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第1章 第一章 伦敦的七月,是一首被阳光浸透的抒情诗。 尽管这座都市仍会在清晨被一层薄雾轻拥,傍晚金色阳光便慷慨地洒满大地,将泰晤士河水染成碎金。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与玫瑰混合的暖香,气温升到恰到好处的二十三度,是伦敦一年中最为惬意、也最为短暂的黄金时节。 此刻,在泰晤士河畔一处绿意盎然的私人庄园内,一场由本地华人侨领主办的夏季花园慈善派对正在举行。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厅内照得一片辉煌,空气里交融着冰镇香槟的清爽、女士们淡雅的花香调香水,以及为了装饰而大量摆放的、刚刚修剪过的鲜切绿植与白玫瑰所散发的鲜活青草气息。 裴应就是在这片浮华喧嚣中,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域的困兽。 自己身上这条母亲特意为她空运来的高定礼服长裙,像一道柔软却坚韧的枷锁。深沉的丝绒蓝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剪裁极尽优雅,却束缚着她习惯性想要舒展的四肢。 作为国内新兴互联网巨头唯一的继承人,她从小见过的场面不算小,但此间流淌的那种源自时间沉淀的、无形的规则感,仍让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躁意。 她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扫过。那些精心修饰的面孔,得体优雅的寒暄,在她看来都像是覆盖着一层光滑的釉质,虚假得令人乏味。 她宁愿此刻窝在公寓里,对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K线图,或是在赌场里,感受那种**裸的、瞬息万变的刺激。而不是在这里,进行着这种温吞水似的、每一句对话都暗藏机锋的社交。 “喂,裴应”清爽透亮、带着熟稔与调侃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裴应侧头,李程颐那张永远洋溢着活力的脸庞。她端着一杯香槟,几步就凑到了裴应身边。与宴会上大多数精心打扮、裙裾翩翩的女生不同,李程颐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白色缎面裤装,线条利落干脆。 她留着一头打理得随性又精致的短发,发梢微微外翘,透着股不羁的俏皮感。五官明朗,眼神清澈透亮,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天然的亲和力,像夏日毫无阴霾的晴空,热烈又干净。与裴应的慵懒随性形成鲜明对比。 裴应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她那张脸生得寡淡,及肩的黑发随意散着,薄唇抿起时总带着点对周遭不甚在意的疏离感。 “我在进行人类社会学观察,”她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沓,“结论是,虚伪是通行证。” 李程颐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正低声交谈的苏意身上。苏意有一双会说话的笑眼,气质干净得像初春的融雪。 她是英国知名汽车零件供应商家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家境优渥,却没什么架子,性格活泼开朗,在哪儿都能带来一片暖意。此刻见她望过来,马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回应。 “喏,别在这儿散发冷气了。”李程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裴应,“那边那个穿红色晚礼服的,是秦舒舒,苏意的好姐妹。你不是最喜欢欣赏美人吗?” 不远处,一位身着正红色丝绒长裙的少女正言笑晏晏。 那红色极为正,衬得她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极具冲击力的明艳,一双桃花眼流转间顾盼生辉,眼尾微挑,天然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媚与灵动。 乌黑的长发慵懒地绾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颈侧,更添几分随性的风情。那条红色长裙剪裁极佳,完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 她顺着李程颐暗示的方向,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猝不及防地,定格了。 就在宴会厅相对安静的一隅,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位置,几个人正围站着交谈。而中心,就是薄沁妍。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裴应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与周遭环境浑然天成的气场。薄沁妍穿着一件珍珠白色的缎面长裙,款式简洁至极,却愈发衬托出她身姿的挺拔与优雅。 她个子很高,站在几位身材高大的英国绅士中间,气势也丝毫不落下风。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天鹅颈。 裴应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无法移开。她看清了薄沁妍的脸——那不是一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之美,而是一种更耐人寻味的、清冷精致的美。 皮肤是上好的象牙白,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眉形修长。鼻梁高挺,唇形饱满但色泽偏淡,抿成一个冷静自持的弧度。 那双眼睛。眼型漂亮,瞳色是浅褐色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通透,此刻正微微弯起,听着身旁一位老者说话,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和专注,但你却看不透那层礼貌之下,真正的情绪是什么。 她就像一件被古老家族精心打磨、守护了百年的瓷器,完美,温润,却透着不容亵渎的距离感。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的视线,薄沁妍忽然微微侧过头,浅褐色的眼眸,隔着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朝裴应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目光相接的瞬间,裴应没有闪躲,反而迎了上去,甚至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秋的湖面,只是淡淡的一瞥,仿佛只是确认一下视线的来源。然后,几乎是毫不停留地,便自然地转了回去,继续之前的交谈。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秒钟,却让裴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被彻底审视、却又被对方毫不在意地忽略过去的微妙感觉。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对她来说极其罕见。 “看呆了?那是薄沁妍。”李程颐在一旁压低声音,“薄家长女,我们学校的传奇,教育模板本人。十八岁就事事完美,面面俱到,据说通晓五国语言,大提琴拿到LTCL演奏级,还是我们学生会的中流砥柱。” 薄沁妍。 裴应微微眯起了眼。一种混合着欣赏与探究的兴趣,在她心底悄然升起。连美都如此“标准”,如此一丝不苟,仿佛每个细节都经过精确计算的,薄沁妍是第一个。 一个明媚张扬的身影加入了薄沁妍那,是秦舒舒,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薄沁妍的唇角这才牵起一抹真实了许多的浅淡笑意。 裴应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笑意,心底生出微妙的念头。她想看看,在这层完美无瑕、厚重如甲的面具之下。 薄沁妍内里是否也跟这宴会厅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包裹着同样枯燥而无趣的灵魂,不过是在按照既定的剧本,虚伪地扮演着“完美”的角色。 当这尊精美的瓷器被敲开一丝裂缝,流淌出来的,究竟是滚烫的鲜血,还是同样冰冷的、程序化的液体。 巨大的拱形窗敞开着,白色纱帘随着夜风轻轻拂动,隐约送来窗外花园里的草木清香。 裴应走过去,从随身带着的晚宴手包里,摸出一个定制的打火石,旁边露出个精致的金属烟盒。 她并不抽烟,只是喜欢在思考或感到束缚时,将打火石在指间把玩。打火石冰凉的金属感,能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她望着远处伦敦眼模糊的光晕,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薄沁妍那张清冷精致的脸,和那双看不透的浅褐色眼眸。 “抱歉,打扰一下。”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清泠泠的,带着一种标准的伦敦腔,但又糅合了一丝独特的柔软。 裴应身体一僵。这个声音…… 薄沁妍就站在连接主厅与侧廊的拱门边,灯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朦胧的光晕。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珍珠白手拿包,神情依旧淡然,浅褐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以及她手中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打火石。 “这里似乎不是吸烟区?”她的话语很礼貌,但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感。 裴应下意识地想将烟盒藏起,但一种莫名的、想要反抗这种被规则束缚的感觉让她停住了动作。 她将那枚打火石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慢悠悠地说:“里面太闷了,出来透口气。怎么,薄小姐是来维护宴会秩序的?” 这话带着点不经心的挑衅。她看着薄沁妍,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愠怒或者不悦。 薄沁妍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浅褐色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转瞬即逝。 她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栏杆边,与裴应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她没有看裴应,而是望着城市夜景。 “裴应。”薄沁妍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裴家的独女。” 裴应挑眉,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自己。 薄沁妍这才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裴应脸上,这次带着更清晰的审视。 她看着裴应那双过于明亮、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又暗藏锋锐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以及那两片显得格外薄情的唇。 “我祖父提过,裴叔叔是很有魄力的企业家。”她的话依旧滴水不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褒贬。 裴应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哦?没想到薄小姐对我们这种‘新派’商人也有耳闻。”她刻意模糊了“新”这个词,但意味分明。 薄沁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通透得像能看穿人心。她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只是淡淡地说:“时代在变,守成与开拓本就相辅相成。”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姿态优雅地离开了阳台,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偶然的、必要的社交插曲。 回到喧嚣的宴会厅,裴应发现自己的目光再也无法控制地去追寻那个身影。 她看到薄沁妍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无论是白发苍苍的政要,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才俊,她都能应对得体,游刃有余。 她的笑容永远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被怠慢。 裴应心里那种莫名的冲动愈发强烈。她想打破那张完美面具下的平静,想看看那双浅褐色眼眸里,除了礼貌和疏离,还会不会有其他的情绪。想靠近她,哪怕只是近一点点。 宴会临近结束时,宾客们开始陆续告辞,薄沁妍正和几位长辈道别,秦舒舒挽着她的手臂,似乎在商量着after party的去处。裴应深吸一口气,摒弃了脑子里那些迂回的策略,径直走了过去。 在薄沁妍和秦舒舒略带讶异的目光中,裴应停在了薄沁妍面前。她比薄沁妍略高几公分,此刻微微垂着眼,看着对方。 “薄小姐,”裴应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认真,“我叫裴应。”她顿了顿,像是在强调什么,然后才继续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没有伸手,也没有说任何客套的寒暄,只是这样近乎直白地报上名字,表达“认识你很高兴”这个事实。这不符合任何社交礼仪,却带着一种裴应式的、不容置疑的直接。 薄沁妍抬起眼,目光落在裴应脸上。那双浅褐色的、总是显得通透而疏离的瞳仁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裴应的完整轮廓——她看到裴应眼中那簇毫不掩饰的、近乎灼热的兴味,像暗夜里骤然跳动的火焰,明晃晃,带着不加修饰的侵略性。 这样的眼神,她实在太过熟悉。随着她的成长,有无数类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中掺杂着对薄家权势的好奇,对继承人身份的觊觎,或仅仅是对她这副皮囊浅薄的欣赏。 薄沁妍的心里没起半点波澜,脸上依旧平静,连唇角的弧度都没变。几秒钟的沉默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裴应,没露出惊讶,也没露出排斥。 一旁的秦舒舒倒是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目光在裴应和薄沁妍之间来回扫视。 几秒钟的沉默,像是被拉长了一个世纪。 终于,薄沁妍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依旧清泠,“裴应。” 说完,她再次微微颔首,便和秦舒舒一起,从裴应身边走了过去。 裴应站在原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错身而过的瞬间,薄沁妍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比在阳台时,要长那么一点点。 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门口,裴应缓缓吐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期待的情绪,在她心中悄然滋生。生。 第11章 第 11 章 艺术展举办的周六,伦敦难得地收起了它阴雨连绵的面孔,露出了浅金色的、略显稀薄的阳光。光线透过公寓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亮斑。裴应比平时醒得早,或者说,她昨晚睡得就不太踏实。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周末市井声,最终还是认命地起身。站在衣橱前,面对一排大多是深色、款式偏向随性甚至有些慵懒的衣服,难得地感到了几分迟疑。 手指掠过一件件衬衫,卫衣和外套,最终停在了一件炭灰色的羊绒高领毛衣和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长裤上。她换上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对自己这份莫名的在意感到些许烦躁。 李程颐倒是兴奋得很,一早就发来一串消息,讨论着穿什么,最后决定和苏意穿同色系的不同款式,暗戳戳地秀恩爱。裴应扫了一眼,没回复,把手机扔回床上。 约定的地点是一家颇具声望的现代艺术画廊。 裴应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了。阳光下的薄沁妍,穿着一件质感柔软的米白色长裙,外面罩了件同色系的薄款针织开衫,长发松松地拢在一侧,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温柔的轮廓。 目光撞进了薄沁妍的眼睛。浅褐色的瞳仁里映着晨光,没了那么重的距离感,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转向苏意:“我们进去吧,十点有场关于抽象派的导览。” 五个人顺着旋转门走进美术馆,冷冽的空气裹着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松节油、定画剂以及某种刻意营造的空旷感所带来的、略带尘埃的味道。 大厅宽敞明亮,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简约的金属灯架,地面是光滑的深色石材。 中央醒目位置挂着幅巨大的印象派风格画作,色彩浓郁奔放,笔触大胆,像是把调色盘上最热烈的颜色都泼洒了上去。苏意立刻轻轻“哇”了一声,拉着李程颐凑过去,两人小声讨论着画布上仿佛能触摸到的厚重笔触。 秦舒舒故意放慢脚步,跟裴应并肩走在后面,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看什么呢?眼睛都粘人身上了。” 裴应没承认,只朝前面努了努嘴:“薄小姐很喜欢艺术?” “她啊,” 秦舒舒笑了笑,声音压得低,“从小被家里逼着学油画,后来又研究艺术史,说是‘贵族必修课’。不过说真的,她是真喜欢,上次我们去看文艺复兴展,讲半小时大师如何用线条表现张力与运动感,光影怎么一步步构建起体积。” 导览从抽象展区开始。这一区域的画作色彩和构图都更加大胆跳脱,脱离了具象的束缚。 讲解员站在一幅蓝紫色调的画前,“各位现在看到的这幅作品,名为《束缚与风》,”讲解员用清晰平稳的语调介绍, “艺术家通过大量使用沉重、扭曲的线条与暗色调,试图表现个体在社会规训、无形压力或内心困境中所感受到的束缚感。大家留意画面右上角这一抹看似不经意的白色,”他伸手指向那抹亮色, “艺术家将其喻为‘风’,象征着逃离、自由,或者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被彻底磨灭的、对超越的渴望。” 裴应听着讲解,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旁边飘 —— 薄沁妍站在她斜前方一步之遥的位置,听得十分专注,视线随着讲解员的指引在画作上移动,偶尔会微微颔首,浅褐色的眸子里是思考的神色。 导览员讲解完毕,示意大家跟随他前往下一幅作品。人群开始挪动。 “你觉得这画家是在逃还是在等?” 忽然,薄沁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应猛地回神,发现导览团已经往前走了,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站在画前。薄沁妍的目光落在画上那抹白色上,浅褐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像在琢磨什么。 “逃吧。” 裴应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太随意,补充道,“线条太乱了,像急着挣脱什么,那抹白看着也像没方向的风,不像在等。” 薄沁妍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平时看画?” “不看。” 裴应坦诚,“就是凭感觉。” 她怕薄沁妍觉得她敷衍,又加了句,“你呢?你觉得是等?” 薄沁妍没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画左下角的签名 “这画家三十岁时被家族逼着继承产业,放弃了画画。这幅画是他晚年画的,有人考证过,这抹白色的走向,如果延伸出去,刚好指向他年轻时,最初那个简陋画室的方向。”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他不是在逃,是在等自己敢回头的那天。” 裴应愣住了。她没想到这幅乱乎乎的画里藏着这么多事,更没想到薄沁妍会跟她讲这些。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在薄沁妍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了片浅影,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了些。 “下一个展厅是新媒体艺术区,大家跟我来。” 讲解员的声音拉回裴应的注意力。 一踏入展厅,光线如同被骤然掐断的琴弦,四周陷入一片柔软的黑暗。裴应的脚步本能地顿住,视网膜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幽暗,耳边已先一步捕捉到人群低低的、带着惊叹的抽气声。 随即,真正的景象才如同慢镜头般,在眼前铺陈开来——无数细小的、如同被揉碎的星尘般的光源,自深邃的天顶垂落,无声地缓缓流动、萦绕。 它们有的像夏夜林间翩跹的萤火,有的如同被遗忘在深海里的月光碎片,在绝对的黑暗中交织、旋转,构成一片浩瀚而迷离的流动星海,将整个空间笼罩在非现实的梦幻光晕里。 薄沁妍就站在这片星海的边缘。微微仰起的脸庞被流动的光点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些细碎的光芒跳跃在她米白色的裙摆上,宛如撒了一把遗落的钻石。 那双总是清明冷静的浅褐色眼眸,也仿佛被这温柔的星光浸透,软化成了两泓朦胧的秋水。 裴应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某种柔软而有力的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走到了薄沁妍身侧稍后方,一个光线朦胧的角落。 薄沁妍似有所感,倏然侧过头来。 昏昧的光线下,她的面容细节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清晰地、准确地捕捉到了裴应的存在。瞳孔中倒映着流转的星芒,亮得惊人。 裴应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她张了张嘴,想说这装置艺术很惊艳,或者问她对光影的看法——任何一句合乎时宜、不会出错的社交辞令。 然而,所有预先排练好的话语都在触及对方目光的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脱离理智掌控、未经任何粉饰的话,带着她微哑的嗓音,极低地滑了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湮灭在光点流动的簌簌声中: “这光好美,”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牢牢锁住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你也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懊悔便如潮水般涌上。太突兀了,太不像她会说的话。她等着薄沁妍用礼貌的疏离忽略过去,或者微微蹙起那对好看的眉毛,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 薄沁妍没这么做,她没转头,也没露出不悦的神情。在变幻的星辉下,裴应清晰地看到,她的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有惊讶,有一丝被打扰的细微不悦,还有一点点别的,像小石子跌进深潭,激起了圈真实的、羞涩的涟漪。 周围所有的声音——苏意她们的低笑,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仿佛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这个被星尘与阴影包裹的角落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以及空气中两人之间无声的电流在窜动。 薄沁妍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那片流动的星海,只留给裴应一个被柔光勾勒的、线条完美的侧影。 就在裴应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心脏缓缓下沉之时,一声极轻、极淡,如同羽毛不经意拂过心尖的回应,飘了过来: “……谢谢。” 就这两个字,让裴应的心脏像是瞬间被填满了滚烫的星河。她站在原地,看着薄沁妍在星光下的侧脸轮廓,忽然觉得,眼前这片耗费心力营造出的、美轮美奂的星海,与眼前这人相比,竟也黯然失色。 逛完整个展览,已是午后。一行人随着人流走出画廊,室外温煦的阳光让人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感。 她们就近找了一家看起来颇受附近学院学生和游客欢迎的独立咖啡馆歇脚。咖啡馆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和烤糕点的甜腻气息,木质桌椅有些年头了,墙上贴着本地乐队演出的海报。 坐下没一会儿,秦舒舒搅着杯子里的拉花,像是随口一提:“下周五学校有露天电影夜,放《罗马假日》。沁妍,你之前提过想看来着?” 薄沁妍端起茶杯,眼睫垂着:“嗯,是有这打算。”她抬眼,目光扫过苏意和李程颐,“你们呢?” “去啊!”李程颐抢着答,胳膊碰碰苏意,“她老早就念叨了!” 裴应心里一跳,赶紧接话,语气尽量装得随意:“我也没事,算我一个。” 秦舒舒挑眉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低头摆弄手机:“行,订六个前排位子,视野好。”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倾斜,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在木桌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裴应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下,从遇见薄沁妍后,就总是莫名出现在心头那股陌生的、混杂着期待与忐忑的的感觉。 第12章 第 12 章 裴应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她没怎么睡踏实——窗外稀疏的鸟鸣和远处早班公交的引擎声搅扰她本就混乱的睡眠。 一想到今天的的晨祷,她就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这对她而言,是一场针对意志力和耐心的酷刑。 她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换上那套熨烫平整深蓝色校服,将领带扯到一个勉强符合规定的松垮程度。匆匆灌下一杯黑咖啡,苦涩的液体让她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些,却驱不散那份由内而外的倦怠。 她刚走出公寓不远,就看见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早。”裴应自然地走上前,“这么巧。” 薄沁妍闻声抬头,是她平时都不会有的打趣:“裴同学竟然那么出门那么早?” “睡不着就起来了。”裴应耸耸肩,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看来薄同学对我很关注啊?” 薄沁妍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只是恰好记得某人上周连续三天迟到被记名而已。” 这个回应让裴应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自然地与薄沁妍并肩而行。 学校那熟悉的尖顶已出现在视野里。晨光为古老的石墙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连平日里令人压抑的礼拜堂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走进学校那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礼拜堂时,冰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老木头、旧书籍和淡淡蜡烛香氛的气味扑面而来。 彩色玻璃窗在晨光熹微中透出黯淡而瑰丽的光影,投射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长条木椅和石砌地板上。学生们鱼贯而入,低语声在挑高的穹顶下形成一片嗡嗡的回响。 裴应破天荒地没有往后排躲。她在薄沁妍身侧的位置坐下,看着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对方侧脸投下斑斓的光影。 她百无聊赖地翻开面前座椅背后夹着的、用古旧字体印刷的礼拜程序单,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指示中,夹杂着大量让她头皮发麻的拉丁文段落。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以父、及子、及圣神之名。)光是看到这些字符,她就觉得像在解读某种失传已久的密码。 风琴声庄严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礼拜堂内,震得人胸腔发闷。 全体起立,唱诗班清澈的童声与低沉的风琴声交织,唱的是一首她完全听不懂歌词的拉丁文圣咏(Gregorian Chant)。那旋律古老、平缓,甚至有些单调,在她听来,充满了令人昏昏欲睡的魔力。 她强迫自己站直,目光放空地盯着前方牧师那身繁复的祭披,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per omnia saecula saeculorum.”(……世世无穷。)带领祈祷的牧师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Amen.”(阿们。)学生们齐声应答,声音在礼堂里形成混响。 裴应跟着含糊地动了动嘴唇,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发出的音节是否正确。她偷偷侧过头,视线越过几排座位,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她在中间靠前一些的位置看到了薄沁妍。她站姿挺拔,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身前,微微低着头,晨光透过彩绘玻璃,恰好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安静的光晕。 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跟着祈祷,嘴唇微动,那些拗口的拉丁文从她口中念出,竟显得异常流畅而自然,仿佛她天生就该属于这里,属于这种传承了几个世纪的古老仪式。 裴应收回目光,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情绪,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别的什么。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本程序单上,看着那些如同象形文字般的拉丁文,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漫长的二十分钟,每一秒都像是被黏稠的糖浆拖住了脚步。 当最后的祝福词“Benedicat vos omnipotens Deus, Pater, et Filius, et Spiritus Sanctus.”(愿全能的天主,圣父、圣子、圣神,降福你们。) 终于落下,风琴再次奏响,标志着晨祷结束时,裴应几乎是立刻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刑满释放。 她的目光向前,落在薄沁妍身上。对方正随着人流优雅起身,指尖轻轻拂过裙摆,抚平一丝并不存在的褶皱。 “总算解放了。”裴应凑近半步,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全程心无旁骛的。” 薄沁妍闻声侧过头,晨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浅褐色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 “其实还好,”她低声说道,“试着忽略内容,只感受旋律在空间里的流动,也算一种独特的休息。” “这种休息方式也太硬核了。”裴应小声嘀咕,一边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发麻的腿。 薄沁妍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走吧,”她示意了一下门口的方向,声音恢复了平时的 清泠,“Russell House晨祷后的短会,应该快开始了。” “行吧”裴应懒洋洋地应道,和她并肩走在通往Russell House活动室的古老走廊里。皮鞋踩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回音。 Russell House的公共休息室此时比平时要拥挤和嘈杂一些。深蓝色的地毯上站满了学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晨间困倦与隐隐兴奋的氛围。 Mr. Davies站在壁炉前,那里通常摆放着学院获得的荣誉盾牌和奖杯。 “安静,各位成员们。”Mr. Davies拍了拍手,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房间内迅速安静下来,“首先,提醒一下本周的重要活动——我们与Milne''s House的学期友好辩论赛,将于本周三下午,在学院礼堂举行。” 这个消息让底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新生们,脸上带着好奇和期待。 “本次辩论的主题是——”Mr. Davies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利大于弊’。我们Russell House将作为反方,论证其‘弊大于利’。” 裴应靠在墙边,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 以Russell House一贯强调的古典人文、批判性思维和伦理反思的传统,持反方立场再合适不过。她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纯粹是个旁观者。 “现在,宣布我们Russell House学院本次辩论赛的阵容。”Mr. Davies拿起一张名单,“经过导师推荐和初步评估,我们的一辩,负责开篇立论和框架阐述,是亚历山大·陈(Alexander Chen)。”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高瘦的男生推了推眼镜,沉稳地点了点头。 “二辩,负责深化论点并驳斥对方,是奥利维亚·马丁(Olivia Martin)。”一个金色短发的女生自信地笑了笑。 “而担任本场辩论的主辩手,负责总结陈词、价值升华和最终反击的——”Mr. Davies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某个方向,声音带着明确的赞许和期待,“是薄沁妍(Chin-Yan Bo)。”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裴应的,都瞬间聚焦到了薄沁妍身上。她站在那里,神情依旧是惯常的平静,仿佛被委以重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既没有流露出得意,也没有丝毫紧张,只是微微向前一步,向着Mr. Davies和周围的同学颔首致意,动作优雅而从容。 “沁妍是我们学院去年辩论赛的最佳辩手,她的逻辑思辨和语言表达能力有目共睹。”Mr. Davies补充道,语气中充满信任, “希望各位同学周三下午都能到场,为我们Russell House的辩手们加油助威。这不仅是House的荣誉,也是展示我们Russell House风采的时刻。” 短会在戴维斯先生几句鼓励的话语中结束。学生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讨论着刚刚公布的辩手名单和即将到来的辩论赛。 裴应看着薄沁妍被几个同院的学生围住,似乎是在讨论辩论策略或者资料准备。她耐心地听着,偶尔点头,或简洁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条理清晰,语气平稳。 等到人群稍微散开一些,裴应才慢悠悠地走过去。薄沁妍正低头整理着资料,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了头。 “紧张吗?”裴应勾起嘴角,语气带着她惯有的、介于调侃和认真之间的调子,“主辩手。” 薄沁妍继续低下头整理资料,“准备充分,就没什么可紧张的。”她声音平静,“所以,周三下午的图书馆学习,恐怕需要取消了。” “当然,”裴应耸耸肩,随即带着点戏谑凑近了些,“可我听说,Milne''s House今年的一辩是那个以逻辑刁钻闻名的Rajiv Sharma。” 薄沁妍侧眸看了她一眼,神色依旧淡然:“只是学院之间例行的交流活动。” 她声音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不过,既然站上了辩论台,自然要认真对待。尊重对手,也是尊重自己。” 这句近乎于原则声明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格外有分量。裴应立刻听出了那平静语调下暗涌的、绝不认输的劲头。 “那我就准备好,在最前排给你加油。”裴应笑起来,“要是我喊得太大声被赶出去,你可要负责救我。” “那你要不要先写个免责声明?”薄沁妍难得地接上了她的玩笑,浅褐色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她抱起资料,姿态恢复了惯常的优雅,“走吧,等下文学课要迟到了。” 第13章 第 13 章 周三下午的学院礼堂,空气里漂浮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紧绷而兴奋的粒子。古老的穹顶下,人头攒动,深蓝色与墨绿色的校服旗帜鲜明地划分出Russell House与Milne''s House的阵营。阳光透过高窗,在橡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裴应果然占据了前排正中的位置,李程颐和苏意挤在她旁边,连秦舒舒和陈梨溪也来了,五个女孩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引人注目的Russell支持区。 秦舒舒正兴致勃勃地分析着Milne''s House可能采取的论点,被李程颐吐槽“胳膊肘往外拐”。 裴应没加入讨论。悄然离座。她绕到舞台侧方,在薄沁妍即将登台的必经之路。 薄沁妍正垂眸默念着论点,感觉到有人靠近,她抬起头。 裴应几步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银色包装的薄荷糖,递到她眼前。 “特地给我们主辩手的,”裴应语气还是跟平时一样随意,“等会儿要说那么多话,润润嗓子。” 薄沁妍看着眼前那颗小小的糖果,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这个举动的含义,又或许是在想是否合乎此刻的“规矩”。 裴应见她没动,干脆伸手,将薄荷糖塞入她的掌心,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皮肤。 “这可是我给你的特别加持。” 裴应朝她歪了歪头。 薄沁妍握紧了掌心那颗突然到来的、带着对方指尖温度的糖果,冰凉的糖壳硌着皮肤,奇异地让她有些纷乱的心绪安定了几分。 裴应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幕布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踱回自己的座位。 薄沁妍已经坐在了反方主辩的位置上。她穿着熨帖的深蓝色校服裙,白色衬衫扣到领口第一颗,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她微微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资料卡的边缘轻轻摩挲,像是在确认最后的思路。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静,却蓄势待发。 “我们沁妍这个气场,”秦舒舒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用手肘碰了碰裴应,“稳得像要参加国会议员答辩。” 主持人简短开场后,辩论正式开始。 正方一辩,Milne''s House的Rajiv Sharma果然名不虚传。他语速很快,逻辑链条清晰,从生产力提升、医疗突破(如AI加速新药研发、个性化诊疗)到解决全球性挑战(如优化能源分配、气候建模),勾勒出一幅AI引领人类步入乌托邦的辉煌图景。他的论点流畅而富有感染力。 Russell House的一辩Alexander Chen沉稳应对,他抓住Rajiv描述中过于理想化的部分,指出其忽略了技术失控风险(如自主武器系统)、大规模结构性失业(不仅限于低端劳动力,还包括部分创意和白领工作)以及算法偏见可能固化并加剧的社会不公 二辩环节,交锋愈发激烈。正方的攻势凌厉,她用一个生动的比喻反驳Alexander,“我们不能因为汽车可能出车祸,就拒绝整个交通运输的革命。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制定交通规则,而不是否定汽车本身。” Russell的二辩Olivia Martin立刻反击,“很好的比喻。但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辆可以由人类驾驶员完全控制的汽车,而是一台可能拥有自我意识、并且学习速度远超我们的引擎。当我们还没来得及制定出完善的‘交通规则’时,这台引擎可能已经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狂奔了。”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薄沁妍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偶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几个关键词。她的侧脸在舞台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但神情没有丝毫动摇。 终于,轮到主辩手总结陈词。 薄沁妍站起身,走到演讲台前。她先是对评委和对方辩友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整个礼堂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感谢正方同学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传出,不像Rajiv那样富有攻击性,也不像奥利维亚那样急切,而是一种平稳的、带着冷感的穿透力,像溪水流过冰面。 “正方同学反复强调‘潜力’与‘工具论’,认为问题在于使用工具的人,而非工具本身。这个观点听起来很有道理。”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但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当这个‘工具’强大到开始反过来塑造使用它的人,塑造我们的社会结构、我们的认知方式,甚至我们的**和恐惧时,它真的还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工具’吗?” “当我们的购物选择被推荐算法引导,我们的信息获取被过滤气泡隔离,我们的社交行为被点赞机制量化,我们是否还能确信,那些做出的‘选择’,完全出自我们独立的意志?” 她引用了之前Olivia的比喻,“正如我方二辩所说,我们面对的是一台狂奔的引擎。但我想更进一步——我们或许正在亲手创造一个新的‘神明’,一个以数据和算法为意志、效率至上的神明。我们崇拜它带来的便利,却可能在不经意间,交出了我们身而为人的核心——那些看似低效的情感、那些充满不确定性的创造、那些需要漫长时光沉淀的伦理与价值观。” 她的语速并不快,每个字却都咬得很清晰,“正方提到医疗突破,我们当然乐见AI帮助诊断疾病。但如果最终的治疗方案,由一个将生命简化为概率和成本收益模型的系统来决定,我们是否失去了医疗中至关重要的人文关怀?” ”正方提到解决全球性挑战,但如果解决方案是由一个缺乏人类共情和历史纵深感的智能体提出,它是否会为了所谓的‘整体最优解’,而牺牲掉少数群体的利益和尊严?” 她冷静的剖析,像一位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剥离出华丽表象下的隐患。 “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放大了人类的能力,也同等比例地放大了人类的贪婪、偏见和短视。它将我们社会中原有的裂痕,用更高科技的方式固化、加深。” ”当我们沉迷于技术带来的即时满足和效率提升时,我们是否正在丧失耐心思考的能力、忍受模糊性的能力,以及……犯错并从中学习的能力?而后者,恰恰是人类迭代智慧、沉淀文明的基石。” 裴应看着台上的薄沁妍。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逻辑缜密,语言精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裴应却莫名想起了那个在天台上,指尖敲击着奥登诗集节奏、说起大提琴时眼里有光的女孩。 此刻的她,完美得如同一个被精心编程的AI,执行着“薄沁妍”这个身份应该完成的任务。这种完美,在此刻,让裴应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们并非否定技术本身,”薄沁妍总结道,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质疑的是这种失去制衡的、狂飙突进式的发展。真正的进步,不应以牺牲人性的复杂与尊严为代价。在拥抱那颗可能带来光明的火种时,我们必须首先确保,我们不会先被它灼伤,不会在它耀眼的光芒中,迷失了我们来时的路和自己的模样。” “我的发言完毕,谢谢。” 她微微鞠躬。 短暂的寂静后,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薄沁妍的陈述没有炫技,却以其深刻的洞察和人文关怀,直指人心。 裴应跟着用力鼓掌,视线牢牢锁在正走回座位的薄沁妍身上。看到她坐下后,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似乎微微松弛了。 评委退席评议。 礼堂里的气氛松弛下来,充满了嗡嗡的讨论声。李程颐兴奋地摇晃着苏意的手臂,秦舒舒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沁妍最后那段关于‘迷失’的论述,挺狠的,直接把辩论拉到了哲学层面,Rajiv有点接不住了。” 裴应站起身。 “你去哪儿?”李程颐问。 “透气。”裴应丢下两个字,穿过人群,朝着后台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进去,只是靠在连接后台与侧廊的拱门边,抱着手臂等待。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听起来气氛有些凝重,似乎Russell的队员对结果并不十分乐观,认为正方Rajiv的表现也很强势,胜负在伯仲之间。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靠近,薄沁妍独自一人走了出来。她脸上还带着辩论时的余韵,神情有些疲惫的紧绷,看到裴应,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来验收一下我的薄荷糖起了多少作用。”裴应站直身体,目光落在她握住的右手上。 薄沁妍这才恍然,摊开手掌,那颗银色糖纸包裹的薄荷糖已经微微被手心的温度焐热。她看着糖,又看向裴应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 她没有反驳,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侧廊窗外洒满阳光的庭院,轻声说:“Rajiv很难对付。” 这话像是一句无奈的承认,也像是一句卸下防备后的感慨。 “但你处理得很好。”裴应带着难得的认真,“尤其是最后,关于‘迷失’的那段。不像是在辩论,更像是在……提醒。” 薄沁妍转回头,目光落在裴应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她似乎想分辨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诚的赞许,多少是惯常的调侃,却在裴应清澈专注的目光里,一时失了语。 这时,礼堂方向传来了骚动,评议结果似乎要公布了。 “要回去了。”薄沁妍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无懈可击的镇定,只是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粉。 “嗯。”裴应点头,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重新走向那片喧嚣。 结果宣布,Russell House以微弱的优势获胜。最佳辩手毫无悬念地颁给了薄沁妍。 掌声和欢呼声中,Russell的成员们围上去祝贺。薄沁妍被簇拥在中间,接过奖牌,脸上露出了得体而矜持的微笑,应对着周围的赞美。 裴应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上去。她看着那个在光环中心、仿佛天生就该享受赞誉的薄沁妍。 薄沁妍似乎感应到了她那道安静却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透过人群晃动的缝隙,目光准确地找到了她。 隔着喧闹的人群与浮动的光影,她们对视了一眼。 第14章 第 14 章 周五傍晚的图书馆顶楼,“遗忘角落”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一片暖金色。裴应和薄沁妍分坐桌子两侧,面前摊开着经济学课本和笔记。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下周的论文框架我晚上发你。” 薄沁妍合上书,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 “行。”状似随意地提起,“明晚露天电影,别忘了。” “嗯。”薄沁妍站起身,阳光勾勒出她挺拔的侧影,“明天见。” “明天见。”裴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离开学校后,裴应并没有直接回家。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再次来到了那家现代艺术画廊门口。站在冷灰色的建筑前,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展厅里依旧人烟稀少,空旷而安静。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那些抽象或怪诞的展品,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某个熟悉的方向挪动。 她在那个拐角定住了。 《束缚与风》前,立着两个身影。薄沁妍和陈梨溪。 薄沁妍微微仰头凝视着画作,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抵着冰凉的画框边缘,侧脸在展厅的冷光里显得愈发白皙剔透。陈梨溪站在她身侧,正低声说着什么。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用一种带着了然和戏谑的语调, “看来我跟薄同学,很是心有灵犀嘛。” 薄沁妍闻声倏然转头,浅褐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毫无防备的惊讶。 陈梨溪也闻声看了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裴应自然地将目光转向陈梨溪,朝她点了点头,“梨溪也在。” “嗯,陪沁妍过来看看。”陈梨溪微笑着回应,然后很识趣地对薄沁妍说,“那你们聊,我先去前面纺织展区看看。” 薄沁妍轻轻颔首:“好。” 裴应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幅画,“又来看这幅画?” 薄沁妍转过头,浅褐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路过。刚才听讲解员说,画家晚年回了当年的画室。” “那他算不算等到了?” 裴应问,目光落在画角那抹白色上 —— 上次她说这是 “没方向的风”,此刻倒想听听对方的答案。 薄沁妍的视线重新落回画上,声音轻了些:“算吧。有些方向,不是找出来的,是等出来的。” 没有多余的解释,却像句话卡在裴应心里。 她想起星尘展里光错落在对方身上,想起此刻对方指尖轻轻划过画框的动作,忽然觉得,薄沁妍也在等什么 —— 或许是等某阵风,能吹开她那层看似完美的壳。 她们信步走到上次没细看的当代艺术展。这儿更怪,旧衣服堆成山,黑盒子哗哗放着雨声,还有一面贴满彩色便签的墙,写满了形形色色的“遗憾”。 裴应抄起支马克笔,碰碰薄沁妍的胳膊:“不打算留下点你的‘遗憾’?” 薄沁妍转头,看见递到眼前的笔,没有立刻接过,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你呢?裴同学又有什么宏愿要昭告天下?”” 裴应愣了两秒,抓过笔在一张黄色便签上唰唰写下几个字“啪”地贴在最角落。 薄沁妍凑近些,目光扫过角落。黄便签上,是裴应有点张牙舞爪的字:「希望风别停」。 她没有评论,只是另取了一张宁静的蓝色便签,提笔,落字。字迹清秀工整,却每一笔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韧劲: 「风会等愿意追的人」。 裴应抬头看向薄沁妍。对方也刚好在看她,浅褐色的眸子里漾着清晰的笑意。 这一刻,裴应忽然觉得,美术馆里原本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开始回温,连那恼人的松节油气味,也变得顺眼了起来。 “你平时……喜欢什么样的风?”薄沁妍忽然问,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五彩斑斓的便签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裴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带着她一贯的、对自由的向往:“随便。只要不是被关着的风就行。”她讨厌任何形式的束缚,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规则上的。 薄沁妍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再说话。 周六傍晚,天色尚未完全暗透,校园里那片用于夏季剧场的草坪上已经聚了不少人。白色的幕布支棱起来,空气里飘着青草割过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混杂着爆米花和热狗的暖腻香味。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自带毯子或折叠椅上,气氛轻松喧闹。 裴应到得不早不晚。她一眼就看到了秦舒舒她们——位置确实很好,就在幕布正前方稍偏一点的地方,铺着几张厚实的格纹毯子。 薄沁妍已经到了,正微微侧头和身边的陈梨溪低声说着什么。秦舒舒则正指挥着苏意和李程颐把带来的零食和饮料摆开,大小姐派头十足。 裴应走过去,脚步刻意放得随意。秦舒舒抬头看见她,扬了扬下巴,语气自然得,“来得正好,裴应,帮忙拿一下那个袋子。” 裴应挑挑眉,倒也配合地弯腰拎起那个装满了瓶装水的袋子。 薄沁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暮色四合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在渐暗的天光里依旧清亮。她的目光在裴应脸上停留了一瞬,重新落在了幕布上,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来的是谁。 “裴应,坐这边!”李程颐热情地招呼她,拍了拍自己和苏意旁边空着的位置。那个位置,恰好离薄沁妍隔了一个秦舒舒。 裴应心里啧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坐下。位置不算理想,她接过苏意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了声谢,目光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总往薄沁妍那边溜。 这时,一个穿着得体、长相清爽的男生向他们走过来。裴应有点印象,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好像叫Mark。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标明确地走向薄沁妍。 “嘿,Chinz,没想到你也喜欢露天电影?”他声音温和,带着熟稔,“我和几个朋友在那边,” 他指了指稍远一些的位置,“位置还不错,要不要一起?顺便可以讨论一下下周学生会的活动安排。”这话说得颇有技巧,公私兼顾。 薄沁妍闻声抬起头,礼貌微笑,疏离而周到,像是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谢谢邀请,Mark。不过我和朋友们已经约好了。” 她目光轻轻扫过身边的秦舒舒、陈梨溪,“而且,今晚想好好放松一下,暂时不谈公事。”她的拒绝清晰明确,却又给足了对方面子。 Mark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很快调整过来,“当然,享受电影最重要。那不打扰了,祝你们观影愉快。”他朝众人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他刚走,坐在裴应旁边的秦舒舒就凑了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沁妍在学校里可是很受欢迎的。像Mark这样的太多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 “不过啊,沁妍在这方面向来界限分明。不表白的,她还能维持基本的友好,就像刚才那样。但只要有人敢跨过那条线表白……”秦舒舒做了个“咔嚓”的手势,撇撇嘴, “立刻就会被礼貌地请出她的安全距离,再无例外。所以大家都只敢远观,没人敢真的上前。” 电影开始了。 《罗马假日》的黑白光影流淌在幕布上,奥黛丽·赫本灵动的身影吸引了大部人的注意力。 周围的谈笑声渐次低落。裴应对这种老式浪漫喜剧兴趣不大,她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身边的环境,尤其是左手边隔了一个人的薄沁妍身上。 电影演到安妮公主偷偷跑出使馆,在罗马街头狂欢时,观众席发出阵阵轻笑。裴应注意到,薄沁妍似乎也很喜欢这段,嘴角一直带着一抹轻松愉快的笑意。 当格里高利·派克扮演的记者出现时,秦舒舒侧身倾向薄沁妍,用气音调侃了句什么,薄沁妍侧过头,似是嗔怪地看了秦舒舒一眼,那笑意却加深了,带着朋友间才有的亲昵和无奈。 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让裴应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酸意。她像个隔着玻璃看别人家温暖灯火的路人,能感受到那份暖意,却无法真正融入。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纸杯。 秦舒舒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靠了过来,朝她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着点戏谑的探究:“没想到你真会来,还以为你嫌这种集体活动没意思。” “偶尔也想看看老片子。” 裴应淡淡回了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 秦舒舒的笑容加深,压低声音:“那要不咱俩换个位置?让你看得更‘清楚’点?沁妍可是难得赏脸来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上次露天音乐会我怎么请都请不动她。” “不用。”裴应稳住声音,目光重新投向幕布,耳根却有点发热,“我在这儿看得挺清楚。” 她能感觉到,旁边薄沁妍似乎也微微侧了侧头,可能听到了这番对话。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毯子传来轻微的摩擦声。裴应下意识转头,发现秦舒舒不知何时凑去了陈梨溪旁边,两人正低头看着手机。而她身边空着的位置,此刻坐着的正是薄沁妍。 “以前看过《罗马假日》吗?” 薄沁妍低声问,目光依旧落在银幕上,仿佛这个位置的调换再自然不过。 裴应侧过头,能更清晰地看到她被荧幕光影勾勒的侧脸轮廓,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雪松香气。“看过几次,在家里。” “我第一次看,是在爷爷的书房。”薄沁妍的声音像是浸透了回忆,带着一丝飘渺,“他说,公主的选择才是清醒的——责任与自由,从来不能两全。” 裴应愣了愣,看向她:“那你觉得,她后悔吗?” 薄沁妍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重量:“不知道。但她至少试过了,不是吗?就算只有一天,她也真实地、勇敢地触摸过自由的模样。” 一阵夜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带着凉意,掀起了薄沁妍膝上的毯子一角,那柔软的羊毛织物直接蒙到了裴应脸上,视线骤然被阻隔,鼻腔里满是对方身上那股好闻的、带着体温的淡香。 裴应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几乎是同时,另一只微凉的手也探过来,指尖在柔软的羊毛织物上猝不及防地相触。 那只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裴应指尖残留的、那一瞬温软细腻的触感,却无比清晰,如同烙印。 她将毯子从头上取下,递还过去,故作轻松地自侃道:“这风……是专门冲我来的吧?” 薄沁妍接过毯子,指尖不经意间再次擦过裴应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顿。她没有看裴应,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便将毯子重新裹好。 目光重新投向银幕,仿佛刚才那意外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但裴应看着她微微绷紧的、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又脆弱的下颌线条,忽然觉得,这个会因为电影台词而动容的她,比那个任何时候都完美无瑕的薄家长女,要真实得多。 电影接近尾声,公主在记者会上说出“每个城市都有其独特之处,令人难忘”时,裴应清晰地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她转头望去,恰巧捕捉到薄沁妍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星子坠落般的水光,待她想要看清时,那双眸子已迅速恢复了平时的清明与平静,仿佛那瞬间的动容只是光影交错间,她心悸产生的幻觉。 电影散场,人潮涌动。夜风带着更深的凉意扑面而来。 大家收拾好东西,互相道别,准备各自离去。裴应状似无意地踱到正在系围巾的薄沁妍身边,语气随意地开口,“一起走回去吗?顺路。” 薄沁妍系围巾的动作微微一顿,浅褐色的眸子在夜色中看向裴应,那里面的情绪看不分明,却清晰地映着路灯的光点。她只是轻轻颔首,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 第15章 第 15 章 网球场上的草地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湿意,风裹着远处泰晤士河的潮气掠过,却吹不散场地上蒸腾的热意。 网球社的训练已经拉开帷幕,球鞋摩擦草地的 “沙沙” 声、球拍击球的 “砰砰” 声,混着社员们的吆喝,把深秋的清冷冲得七零八落。 裴应站在底线后,一身简洁的白色网球裙勾勒出利落的线条,乌黑的及肩发在脑后扎成个小小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她随手拨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身体微微前倾,膝盖微屈,右手握着球拍自然下垂,眼神却像锁定猎物的豹猫,专注地盯着对面社友抛起的网球。 那姿态里带着种漫不经心的警觉,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却又透着股掌控全局的慵懒。 “裴应,接球!” 网前的社长挥了挥手,声音裹着风传过来。 黄色的网球瞬间化作一道流光,带着破空的轻响朝她左侧飞来。 裴应脚步没停,横向滑步的动作迅捷得像阵风,手臂后引时肩胛骨绷出流畅的线条,下一秒,球拍挥出的弧度利落而充满爆发力 ——“啪!” 清脆的击球声在场上回荡,网球擦着球网边缘飞过,以一道刁钻的斜线砸在对方场地的内角,落地后猛地弹射出去,留下一道白色的擦痕。 “好球!” 场边传来几声喝彩,混着拍掌声。 李程颐和苏意坐在场边的长椅上,手里捧着热咖啡。苏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李程颐,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意外,“看不出来啊,裴应这打球的架势,跟平时在教室里瘫着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也太凶了吧?” 李程颐与有荣焉地扬起下巴,笑嘻嘻地说:“她一向这样,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投入得可怕,力量感十足。” 裴应对场边的议论充耳不闻。她喜欢这种时刻 —— 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每一次挥拍都是力量的精准释放,每一分得分都带着掌控局面的快感。 这比宴会上虚与委蛇的寒暄、课堂上枯燥的理论有趣得多。她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细汗,指尖沾到温热的湿意,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场外的梧桐树林。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薄沁妍和陈梨溪不知何时站在了梧桐树下,陈梨溪怀里捧着本摊开的书,指尖还夹着支铅笔,而薄沁妍则静静地站在旁边,目光落在球场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身上。 她领口围着浅米色的围巾,下摆被风轻轻吹起,周身的静谧气质与场上的运动感格格不入,却像一幅被镶在晨光里的画,柔和得让人移不开眼。 裴应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自己刚才打出的那记ACE球迎面击中,漏跳了一拍。 接下来的几个球,裴应打得格外卖力。她的跑动更积极,脚步滑过草地时溅起细小的草屑;击球更果断,连平时练习时成功率不高的网前截击都敢冒险尝试。 每一次漂亮的得分后,她都会状似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那棵梧桐树的方向,像一只急于确认反馈的、骄傲又忐忑的猫。 薄沁妍似乎真的在看。她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模样,浅褐色的眸子在稀薄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但裴应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当自己打出一记精准的底线穿越球,黄色小球擦着对方球拍边缘疾驰而过时,薄沁妍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如同错觉,却又无比真实地烙印在裴应的视网膜上。 训练间歇,裴应走到场边,拿起搭在长椅上的毛巾擦汗,又拧开矿泉水瓶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运动后的燥热,她没跟社员们闲聊,径直朝着梧桐树林走去。 “哟,什么风把我们的学霸们吹到网球场来了?” 她走到两人面前,语气里带着惯常的调侃,呼吸还因为刚才的运动有些微促,胸口微微起伏。 陈梨溪从书本上抬起头,浅棕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沁妍本来是陪我来图书馆找艺术史的资料,路过这边听到击球声,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们训练这么热闹。” 薄沁妍的视线落在裴应脸上 —— 她的脸颊因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连平时显得有些疏离的眉眼,都染上了层鲜活的光。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看来裴同学在球场上,比在教室里要专注得多。” “我对真正热爱的事情,向来都很专注。”裴应晃了晃手中半空的矿泉水瓶,瓶身冷凝的水珠滴落,在脚下的草叶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抬起眼,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地看向薄沁妍,带着她特有的直接,发出邀请:“对了,下周三下午我们和圣保罗女校有场练习赛,就在主球场。你来不来看?” 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来补充说明,语气随意:“哦,所以那天下午的图书馆学习,我得请假。” 薄沁妍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歪了歪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像是在回忆下周的日程。阳光穿过梧桐树枝桠的缝隙,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下周三下午……”她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了捻围巾柔软的边缘,“我正好也想跟你说,周三我可能也去不了。音乐社那边……” “——音乐社有排练,对吧?”秦舒舒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恰好听到这句,立刻笑着插话,语气笃定, “沁妍你不是答应了指挥,要帮忙最后校对标交响乐团的那几份乐谱吗?时间好像就定在周三下午。” 薄沁妍看了秦舒舒一眼,那目光里带着点无奈,却没反驳,转而对裴应说:“嗯,确实有几份乐谱需要校对,可能会有点忙。” 一股细小的失落感像针一样扎了裴应一下,她很快收起那点情绪,脸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耸了耸肩:“哦,那还真可惜。本来还想让你看看,我怎么赢下比赛的。”她作势要转身回球场。 “不过 ——” 薄沁妍的声音清泠泠,像刚融的雪水,瞬间拉住了裴应的脚步,“如果乐谱校对结束得早,我或许可以过来看看…… 最后的结果。” 裴应转过身,阳光刚好落在她脸上,晃得她眯了眯眼。她看着薄沁妍,那双总是显得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薄沁妍的身影,连带着周围的梧桐、草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行啊。” 裴应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明显的弧度,连声音都轻快了些,“那我等你。” 接下来的几天,裴应的训练格外刻苦。她知道薄沁妍那句 “或许” 里藏着不确定性,可她还是固执地把这当成了一个约定。 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场热身,对着墙壁练习反手击球,连社长都说:“裴应,你最近跟上了发条一样,圣保罗女校要倒霉了。” 周三下午,天气放晴,难得的阳光带着暖意,慷慨地洒满主球场的绿色场地和阶梯看台。网球社与圣保罗女校的练习赛如期举行,看台上聚集了不少两校的学生和老师,气氛热烈。 裴应在场地边热身,压腿时目光几次扫向入口处,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卷起的落叶飘过。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焦躁,拿起球拍,对着空气挥了几下 —— 专注,裴应,赢球才是最重要的。 比赛很快开始。裴应作为社团主力,被安排在第二单打的位置。 她的对手是个短发女生,球风稳健,擅长打底线相持,每一分都咬得很紧。裴应打得有些急躁,几次非受迫性失误让她丢掉了第一盘,比分停在 5-7。 局间休息时,她坐在场边的椅子上,用毛巾盖住头,深深吸了口气。毛巾上的汗味混着阳光的味道,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 不能急,要像平时训练那样,调动对手,寻找机会。 就在这时,看台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小声喊了句 “Chinz”。 裴应扯下毛巾,抬头望去 —— 入口处,薄沁妍和陈梨溪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薄沁妍手里还拿着个蓝色的文件夹,显然是刚结束乐谱校对赶过来的。 她没停留,很快找到了一个靠前的空位坐下,背脊挺直,姿态优雅地把文件夹放在腿上,目光投向球场。 裴应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新的能量,连血液都变得滚烫起来。 她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恰好对上薄沁妍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让裴应原本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放松了。 第二盘开始,裴应像是换了个人。她不再执着于快速得分,而是耐下心来与对手周旋,每一次回球都精准地调动对方的位置,等着对手露出破绽。 她的移动更加迅捷,滑步时裙摆扬起的弧度都带着自信;击球更加果断,反手直线、正手斜线,甚至偶尔冒险上网截击,每一次得分都干净利落。 那种在训练中展现出的、慵懒却充满爆发力的姿态,在赛场上被放大到了极致。 “砰!” 又是一记反手直线制胜分,网球砸在对方场地的死角,对手根本来不及反应。 “好球!裴应!加油” 看台上的李程颐忍不住喊出声,苏意也紧张地攥紧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地。 秦舒舒坐在陈梨溪旁边,原本带着点调侃的眼神,此刻也多了几分认真的欣赏 —— 她不得不承认,裴应这个人,在认真投入、展现锋芒的时候,确实拥有一种夺目的光彩。 裴应的注意力,始终有一部分牢牢系在那个安静的身影上。每一次得分后,她都会下意识地看向薄沁妍,而薄沁妍也总是在看她,偶尔会微微颔首,或者极轻地拍一下手,动作很轻,却足够让裴应捕捉到。 最终,裴应连扳两盘,以 7-5、6-4 的比分逆转赢得了比赛。当裁判宣布 “Game, set and match, Pei Ying!” 的那一刻,她用球拍支撑着身体,微微喘息,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草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她抬起头,越过欢呼的队友和上前握手的对手,再次望向看台。薄沁妍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文件夹,似乎准备离开。 她隔着一段距离,对上了裴应的目光 ——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而是迎着裴应的视线,唇角清晰地、缓缓地向上弯起,形成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那笑容像拨开云雾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清冷的面容,也精准地击中了裴应的心脏。裴应愣在原地,连队友拍她肩膀的力道都没察觉,眼里只剩下那个站在阳光下微笑的人。 直到薄沁妍和陈梨溪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入口处,裴应才回过神来。一股汹涌的、滚烫的喜悦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比赢得比赛还要让她悸动。 “可以啊裴应!最后那几盘打得太神了!” 社长用力拍着她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赞赏。 裴应胡乱应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看台走去,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手机。她点开和薄沁妍的聊天界面,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 【比赛怎么样?】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 薄沁妍:【很精彩。】 简单的三个字,透过冰冷的屏幕,却仿佛带着那人特有的清泠语调。裴应看着那三个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故意追问道, 【只是‘很精彩’?】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裴应以为不会再有回复时,手机再次震动。 薄沁妍:【下次比赛,如果时间允许,我会看完整个过程。】 裴应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球拍击球的清脆声响,还有自己刚才失控的心跳。 第16章 第 16 章 裴应站在自家公寓楼门口清冷的晨风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外套的拉链头,心底那股莫名的雀跃像细小的气泡,不断上涌,几乎要冲破她惯常那副漫不经心的外壳。 她今天特地算准了时间,比平时早了三十分钟下楼。 校服外套的拉链罕见地没有拉到顶,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领口,连那条总是被她扯得松垮随意的领带,此刻也难得地系得规整挺括。 不远处,传来皮鞋鞋跟轻叩湿漉石板路的声响。她抬眼望去,薄沁妍正从隔壁那栋公寓楼的门厅里缓步走出。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给她清瘦的身影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 她穿着合身的深蓝色校服裙装,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羊绒大衣,围巾依旧是那条浅米色,衬得她露出的脖颈线条愈发修长白皙。 看到站在门口的裴应,薄沁妍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如同秋日无风的湖面。 她朝着裴应这个方向,自然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裴应压下心底那点“计划得逞”的微妙得意,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意外,几步迎了上去。“早啊,薄同学。这么巧?” 薄沁妍的目光在她明显比平日规整许多的衣着上短暂停留,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早。”她的声音清泠,混在带着凉意的晨雾里,听起来格外干净,“是挺巧。”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戳破这过于刻意的“巧合”,自然而然地并肩,踏上了通往学校的那条熟悉石板小径。 并行的脚步声在潮湿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交织成一种独特的韵律。 路旁的树有些叶子已开始泛红,像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点缀在依旧浓绿的树冠间。 “枫叶开始红了。”裴应没话找话,视线扫过周围熟悉的景致,最终落在一旁平静的湖面上。湖面氤氲着淡淡的白雾,对岸的桥影若隐若现。 “嗯。秋冬季节走这里舒服些。”薄沁妍轻声应道,目光也落在湖面上。 “伦敦的秋天,倒是比黏糊糊的夏天有意思多了。”裴应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停在湖边一张空着的暗红色长椅上。 椅背上似乎刻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像是某个久远故事的残留。 薄沁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默了几秒,带着一丝回忆的飘渺,“去年深秋,我在这张椅子上坐过一会儿。”她的声音轻了下来,“那天的雾比现在浓得多,对面的桥影都看不见。” 裴应心头微动,侧过头看她。薄沁妍的侧脸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静谧而柔和,眼神似乎也飘向了那个被浓雾笼罩的过去。她追问,“后来……雾散了吗?” 薄沁妍摇了摇头,“没等到散。”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无奈,“爷爷来了电话,催我立刻回老宅喝下午茶,说是有重要的客人到了。” 话语落下,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轻描淡写。 裴应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她身边。脚下湿润的石板路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这种无声的陪伴,在此刻仿佛比任何安慰或追问都更能传递一种理解,让人安心。 伦敦的天气说变就变。毫无预兆地,细密如牛毛的雨丝就飘洒下来,是这座城市典型的、沾衣欲湿的毛毛雨,不大,却足够烦人。 裴应几乎是下意识地,手就摸向了外套拉链,想将还算宽大的校服外套脱下来。 身旁的薄沁妍已经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动作流畅地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黑色折叠伞,“啪”一声轻响,伞面撑开,稳稳地举过两人头顶。 “前面转角有家咖啡馆,”薄沁妍指了指雾气与雨丝中一栋若隐若现的白色尖顶建筑,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去避一避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那是间典型的英式咖啡馆,名叫 “Mrs. Higgins”,木质门框上挂着块古朴的黑色招牌。 推开门,一股暖烘烘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湿冷。空气里浓郁地混合着刚烤好的司康饼的浓郁黄油香和红茶的醇厚气息。 店里人不多,氛围安宁。靠窗的位置坐着两对衣着体面的老夫妻,正低声聊着天,手里捧着印有优雅碎花的陶瓷茶杯。 一位穿着暖色格子围裙、笑容亲切的中年侍者显然认得薄沁妍,立刻迎了上来,语气熟稔:“Chinz,早啊。还是老位置?伯爵茶加奶,配一份司康饼?” “谢谢,John。”薄沁妍微微颔首,随即流畅地补充,“再加一杯美式,不加糖。”她这才侧过头,目光落在裴应脸上,询问道,“司康饼要配草莓酱和淡奶油,都要来试试吧?” 裴应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这突如其来的选择,那位叫John的侍者已经笑着接话,“两份司康饼,一份自制的草莓酱,一份德文郡淡奶油。” 两人在靠窗的那个所谓“老位置”坐下。薄沁妍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裴应见过的、皮质封面的书籍,摊在桌上。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同校校服、身材高大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拎着个略显沉重的运动包,额发微湿,显然是刚结束晨练。 “Chinz!”男生目光扫过店内,很快锁定了她们这桌,脸上立刻扬起爽朗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极为熟稔地, “真巧!我刚还跟马术社的教练聊起你,说你上周那场障碍赛拿了第二,可惜了,怎么最后没继续冲第一?以你的能力完全没问题啊!” 他的语气自然亲昵,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薄沁妍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失礼貌的微笑:“Ge。下周要考试,时间安排不过来,训练量跟不上。” 她解释得清晰简洁,语气轻松,“等考完试再跟你比一场。上次你那匹‘王子’,我看它还没完全服气我呢。” Ge哈哈笑了两声,又闲聊了几句关于马场和训练的事,便挥手告辞,去了另一桌。 待他走远,薄沁妍像是能感知到裴应沉默下的探究,主动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Ge,马术社的社长。他家在肯特郡有自己的马场。”她顿了顿,补充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 “上次美术社去那边拍外景,还是他帮忙协调借用的场地。” 她说完,便重新将目光落回摊开的书页上,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应没有说话,握着微烫咖啡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心里某个角落却豁然开朗,原来,薄沁妍并非完全被那些无形的规则所囚禁。 她是在规则允许的框架内,精准地找到属于自己的缝隙和机会,一步步地、不动声色地,用她自己的方式,搭建着通向更广阔天地的阶梯。 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秦舒舒,她身边跟着陈梨溪,还有一位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气质矜贵的年轻男生。 “沁妍!”秦舒舒眼尖,立刻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她特有的活力与张扬,“正跟林少聊起你呢,没想到就在这儿碰上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被称作“林少”的男生目光转向薄沁妍,脸上露出得体而温和的笑容:“Chinz。” “林宇,”薄沁妍站起身,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姿态从容,“你不是说这周要回香港?怎么还在伦敦?” “临时被我父亲叫去见个重要客户,行程推迟了两天。”名叫林宇的男生解释道,语气自然, “听说你下周要去苏格兰?我家在因弗内斯附近的庄园最近正好空着,设施都齐全,如果你需要落脚的地方,随时跟我说一声,我让他们安排好。” “谢谢你的好意,林宇。”薄沁妍的语气客气,却带着明确的、不容置疑的界限,“不过不用麻烦了,我爷爷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等你回香港,麻烦帮我带盒上环那家老字号的杏仁饼。上次你带的那盒,味道很正,我祖母很喜欢。” 林宇从善如流地应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又与秦舒舒、陈梨溪寒暄了几句,便礼貌地告辞离开。 秦舒舒一屁股在裴应旁边的空位坐下,拿起桌上免费供应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撇了撇嘴,对着薄沁妍半真半假地抱怨, “你就是太会做人了,跟谁都能聊得起来,面面俱到。不像我,看不顺眼的,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懒得给。” 秦舒舒话题一转,那双流转的桃花眼在并肩坐着的裴应和薄沁妍身上溜了一圈,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俩怎么会一早都在这里啊。难道是约好了一起吃早餐?”她故意拉长了“约好了”三个字,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还是说这一场“有缘”的偶遇啊。” 这时,John端着托盘过来了,将散发着热气的司康饼和各自的饮品放下。秦舒舒的注意力立刻被香气吸引,她毫不客气,直接伸手拿起一块司康饼,用银质餐刀抹了厚厚一层色泽诱人的草莓酱, “嗯!这家的草莓酱还是那么馥郁,酸甜度正好。裴应你不试试看?说不定……尝过之后,就会喜欢上这种‘甜’头了呢?” 裴应端起那杯不加糖的美式,抿了一口,浓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她面不改色,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挡回了这带着双重意味的推荐:“谢了,但我对太甜的东西,兴趣不大。” 薄沁妍则像是完全没听到这番对话,已经拿起旁边的小勺,动作优雅地挖了一勺洁白的、质地浓稠的淡奶油,均匀地抹在掰开的、温热的司康饼上,递到唇边咬了一小口。 她的眼睛随之微微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午后阳光下被顺毛抚摸、感到惬意的猫,嘴角勾起一抹真实而满足的、极淡的笑意。 陈梨溪放下手中的书,看向薄沁妍,语气温和地问道:“沁妍,下午艺术史的小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我总觉得那几个巴洛克时期的画家风格容易记混。” 薄沁妍咽下口中的司康饼,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知识点我都梳理记忆过了,应该没问题。”她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只是下午我请了假,不能参加小测了。要去律师楼处理一些文件。” 想到下午即将面对的那些繁琐条款和正式会面,她也不免下意识地、极轻地揉了揉眉心,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停了。阳光重新穿透云层,将湿漉漉的街道照得发亮。四人一同走出咖啡馆,重返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新的街道。 通往学校的最后一段路上,变得热闹起来。不时有相熟的同学打招呼,有篮球社的成员大声讨论着晚上的战术训练,也有舞蹈社的女生凑在一起,低声确认着下次活动的细节。 薄沁妍仿佛瞬间切换了模式。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停下脚步,微笑着回应每一句问候,无论是关于学生会、学业还是社团活动,她都能简短地接上几句,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显得亲切友善,又不会过于拖沓深入,始终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令人舒适的距离感。 秦舒舒故意放慢脚步,与裴应并肩,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她就是这样。能和所有人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关系网,看似亲近,实则界限分明。”语气里带着点作为“内部人员”的微妙自豪。 裴应没有接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走在前方几步之遥的薄沁妍。 那应对自如、无可挑剔的言行,完美得像一幅被精心绘制、悬挂在画廊最显眼位置的古典肖像画。在这份无懈可击的完美之下,裴应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将所有人隔绝在外的疏离感,像一层透明的、坚固的琉璃罩。 下午的时光在图书馆静谧的氛围中缓缓流淌。四点钟的太阳已西斜。 裴应面前摊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指尖在《宏观经济学原理》和《微积分进阶习题集》的封皮之间无意识地游移,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有些远。 走出图书馆那扇厚重的、雕刻着校徽的橡木大门,傍晚带着水汽的凉意立刻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裴应下意识地拢了拢校服外套,单肩背着书包,随着稀疏的人流,踏上了返回公寓的主路。 她正低头,耳边传来汽车平稳滑行的细微声响。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宾利从她身侧驶过,速度不快,随即在前方不远处缓缓靠向路边,停了下来。 后座的车窗随之降下一半,露出了薄沁妍略显疲惫的侧脸。她转过头,目光越过短短的距离,落在裴应身上。 “上车吧,送你回去。”她的声音透过车窗传来。她已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衬衫,领带依旧一丝不苟,整个人比早上看起来放松了些。 裴应也没有客气,径直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品质上乘的皮革特有的淡雅香气,温度适宜。 裴应的目光落在薄沁妍手边那份摊开的、印满密密麻麻英文条款的文件上,纸张边缘还能看到一些用钢笔写下的清秀批注。“下午的事……还顺利吗?” 薄沁妍没有抬头,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纸张边缘,“和律师确认些条例细节,例行公事罢了。” 她合上文件,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很快被她压下。 她忽然转过头,那双浅褐色的、此刻在车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裴应, “你似乎,”她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对我的事情,格外感兴趣?” 这个过于直接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让车内的空气瞬间凝滞、紧绷起来。 裴应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坦率到近乎嚣张的笑意,那双总是显得慵懒散漫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薄沁妍的身影,以及一种毫不退缩的、炽热的兴味, “是,挺感兴趣的。”她承认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令人反感的坦诚。 “毕竟,早上你还像是刚从标准模具里刻出来的‘完美模板’,现在看来,那模具……似乎也不是完全严丝合缝?” 薄沁妍落在文件边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裴应这近乎冒犯的观察。 窗外的夕阳正努力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热力,金红色的余晖透过深色车窗玻璃过滤后,变成了一种温暖的橘色调,柔和地笼罩在薄沁妍周身,也让她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更加模糊不清。 “只是些必要的流程。”她再次轻声重复,语气依旧平淡。 “好奇了就要问,想做了就去做。”裴应笑了笑,身体放松地靠向柔软的真皮座椅,指尖随意地碰了碰冰凉的车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叩响,“我向来这样。” 车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变质。夕阳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两人的校服上跳跃、流淌,映出细碎而温暖的光斑。 薄沁妍没有再说话,她缓缓转回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路程很短,车子很快平稳地停在了公寓楼下。 “明天见。”裴应拉开车门,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 薄沁妍没抬头,只是轻轻 “嗯” 了声。 第17章 第 17 章 今天下午可以自习,裴应打算去学校咖啡馆坐坐。这个位于教学楼转角的小咖啡馆总是很安静。 裴应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薄沁妍——这似乎成了某种习惯,她总能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薄沁妍今天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羊绒开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与平时在图书馆学习时的严谨不同,此刻的薄沁妍显得放松许多. 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正是下午要讨论的《月亮与六便士》。左手轻轻压着书页,右手握着一支铅笔,偶尔在页边写下细密的批注。 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清冷的轮廓。 浅蓝色的羊绒开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一向束得整齐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透着平日里少见的慵懒。 “介意拼个桌吗?” 薄沁妍闻声抬头,浅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请坐。”她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书本,给裴应腾出位置。 裴应放下餐盘,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准备得这么认真?” “只是随便看看。”薄沁妍轻声回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某段文字,“每次重读都有新的感受。” “我记得你上次说,不太喜欢毛姆的叙述方式。”薄沁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裴应挑眉,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随口说过的话。“确实。总觉得他太冷静,像是在用手术刀解剖笔下的人物。” “但正是这种冷静,才让故事更有张力。”薄沁妍的笔尖轻轻点着书页,“你看这一段对斯特里克兰德的描写——明明是在讲述一个疯狂的决定,用的却是最克制的方式。” 裴应倾身过去看那段文字,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她能闻到薄沁妍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红茶的醇香。 她若有所思,“也许有时候最炽热的情感,需要最冷静的表达。” 这个认知让她们都沉默了片刻。窗外,几只鸽子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着。咖啡馆里回荡着轻柔的古典乐,与午后的宁静相得益彰。 “要尝尝吗?”裴应突然推过去一块司康饼,“刚烤好的。” 薄沁妍微微一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地取了一小块:“谢谢。” 她们一边用餐一边闲聊着书中的情节。薄沁妍轻声说起对斯特里克兰德妻子的看法,认为她的悲剧不在于被抛弃,而在于永远无法理解丈夫内心那股燃烧的火焰; 裴应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角度:也许斯特里克兰德并非不爱他的家人,只是对艺术的渴望太过强烈,强烈到必须舍弃一切才能追寻。 咖啡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薄沁妍看了一眼手表说到,“我先走了,等会见。” Russell House的公共休息室里,午后的阳光将深蓝色地毯切割成明暗交错的色块。 关于《月亮与六便士》的读书研讨会让休息室比平时热闹几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沙发和扶手椅上,低声交谈或安静阅读。 裴应窝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长腿随意地支着。她手边放着本翻开的《基地》,目光却落在窗外被秋阳镀金的庭院。 这种学术讨论对她来说本该是无趣的消遣,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薄沁妍走了进来。午后的光线将她深蓝色校服裙装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针织开衫随意地敞开着。 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月亮与六便士》,目光在室内扫过,最终选择了一个距离裴应不远的位置——恰好在一束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坐下。她将书本整齐地放在膝上,笔记本摊开,钢笔夹在纸页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她特有的精准。 分享会由Russell House的学术代表主持。轮到薄沁妍发言时,她站起身,声音清晰平稳, “书中有一段让我印象深刻——斯特里克兰德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这种内在的驱动力超越了一切世俗的考量,甚至超越了他个人的意愿。这让我思考,我们生命中是否也有这样一种非如此不可的召唤?” 她引用了毛姆在书中的一句话:“‘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这个问题,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薄沁妍坐下,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连发丝都规规矩矩地别在耳后。裴应看着她一丝不苟的样子,突然起了玩心。 她从便签本上撕下一角,潦草地写: 【还要听多久?我快睡着了】 纸条被折成小方块,趁主持人转身的瞬间精准地抛到薄沁妍的笔记本上。 薄沁妍的笔尖顿了顿。她瞥了眼纸条,眉头微蹙,随手将纸条夹进书页,继续认真听着发言。 裴应挑眉,又撕下一张: 【他真的讲了半小时斯特里克兰德为什么要抛弃家庭了,这有什么好分析的?】 这次纸条落在薄沁妍手边。她轻轻叹了口气,在纸条背面快速写下: 【专心听。还有二十分钟。】 字迹工整得像个模范生批注。纸条被传回裴应手里时还带着淡淡的墨水香。 裴应看着那句一本正经的回复,嘴角勾起坏笑。她继续写: 【二十分钟够我们去湖边喂天鹅了。听说回去转角那家面包店做了新品,现在去还能抢到热的。】 薄沁妍收到这张时,耳尖微微泛红。她低头快速写下: 【你耐心听会。】 笔迹难得带了点急促。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裴应的纸条变本加厉: 【我数过了,主持人说了十八次''从这个角度来说''】 【坐在我们前排的男生在偷偷打游戏】 【你的头发被阳光照成蜜糖色了】 薄沁妍把这些纸条一一夹进书里,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但裴应注意到她记笔记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当裴应传来第八张纸条: 【再不走我的灵魂就要飘走了。薄同学,发发善心?】 薄沁妍终于转过头来。阳光里,她浅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无奈的光,唇角却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 她低头在纸条上写下什么,然后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空位上。 【走吧。】 就两个字。 裴应眼睛一亮,立即开始收拾书本。薄沁妍则不疾不徐地合上笔记本,将钢笔别在封面上,动作依然优雅。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休息室,直到转过走廊拐角,裴应才笑出声:“我还以为你要听到最后。” 薄沁妍整理着怀里的书本,语气淡淡的:“再待下去,你怕是要把整本便签纸都传给我了。” 秋日的阳光把石板路照得发亮。走出主楼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所以,”裴应随手从路边的枫树上揪了片刚刚开始泛红的枫叶,在指间把玩,“抛开那些学术分析,你觉得斯特里克兰德做得对吗?为了画画抛弃一切。” 薄沁妍思考片刻,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说不上对错。只是每个人内心珍视的东西不同。对他而言,艺术就是一切。” “要我说啊,”裴应把枫叶转着圈,“人这一生能找到让自己如此疯狂的事,其实挺幸运的。”她故意拖长尾音,侧头看薄沁妍, “就像今天,总是循规蹈矩的优等生,居然也会被我提前拐跑。” 薄沁妍微微别过脸,但裴应清楚地看见她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那抹笑意在秋日的阳光下无所遁形。 “其实主持人说的那个艺术家的孤独,”裴应继续说,“我觉得就是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注定要独自面对所有。” “所以你认同斯特里克兰德的选择?”薄沁妍转过头来。 “认同谈不上,”裴应耸肩,“但能理解。就像你现在明明在想''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但还是愿意听我说完。" 薄沁妍终于轻笑出声:“你倒是很会偷换概念。” “那是当然。”裴应眨眨眼。 她们沿着栽满梧桐的小径慢慢走,斜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路过湖边时,果然看见几只天鹅在岸边徘徊。薄沁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保鲜袋,里面装着些碎饼干,小心地投喂。 “看来我的提议没错嘛。”裴应靠在栏杆上看她喂天鹅,“不过你怎么会随身带着饼干?” 薄沁妍轻轻拍掉手上的饼干屑:“早餐没吃完的,想着或许能喂喂鸽子。” 但裴应看见她喂天鹅时温柔的眼神,还有那微微弯起的唇角。这一刻的薄沁妍,比那个坐在研讨会上认真记笔记的优等生要生动得多。 走到公寓楼下时,暮色已经开始降临。薄沁妍抱着书本准备进门,忽然回头:“下次要是传纸条,记得字写工整些。” 裴应笑着看她:“那得看内容值不值得我认真写。” 薄沁妍摇摇头转身,但在玻璃门关上的瞬间,裴应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未尽的笑意。 这是总是循规蹈矩的薄沁妍的人生,第一次为了某个人,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第18章 第 18 章 曾几何时,裴应在学校是名副其实的"踩点大师"。她总能精准地在上课铃响起的最后一秒,带着一身漫不经心的慵懒滑进教室,偶尔收获老师一个无奈又习以为常的白眼。 但通过她这几天的早上“巧遇”薄沁妍后,她摸透了薄沁妍如同精密钟表般的出行时间。 某种无形的引力篡改了裴应的生物钟。现在,她会提前五分钟出现在自己公寓楼下的浅灰色砖墙边,长腿随意交叠,目光锁定在相邻那栋楼的门厅。 当那抹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她会像被按下启动键般直起身,看似随意又目标明确地迎上去。 清晨,薄沁妍一如既往地准时推开门,却看到等在那里的裴应与往常有些不同——她手里捧着两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饮,纸杯壁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旁边新开了家咖啡店,"裴应将其中一杯递过去,指尖还沾着未擦净的细腻奶泡,"号称用了委内瑞拉单一产地可可豆。热可可,我让他们额外加了半颗烘烤过的榛子。" 薄沁妍微微一怔,目光在那杯递来的热可可上停留了两秒,最终还是伸出手:"谢谢。" 在纸杯交接的瞬间,裴应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薄沁妍的手指。一股微凉而细腻的触感传来,像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水。 "你的手很凉。"裴应几乎是脱口而出,眉头蹙起。 "早上起来都会这样。"薄沁妍的声音平静,低头轻轻吹开表面那层浮沫,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带着榛果的焦香与可可的醇厚滑入喉咙,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怎么样?"裴应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 "糖度适中,榛果的香气很点睛。"薄沁妍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捧着杯子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晨雾被渐升的日头蒸成淡白的水汽。两人并肩走在湿润的鹅卵石路上,脚步声交织成清晨独有的韵律。裴应忽然开口,语气带着自封预言家的戏谑, "薄同学,气象模型显示,今日份的''伦敦灰''预计在下午三点准时降落,持续时间约两小时,记得带伞。" 薄沁妍淡淡瞥她一眼,目光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停留半秒: "看来裴同学把钻研宗教课题的精力,转移到了气象学上,难怪上次的《旧约》与现代社会论文迟迟不见动静。"语气平淡,却比对待旁人多了份不易察觉的宽容。 "那可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专属天气预报。"裴应晃了晃手中的纸杯,"再说,论文哪有给你带热可可重要。" 薄沁妍的唇角弯了一下:"这么说,我该感到荣幸?" "当然。"裴应理直气壮地点头,"这可是独家专属待遇。" 她们转过街角,路过那家新开的咖啡店。薄沁妍的目光在店门口停留片刻:"这家的司康饼也不错,你放学可以试试。" "那明天换司康饼?"裴应立即接话,"配你喜欢的淡奶油。" 薄沁妍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拒绝。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她浅褐色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 走到公学校门口的石阶前,薄沁妍手里的热可可还剩小半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漫进掌心,连带着之前冰凉的指节都泛起了淡粉。 "我先去locker。"她抬头看了眼教学楼墙上的挂钟。 裴应晃了晃手里的空纸杯:"那等会见。" 薄沁妍没再多说,拎着包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瞥见裴应已经转身往教学楼跑,连空纸杯都忘了扔进垃圾桶。 裴应一改平日的懒散,快速往文学课教室走去。路过自己的 locker 时,她连要拿的文学课本都没停下来取 —— 心里只想着 “占位置”,生怕去晚了那个最合心意的角落被人抢了。 文学课教室,晨光从高窗斜斜照进来,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长条的光斑。裴应探头往里看,教室里只坐了两三个同学,都选了前排的位置。 最后那个靠窗的角落刚好 —— 视线角度斜斜对着前排正中,既能清晰看到薄沁妍的背影,又不会显得刻意,而且有窗沿挡着。 确定好位置,裴应赶紧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椅子上占座,又快步跑回 locker 取课本。 对裴应而言枯燥得如同背景噪音的文学课,也因与薄沁妍在一个教室,变得充满期待的一节课。 霍布森先生的课总是在古老的教学楼东翼那间有着高耸拱窗和深色木地板的教室里进行。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薄沁妍这样的优等生,永远在前排的位置,背脊挺直,坐姿端正。而裴应,则窝在靠后几排的角落,那里方便她神游天外,更方便她将前排那个专注的背影纳入视野。 当霍布森先生用他那带着旧式腔调、抑扬顿挫的声音,激情澎湃地分析着经典巨作。 裴应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她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指尖夹着一支2B铅笔,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本空白的素描本。闲来无事时,铅笔便会在那粗糙的纸页上游走,勾勒出简单的线条。 线条构成一个低头书写的侧影,长发挽在脑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又或是微微仰头看向黑板的背影,肩颈的弧度优美而挺拔。 偶尔,笔尖会捕捉到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抿唇思考的神态。 全是薄沁妍。不同角度,不同瞬间,被她以简练的笔触悄悄记录下来,如同在收集只属于她一人的、无人知晓的稀有标本。这是她对抗课堂无聊的隐秘游戏。 霍布森先生站在讲台后,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灰白的眉毛因为投入而紧紧拧在一起, “……那么,凯瑟琳·恩肖喊出‘我就是希斯克利夫’时,她究竟在表达什么?这种将自我与他者完全融合的宣告,其悖论与必然性何在?有谁愿意谈谈?”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翻书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几个惯常积极的学生举起了手。 “这是一种超越阶级和世俗的爱情宣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体现了浪漫主义对个体情感的极致推崇。” “我认为这更是一种身份的迷失,”另一个女生补充道,“凯瑟琳试图通过希斯克利夫来定义自己,这本身就充满了悲剧性。” 霍布森先生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扫过教室,落在了后排那个明显不在状态的身影上。裴应正偏头看着窗外天空中掠过的一群飞鸟,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素描本边缘点着。 “裴”霍布森先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将裴应的思绪拉回教室,“也许窗外的风景比艾米莉·勃朗特笔下的荒原更具吸引力?不如请你来分享一下,对凯瑟琳这句宣言的高见?” 全教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裴应身上,裴应怔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紧张,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冷静, “这是一场无法止损的追加投资。”她开口,声音清晰,带着金融市场里常见的术语感, “就像你明知道某个项目基本面极差,风险高到随时可能崩盘,但因为你已经投入了无法割舍的沉没成本——时间、情感、乃至一部分自我——所以你只能不断地、非理性地继续加码,希望奇迹发生,甚至幻想着能与它绑定在一起,共同沉浮。”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其轻淡地掠过前排背影,继续道,眉头因寻找更精准的表达而微蹙: “凯瑟琳就是在希斯克利夫身上投入了她所有的‘情感资本’,以至于到了无法剥离的地步。他不是优质资产,却是她无法抛售的持仓。这种绑定,早已超越了盈亏计算,”她脑子里想着词汇,最终找到了那个核心, “……是惯性,也是路径依赖。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个将古典文学悲剧与冰冷金融术语粗暴嫁接的解读,让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死寂。 随即,几声窃笑从不同角落传来。霍布森先生的表情堪称精彩,嘴唇翕动,似乎下一瞬就要拍案而起,斥责这“亵渎”人文精神的比喻,但他那双阅尽文学沧桑的眼睛里,却又闪烁着被某种奇异角度击中的、惊疑不定的光芒。 前排的薄沁妍忽然侧过头。浅褐色的眸子穿过几排座位和浮动的微尘,精准地落在裴应身上 —— 那眼神里没有嘲笑,也没有意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角度。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不过一秒,却像被无限拉长,连空气中的光斑都仿佛停了下来。 “一种……非常具有现代性的、 albeit unorthodox 解读” 霍布森先生最终开口,语气复杂,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与某种奇异赏识的妥协, “用华尔街的术语来解构呼啸山庄的爱与痛……不得不说,角度清奇。它确实揭示了这种情感联结中那种非理性的、自我毁灭的投入属性。请坐吧。” 下课铃响,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裴应慢吞吞地收拾着素描本,将那画满了简笔画的页面快速合上。她随着人流走出门,在走廊里,恰好与同样刚走出教室的薄沁妍和陈梨溪迎面遇上。 陈梨溪正低声和薄沁妍讨论着刚才课上的内容。看到裴应,陈梨溪友善地点了点头。薄沁妍的目光与裴应短暂接触,没有停留。 薄沁妍的目光与她短暂接触,没停留,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用那特有的、清泠却带着温度的声音,轻轻飘来一句, “比喻是粗暴了点,” 声音轻得像被走廊的喧闹盖过,却精准落进裴应耳中,“但内核不错。”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走廊的喧闹里。裴应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但嘴角却无法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第19章 第 19 章 文学课的教室里,空气中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霉味。霍布森先生在讲台后,用他那抑扬顿挫的旧式腔调开口时,带来的却是一个全新的、更具挑战性的议题。 "接下来两周,你们需要两人一组,完成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论文,主题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与科学的关联性''。最终,每组需进行二十分钟的课堂展示。这将占据本学期总评分的百分之三十。" 底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对于这群大多出身权贵或专业精英家庭的学生而言,这个题目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文艺复兴是任何精英教育都无法绕过的篇章; 陌生在于,将艺术与科学这两个看似分属不同极域的范畴并置探讨,需要的是跨越学科壁垒的视野与整合能力。 “我要求你们的论文,不仅要有扎实的史料支撑和严谨的论证,更要有独特的视角与见解。”霍布森先生继续说, 裴应原本正支着下巴,意兴阑珊地看着窗外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梧桐叶,闻言,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素描本边缘敲击了几下。 下意识的,她的目光越过几排座位,精准地落在那抹挺直的背影上。 薄沁妍正微微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要求,侧脸线条在从高窗透入的稀薄天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裴应几乎能想象出她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论文框架、筛选参考文献列表的模样。 下课铃声清脆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凝重气氛。人群开始挪动,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杂乱的声响。 裴应没有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等到最后才起身,她利落地合上那本根本没翻开几页的文学课本,和画了几笔简笔画的素描本一块拿上,几乎是逆着松散的人流,快步走向前排。 薄沁妍正和陈梨溪低声交谈着,似乎在讨论这个题目的切入点。 看到裴应径直走来,陈梨溪友善地笑了笑,而薄沁妍则抬起眼,浅褐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 “薄沁妍,”裴应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懒散,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关于这个论文,我们一组,怎么样?” 薄沁妍显然也没料到裴应会如此直接地发出邀请。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陈梨溪——按照惯例,她们两人是固定的学术搭档。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陈梨溪有些讶异地微微挑眉,随即了然地弯起嘴角,语气温和而体贴:“沁妍,没关系,这次占比分那么重,我跟舒舒一组,正好盯着她别偷懒。”她轻轻拍了拍薄沁妍的手臂,示意她不必顾虑。 薄沁妍沉默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手中那支质感冰凉的金属钢笔笔帽。这短暂的迟疑里,包含着习惯性的权衡——与裴应组队,无疑意味着跳出舒适区。 周围几个尚未离开的同学也投来好奇的目光——裴应,这个出了名对人文课程兴趣缺缺、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人,竟然主动邀请以严谨完美著称的薄沁妍组队?这组合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 "好。"薄沁妍思考片刻,回答道,“你明确一下大致方向,我们下午见面的时候再一起讨论?” "没问题。"裴应嘴角勾起一抹达成所愿的笑意,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到时候见。" 下午的图书馆的顶楼,阳光从高大的拱形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质长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薄沁妍果然准备充分。她带来了那个裴应熟悉的、皮质封面的厚重活页夹,打开后,里面已经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初步的文献清单和几个可能的论述角度,字迹工整清晰,条分缕析。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达芬奇入手,”她将一份打印的资料推到裴应面前, “他是连接艺术与科学最典型的桥梁。我们可以探讨他的解剖学研究如何影响其人物画的精准性与生命力.......” 裴应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她随身携带的定制打火石,冰凉的金属质感让她思维格外清晰。她等薄沁妍说完。 "达芬奇确实是绝佳的范例,恐怕每个人都会优先想到他。"裴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我在想,那个时代的人突然开始认真观察世界,这种变化是不是同时影响了艺术和科学?"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 她指尖在桌面上虚划着,试图勾勒出那个宏大的图景, “米开朗基罗的《圣殇》,把神画得像真人;维萨里的解剖图,把人拆成零件看。本质都是对‘人’的好奇,这不是技术互动,是时代精神的爆炸。” 薄沁妍愣住了。她预想过裴应可能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却没料到是如此宏观、甚至带着哲学意味的框架。 “这个视角……很冒险。”她微微蹙眉,理性地评估,“缺乏具体的史料锚点,容易失之于空泛。” “史料是地图,但我想看的是风景。”裴应勾起嘴角,带着点叛逆的狡黠,“循规蹈矩,怎么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阳光透过窗,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薄沁妍沉默了,她看着裴应眼中毫不掩饰的、近乎野性的求知欲,那是一种她被规训的生命里极少接触的鲜活。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每天放学前都在图书馆顶楼的老地方讨论。理性的堡垒与感性的旋风开始碰撞、交织。 薄沁妍用她惊人的知识储备和逻辑,为裴应天马行空的想法构建坚实的骨架;而裴应用她敏锐的直觉和跨界的思维,不断为这骨架注入血肉与灵魂。 “这里不能只谈美学感受,需要更坚实的理论支撑。”薄沁妍指尖点着文献。 “理论是后来的总结,但最初的触动,往往就是最直接的感受。”裴应反驳,她更相信那种直击心灵的初始体验。她伸手越过桌面,想去拿那本摊开的艺术史图册。 她的指尖落下,恰好覆在了薄沁妍正点在文献上的手背上。 薄沁妍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收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 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她下意识地端起旁边已经微凉的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那平日里优雅淡然的姿态,此刻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裴应也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蜷缩了一下。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这意外的触碰像是一个小小的休止符,打断了原本胶着的争论,却也让空气中弥漫的对抗性悄然转化。 裴应深吸一口气,蓦地站起身:“等一下,先别下定论。我好像……在别的地方看到过支持我这种感觉的东西。” 说完,她没等薄沁妍回应,便转身快步走向图书馆深处那排积满灰尘的艺术史区。 薄沁妍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要叫住她理性讨论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温度。 她轻轻握了握拳,试图驱散那扰人的感觉,重新将目光投向文献,却发现那些熟悉的数字和图表,此刻竟有些难以聚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薄沁妍以为裴应只是借口离开,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应抱着几本厚重的图册回来时,额角都沁了点薄汗,胳膊肘夹着的图册边缘还沾着灰尘,显然是从最里面的旧书架翻出来的。 “你看这个。”她将图册有些笨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急切地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指着上面一幅并不起眼的壁画局部。 “我就说这种感觉是有依据的!看这早期尝试透视的痕迹,笨拙,但那种试图在平面上创造深度空间的渴望,这种‘渴望’本身,不就是最动人的革命吗?它不仅仅是数学,更是**!” 她眼神灼灼,充满了发现宝藏的兴奋和急于分享的迫切。 薄沁妍抬起眼,看到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明亮眼睛。那一刻,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漫过心防。 她压下心头异样,低下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裴应指出的画作细节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裴应敏锐直觉的惊讶,有一丝被这种鲜活生命力所打动的悸动。 片刻她抬起头,声音温软,“你说的对。……这个例证,确实很有力。”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接下来两周紧密合作的序幕。 薄沁妍严谨,为论文搭建起逻辑的骨架,她有意识地留出空间,去容纳裴应那些天马行空却总能直击核心的“感觉”;她们在观点在碰撞中不断融合。 课堂展示那天,她们成了绝对的焦点。霍布森先生抱着手臂,坐在教室后排,灰白的眉毛下的目光锐利如鹰。 展示由薄沁妍开场,她以清晰冷静的语调,阐述了论文的核心论点与结构,引经据典,逻辑严密,为整个报告奠定了坚实可信的基调。 裴应接过了话语权。她用语生动,比喻精妙,甚至偶尔穿插一句不经意的调侃,让原本可能枯燥的学术内容变得引人入胜。 她们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一个人话音落下,另一个人便能无缝衔接,补充、深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人沉浸的节奏。 展示结束时,教室里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即响起了真诚而热烈的掌声。 霍布森先生缓缓站起身,他走到讲台前, “非常出色,两位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 他总结道,“理性与直觉,严谨与想象,在这次合作中展现出了完美的互补。这正是文艺复兴精神在今天的回响。恭喜你们。” 掌声里,裴应侧头看薄沁妍,挑眉、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子,明晃晃写着 “快夸我”。 薄沁妍迎上她的目光,唇角弯起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放学时,暮色裹着泰晤士河的风飘过来,梧桐叶落在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响。裴应踢着落叶,故意放慢脚步,凑近薄沁妍耳边:“这次论文,我的灵魂注入功不可没吧?薄同学,是不是该考虑给我点奖励” 薄沁妍手里抱着书,闻言侧眸看她,眼底漾开一丝无奈又了然的笑意,“你倒是很会居功。” “那当然,”裴应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理直气壮的赖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别人的合作是拼图,严丝合缝就行了。我们的合作是化学反应,没我这个‘催化剂’,哪来这么精彩的反应?” 薄沁妍脚步未停,目光却轻轻掠过她期待的神情,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声音轻得像落叶擦过地面: “再看吧,看你表现。”