听听对方的答案。
薄沁妍的视线重新落回画上,声音轻了些:“算吧。有些方向,不是找出来的,是等出来的。”
没有多余的解释,却像句话卡在裴应心里。
她想起星尘展里光错落在对方身上,想起此刻对方指尖轻轻划过画框的动作,忽然觉得,薄沁妍也在等什么 —— 或许是等某阵风,能吹开她那层看似完美的壳。
她们信步走到上次没细看的当代艺术展。这儿更怪,旧衣服堆成山,黑盒子哗哗放着雨声,还有一面贴满彩色便签的墙,写满了形形色色的“遗憾”。
裴应抄起支马克笔,碰碰薄沁妍的胳膊:“不打算留下点你的‘遗憾’?”
薄沁妍转头,看见递到眼前的笔,没有立刻接过,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你呢?裴同学又有什么宏愿要昭告天下?””
裴应愣了两秒,抓过笔在一张黄色便签上唰唰写下几个字“啪”地贴在最角落。
薄沁妍凑近些,目光扫过角落。黄便签上,是裴应有点张牙舞爪的字:「希望风别停」。
她没有评论,只是另取了一张宁静的蓝色便签,提笔,落字。字迹清秀工整,却每一笔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韧劲:
「风会等愿意追的人」。
裴应抬头看向薄沁妍。对方也刚好在看她,浅褐色的眸子里漾着清晰的笑意。
这一刻,裴应忽然觉得,美术馆里原本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开始回温,连那恼人的松节油气味,也变得顺眼了起来。
“你平时……喜欢什么样的风?”薄沁妍忽然问,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五彩斑斓的便签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裴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带着她一贯的、对自由的向往:“随便。只要不是被关着的风就行。”她讨厌任何形式的束缚,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规则上的。
薄沁妍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再说话。
周六傍晚,天色尚未完全暗透,校园里那片用于夏季剧场的草坪上已经聚了不少人。白色的幕布支棱起来,空气里飘着青草割过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混杂着爆米花和热狗的暖腻香味。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自带毯子或折叠椅上,气氛轻松喧闹。
裴应到得不早不晚。她一眼就看到了秦舒舒她们——位置确实很好,就在幕布正前方稍偏一点的地方,铺着几张厚实的格纹毯子。
薄沁妍已经到了,正微微侧头和身边的陈梨溪低声说着什么。秦舒舒则正指挥着苏意和李程颐把带来的零食和饮料摆开,大小姐派头十足。
裴应走过去,脚步刻意放得随意。秦舒舒抬头看见她,扬了扬下巴,语气自然得,“来得正好,裴应,帮忙拿一下那个袋子。”
裴应挑挑眉,倒也配合地弯腰拎起那个装满了瓶装水的袋子。
薄沁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暮色四合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在渐暗的天光里依旧清亮。她的目光在裴应脸上停留了一瞬,重新落在了幕布上,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来的是谁。
“裴应,坐这边!”李程颐热情地招呼她,拍了拍自己和苏意旁边空着的位置。那个位置,恰好离薄沁妍隔了一个秦舒舒。
裴应心里啧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坐下。位置不算理想,她接过苏意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了声谢,目光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总往薄沁妍那边溜。
这时,一个穿着得体、长相清爽的男生向他们走过来。裴应有点印象,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好像叫Mark。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标明确地走向薄沁妍。
“嘿,Chinz,没想到你也喜欢露天电影?”他声音温和,带着熟稔,“我和几个朋友在那边,”
他指了指稍远一些的位置,“位置还不错,要不要一起?顺便可以讨论一下下周学生会的活动安排。”这话说得颇有技巧,公私兼顾。
薄沁妍闻声抬起头,礼貌微笑,疏离而周到,像是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谢谢邀请,Mark。不过我和朋友们已经约好了。”
她目光轻轻扫过身边的秦舒舒、陈梨溪,“而且,今晚想好好放松一下,暂时不谈公事。”她的拒绝清晰明确,却又给足了对方面子。
Mark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很快调整过来,“当然,享受电影最重要。那不打扰了,祝你们观影愉快。”他朝众人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他刚走,坐在裴应旁边的秦舒舒就凑了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沁妍在学校里可是很受欢迎的。像Mark这样的太多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
“不过啊,沁妍在这方面向来界限分明。不表白的,她还能维持基本的友好,就像刚才那样。但只要有人敢跨过那条线表白……”秦舒舒做了个“咔嚓”的手势,撇撇嘴,
“立刻就会被礼貌地请出她的安全距离,再无例外。所以大家都只敢远观,没人敢真的上前。”
电影开始了。
《罗马假日》的黑白光影流淌在幕布上,奥黛丽·赫本灵动的身影吸引了大部人的注意力。
周围的谈笑声渐次低落。裴应对这种老式浪漫喜剧兴趣不大,她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身边的环境,尤其是左手边隔了一个人的薄沁妍身上。
电影演到安妮公主偷偷跑出使馆,在罗马街头狂欢时,观众席发出阵阵轻笑。裴应注意到,薄沁妍似乎也很喜欢这段,嘴角一直带着一抹轻松愉快的笑意。
当格里高利·派克扮演的记者出现时,秦舒舒侧身倾向薄沁妍,用气音调侃了句什么,薄沁妍侧过头,似是嗔怪地看了秦舒舒一眼,那笑意却加深了,带着朋友间才有的亲昵和无奈。
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让裴应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酸意。她像个隔着玻璃看别人家温暖灯火的路人,能感受到那份暖意,却无法真正融入。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纸杯。
秦舒舒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靠了过来,朝她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着点戏谑的探究:“没想到你真会来,还以为你嫌这种集体活动没意思。”
“偶尔也想看看老片子。” 裴应淡淡回了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
秦舒舒的笑容加深,压低声音:“那要不咱俩换个位置?让你看得更‘清楚’点?沁妍可是难得赏脸来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上次露天音乐会我怎么请都请不动她。”
“不用。”裴应稳住声音,目光重新投向幕布,耳根却有点发热,“我在这儿看得挺清楚。”
她能感觉到,旁边薄沁妍似乎也微微侧了侧头,可能听到了这番对话。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毯子传来轻微的摩擦声。裴应下意识转头,发现秦舒舒不知何时凑去了陈梨溪旁边,两人正低头看着手机。而她身边空着的位置,此刻坐着的正是薄沁妍。
“以前看过《罗马假日》吗?” 薄沁妍低声问,目光依旧落在银幕上,仿佛这个位置的调换再自然不过。
裴应侧过头,能更清晰地看到她被荧幕光影勾勒的侧脸轮廓,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雪松香气。“看过几次,在家里。”
“我第一次看,是在爷爷的书房。”薄沁妍的声音像是浸透了回忆,带着一丝飘渺,“他说,公主的选择才是清醒的——责任与自由,从来不能两全。”
裴应愣了愣,看向她:“那你觉得,她后悔吗?”
薄沁妍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重量:“不知道。但她至少试过了,不是吗?就算只有一天,她也真实地、勇敢地触摸过自由的模样。”
一阵夜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带着凉意,掀起了薄沁妍膝上的毯子一角,那柔软的羊毛织物直接蒙到了裴应脸上,视线骤然被阻隔,鼻腔里满是对方身上那股好闻的、带着体温的淡香。
裴应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几乎是同时,另一只微凉的手也探过来,指尖在柔软的羊毛织物上猝不及防地相触。
那只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裴应指尖残留的、那一瞬温软细腻的触感,却无比清晰,如同烙印。
她将毯子从头上取下,递还过去,故作轻松地自侃道:“这风……是专门冲我来的吧?”
薄沁妍接过毯子,指尖不经意间再次擦过裴应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顿。她没有看裴应,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便将毯子重新裹好。
目光重新投向银幕,仿佛刚才那意外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但裴应看着她微微绷紧的、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又脆弱的下颌线条,忽然觉得,这个会因为电影台词而动容的她,比那个任何时候都完美无瑕的薄家长女,要真实得多。
电影接近尾声,公主在记者会上说出“每个城市都有其独特之处,令人难忘”时,裴应清晰地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她转头望去,恰巧捕捉到薄沁妍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星子坠落般的水光,待她想要看清时,那双眸子已迅速恢复了平时的清明与平静,仿佛那瞬间的动容只是光影交错间,她心悸产生的幻觉。
电影散场,人潮涌动。夜风带着更深的凉意扑面而来。
大家收拾好东西,互相道别,准备各自离去。裴应状似无意地踱到正在系围巾的薄沁妍身边,语气随意地开口,“一起走回去吗?顺路。”
薄沁妍系围巾的动作微微一顿,浅褐色的眸子在夜色中看向裴应,那里面的情绪看不分明,却清晰地映着路灯的光点。她只是轻轻颔首,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